淡淡的,有人温和地微笑。
“没想到那孩子会这样使用这颗真珠,不过,不管什么样子,初雪都好漂亮啊!”
温柔的、亲切的童声,带着一点孩子气,是非常优美善良的声音。
“我一直担心着,那孩子对什么都不在意,一点执著心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会厌倦了一身病骨而懒得再活下去!”
……她在说谁?“那孩子”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过,现在有你陪在他身边,看他那么快乐的样子,我和炫也就放心了。”
她在说什么?什么陪在身边?为什么她说的话我听不懂?
“初雪,那孩子,就拜托你了呦!”
等等,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谁——
伸出的手没能抓住任何东西,一阵重压忽然袭来,我猛然睁开眼,艰难地吐出一句:“——好重!”
“终于醒了吗,初雪?我叫了你好久呢!”极近的距离内,皇甫炽一脸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收回手,瞪了眼压在我身上的人,冷声道:“好重。重死了。挪开。”
“不要!你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我才放开你!”他无赖地说着,依然趴在我身上,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很重耶!”我推推他,撑着手肘想起来,没想他却乘势抱上来又将我压回床上。
“初雪,我是病人耶,你不是应该顺着我一些的吗?”睁着双水润润的眸子,他无赖又无辜地望着我。
“我不是已经陪你睡了吗?你还想怎样?”我望了眼半边已滑到床下的棉被,伸手想拉回它,无奈手指却只能勾到它的边角。
“陪我玩啊!”他孩子气地嚷嚷道,脸半靠在我的肩胛上,说话的时候有缓缓的气流拂过,脖子一阵庠。
我忍不住缩了缩肩:“昨天陪你下了一整天的棋还不够啊?”
“不够啊——怎么可能够呢!我还有很多很多想玩的东西!
初雪是我的朋友,当然要陪我一起玩啦!”他爬坐起来,歪着头笑看我。
乌黑的发随意地披散,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显得没有血色,白色单衣下的身体非常纤细瘦弱!是了,这个人生来就带病,所以被族人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但也因此失了交友的自由,一直孤单单活着……
——你哪时候有朋友来着……他们不可能让你接触外人……谁敢和你做朋友!
那日昏昏沉沉时听到的话,不知为何却记得这么深刻,或许是因为皇甫少玦吼得特别用力的关系吧?
只是,每当想起时,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坐起身,拉过棉被将他裹成一团:“……我知道了。不过,那也得等你风寒好全了才行。”
既然说自己是病人,至少该有点病人的自觉吧?老是只披着件单衣就到处晃,好得起来才怪。不过,他这几天倒是老实了不少,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不再吹风受凉的结果,他的气色看起来此前几日要好上许多,每天来为他诊断的大夫感动得痛哭流涕,直嚷着少主终于肯好好配台,不枉自己长久以来的苦口婆心。
……他以前是那么不合作的人吗?不过是尽了病人的义务好好静养,便被人当成天大的恩赐一般。
“在想什么呢,初雪?”
他凄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微红的眼湿湿润润的,看起来相当温驯,其实不然。
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他从不曾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所以我看得到他真实的性情。
他是个随性、任性、并且比谁都还要狡猾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十七岁的年少病弱之躯,撑起本家不容撼动的地位。
而我,是他的式神,他认定的唯一的朋友……
“……我不懂你,不懂你在想什么,也不懂你想做什么,可是,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我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但话还没说完,他便张大手一把抱住我:“初雪是在担心我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下一瞬便被他整个抱进怀里:“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他笑得很开心。虽然被他一身坚硬的骨头硌得生疼,我却并不介意。
只要他笑了,这点痛,不算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他的兴高采烈。我和他齐齐望向门口。
“少主,是老奴,您醒着吗?”
是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
“回少主,国师大人携弟子来访,现在正在大厅等侯。”
“国师?”我疑惑地看着仍抱着我不肯撒手的人。
“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闻天阁的穆潜。”他为我解惑。
“——那个为王朝占卜天运的人?”
“对。”他转头对门外吩咐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他又缠了上来:“初雪的记性真好,我只提过一次你就记住了!下次我们来玩绕口令吧,看谁记得又快又准——”
“你不是该去大厅见那个国师吗?”玩什么绕口令,客人还在等,耗在这里不太好吧?
“嗯,确实该去了。”他一脸失望地说,“本来还想今天一整天又可以和初雪一起玩的、没想到会出现不速之客——不然我做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式神替我去见他,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初雪?”
他得意而算计地笑着,像只准备偷腥的可爱猫儿,让人即使想责备也忍不下心。
我推开他,凉凉地泼他冷水:“对方是国师吧?他会分不出真假吗?”
“……说得也是,那我们就去见见他吧!”他笑呵呵地说。
“我们?”我瞠目。为什么我也得去?
“那当然,说好了初雪要一直陪着我的呀!”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在那之前,先把今早的十全大补汤喝掉吧!”
难得一日放晴,本可以闲闲待在伫雪院中看些杂书,却被皇甫炽硬抱著去了大厅。
无所事事,我只好打量客人来打发时间。
来访的国师是位温文俊雅的青年,一袭白衣,仙袂飘飘,翩翩风度不似凡人。这样的道骨仙风,我却在他眼中看见强烈而深沉的执念。
以他今时今日崇高的地位,应是要风得风要雨得两,我不明白他还在寻求些什么,却隐约知道,那是再怎么渴求也得不到的东西,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有如此浓烈的寂寥。
稚雀说过,妄念一生,便是无尽悲苦。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比如爱情,比如缘分。众生万象,不过“缘”之一字,勘不破,便成痴。
如此说来,国师也是个痴人吧?
跟他一同前来的那位弟子,长得相当讨喜,性子也是同国师一样温文,却不失少年的活泼纯真。他是国师的义子,原来是个孤儿,被国师收养,承了他的姓——这些,也是皇甫炽先前告诉我的。
我见那位弟子一直呆呆盯着我,便冲他一笑。他愣了愣,先是红了脸,然后回了我一笑。
皇甫炽和国师寒喧几句之后,似有长谈的打算。我望他一眼,心想着只怕侍会儿又会无聊得睡着,他却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
“初雪,若实在觉得无聊,你就先回伫雪院去吧!”他笑望着我,话意甚是体贴,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他说得并不真心。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点头正要离去,那个小小的少年却忽然开口道:“义父,我可以跟他一起玩吗?”他盯着我问。
没想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微微吃惊,国师只顿了下,便看向皇甫炽,笑道:“皇甫公子,请恕在下冒昧,可否请这位公子带犬儿到贵府四处看看,增长见闻?”
皇甫炽望他一眼,转头微笑问我:“初雪,你怎么说?”
“好。”我随口应道。反正回伫雪院也无事可做。
和那少年一起离开大厅,临走,我望见皇甫炽眼中的不悦,八成是见我不肯陪他而生闷气吧?真是小鬼一个!
袖子被轻轻扯了下,我低头看向身旁的步年:“……怎么了?”
他呆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眼神游离起来,腼腆说道:“我叫穆天渊,今年十二岁。你叫什么名字?”
“初雪。”
“初雪?很好听的名字!谁取的?”
“皇甫炽。”
他讶然看向我:“初雪是皇甫公子的侍从吧?直呼主人的名字没关系吗?”
“不,”我摇头,“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真好,我也想要初雪这样的朋友!”他不无羡慕地说。
“哎?”
“因为像初雪这么漂亮的人,可是很难得才能遇到的呀!”
“……我有长得很漂亮吗?”漂亮?似乎皇甫炽也这么形容过我。
“嗯!”小小的少年微红着脸肯地点头,“漂亮到让人一看你的脸就说不出话来哦!”
“所以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太像了嘛。他腼腆道。
“太像?”
“初雪和义父房里挂着的画像上的人很像哦!我一时吃惊,所以……”他好奇道,“初雪和义父是旧识吗?”
我才摇头,忽又沉思,大半时候我都待在伫雪院,连皇甫府都没出过,见过的外人更是寥寥可数,可,初见那位国师时,心中确是觉出一分熟悉……尤其那眼神……
衣袖被轻扯着,手微动,腕间一阵摩挲,我微抬手瞥见腕上稚崔送我的珊瑚链子,脑中飞快闪过模糊的画面,因为太快,头一砗晕眩,而后,抗拒着回忆似的,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头痛欲裂。
“初雪,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少年焦急的声音,飘忽地传进耳里。抵抗着头疼和晕眩,我努力从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捕捉蛛丝马迹,于是,一个身影定格,渐渐清晰……
手捂着额头,我依旧紧皱着眉心,恶心的感觉还残留着,让人极不舒服,但比刚才已好了许多。
微眯着眼,口中吐出一个不在“初雪”记忆中的名字:“……辰岚……”
****
“……他们回去了?”端着刚从厨房里拿来的补药,我问趴坐在桌边的人。
因为不舒服,便托管家将小客人交还给皇甫炽招待,自己早早回了伫雪院,所以在房里见到他,便如是猜测。
皇甫炽点点头,无言地望着我,一脸深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呐,这是中午的份。”将手上的药盅递给他,我关上门,取了件外衣加在他的单衣上。
又穿得这么单薄,他是不想好了不成?
仰头灌下药汁,他看向我:“……初雪。”
“嗯?”
“你一早上都和穆天渊聊了些什么?”他问,口气听来有些淡漠。
穆天渊——是说早上那个少年吧?我回想了下,答道:“他问我,可不可以和我做朋友。”
“那,初雪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他捧着已空的药盅仰头望我。
“因为我确实不知遵啊!”我拿过药盅放到桌上,“虽然你一直说我是你的朋友,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怎样才算是朋友。”
“那又如何?”
我坐到他旁边,拢了拢他滑下肩头的外衣,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称之为朋友。是偶尔和对方一起玩,还是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就像你和我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可能做他的朋友的。”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要照顾你啊!”我说着,白了他一眼。
他愣了下,然后笑开来:“初雪。”
“干嘛?”
“好苦哦!”表情一变,他皱着脸像只落了水的小狗般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今天的十全大朴汤也好苦哦!”
“是、是,我知道了!”边答着,边从袖袋里掏了颗糖扔进他嘴里,“不过,你今天的反应倒是比平时慢了许多。“
“那是因为啊,”他抿着糖淡笑道,”我今天尝到了比十全大补汤还要苦的滋味。”
“哦,那是什么?”莫非大夫又开了新药方?
他挨到我怀里,笑呵呵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初雪,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哦!”
“是吗?”
“是呀!”
“哦,我知道了。”了解地点点头,记下他的又一劣性。
环在腰上的手紧了紧,我低下头,看见怀里的人闭着眼,嘴角噙着笑,像个喜欢赖在大人怀里的小婴儿,十分可爱——但他确确实实是皇甫一族的少主,就如同那位年轻的国师,两人都是无比尊贵的身份。
“国师……找你什么事?”那人看着自己时的眼神虽无恶意,却总觉有些复杂,就像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人一样……
怀里的人仰起脸,犹豫地望向我。
“怎么了?”我问。
他坐起来,怏怏不乐地说:“他不是来找我的。”
“哎?”
“说是来探我的病,其实,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你。”
“关我什么事?”
“八成是知道了初雪是式神的事,想来瞧瞧你究竟是怎生的模样吧!”
“……我是怎生的模样?”
“初雪漂亮得就像幅画一样!“
又是漂亮?今天已是第二……第三次听人这么说了。
“可是,我是式神的事,不是只有皇甫家的人才知道吗?”国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皇甫炽两手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我想我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那个人的话,会这么做并不奇怪。”
“哦?是谁?”
“……有机会你会见到他的。”他伸手抱住我,笑嘻嘻地又蹭过来,“别管这个了,初雪,说好了今天要一直陪我的,还有一下午的时间,我们来玩什么好呢?”
“……”我低头,静静看着一派天真无邪赖在我怀里的人。
“怎么了,初雪?怎么都不说话?”他仰头,眼带关切,缠在腰间的手抱得死紧,像是在怕着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什么。”我回道,抬手将他再度下滑的外衫拉好。
很多事,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所以,暂且,就这样吧。
****
天转晴后,皇甫炽的风寒也好了,这都得归功于他这些日子的足不出户。
族人们对他难得的安分感激涕零,夫夫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在确认皇甫炽风寒痊愈时,甚至失态地拉着我的手直嚷“太好了太好了”,完全忘记了他平日里对我的避之唯恐不及。
在去厨房拿药的路上,看到家仆们谈论着他们少主的病况,个个喜上眉梢。
我不懂,不过是风寒好了而已,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我问梅香,那丫头躲躲闪闪地回道:“以往少主若染上风寒,没一个月是不见好的,所以这回大伙儿才会这么高兴。”
……是吗?没一个月不见好,是他不肯好好静养的结果吧?
曾经好几次见他敞着门坐在门口望着院中的风景,有时三更半夜还会爬起来跑到院中玩雪,只要兴之所至,他是不会顾忌自己虚弱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
我不知道皇甫炽是怎么想的,但我从不觉得,他是个会求死的人。硬要形容的话,他的态度就像梅香说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
不过,近段时日以来,他似乎开始看重自己的命了。不会再忘了在单衣之外再加件外衣,进屋时也记得随手带上门,大夫叮嘱的忌讳也都乖乖照做,一举一动堪称是病人的典范——
是什么让他改变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我依然不懂他。大概,人类本就是复杂难懂的吧?
正想着,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怒气冲冲地从伫雪院跑出来。来不及闪避,两个人一起狼狈地跌倒在地。
“你走路长不长眼睛啊!”对方头也不抬地吼了过来。
我不理他,看了下护在怀中的药盅。完好无损,很好,不用再走一趟。
“喂!我说你撞了人也不道歉吗?还是说,本家的家教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他抬头冲我吼道,稚气的脸庞看起来不知怎的有几分眼熟。
我撩开刚才跌倒时披散在脸上的发丝,疑惑地看着眼前生气勃勃的脸,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你——”他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只呆呆地盯着我的脸眼眨也不眨一下。
怎么,撞鬼了吗?
“初雪!你没事吧?”
我循声望去,看到皇甫炽从屋里出来,疾步跑向我。
“要不要紧,初雪?有没有哪里会痛?”一双细瘦的手扶起我,他焦急地扫视我全身上下。
“我没事。”我说,捧着药盅站定,看他拉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我身上的泥溃。
边擦着,皇甫炽皱起眉,“衣服都弄湿了。会不会冷?赶紧去换一件吧!”
“好。”我应道,转头迎向另一道紧盯着我的视线。
“……你——就是初雪?”一旁的少年不可置信地问。
我不明就里地点头。
他张口结舌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像意识到什么忽然转身飞也似的跑开去。
“……他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还在替我擦泥渍的人。跑那么急,不怕又撞到别人吗?
“谁晓得!可能是之前被我吓到的缘故吧?”皇甫炽无所谓地说。
吓到?“你做了什么?”
“我命令他不许再对外人提起你。”
“哎?”
“就是他对外泄露你的事。”
那个人知道我是式神?那不就是说——
“他是皇甫家的人?”
“对。”皇甫炽轻叹口气,“他叫皇甫少玠,是少玦同父异母的弟弟。”
****
“哎?”
“在看什么?”
从内室出来,见皇甫炽倚在窗边,我走过去问。
“衣服换好啦,初雪?”他笑着回望我,看清了我的穿着后,表情略显无奈地说,“不是叫你穿新做的有梅花图案的那件吗?怎么又拿旧的来穿了?”
“不都是衣服,又没差。”我边将散在襟前的发拣到颈后,边回答。
“才不呢!初雪这么漂亮,当然要好好装扮,不然多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能向别人狠狠地炫耀啊!”
“炫耀?”
“嗯!”他笑呵呵的,伸手抱住我说,“我要向大家炫耀我的初雪是这么的漂亮!”
我朝天翻个白眼。
还真是孩子气的理由啊!
“所以你才隔三差五地给我添置新衣?”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些衣服会适合初雪,便差人去做了。”他看着我,认真地问,“为什么你老是要挑旧的来穿?初雪不喜欢我选的图案吗?”
“那倒不会。”我摇摇头,“只是觉得穿新衣有点别扭。”
“……初雪这样算是念旧哪?”他自言自语。
“什么叫念旧?”
“……因为相处久了,而觉得舍不得。”
“那不是用来形容人的吗?”
“不止人,任何东西都可以啊!因为不论是什么,若是倾注了感情,便会产生思念,便会开始眷恋。”
“眷恋,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微微好奇。
“……眷恋,“他说着,用手指轻轻梳理我的乱发,对我淡淡微笑,“就是非常非常地喜欢对方、珍惜对方,不论阿时何地,都希望能嘶守在一起……”
沙哑的声音,用非常温柔的语调缓缓说着。我迷惑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瞳,那里面映若我的影像。
“初雪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摇摇头。
他笑了笑,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懂。”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知道了。”我应道。
他不再说话,就这样靠着我。过了好久,在我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他侧者头望向我:“……初雪。”
“嗯?”
“我的风寒好了呢!”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珠子水汪汪的,闪闪发亮,就像美丽的宝石。
“是啊。”隐约记起之前的约定,他不会是想说那个吧?
“院子里积了不少雪,我们去堆雪人吧!好不好?”他笑呵呵地抱着我,“是你说的,等我风寒好全了,就陪我一起堆雪人玩!”
****
庭院里积雪深深,深深的积雪上反射着一片银白色的光芒,皇甫炽在那一片银芒里,笑得十分开怀。
“初雪,快看,快看啊!我堆的雪人怎么样?”
小孩子讨赏般的表情让那张一向苍白的脸显得稚气无比,披着白色的狐裘披风在雪上蹦蹦跳跳的样子就像只淘气的小狐狸。
见着这副模样,怕是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皇甫家高高在上、倍受瞩目的下任族长吧?
人前人后两个样,他一直是过么过来的吗?
所以,才寂寞得希望有人能时时陪在身边吧。
“初雪!”他拉拉我的袖子,同时也顺利地拉回我稀薄的注意力,“初雪!我堆的雪人很漂亮吧?”
望了望刚堆好的雪人,再看了看他期待的眼,我淡淡开口:“是很漂亮,而且也很像你。”
“像我?”他不解地指着自己。
“对,脸色白得跟你有得拼。”而他,不只是白而已,皮肤下那隐隐的青色让他看起来少了许多生气。而这一点,时常让我没来由地感觉烦躁。
他愣了下,然后笑起来:“初雪是认为我的脸色还不够好吗?”
我点下头。即使汤汤水水的没少给他灌下去,但离我预想的还是差了很多。
“可是,比起以前来,要好很多了吧?”
回想了下,我再度点头。相比之下,现在确实是好很多,但依然是——
“你的脸白得像鬼。”我寻了个不知算不算贴切的词来形容。
“哦?初雪见过鬼吗?”他兴致勃勃地望着我。
“没。”
“那为什么这么说?”
“书上看来的。不都说鬼的脸很白吗?”
“嘻……这么说来,我那一屋子关于牛鬼蛇神的书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嘛!”他笑呵呵的,“初雪,我有见过鬼哦!”
“是吗?”皇甫家的人见过一两个鬼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敛起嬉闹的表情,他顿了下,不着边际地说起来,“在访岁园的秋苑里,住着一个叫幻菊的人,他是稚雀所养的一株青菊。”
“稚雀养的?”看不出她有那般的闲情选致会去养花啊。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他牵着我到廊上坐下,然后开始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个花匠失去了心爱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对方一面,但生人是不能入地府的,而下了地府的鬼也不被允许来人间,于是他开始培育青菊,因为传说青菊绽放之时,地府与人间的通道会被开启。”
“……他见到了吗?”我问。
“见是见到了。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培育出了过世上唯一一株青菊,也见到了心爱之人,代价是——在地狱的最底层,永生永世承受烈火焚身之苦,无法再入轮回。”
“……培育一株花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那是因为,他触犯了禁忌。”皇甫炽淡淡地解释给我听,“人鬼殊途,擅自连结两界会带来多大的危害谁也不能确定,所以青菊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那幻菊还活着不是吗?”
“那是因为稚雀。她向十殿阎罗担保会看管好幻菊,绝不会让鬼魂跑到人间作乱,这才保住了幻菊。”
“那,那个花匠呢?他会不会后悔?”永生永世的煎熬,人类可以承受得住吗?仅倥因为一个“情”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幻菊过得并不快乐,被那个混蛋花匠独个儿抛下,一定非常寂寞吧。”
“因为一个人,所以会寂寞?”
“通常都会吧。”
“……那你呢?寂寞吗?”我侧头轻问。
“我什么时候看起来寂寞了?”他说着,摆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却极是可爱。
——不过,现在有你陪在他身边……看他那么快乐的样子……快乐的样子……
“……皇甫炽,你快乐吗?”
他转头,一脸美笑的,紧盯着我的眼却很认真:“初雪希望我快乐吗?”
我点头。
交握住我的手,皇甫炽把头靠在我肩上,含着笑意的沙哑声音轻叹似地说:“我现在很快乐,因为有和雪陪在我身边。”
是吗?有我陪着就快乐了?
很快乐,不寂寞……
我侧头望去,看到廊上白白的两团雪。
——初雪,我们也腰一直在一起哦!一直、一直——
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
闭上眼,我把头靠向他。
廊上,有两只雪兔正俄偎……
****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事说出去!”
站在伫雪院的廊上,我愣愣地看着跟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少年,一时间反应不及。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啊!”又一声不耐烦地吼过来。
“……听到了。”听是听到了,就是不明白。
“你可别以为我怕皇甫炽,要不是玦哥哥叫我跟你道歉,我才不干呢!”不甘心的表情中掺杂着不好意思,十三、四岁的少年脸涨得通红,在我面前吼着。
“既然这么不情愿,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来跟我道歉?”我不解地问。他看起来年纪虽小,自尊心却是极高,不像会轻易低头的人。
“因为玦哥哥说,错了就是错了!”他一脸倔强不肯认输但又只能妥协的样子。
“噗——”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恼羞成怒的少年冲着我张牙舞爪,像只虚张声势的幼猫,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不,没什么。”我收起笑,以免再度伤到他脆弱的自尊。
没想到那个皇甫少玦的弟弟居然这么老实。虽然态度嚣张,但是个好孩子。
少年怀疑地看我一眼,然后撇开脸:“……我要回去了。”
“哦。”我淡淡应了声。
“我说我要回去了耶!”
“……要我帮你叫皇甫少玦吗?”
他听了,捏着拳头怨恨地瞪我一眼,吼出一句:“我最讨厌你了!”
看着他跑出伫雪院,我不明究理地望着他忿忿不平的背影:“……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什么也没说错。”房门被推开,皇甫炽探出头来,“只是听的人不愿意接受现实罢了。”
……还是不明白。
我怨言地看着他,等他为我解释。谁知他只是笑了笑,拿过我手上的药盅自顾自将药喝下。
我习惯性地塞颗糖到他嘴里:“你和皇甫少玦谈完了?”
“谈得差不多了。反正每次说的都那些个事儿,还不如和初雪一起发呆比较有意思。”
我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出来的皇甫少块,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中敌意不减,只是复杂了些:“……我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吗?”皇甫炽回头笑问。
“总不能放着少玠乱跑。”
“记得代我问候叔叔婶婶他们。”皇甫炽客气地笑道。
我默然地看着他沉稳的侧脸。对着别人时,就是“少主”的姿态了。从不曾见他在人前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一直一直扮演着少主的角色。那样的沉稳自持,根本无法想像他跟人撒娇的模样,但私底下却是个任性又无赖的孩子,缠得人不听他的也不行……
“你跟院里的那个雪人一样,不管多像,也不可能变成真正的人!”
我诧异地转头看向皇甫少玦远去的背影。
“怎么了,初雪?”回头,看到皇甫炽担心地望着我。
“……没什么。”
我想,这并不是我的错觉,那确确实实是针对我而来的敌意。
一整天,那句冰冷的低语,一直响在耳畔。
半夜里,等皇甫炽睡着后,我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昏暗的夜,树枝交叠出纠缠的黑影,带着几分萧索。寂静的庭院,只余踏雪之声。
我走到雪人前,静静与它对视。
只是一大一小两个雪团拼接在一起而已,但是皇甫炽将它的五官做得非常细致,所以我感觉得到它在对我笑,就像皇甫炽平日里对我的笑。
伸出双手,只能将胖胖的它半抱住,贴近的身躯感受到的,是和我一样的温度。不同的是,虽然有了人形,它依然是雪,而我,却成了式神。就像同样拥有人形,皇甫炽是人类,我却是式神一样。
记得那个皇甫步玦说过,式神没有生命,没有是魂,也没有心。
即使再怎么相似,我们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就是所谓的人鬼殊途的道理吗?
在我和皇甫炽之间,隔着一道界限……一道谁也无法跨越的界限……
“不可以这样哦,初雪。”身后响起熟恶的沙哑声青的同时,一件披风落在我肩上,“小心着凉。”
“怎么可能,我又不会觉得冷。”我漠然应道。
是被我吵醒的吧?还以为他睡熟了。
“可是我会担心啊!”他从身后牵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你瞧,你的手比我还冰呢!”
“你——”我蓦然回身。
虽然平时他总对我搂搂抱抱的,但这种像是情人间的亲昵举动还是第一次。我此刻的心情比起当初发现自己会说话时更加震惊!而且那说话的语气——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我可不喜欢见你对我以外的人太过在意。”沙哑的声音低缓地说着。
深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藏在话里的阴沉却让我为之一怔,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你不会是睡迷糊了吧?我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了?”
他愣愣望着我,然后笑起来,语气又恢复柔和:“笨初雪,你虽然不耻下问,却老是不求甚解!”
我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可是,这样的初雪,却是我最喜欢的。”无视我的轻恼,他笑呵呵地像平时一样伸手抱住我,“只要和初雪在一起,我就觉得格外开心!”
“……即使我不是人类?”
“只要是初雪,是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是这样吗?”
他笑呵呵地将我搂得更紧:“本来就是呀!”
……是吗……我们是朋友,我们在一起……原来,有些界限是不必去跨越的,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
那我,也就可以安心了。
靠在他肩上,我轻轻应道:“那么,我就一直陪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