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水道,坐船溯流而上,便是山下浑然天成的温泉之乡,春瑞温泉。
船是木制小舟,船家在船头摆渡,诸青侍候酒水。
竺薇仰躺在船尾,跷起了二郎腿,望着河两岸那接天蔽日的绿色草木,手里拿了银制的扁酒壶,时不时对嘴饮了下去。
船舱的帘子随风微动,里面偶尔传出低低的笑声,那正是竺家八小姐竺兰。
竺薇半醉半醒,迎风听着她那笑。想着她身畔作陪的那人儿,嘴角也浮出了一抹笑,仰面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大哥竺自成已回了抚安,今儿是竺薇带竺兰去沐温泉的日子。醉着酒,赏风景,倒似是富家少爷的春末出游,心情便如这一汪轻风徐送的绿水,悠然荡漾开来。
玉玺山愈行愈近,诸青去接了少爷手里的空酒壶,低低知会:“七爷,就到了。”
玉玺山下的春瑞温泉是鸢都城里顶出名的,其中两处泉眼竺府常年包下,只为在每年的季末时分,给竺兰小姐沐温泉疗病。沐温泉这法子是由巫马先生出的,这两年竺家始终遵医嘱,沐完之后还须由大夫做针灸治疗,虽不至于治完病除,倒确有去除寒疾之效的。
现下这些事便落到了半夏头上。竺兰此次出门连个丫头都没带,她的本意便是只要半夏作陪。
由半夏扶她进了温泉的厢房,竺兰执意不允她走,说道:“你上次输了棋,说好了都听我的!”
半夏一呆,“之前……说好过?”
“之前,之前我若是说了,你会同意?”竺兰腻着她吃吃笑,显然是在耍无赖了。
半夏无奈,不去理她。
竺兰站着说了这会儿话,也觉得倦了,喘着说:“半夏,半夏,你且扶我一把。”
半夏只得过去扶她。
竺薇穿过长廊进去之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两个姑娘半偎在一起,真真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意味。他微微一笑,道:“半夏,劳烦你了。”
半夏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竺兰伸手轻轻一带,扯着她的手腕朝温泉厢间里走去。
半夏抽回手,平平道:“我只送你进去。”
“……你若不在旁看着,本小姐若是晕倒在水里正好也省了麻烦,溺死算数。”竺兰脾气说变就变,冷下一张脸。
竺薇在外候着,本就有些不耐,听她讲话百无禁忌,小姐脾气隐隐又要发作,不由得出声道:“好了好了。半夏大夫,半夏大善人,咱们身边连个姑娘家都没有,您就好心帮一把吧。”
半夏拿这对兄妹莫可奈何,伸手扶住竺兰,她却使起了小性子,轻哼一声推开她的手。
此处是春瑞温泉一等一的厢房,木制的隔板雕纹镂画,又垂了淡彩色的纱制帐幔,里间水汽氤氲,拂得那彩纱款摆。女眷沐浴之地,异性守在外间都算作唐突了。只是竺薇来回送小妹沐温泉早已由来已久,为防意外,从来都是亲自相守。这会子竺薇已吩咐一旁的诸青备了酒,一边饮酒,一边等她们出来。
因下船之后只用过一点果腹的粥菜,之前途中又喝了不少的酒,此时竺薇略觉疲倦,酩酊感也悄悄袭上脑来,他伏到了石桌上昏昏欲睡。
“……这里湿气重,半夏,你把外衣脱了。要不然出门吹了冷风,可要受了风寒。”竺兰的声音飘飘忽忽传出,“你摇头做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说罢吃吃低笑出来。
水声泠泠,随后又传出半夏的低呼,似是“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竺薇酒酣耳热,半梦半醒。听着那些许的动静,意识清醒了几分,欲待出声,又懒懒地不想动弹。
那水声还在响,似乎越来越大,隐约有人声,却压得极低。
竺薇迷糊中一摸鼻尖,睁眼看到一手的血。
呆了片刻,心想这又怎么回事?前后才过了多久,竟是接连两次鼻出血,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许是这厢房热气太重了吧……竺薇捂住了鼻子,闷声喊了守在室外的诸青。
诸青一瞧之下吃了一惊,“七爷,你你……”
“别做声。”竺薇定定神,嘱咐道,“你且守在外面,待我去去就回。”
止了鼻血,酒也醒了几分,竺薇索性也去沐了小半时辰的泉浴。
换过衣衫之后,就听到诸青在门外通报:“少爷,山下客栈已备了晚膳。”
竺薇应着,心里记挂着那大夫和病人,拂拂衣襟出门去。
刚行过长廊,忽然遥见竺兰那厢间里有一道青灰色影子掠过,不作停留,朝着游廊的尽头疾冲过去。
竺薇看那人影眼熟,忍不住喊了一声:“……半夏?”
她不回应,只是披头散发一路发足疾奔,脚下跌跌撞撞,好似失心疯。
竺薇心猛地一跳,疾步追了过去。
半夏一路跑得迅疾,直直出了温泉山庄,朝着庄外的小路直冲而去。竺薇不明状况,直瞧得心惊肉跳,口中喊了她的名字,却不闻她的应声。好在他到底是男子,心里一个发急,出了庄门就追上了她,抬手就去扯她的发辫——
哪知她蓦地一个反手,一记耳光直甩过来。
“啪”的一声,竺薇震住,呆在当地。
半夏眼神几近烧灼,喘息不定,立时转身朝着前面疾奔。
“半夏!”竺薇几乎是吼叫出声。
眼见她仍不停步,只得再次追去。
转过林间小路,那道青灰色的人影突地疾速下坠,紧接着“扑通”一声水响,竟跌进了灌木丛掩映的一座小湖泊里。
竺薇及时煞步,震惊莫名。
她在湖面挣扎,衣衫尽湿,黑沉沉的发丝拂在水面,映着小小的惨白如鬼的一张面孔,瘦弱的身子慢慢下沉。
竺薇鞋帽都不及除下,当即跃下水面。
他自幼便熟知水性,只是懂得泅水却未必懂得救人。湖水并不深,却是冰凉沁骨,竺薇下水之后胡乱摸索了一阵,终于从手底捞到一片衣角,揪紧了使力一拽——
轻飘飘一具身子浮了上来,竺薇呆了呆,将她拦腰抱起。
她不明就里,身子一被制住便拼命地挣动起来。竺薇足下使力,浮出水面,嘴里吐出老大一口湖水,喘着气叫道:“还乱动还乱动!再动就把你按进水里!”
吼完之后,她蓦地一静,止住了挣动由他抱着。
竺薇是从她身后抱起,此时望不到她的神色,只觉怀里这具小小身躯在止不住地抖,不知是为这冰冷的湖水,还是为着别的什么。
这战栗感染了他,他只觉心怦怦乱跳,心下流窜着无数的疑窦,却来不及一一问出。
抱住她的身子,慢慢朝着湖岸泅了过去。
“你这姑娘,就是不让人省心。”竺薇喘息着上了湖岸,呼吸略定,方才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吗?”
她不搭腔,抿紧了嘴角挣动。
衣衫尽湿,肌肤隔了薄薄的衣物相贴。竺薇的脸皮微烫,抿紧了嘴唇偏不松手,“还挣什么挣!若不是救起你,你现下早就做了溺死鬼。”
她充耳不闻,挣扎不休。
竺薇失力之下,两人一道跌进了灌木丛里,一时狼狈不堪。
半夏一倒地,便屈身呕出几口水。竺薇瞧得不忍,伸手拍抚她的背。
良久之后见她渐渐平息,竺薇吁出一口长气,“你这人,打从我头一回见你,心里就起疑。你若不是瞎子,便是聋子,再不成就是一个心志不开的疯子!”
她咳声渐止,手背拭着嘴唇,仍是不抬头。
竺薇松开手,坐到一旁,“倒是说来听听,你是中邪了还是撞鬼了?喊你也不听,怎么就莫名其妙跳了湖?”
半夏没有抬头。
竺薇目光一动,落到了她身上,突地愣住。
她衣领都破了,露出了半边的肩头,颈上有两道血淋淋的划痕,耳下有青紫印迹,嘴唇上也多了被噬咬过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竺薇瞧得心惊肉跳,“这是谁干的?”
她不吭声,站起来就走。身子颤着,刚走出两步腿一软,重重跪到了地下。
“半夏!”竺薇回过神,从未有过这样的气急败坏,全然失了风度,上前紧紧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