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端药回房时,皇甫炽忽然笑眯眯地对我这么说,然后就拿出一大堆衣服让我挑,说是变装用的。
他是心血来潮还是蓄谋已久我不得而知,总之在我还犹豫未决时,人就已经站在大街上,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还真是乱来。”我回头望望来时路,猜想着府里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鸡飞狗跳。
“因为机会难得嘛!”扯了扯我坚持要他披上的披风,皇甫炽笑得一脸无赖,一听使知他毫无悔意。
算了,只要他高兴就好。
四下里张望,看着与皇甫府里截然不同的景象。陌生的街道、拥挤的人潮、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切全都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切也全都令我新奇不已。
“怎么样,初雪?是不是感觉很新鲜呢?”皇甫炽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我。
“嗯,人很多,也比家里要吵……不过,并不觉得讨厌。”我边看着边中肯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是吧,是吧!我就说出来走走一定不会错的!”听我这么说,他笑得有些得意,手伸向我。“来,初雪,手给我!”
“做什么?”边问着,边将手放入他掌巾,看他握紧。
“那么,我们就开始逛街吧!”他一脸兴致勃勃。
“……你出来就是为了在街上走路?”府里大得足够他走上一两个时辰,何必特意出门?
皇甫炽一听便呆住了:“……初雪,你该不会认为,‘逛街’就只是在街上走路吧?”
“不是吗?”
我问得认真,他却笑得全身发抖:“噗……嘻嘻……当、当然……不是喽……怎么、怎么可能嘛!”好不容易说完话,已经笑趴在我肩上。
我轻拍他的背,以免他笑岔气,等他渐新平静,低头正想问他笑的缘由,却发现他一脸阴沉。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我不免有些担忧,难得最近他好了许多,若是再犯病……
“……我没事。”他说着,抬头凝望我,墨一般的眼瞳里涌过一抹暗流,不一会儿便又笑得原先一般无赖。“笨初雪,就让本少爷来告诉你什么叫‘逛街’吧!”
说若,便拉我往前走。
他走得匆匆,我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虽然我不太懂人类的心理,但还识得刚才他眼里的,那种名为“歉疚”的情绪。
为什么歉疚?他并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啊……
瞥一眼被握得死紧的手,我浅浅笑开,快速跟上他的步子。
“老板,这个怎么卖?”皇甫炽停在一个摊贩前,向人问价。
“这个五文钱!”
“五文?太贵了,便宜些!”
“小公子,您瞧瞧这东西手工做得多精细,五文钱不会贵您的!”
……小公子吗?我瞥一眼皇甫炽,他看起来确实是比实际年龄要小了些,也难怪不相识的人会这么叫了。
“两文!”他倒是不介意称呼地直接砍价。
“小公子您这价给得也太低了,我瞧您真心喜欢,算您四文怎么样?”
“两文!”依然坚持。
“三文!”
趁皇甫炽和人讨价还价的当口,我细细打量他拿在手上的东西:一根小木棍,棍子一端是一面小小的鼓,鼓的两边垂着两个坠子,摇起来啪啦啪啦作响——
“……这个我知道,”我侧了侧身探过头去,伸手拨弄一下皇甫炽手上的小东西,“是拨浪鼓吧?我在书上看过。”
忽然便没了两人讨价还价的热烈声音,我转头看一眼那年轻摊主,发现他正两跟发直地瞪着我。
“你怎么了?”我好意问道。
他却立刻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从摊上抓了好几个拨浪鼓往我手里塞:“……公、公子要喜欢,这些、这些都送、送您!”
“真的?谢谢你,可是我——”
话还没说完,我已被皇甫炽拉离了三丈远。
“怎么忽然生气了?”我看着皇甫炽孩子般气得涨鼓鼓的脸颊,甚觉有趣,“不买控浪鼓了吗?”
“不买了!”他重重哼了声,拉着我往不远处的另一个摊贩走去。
然后,之前的情形不断上演,皇甫炽的脸颊也越来越鼓,但不知为什么,他即使生气,也还是很热心地拉我继续逛下去。街上人很多,我虽然小心避着,却还是难免与人冲撞,若不是皇甫炽牵牢我,只怕我们早已被人潮冲散了。
我省悟到原来牵手还有这样的用逮,便学着反握住皇甫炽的手,下一刻,他却吃惊地目头望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那呆愣的表情。
“没,没什么。”他微红着脸摇摇头,灿笑着问我,“觉得怎么样,初雪,好玩吗?”
“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看到这么多有趣的东西。”被街上的人感染,自己也觉得兴奋起米,“街上总是这么热闹吗?”
“这个嘛,平时虽然人也不少,不过最近特别多,因为就快过年了。”
“过年?很快了吗?”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记过日子。
“对啊,所以我才想带你出来玩嘛!初雪高兴吗?”
我看着他期持的眼神,点点头。
“那就好!”他笑呵呵地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越往前走,离皇甫府就越远,我看着四周不断后退的景物,顺口问一句:“连样跑出来没关系吗?大家好像都不喜欢你出门的样子。”虽然我感觉不错。
“唔,说的也是,万一被发现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出来了吧!”他用不太认真的表情回道。
一辈子?一辈子都待在府里,永远不能到外面来?
“啊,是少玦他们!”皇甫炽突然指着我身后说。
我一惊,回头的同时,已将他推进一旁的小巷里。
看皇甫少玦和皇甫少玠两兄弟有说有笑地走过,直到淹没在人潮里,我仍紧盯着他们的方向。
“……初雪……”
耳边一阵痒,我回头对上皇甫炽漆黑的瞳孔。
“你不必这么紧张,他们已经走远了,不会发现我们的。”
“嗯……”我愣愣地应了声,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以禁锢着他的姿势压他在墙上。
赶紧退开一步,却被他拉丁回去。皇甫炽用深邃的眼锁住我,沙哑的声音低缓得轻易便能迷惑人的神志:“……你在害怕吗,初雪?怕我以后都会被困在皇甫家,就这么过一辈子?”
“……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直觉地认为不可以让他被发现,想也没想地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
“是吗?”他笑了笑,伸手抱住我,牢牢地用力地抱住我,叹息似地在我耳边低语,“初雪,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
经过无人的小径爬上山顶,极目远眺时,天和伫雪院里看起来一样高,但是更加宽广、更加辽远,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回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那总是笑着的脸上此刻有着沉浸在回忆中的温情,像在怀念着什么似的,看起来十分柔和。
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回头对我一笑:“这里是以前我母亲常带我来的地方——瞒着族人,在父亲的默许下偷偷带着体弱多病的我出来……为了告诉我这世间有很多有趣的事,为了让我对‘生’有所留恋。”
“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母亲。”会让孩子在想起时露出那样的表情,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想了下,微笑道:“她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名门,待人温柔亲切,偶尔还会有点孩子气。大家都很喜欢她——父亲也不例外,据说他对母亲是一见钟情。”
“你喜欢她?”
“嗯,非常喜欢!”他看我一眼,挨近问,“初雪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为什么?”我同。
“你猜猜看嘛!”他忽然就撒起娇来。
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你想你母亲了?”
“一半一半,再猜!”
“……”白他一眼,撇开头懒得理他。
“不要生气嘛,初雪!”他笑嘻嘻抱住我,讨好地轻轻蹭着我的额,“因为你认真的样子太可爱了,我才忍不住想捉弄你的嘛!”
“无聊!”扯了扯嘴角,我冷眼看他像小狗似的举动。
他承认得倒很干脆:“我是无聊啊!谁叫初雪都不跟我说话!”
“我哪有?”
“你还说哩!你从来都不主动开口跟我说话,每次都是我开了头,你才会接下去!”
“……是这样吗?”想了想,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真是如此。
“你看吧,你一点自觉都没有!”他哼了哼,喃喃抱怨起来,“如果我不说的话,你根本就不会发现,要是我不开口,你就会一直不跟我说话,好几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使了障眼法,你才会一直对我视而不见——”
“够了,”我伸手捂住他的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吧。”
“好啊!”他笑呵呵地拉下我的手,放在颊边轻轻摩挲,认真地说道,“我带你来是因为,我想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朋友,带来给母亲认识。”
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朋友?他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吗?难不成……
“你是说我吗?”我指着自己问。
他哑然地看着我,然后叹口气,用无限悲凉的口吻感叹:“初雪,你真不是普通的迟钝耶!”
“……不行吗?”我不悦地瞪着他故作凄惨的表情。
“不,”他认命似地小声说道,“只是我以后会有点辛苦……初雪你在干嘛?”
“味道,”我转回视线,“有味道。”
“什么?”
“从那边飘过来的,”我指向斜下方不远的地方,那里有座大大的院子,“好像在哪里闻过。”
“那是个道观,香火一向鼎盛,你闻到的大概是线香的味道吧——”才笑着,却猛然顿住,“初雪我们回去!”
“……不多待一会儿吗?”难得能出门,而且,“你不是想念你母亲吗?”
“只要她知道你就行了!我们快走吧!”他像是在焦急着什么,表情都变了。
……那里有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吗?我瞥一眼不远处的道观,再看看皇甫炽,他似乎越来越慌张了。
“回去吧。”我说,握着他的手安抚地一笑。
然后,被他从远离道观的小径飞快地拉下山去。
回城以后,皇甫炽又带我去了城里最有名的几家书肆逛了一圈,回家时我手上抱了一大堆书。
虽然在外头玩了很长时间,不过因为在晚饭前赶了回来,所以很幸运地没有被人发现我们曾经出去过。对于这点阜甫炽相当得意。
用过晚饭后,我将新买的书整理好,然后随便抽了本坐在书架旁看起来,皇甫炽则坐在矮桌前兴致勃勃地把玩他从各个摊贩那里搜罗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初雪,过来一下。”
我回头看了眼忽然出声叫我的人,将手中看到一半的书放回架上,慢慢走到他身边。
“什么事?”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笑得很奇怪。
“这个,你瞧,很漂亮吧?”他仰起头,献宝似地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长方形的小坠子上,刻着我不懂的复杂图案,龙飞凤舞的缭乱,却也诡异地撼动人心。
我盯着看了一会,依据它的颜色和质地判断道:“这个是木头做的吧?”
“对,是桃术。”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上面的图案问。
“这个是咒文。”
“咒文?做什么用的?”
“咒文有分很多种,这个是用来祈求平安的。”
“哦。”他解释得倒挺仔细,不然我还以为那只是随便乱刻的。
“如何?漂亮吧?”
“嗯,很漂亮。”我由衷地称赞道。
“是吗?”他笑了笑,拉我坐下。
“你干嘛?”看他将坠子的红绳系在我脖子上,然后笑得一脸心满意足。
“过年的礼物啊!”
“嗯?”过年的礼物?
“桃木乃五木之精,能制百鬼,自古就有用桃作厌胜之具以辟邪的风俗。”他抚着坠子上的咒文,笑得十分温柔。“这个桃符送给你当作新年札物,祈求你能够岁岁平安。”
“嗯……谢谢。”我瞧着垂在胸前的桃木坠子,生出一丝困扰,“可我没有准备礼物……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吗?”他笑呵呵地挨过来,狗儿一般往我怀里钻,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我想要初雪!”
“哎?”
“我想要初雪一直陪着我!”
“……我不是说过了会一直陪着你吗?”
“所以啊,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其他强求不来的东西我会自己努力争取,初雪只要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他宣告似的说着,一脸真挚,理所当然地靠在我怀里。
于是我也笑了,手抚上胸前的坠子,轻轻允诺:“好。”
****
随着年关临近,我——非常无聊。
归咎原因,应是皇甫炽近来常常不在伫雪院的关系吧。没人缠著,突然发现自己空了许多,于是便找了事来打发时间——比方说,打扫和聊天。
“你是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我边用力抹着房梁边问对面。
“是呀是呀,很久了呢,大概有两三百年了吧!“对方兴奋地点着头,“因为太久了,我都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呢!”
“也就是说,皇甫家的事你都知道?”
“那当然喽!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我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魄鹄得意洋洋地哼笑几声,眼光往斜上方飘去,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那我问你,皇甫家的第一任族长叫什么名字?”随便问了句。
“……”无言地撇开头,装做没听见。
刚刚是谁信誓旦旦地放大话来着?
“那至少,前任族长的名字还知道吧?”
“知道知道!”急切地想挽回失击的信誉的男人,凑过头来努力地叫道,“是个很温吞的家伙,名字叫做——叫做……”
“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不感兴趣地说,拍拍刚抹干净的地方,“过这边来,我要开始擦那头了。”
“好嘛!”不甘不愿地磨蹭过来。
正要继续清除梁上的灰尘,只听喀吱一声,房门被开了,皇甫炽走进来,四下看了看无人之后,便没耐性地放声大叫:“初雪——初雪——”
“我在这里。”我应道。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让他判断出我所在的方位。
他仰起头,微微松了口气之后,无言地朝我伸出手。
轻巧地从梁上飘落下来,脚还没着地,双手已被他拉住。
待我站稳了,发现他正不悦地盯着我手上的抹布:“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抬手将乌漆抹黑的布拎到他眼前:“看就知道,我在打扫屋子。”
“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打扫?我可不记得你对做这种事情有兴趣。”他微微皱起眉,把布从我手上拿走,扔到一旁。
“管家说,过年时每户人家都要扫陈。”
“那也用不着你动手啊!再说,咱们家有的是下人,这本是他们的工作,你来做了,他们会怎么想?”他边说边拉着我到盆架旁帮我洗手。
我不解地蹙起眉:“……我不明白。”
他望我一眼:“初雪,别皱眉。”侍我舒开眉头,才继续道,“不论是谁都会想要个安身立命之所,对咱们家的下人而言,皇甫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们用工作证明自己对这个家是有用的,以此确保自己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所以,你代替他们做本该由他们做的事,不但不是帮他们,反而会造成他们的困扰,可能还会被讨厌也说不定哦。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他边仔细地为我清除手上的污垢,边浅笑着解释道。
“……不明白。”
“唔,那……换个说法好了。”洗干净手,皇甫炽拿了条帕子仔细地为我擦拭,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的药,一直都是由你拿给我的,如果今天你正要去厨房,却发现药已经被别人送来给我了,初雪会怎么想?”
“哎?”听完他的问话,我微微愣住。
如他所说,他的药一直是我在拿的,每次我都会准备好糖,等着看他喝完药后苦着脸向我讨糖吃的模样,这已经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不知何时开始我也觉得这本就是该由我来做的事情,如果……如果有谁代替我做了的话……
我再度蹙起眉。一想到有人代自己被他撒娇被他耍赖,胸口就觉发闷,不舒服得紧。就好像……自己是多余的,不再被他需要……会觉得——失落。
“初雪?”
“……我……大概明白了。”有些郁郁地点头。
他微愣了下,然后笑呵呵地伸手环上我的腰,头靠在我肩上安慰道:“不要不高兴嘛,初雪,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啦,刚刚我讲的那些都只是大道理罢了,说好听点,是担心你被别人讨厌怀恨,其实,我只是怕你被别的事情分心……”
“什么?”我不懂他的话,只感觉腰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些。
“初雪只要想着我的事就好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理会。”
“……”他语调中几不可见的执意,莫名地让我心里隐隐发慌。
“这小子的独占欲还真强耶!”旁边插来一句。
我抬眼,不解地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身旁的人:“魄鹄,你说什么?”
还没听到回答,怀里的人忽地动了下,侧过头灼灼地盯着我,“初雪,你在和谁说话?”
“魄鹄。”我指了指身旁。
这下轮到他皱眉了。看着我指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冷地开口:“……你是什么东西?”边问边将我抱得死紧。
“哎?”我因他忽然的问话而诧异,来回看着他们两个,“皇甫炽,你在说什么?”
“初雪,这家伙不是人。”
“咦?”
“我也是开了真眼才能看到他,可见也不是一般的鬼怪。”眼一凛,他沉声再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转头看向对皇甫炽的问话无动于衷的男人,“……魄鹄,你不是人?”
没想,他竟然笑笑,感慨道:“初雪,你真不是普通的迟钝耶!换了别人早就已经发现了!”
面对他那好似发自真心的感慨,我微微不悦地反驳:“你从来没说过你不是人类,我怎么可能发现?”不是人类又没活多久的我,哪会懂那么多?
“嘿嘿,对不起嘛!”魄鹄讨好地冲我笑了笑,然后转向皇甫炽,“不过,这样的初雪还真是可爱,我倒是可以理解你想独占他的心情。”
“好说。“皇甫炽只简短地回了句,规线一直没离开过魄鹄身上。
我知道紧抱着我的人还处在警戒状态,可我觉得对魄鹄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因为我从没在他身上感受过敌意。
魄鹄是在前几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
当时我看书看得困了,便靠着书架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就面无表情地坐在我面前。
我问他:“你是谁?”
他却反问我:“你是在问我吗?”
犹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和难抑的期待狂喜。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如今一想,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推推皇甫炽:“没事,魄鹄不会伤人的。”
一旁的魄鹄也笑嘻嘻地跟着保证:“没错,我不会伤人。就算要伤人,也不会舍得去伤害可爱的初雪!”
原以为皇甫炽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不想他倒也听话地松开手,语气些微冷淡地驳道:“与其说你不会伤人,不如说你是伤不了人吧。”
“什么意思?”我不解。
倒是魄鹄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么,你已经发现啦?”
皇甫炽淡淡扫他一眼:“我原本以为你是有些道行的精怪,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一缕游魂而已。”
“……魄鹄是游魂?那不就是鬼吗?”我问。
“也可以这么说。”皇甫炽点下头,对我解释道,“鬼也分很多种,像厉鬼就很难对付,不过……”他轻蔑地瞟了魄鹄一眼,继续说道,“这家伙就不用担心了,它是最没用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魄鹄跟我同时出声,对于皇甫炽丝毫不加修饰的措辞相当不满。
“因为他啊,弱到连我特意给你戴的桃符也不见效呢!”皇甫炽看也不看他,笑呵呵地自顾自伸手拉出我颈间挂着的桃木坠子把玩,一副完全当魄鹄不存在的样子。
被他的话激得僵在原地,魄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恨恨地瞪了皇甫炽一眼:“你这个人还真是讨人厌!”说完就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我回头看皇甫炽,他脸上是阴谋得逞的笑容。
“气跑掉了呢!”我说。
“嗯哼!”
“……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在欺负他?”
他挨过来,伸手抱住我,也不反驳:“谁叫他要那么嚣张!”
“……你故意的?”
“我可不会眼睁睁地任别人抢我的初雪!”他孩子气地说着,用力将我抱紧,抱得我又觉得有点疼了。
……独占欲吗?
我伸手轻轻回抱他:“魄鹄人不坏。”
“他又不是人!”有些别扭地哼道。
“魄鹄不坏。”我重复道。
“……我知道。”他把头靠在我肩上,负气地小声说着,“我只是不喜欢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个人能霸着初雪,能让初雪将他放在心上……初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才不要把你分给别人!”
“你不是说,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吗?”这会儿才来要求,未免出尔反尔吧?
他闻言转头,水汪汪的眼狗儿般望着我:“我贪心啊,不行吗?”
带点委屈不甘也带点撒娇意味的口吻,不知为何让我忽然觉再安心满足,整个人分外轻松起,
“也不是。”我摇摇头,不自觉说笑起来,“只不过,一年只有一份过年礼物,你已经错过今年的机会,只好等明年了!”
他却诧异地看着我,说:“初雪,你笑了耶!”
“嗯?”我什么时候笑了?
他伸手,小心冀翼地碰触我的脸,着迷似地盯着:“初雪笑起来好漂亮,好像会发光似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真心的笑呢!真好,能见着初雪笑,死也甘愿了。”
“你别乱说!”我敛起笑,皱着眉打断他的话。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初雪别皱眉啊!”他抬手抚平我眉间的褶皱,沙哑的声音温柔带笑,小小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我怎么会死呢?有初雪陪着我,我怎么舍得死呢……”
接连几日,皇甫炽不知为何总是不在伫雪院,因为被禁止打扫,我闲来无事,便整日与书本为伍。边看他像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藏书,边和老是跟在我身边打转的魄鹄聊天,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不论有什么问题,魄鹄总会耐心为我解答,于是我也乐得做个好奇宝宝,每有疑惑,总要问他一问。
“魄鹄,你做鬼这么久,都没有打算去投胎重新做人吗?”
“投胎?”魄鹄看了我手上的书一眼,好笑地问,“怎么,初雪,你又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我把书的递过去,然后指着书页上一段话:“哪,你看,这里说,人死之后会被牛头马面带去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即可再入转回。”
“确是如此。”魄鹄边看边点头,看完之后不忘附上但书,“不过,所谓的再入轮回,可不见得就是重新做人哦!”
“怎么说?”我好奇道。不做人做什么?
他含笑向我解释:“所谓轮回,是指六道轮回,即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人死之后,依其一生功过决定他下一世入哪一道。众生有爱欲之心,爱越重则堕落越深。纯想者入天道,情少想多者入阿修罗道,情想均等者入人道,情多想少者堕畜生道与饿鬼道,纯情无想者堕地狱道。所以,并非所有人都可再世为人。”
“不过,不论是做人还是做畜生,大家都有机会重新来过,倒还有点盼头。”像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前世来生。
“……非也,初雪,世间也有罪孽深重永不得超生者,无法再入轮回。”
我微微困惑地看向他。魄鹄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漠,一点也不似平日里的生动鲜活。
“生而为人,有些事是绝不能做的。须知人生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输。”
“……魄鹄?”
“不过,我不后悔。”他幽然一笑,笑得虚无飘渺,淡淡对我说道,“初雪,人非圣贤,行差踏错在所难免。在我而言,是非对错只在于心,心若不悔,即使身陷阿鼻也不觉痛苦;反之,若心中有悔,即使身处天堂,亦是无间地狱。”
听他说话,我忽然想起皇甫炽那日对我说的故事。不知那位犯下天大禁忌的花匠,是否也如魄鹄一般不悔?
正想着,却见皇甫炽回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人,手上端着各色菜肴。我顺势望向门外,这才发现天色已暗。
“初雪,我回来了!”皇甫炽笑呵呵地对我说。在看见我身旁的魄鹄后,微微不悦地敛起笑脸。
待摆好酒菜,他遣退仆人,快步走了过来:“该吃晚饭了,初雪!”说着他揽过我,冷冷瞪了魄鹄一跟。魄鹄也冲他冷嗤一声,转身飘出门外。
对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两看相厌我早已懒得纠正,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才是正途。我径自走到桌前坐下,对着满盛酒菜,不解地问跟在身旁的人:“今天的晚饭为什么特别丰盛?”大有浪费之嫌。
皇甫炽挨过来:“因为今天特别啊!”
“怎么特别了?”笑得这么开心。
“你果然不记得呢!”他不以为意,依旧是笑呵呵的,“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团圆的重大日子哦!”
……一家人团圆?可他不是双亲都已亡故了吗?还有什么家人可以团圆的?
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冲我一笑:“初雪就是我的家人啊,是我想要永远厮守在一起的重要的家人!”
他的笑容里有隐隐的期待,我虽不知他在期待什么,心中却微微一动,迟疑地点了头:“……嗯。”
我的回应似乎正是他所期待的,皇甫炽笑得极是开怀地搂住我:“我已经好多年没过过年了,初雪今晚可要陪我好好地守一次岁哦!”
“好是好,”我应道,“可你病才好没多久,大夫交代说,你不能太累的。”
“不碍事儿,初雪,若是觉得累勒,我会告诉你的。”
“那好。”我点头,注意力又转回桌上,“这就是所谓的年夜饭吗?”
“对啊,这可是我叫厨房特地准备的哦!”他献宝似的凑过头来,“这是糖果年糕、八宝蒸全鸭、红闷蹄膀、菊花桂鱼、生爆鳝片,龙井虾仁、糯米藕片、拔丝蜜枣、桂花鲜栗、桃汤、五辛盘……”他边说边指给我看,最后执起酒壶晃了晃,笑容里带点得意,“还有这个,屠苏酒哦!”
“酒?”这个词让我微微一僵,拿过他手上的酒壶,我皱起眉,“大夫说你不可以喝酒。”
“这我晓得。”他也不急着抢回去,空出的手从身后自然而然环上我腰间,孩子似地问我,“呐!呐!初雪,你这可是在担心我?”
我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微愣了下,又笑起来,贴着我的背把头靠在我肩上,表情是分外的柔和,“不要紧,初雪,我身子虽差,但还没这么不济事。这屠苏酒,要不了我的命的。”
我学他晃了晃酒壶,凉道:“只是你拿的不是一杯,而是一壶。”
他讶然地对上我的眼:“初雪,我发现你越来越爱计较了。”
我冷哼一声:“谁叫你老不注意的。”说着我将酒壶放到对面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也不回嘴,看着我的动作沉默良久,忽地将我搂个死紧,深吸口气,笑呵呵地问我:“……怎么办才好呢,初雪?”
“什么?”他问得没头没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良久,肩头闷闷地冒出一句似是埋怨又似甘愿的话:“……你让我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越来越贪心?他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我喝着桃汤,冷眼看他频频夹菜往我碗里送,边在心中琢磨。
这个人,每有所求就会暂时收敛起爱撒娇耍赖的性子,变得分外客气殷勤。而他总是做得太过明显,明显到就算我想装做没发觉,他也绝不会让我对此视而不见。
我于是垂眉敛眼静待他发话。
“这几日……”果不其然,他觑我一眼,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会很忙,白天时恐怕得一直待在主屋那边,那个……初雪……”
他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我淡淡瞟去一眼:“干嘛?”边问边扒口饭进嘴里细嚼。
“……你……可不可以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一双黑亮的水眸狗儿一般央求地望过来。
我慢条斯理地咽下嚼出淡淡甜昧的米饭:“你说的‘这里’,是指伫雪院?”
他极乖巧地点点头。
我又夹了颗龙井虾仁,淡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待在伫雪院,你一个人去主屋?”
他又点头。
“为什么?”我问。以往都是赖着非要我跟在身边的,连日怎么反差这么大?说起来,他最近也总是一个人出去。
“……因为……”他犹犹豫豫的,又像是有些不高兴地放下手上的碗筷,挪过来硬是挨进我怀里,“……明天是初一,按规矩分家的人都得来本家拜年,到时咱们家里人会很多,我怕……”
“怕什么?莫不是怕我被分家的人欺负了去?”我好笑道。
“谁要敢欺负初雪我决不轻饶!”一惯苍白的脸微微涨红,显得生气许多。
“那你怕什么?”我凉道。说这种话的时候倒有几分少主的气势。
他僵着身子,半晌才开口:“……我怕有人会觊觎你。”
我愣了下,不免笑他多心:“觊觎我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不过是个式神罢了,有什么好让人觊觎的?”
“初雪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好奇,低头问他。
“……你不明白自己的好,也不明白自己有多让人想据为已有!”他环紧我的腰,微微气恼地说道。
“……”放下碗筷,手揽上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思忖片刻,我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确实不知道我有多好,也不认为自己有被觊觎的价值……我只知道,你曾说过要我一直与你在一起,而我也答应了你——这样,还不能让你安心吗?”
怀里的人一怔,抬头望向我,一双乌黑的眼珠晶晶亮亮的,像悉心琢磨过的最好的黑耀石:“初雪……”
“嗯?”看他像个孩子似的傻怔的表情,我不禁微笑,下一刻却发现自己被扑倒在地。
“初雪——初雪——”皇甫炽双手搂上我的脖子,不断唤着我的名,沙哑的声音里有着矛盾的坚持。
“怎么了?”虽然他把我扑到地上又接得我死紧,但看在他小心没让我痛到的份上,我也就跟他不计较了。
“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我轻笑:“这话近来倒没怎么听你说起了。”
“……因为我怕说得多了,初雪会可怜我。”
我一时哑然。虽然不痛,但身上压着个份量不轻的人还是会不舒服,可此时此刻他说话的语气,却硬是让我收回想推开他的手。
“我喜敢你,初雪,好喜欢好喜欢……连我自己也没料会这么喜欢……”
我结结实实地愣住。不是因为他说喜欢我,而是他声音里的泫然欲泣!
“你怎么了?”我担心起来,挣扎着想看他的脸,却被他扭头躲开。
“皇甫炽?”
他抱紧我,脸埋在我肩颈,只是不断说着:“对不起,初雪,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