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着弟弟,胸臆情绪复杂难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柔着神情问道:“将你带来这儿的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姊姊是得了都督大人的青睐,大人爱屋及乌,要我不必再做小厮的活,只管在这个院子里吃住,好好念书。”
“这样啊。”
“姊姊,是不是你养马养得好,得了都督大人的赏识?可你以前在家里也只是弹琴作画、习字做女红,也没见你去外头骑过几次马啊,怎么就懂得养马了?”
至今,朱相宇仍奇怪姊姊为何能够凭藉养马、相马的才华在都督大人身边为他们姊弟俩谋得安身立命之地?也觉得姊姊和从前在家里变得大不相同,像是忽然有了许多秘密。
只是他习惯了依赖姊姊,相信姊姊无论变成怎样都是自己亲姊姊,绝不会害自己。
他对姊姊全心信赖,所以也更担忧姊姊为了保护自己,做下什么傻事。
一念及此,他蓦地紧紧据住姊姊的手,眉头拧着,神色凝重。“姊姊,你莫要哄我了,弟弟不是孩子了,你是不是……是不是……”盘据心头许久的疑问,怎么样也无法宣诸于口。
朱妍玉明白弟弟想问什么,之前她还可以光明磊落地对弟弟保证自己真的是对养马有一套,绝非以色事人,可如今……
她涩涩地苦笑。
朱相宇只觉一阵落雷劈向自己,一下子晕头转向,他倏然起身,瞪大了眼。“姊姊你果真……”
朱妍玉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而沉静。“宇哥儿相信姊姊吗?”
“相信,我自然相信,可是……”朱相宇心中打鼓,脑袋轰轰地响。
姊姊真的卖身给都督大人了吗?为了保住他,为了能让他如今在这小院里好吃好住,只管安心读书,不问窗外世事,所以不惜牺性自己吗?
“姊姊!”他落下泪来,哽咽地自责。“都是我害了你……”
“傻瓜!说这什么话?”朱妍玉拉弟弟坐下,从怀里抽出帕子递给他。“把眼泪擦擦,男孩子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
“不只是为你,也为了姊姊自己。你年纪够大了,应该懂得能够得到都督大人的庇护,是我们姊弟俩如今最好的出路了……姊姊也想活着,你明白吗?”
“明白。”朱相宇难过地点头。
世人都说女子当以名节为重,许多世家大族的女子都被父兄教养守贞的观念,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在知道自己沦为官奴的那一刻,就该以死明志,免得白玉有瑕。
可姊姊没有寻死,还坚强地带他逃了出来……
“宇哥儿……会瞧不起姊姊吗?”彷佛看出他的思绪,朱妍玉低声问道。
朱相宇一凛,用力揺头。“若是没有姊姊护着,弟弟早就死了!姊姊对我恩重如山……”
他抱着姊姊哭泣。“我会好好念书的,将来一定有出息!到时换我来护着姊姊,姊姊等我,千万要等我……”
朱妍玉一下下地拍抚着弟弟,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有些淡淡的哀伤。
姊弟俩敞开心房说里话,哭哭笑笑,谁也没注意到门外一道高大轩昂的黑影悄悄地驻足,看了好片刻,才又转身默默离开。
傅云生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回廊上。
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停,下人们虽是勤奋地铲雪,扫出了一条通路,可屋檐瓦墙和树梢石峰仍是处处留着残雪,银白剔透。
傅云生走走停停,似是心事重重,不时会停下来盯着残雪发呆。下人们以为他难得有闲情逸致赏雪,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那一幅姊弟温馨的画面总在脑海里幽幽地浮现,和久远以前的记忆重叠,刻骨铭心,教他胸口不由得微微揪紧——有点透不过气来。
他决定不再想了,趁着雪霁天晴,不如出门痛快地跑一跑马,或者心情就会舒杨多了。
他提脚往马厩的方向走,却在途中遇上了不速之客。
宋殊华一身锦袍,玉树临风,见到他时眼神一亮,翩翩走来。“傅都督,请借一步说话。”
傅云生闻言皱了皱眉。“宋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宋殊华看看左右,确定附近的下人们都离得远,才沉着地开口。“傅都督昨晚想必也见到了,府上的那位丫鬟乃是在下的故友。”
“是吗?”傅云生眉眼不动。
对他漠然的反应,宋殊华有些意外,思索片刻,咬着牙坦承。“事实上,我与她曾订过亲。”
“那又如何?”
宋殊华一愣。
“你、与她订过亲,又如何?”
“她家里获了罪,在下并不知晓她是如何进了这都督府里,只是她从小养在深闺,在下实不忍她为仆为婢,执仆婢之役,还请都督大人网开一面,在下愿意买下她的身契。”
“你的意思是,你想带她走?”傅云生声调冷冽如冰。
宋殊华一时并未听出来,只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一阵心喜。“恳请傅都督成全。”
“若是我不让呢?”
“嗄?”
傅云生冷笑。“本都督的女人,旁人休想染指!”
“什么?!”宋殊华骇然震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
“你没听错,朱妍玉如今是我的人了。”傅云生语气淡淡。
宋殊华又惊又怒,胸臆顿时激涌翻腾,俊脸整个胀红。“傅云生!你……”
“宋公子既是巡察御史,身上肩负皇差,那就把自己的差事办好,至于本都督后院的姬妾婢女,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傅云生一派高冷,神情淡漠,撂下话后转身就走,迎面却看见一道娉婷倩影就立在不远处。
他眉宇一拧。“你何时来的?”
“我……”在他不悦的目光威压之下,朱妍玉莫名地有些慌。“只是想去马厩看看流星和吹雪……”
她眸光流转,下意识地想望向宋殊华,傅云生察觉了,心口一堵,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将那绵软的柔荑紧紧地锁进自己掌心里。
当着外人的面,他丝毫不顾忌,亲密地与她携手,相偕离去。
宋殊华瞪着那近乎相偎的背影,只觉心口郁闷,几欲呕血。
午后的雍州城,冬日的阳光洒落,带来一丝淡淡的暖意。
城里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年关将近,百姓们都趁着天气好出来釆买年货,商家内外人潮熙来攘往,极是热闹。
蓦地,一阵马蹄的踢踏声传来,一匹毛色黑亮、体貌神俊的骏马飞奔而来。
部分百姓都认出那是都督大人的爱驹,纷纷让路,在路边跪成一排,恭迎他们最景仰爱戴的北境之王。
有眼尖的人悄悄一抬眸,瞥见身披玄色大氅的都督怀里竟还搂着一个姑娘家,一时大惊。
骏马如流星般窜过后,百姓们起身,一颗颗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流言在城内如野火燎原。
“看见了吗?都督怀里搂着个女人!”
“那是谁啊?”
百姓们交头接耳,既好奇又兴奋。
“不过都督大人也老大不小了,一般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别说早就娶了娘子,家里小萝卜头都蹦出好几个了!”
“呿!咱都督大人长得好,雄才伟略,眼光又高,是寻常姑娘家能匹配得起的吗?”
“听说他不近女色,府里连姬妾也没一个,那位姑娘究竞是……”
“无论是谁,能入得咱都督的眼,算她三生有幸,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百姓们碎碎低语,也有那春心初萌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听说这消息,暗暗咬手帕,恼恨那位能得都督青睐的姑娘家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