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平进家门时,天色已暗,家人正在吃饭,没有等他。项芹见到他手上缠着绷带,说出的是关心的字句,但语气中却满是责备。
项平还没叫屈,项大娘先开口替项平说话:“芹儿,你近来脾气是怎么了?平儿不过趁下午去找法善师父,天还亮着呢。会受伤也不是他自找的,说话少些刻薄。”项大娘对项平招手:“平儿,过来坐着,你还没吃饭吧。”
项平心里感激娘亲替他说话,但纳闷她怎么知道他下去找法善师父。项芹刚给项大娘说了几句,嘟着嘴不服气,见项平一定还不懂家人为何知道他的去向,又说:“别想了,大哥见着法善师父带着你经过当铺。”
又是那间当铺,怎么好巧不巧都给项群给撞见。项平不多辩,只在心里决定以后就算绕远,也不再走过那间当铺。
项群怎么会不懂项平此刻的心思,故作委屈对项芹说:“芹,你这下把话说白,平以后会宁愿绕远路,也不会再经过当铺的街,这样我以后不就抓不着平了?”
“哼,反正他现在,样样都像埋怨我们不是?趁早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还以为我们跟踪他呢。”
项大叔听不下项芹不饶人的话,低声说:“好了,吃你们的饭,别再说东说西。”
孩子们都知道项大叔不高兴了,闭嘴乖乖扒着碗中的饭菜。
项平也真是不懂项芹近来的脾气,第一次见她这般计较他的行为。两人虽是双生兄妹,也无法真的感受到对方的心情、思绪。只好在晚饭后,悄悄避过项芹房门,来到书房找项群。
“呦,稀客,难得我在书房你还会过来。”
“少说得这么风凉,你是少说一点话不行吗?”
项平虽是有事来找项群,但一见到他大哥,就忍不住抱怨他见到自己什么事都对家人说,让他现在的处境为难。
“这怎么行,你别看爹娘、芹,平时对你都不管不严的,现在也还这样放肆。”
“我什么时候放肆了,只是去……”去找臭和尚罢了。话没说完,项平就顿住。他可不希望给别人认为他这么在意法善,殊不知家人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平,让我给你被茅塞的脑袋通一通吧。你对法善师父,是怎样一个看法?”
项平毫不犹豫地反驳:“哪有什么看法,你这样问是……”
“好好好,”项群摇手制住项平的话。“你不用回答我,反正你说出口的都是违心之论,只要想想我的话就好。”
项平点点头,随即想到他是为了项芹的事而来,怎么会要在这听项群说法善?正要说话,却给项群的话给带走。”我们没认识一个叫萍的蝶精,在这的你,是项家的人。”
项平在心中附和,也埋怨着项群既然这么想,怎么还让法善这人进他们家。
“不过你活不过二十岁,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帮你,我们是会竭尽所能地去做。”
这话让项平着实感动,却也不好意思。
“让法善师父多陪你,多少也是为了能破你们的命数,另外则是为了一圆法善师父的缺憾,但要是你真那么在意法善师父……”项群停下想了许久,低垂着脸沉思该如何措词,才笑着说:“蝶精是女的,但现在的你是男的,爹娘可不把你当女孩,真会为了法善师父的遗憾而将你嫁给他。”
项平红着脸,不可置信地回道:“你、你说什么,我才没有、没那种必要让你们担这种心!”
难不成项芹就是在气这个?他一向跟不上家人的思虑节奏,更想不到他们是跳到这一步。
“真、真受不了你们,说让法善跟我同房的是你们,现在又担起这种心……”项平念头一转,他似乎还该庆幸家人懂得担心,要不然接下来等着的,一定是喜烛满堂将他与法善送入洞房了。
“我服了你们了……”项平无力地走出书房,项群在见着他进房门后,才将书房门关起。自言自语地说:“要他这倔强的脾气对法善,一直到明年他的生辰,恐怕是难……”
刚才项群为了瞒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意编说爹娘不想见项平嫁给法善,也成功地将项平气出书房。不过项群也明白,项平眼中流出的感情,没他说出口的话坚强。
轻叹着气,说着无人能解的话。
“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谁好?一切,本该顺应自然才是正途吧……”
***
另一边,白柔陪着法善回城东郊区。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白柔想起以往与法善旅行的光景,法善一如以往的沉默,但她却不再喋喋不休。
路上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正要收工回家,白柔叫住他,向小贩买了一只。
白柔吃了一颗,然后递给法善。
“哪,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糖葫芦,想吃却又怕,逼着你跟我一起吃。却没想到你也是第一回吃糖葫芦,两人都给里头酸溜溜的山楂变了脸。但这水兰城的可不一样,甜得很。”
白柔嚼着口中的山楂,是一脸满足。法善不疑有他,接过糖葫芦咬下一颗,而后皱着眉说:“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学的狡猾。”
白柔咧嘴笑着:“你还是这么怕酸。见你吃苦吃辣都不改色,就还耐不住酸。”
没有任何改变的法善,让白柔心中有满足感,但一想起法善也依然守着蝶精,她的心又沉寂下来。拿回法善手中的糖葫芦,咬了一颗说:“那蝉精,离开水兰城了吗?”
“不一定,看他报仇心切,也许还在这附近伺机而动。”
“你自己要小心。”
“你也时,就送到这就好,回去吧。”
白柔停下脚步,没往回走,看着法善的背影没在街道中。手中还剩两颗糖葫芦,她想着要不要送去给法善。他虽不爱吃酸,但只要是她给他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浪费过。
以前白柔爱作弄人时,还笑法善怎么那么呆,那时法善却说:“我以前总是浪费别人给我的东西,现在不想有多余的糟踏。”
那时白柔笑他是矫枉过正,法善又说:“你是看我一定没尝过所以才拿给我,只是都挑些酸的东西罢了。”
不觉间,泪水滑下白柔的脸颊,她没有要擦拭,任泪肆意流落。
“真是的,你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明明就不老不死,怎么都不对自己好一点。人都帮你找着了,放松一会儿,就是玩乐也没关系吧。”
白柔也明白这是自己的任性,可她真的不想见法善这般木然地面对一切,好似不在乎,却又是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
她这般尽心尽力,却还是只能指望另一个人敲开法善的心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虽疼爱项平,此时却难掩不甘,只好在心中骂着法善的死脑筋。
***
法善回到项家的那天,邱家送了不少谢礼给他,就算法善已拒绝过,但邱家又岂会放过这显示他们财气的礼节,东西就摆在项家门口。法善只能交托给项大娘处理。
项大娘往后院叫着项平的名字:“平儿,你来一下。”
项平自项芹房中来到正厅,听候项大娘的吩咐。
“你现在把这些东西分三份,送去给慈恩宫,普济寺、富德庙。”
项平看看那些东西,一个小盒中是银钱,另一边的盒子有不少金质的法器,还有一大篮素菜。
“娘,我们家是发什么横财,那这么多东西去送人?”
“真是我发财,我才舍不得送呢。是邱家给法善师父的谢礼,师父不收,就给庙吧。”
项平在绣房中早已听到正厅方才的声响,猜想该是法善回来,却又压着自己的心情,硬是不出房门看。这时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咦?臭和尚回来啦。”
项平一边分着桌上的东西,一边下意识在厅堂四处找寻法善的身影,项大娘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别找啦,等你出门,人不就跟着你了。”
“我是在找布巾来包裹这些东西,你以为我找什么?”
项大娘走进佛堂,自佛桌下的抽屉拿出三条粗布巾,丢给项平。
“等会儿出门记得带把伞,外头开始飘雨了。”
项平闻言,往门外看,才刚飘下毛毛细雨,他的心情不自觉期待着出门。他最自爱阴雨绵绵的水兰城,朦胧山水,淡淡花香。正好等会儿会去普济寺,是个观赏湖光山色的好地方,他怎能不期待。
项平打好包,将东西背在肩上,拿起一把油纸伞,踏出前门,回头就见法善。
他由心地绽出笑容,邀法善到伞下。
蒙蒙细雨中,美丽的笑脸,法善想起那位蓝衣少女。但她很少见她漂亮的脸曾经这样笑开,多是担忧与难过。
项平见法善一动也不动,以为法善不懂他的意思,便走上前将他遮在伞下,抬起头对法善微笑。
有一天,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天色,她走在雨中,抱着林宗捡拾的野果、野菜,走近两人暂时躲避的山洞中,深锁着眉头,仍是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头发、眉毛、眼睫上都串着雨珠,脸上、衣服都给雨水沾湿,却都没有一点怨言。她放下怀中的东西,拿起衣袖擦拭脸颊,却没注意有土沾上衣袖,这时就沾上她的脸。他伸手替她抹下那点泥,她惊讶地回头望着他,沾着水气的唇更显鲜嫩,他忍不住去掠夺那点朱唇。
“臭和尚你在干什么。”
当法善回过神时,项平似乎被吓得忘了要逃开,或是推开法善,还是站在法善面前,就连法善抚着他脸颊的手都没甩开。
唇上还有些许温热,法善约莫发觉刚才闪神时对项平做的,不只有抚摸他的脸这么简单。但项平却又为何这么冷静呢,他该会暴跳如雷,甚至是一拳挥醒他都有可能。
法善凝视着眼前满是讶异的眼,终是收回手,接过项平手中的伞,轻声说:“伞让我来,走吧。”
见法善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往前走,项平的脸猛然一阵飞红。法善所作的事在项平心中,是讶异多于愤怒,甚至还夹杂着,他极力想压低的……欢喜。
不可能,怎么可能!
项平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那是错觉。就连法善停下,他都不自觉地继续往前走,法善一手拿伞,没手可拉住他,只得出声。
“平……平!”
项平似是受到惊吓般地回过头,才发现法善在他一步后方,这是他第一次听法善叫他的名,一时间竟又不知他在唤谁的感觉。
“怎、怎么了?”
法善向前走一步,将项平护在伞下。
“我们是要先往哪儿去?”
法善停下的地方正是个岔路,项平往四周看了看,说:“先往这边吧,福德庙近些,然后再到城西的慈恩宫,最后再回到微翠厅附近的普济寺。”
项平收起精神,给法善、也给自己说一次,方才因心神不宁而错过街景,让项平更是懊恼。只好告诉自己别再想法善,外头的风景比法善好看多了。
一番来回,两人来到普济寺。这边的住持师父也与先前两座寺庙住持一般,受了大礼对项平两人甚是礼遇。
普济寺建在湖面的山岭上,晴雨都别有风味,此时的寺外雨棚中已坐满赏雨的文人墨客,住持便领两人进寺内的亭中。
“两位请坐,稍后我请小和尚送上热茶点心。”
“多谢住持师父。”
难得能受寺中上宾德礼遇,项平不推辞,东张西望着寺庙内院,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在此赏景。这里头的景色与项平在寺外看惯的范围差不多,但不同的角度又是一种风貌,令项平兴奋不已。
时节也快到十二月,项平站在亭边,呵出一口白雾,看着薄雾更添前景的朦胧,但一下就散去。当小和尚送来炉火与茶具时,小和尚们动作伶俐,项平帮不上忙,只等他们布置好后,回厅中椅子坐下。
待水滚、项平冲茶,倒一杯送到法善面前,也给自己添一杯。项平喜欢喝茶,但不甚讲究也不研究,说不出这是什么茶。但这茶香四溢,真会让人不由得地称好。
项平想与法善说些话,顾虑着这里是寺庙,虽说没和尚在附近,也不好叫他臭和尚。不过这里就两个人,项平就省去称呼,直接对法善说:“你走了这么多地方,有没有见过哪些奇特的地方?”
法善转过头去看着湖景,过了一阵子才说:“再找到你之前,我似乎看不进任何东西……天的蓝,山的绿,雪的白,在遇见你之前,我未曾注意过。鲜红的糖衣是甜,白色果肉的山楂是酸,在遇见白柔前,我也未曾尝过。”
法善突然说了一大段,让项平听得难过。只因法善口中的人是萍、是白柔,却都没有他。
“她……跟我像吗?我是说……萍,救了你的那位。”
法善将眼光移到项平身上,疑惑着项平怎么会这么问。他的灵魂就是萍,萍的灵魂就是他,怎么会有像不像的问题。
“我不懂你这样问的意思。”
“很简单啊。”项平别过头,觉得难为情。“你之前亲的,是萍还是我?”
法善是真不懂项平是怎么想的,却也因此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他对不起萍,希求长生只是为了还她救命的恩情。他对萍,是愧疚、是不舍,如果他所理解的“爱”的感情没有错,也许真有爱。
而方才的吻是由何而生的欲望呢,至少决不是愧疚与不舍,若是爱,无论是以前或是现在的他,都没有资格去爱吧。萍,本是不该遇上他,为他奉献一切,他不值得她的付出:此时的他,也不值再让项平付出任何善意。
至此,法善迟钝的不懂如何对项平是好,仍老实地说:“我的确是想着萍,可是对我来说,你们没有差别。”
“喔。”
项平轻轻应一声,藏不住的失落,让法善懂他的心思。
“平……我没有资格。”
这话虽没头没脑的,项平也猜得出法善是为何而说。想到自己不知为何的自作多情,还被拒绝,项平不由得恼怒,却没有马上离开。
望着亭外的湖水山色,项平的眼眶中的泪让前景更加朦胧,他没有伸手去擦拭,免得让法善发觉他的脆弱。他深吸几口气,心中骂着自己反常的行为,却又止不住满腔的委屈感。
我不是萍,不管臭和尚或是婶婶怎么说,我说不是就不是。我干吗为了臭和尚的不解而难过,我又不需要他。
愈是这么对自己说,项平愈是难过。
“平,你不舒服?那回去吧。”
法善二话不说地要牵起项平,项平却不肯站起。
“你先走。”
法善松开手,坐回他原本的椅子。项平明知自己无理,却还是不快地说:“你不是要回去?”
“我……”法善本想说他是不会离开项平身边,但旋即认为,他们两人还是不该在一起会较好,无论是以前或是现在,他不能再欠萍任何东西。
“那你一个人小心。”
法善说着就离开亭子,项平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找法善,他已不在项平能见到的范围内。憋见亭柱旁的油伞,满腹委屈终于决堤。为了不让他人发觉,项平压抑着哽咽,故作平静地望着远方,不时以手抹去脸上的泪。
法善并没有走远,蝉精雷冥的事他还放在心上,只跟着普济寺的和尚借间房,自半掩的窗看着项平。
“难过的话,怎么丢下他一个人?”
白柔翩然走进那间房,她的出现不能将法善的视线自项平身上收回,白柔不禁莞尔。
“连看都不看来的人是谁,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我知道是你。再说,如果我真的能死,早就不在这了。”
白柔这时是特地来找法善的。法善虽在项家,但她也不好到项家找法善单独相处,她未必有要事相谈,只是想多陪陪老朋友,也是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先前法善在邱家祖坟镇地时,白柔也常抽空去找法善,今天他听项肆辰说项平被派出差,料想他一定会到普济寺观景,所以就来了。正巧遇着法善离开凉亭,跟着一个和尚到禅房中。
白柔找个地方坐好,可看见法善的侧脸,他眼中的怜爱,令她不忍,说道:“怎么了,为何留平一个人在哪?”
“免得他日后,又为我伤心难过。我实在,不值得。”
“他现在就不伤心、不难过?”
“我不该这么接近他的。以往都未曾有机会与她的转世相处,没想到此时的陪伴,确是让他多流了无谓的泪。”
“你这么说是在怪我多事罗?”
让法善住进项家是白柔主意,但项家人也都没有反对,除了项平以外。
“怎么会怪你,我本也……但最后终是要分离的。”
白柔懂他冷漠外表下的感情,他期盼着与项平相处,虽然不至于想再续前缘,但能见项平活的好,他也安慰。再说,他为了破项平命数所安排的,是要法善的命啊~
白柔一面希望让法善多接近项平,以补他三百年来的缺憾,努力替项家人留住平;一面却有希望法善能活着,并且活得更好,即使当她向法善提起计划时,法善一点都不犹豫地答应,白柔没有一刻不在这两种想法间游移,只是项家对她、对她丈夫——狄场,是救命的恩情,她发过誓会尽全力帮项家,但那时她还不知要这样破项平的劫。
“该怎么还,才算还清呢……”白柔这话,说给法善,也说给自己听。白柔不想再看着这样的法善,起身说道:“你去接平吧,他这孩子死心眼,这会儿不知会待到什么时候。天看来要下大雨,我也要回去了。”
白柔离开禅房后,法善也跟着走出去。这时的天色忽然转暗,大伙儿都知道会转为大雨,三三两两地离开周边的雨棚。法善逆着人群的方向,走入亭中,倾盆的雨也在此时倒下。
他抚上项平沾满泪的脸,项平要别开头不让法善发觉他的不堪,法善将他的脸扳回,项平躲不开,只好把眼睛盯在地上,但泪仍不断流下。
法善只有一只手,来不及拭去他的泪,便低下头,以唇轻啄着项平的脸。项平的喉咙因先前强忍着哭声,此时却憋着发不出声来骂法善,也忘了他还有手可以推开法善。
雨水沿着屋檐滑下,在四周形成一道雨帘,雨声大的让项平听不清楚法善的细语,呢哝地传进耳中,让项平迷惑。法善的唇仍在他脸上轻点着,项平不知哪来的冲动,双手环上法善的颈间,将两人的唇压在一起。
项平生涩地舔吻着法善,法善起初没有回应,而后是轻轻地吸吮项平的唇、舌,慢慢地狂烈起来。当茶壶摔在地上的声音唤回两人理智时,项平已被法善压倒在桌上。
两人急速起伏的胸膛贴在一块,相视一会儿,法善漠然地离开项平身上,并伸手要拉起项平。项平无视法善,自顾自地从桌上起来,而后就坐在桌上看着法善收拾刚才摔下的茶壶。
就这样,等着雨转小,两人无言地一道走回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