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平终究还是耐不住,对着仿佛没发生任何事的那人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话出口项平就觉得自己问的废话,也料想法善一定会对他说:该说什么?但法善让他意外了。
“你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是啊,他究竟想要对法善说什么呢?或是期望法善怎么对他呢?项平不断的自问。
亲吻与拥抱,对他来说,是对喜爱的人才能做的事,他希望法善这样对他吗?这是他本身对法善的欲望,还是那只萍,虚无又遥远的爱呢?
项平认为自己想破头都想不出答案,索性豁出去,坐起身对法善说:“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你说我就是萍,那只蝶精,那么我与她对你心情该是一样。为什么你对我,却总是如他人一般的冷漠?你要的长生,就算只为了杀我,给我痛快,那么我现在好好地活着,你还是只能等着我死吗?就不能、不能……”
项平不愿再多说这些听来自作多情的话,法善的无情,他该是最清楚的人。
“我想我不该接近你,我伤你太深,此时实在不需为我有无谓的伤心。”
话说着,法善就下卧榻,准备离开项平房中,但在门前被项平拉住。他揪着眉头,仰望法善,不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压低声音说:“无谓?是啊,我早该知道,彻头彻尾都是我一人的痴傻,你不领情,你不在意……就算是以前的蝶精,就算是现在的我,你从来都不需要!现在说也许慢了点,但你也别再为我漂泊,不必寻找转世,我不要你这样做!”
法善望着项平的眼,满是愤怒的眼中闪着泪光,他看过萍太多的泪,却没见过她对他生气。法善从来都不了解萍,也曾在她死后,后悔没有珍惜她。此刻项平就在眼前,他却还是无法为他心中的遗憾做弥补,是不懂该如何做,还是要自己不该这么做,法善也无法厘清。
他三百年来的漂泊,为的是结束平的痛苦,面对项平感情上的悲伤,法善不懂他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法善轻拭着项平脸上的泪:“平,我该如何,才能填平你的悲伤?”
项平望着法善迷离且哀伤的眼,那样的眼神诱惑了他;那双用逞强掩盖无助的眼、嗜血却又藏着害怕的眼,在三百多年前,就虏获了她的心,直至今日仍无法忘怀。
项平抚着法善的手背,凝视着法善,柔声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说什么资格的,你知道该怎么安慰我……而我,我也希望能抚平你的哀伤……”
是雨声与凄凉的故事迷惑了自己,项平这么地想着,而这样的他,在诱惑法善。
诱惑法善吻他,不要蜻蜓点水的吻,要强烈的、深沉地似要吸取他的魂;诱惑法善将他压倒在卧榻上,解开他的衣物。他忘了自己不是女人,没有承受男人的构造,但项平不在意,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只是紧搂着法善的颈间,轻声地喘息撩拨法善的情绪。
直到法善残缺的手臂滑过项平的腰际,项平的背脊一阵颤抖,而后有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突然袭来,让他想推开法善。不同先前的热情,项平僵直的身体让法善察觉他的不对劲,因而停下动作,俯视着眼前的人。
项平觉得有些害怕,并不是害怕他引诱法善所做的行为,而是与那只断手接触的感觉。他没看过法善的断臂是何模样,与左手手掌抚摸着他皮肤不同的触感,使他心颤。自那异于一般的断臂,项平才有机会冷静去担忧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项平坐起身,上衣敞开滑落臂间,他没有整理自己的衣物,反伸手探入法善胸前。项平一只手撑着自己,一只手滑进法善胸口,顺着法善的右肩,将他的袈裟褪下,露出不完整的手。法善的身躯看来消瘦,但不是皮包骨,倒都是肌肉,说来身材比项平更好。
项平顺着法善的手而下,停在手肘尾端,再下去,也没有了。法善发觉项平指尖的颤抖,轻声问:“觉得恶心?”
项平连连摇头。
法善想起萍,她很害怕触碰到这只断手,而他很乐于在床第间故意以断手抚摸她,当时的他很享受萍害怕却又不能反抗的模样。
想起自己过去的残虐,法善更加认为,他怎么能够接近平?怎么能够给他安慰?
因此在项平的双手再次环上之前,法善离开了卧榻,也离开项平房间。项平这次没有追上,看着法善的离去也没有哭泣,默默地整好自己的衣物,躺回床上,以被蒙头,小声地说:“好想死。”
不是轻生,而是羞愧难当。
颈间、胸前都还留有法善湿热的印记,温热的气息仿若仍在耳边,已被撩起的欲望并没有因为法善的离去而冷却,反而更加膨胀。项平压抑着喘息声,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想着一个男人而解决生理需求,手中的粘腻让他更想一死了之。
一死了却这无边无际的烦恼,还不起、理还乱的债。
***
第二天清晨,没有人问过项平法善的行踪,自然而然地将法善的早斋送进客房,早餐的桌上也没人问起发生什么事。
这对项平来说虽是求之不得的安静,但又不免担心家人究竟是知道些什么,以他们的习性,难保不是昨晚的来龙去脉都给他们探见,这么一来,项平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人。但是要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就这么度过沉默的早饭。
直到进了项芹的绣房不久,项平才开口问道:“你们是又知道了些我不知道的事啊?”
项芹听这没头没脑的话,反问:“你在说什么呀,要问什么就只说嘛。”
项芹就如平常一样,对项平不清不楚的话毫不客气的反问,但这不能让项平放心,甚至还担心这是项芹的演技。但他也自认是拐不出项芹的话,只好老实的问:“怎么你们对臭和尚不在我房里都没问啊?”
项芹之前的平常是装出来的,这点项平倒没猜错,但项芹想不到项平担心的,就是这件小事,轻笑一声说:“我们没多神通,早在安排师父到你房间前,就跟师父说了,要是受不了你呀,可以随时到客房去。就算人家是修行僧,我们哪舍得这样虐待出家人,让他不准离开你房间。”
“喔。”虽然被挖苦一番,项平仍是庆幸地应了一声,至少不是被家人发现昨晚的事就好。
“对了,你们之前都说可以破我的劫数,是要怎么做啊?”
这话着实让项芹吓着,先前她有心理准备过,预料项平该问他都没问,没料到项平这时又突然地问出来。虽然不至于让项芹的言语或表情会有所破绽,她自认处事冷静,但这个胞胎哥哥却还时常给她意外。
“怎么这时候开始关心?好几次机会我都等着你问,你都错过了呢。”
“这话怎么说?我现在问经过了天机?”
不理会项平的挖苦,项芹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着项平。
“倒不是这么说,只是……我的好好考虑该不该告诉你。”
难得被项芹这么正经的态度对待,项平凡而有些手足无措,挥着手对项芹说:“好啦,不说就不说,干嘛这么正经八百的?”
他本以为项芹会不满他的态度,然后懒得再与他多说些正事,但项芹却反而更严肃地对他说:“这本来就是该正经的事,平,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
被项芹严厉的眼神盯着,项平也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地说:“一直听些生啊、死的,说实话,我不是那么懂……你先别生气,你能了解的吧?一个人平平顺顺地长大,没病过没痛过的,又老听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转世之后会更美好的事,生死好似没差别似的……但我真不想让你们难过,但……”只要见到臭和尚,那种心痛真的令人想死了算了。
项芹不明白项平最后要说些什么,但看到他眉头纠结的神情,也不忍追问。
想起家人,她无法接受母亲与白柔的态度,“过得了是奇迹,过不了是命”,明知是无可奈何,但她无法接受。明明法善都愿意以命换命,可是现下的情形,项平决不愿同意这样的事,是因为不欠对方这样的情,是因为九世前留下的痴。
“平,详细的事,你问婶婶吧,我要绣这图,没什么心力对你说那些事。但我想,不管是谁,懂不懂生死,没有人愿意赴死的。”
项芹虽这么说,但眼前至少就有三个愿意送死,法善愿意一死以换项平活着,项平宁愿死也不愿让法善来换,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愿意付出一切,好让项平好好地活着?
几番思绪惹得项芹心烦,便想将项平打发走,起身自柜橱中拿些包裹好的布包交给项平。
“哪,这件是采庄的,你若在家闷了,就出门帮我送一趟吧。”
“喔。”项平接过布包,应了一声。心中盘算着等送到东街采庄后,再到白柔那儿。
当项平出门时,法善并没有出现在他身后,身后没有熟悉的身影,让项平胸口空荡荡的。这个出现在他生命中不到三十天的人,竟让自己如此悬念,项平不得不承认,他是爱着法善,但他说不出理由。
就算事前不知道法善与蝶精的过去、自己与蝶精的关系,他一定也会爱上他,项平坚定地这么认为。
是因为那双满是忧伤的眼。
项平不敢说自己能了解九世前蝶精的心情,但他明了,即使当初救法善是过于天真的蠢,但日后的陪伴,是爱恋那孤独的魂,就算只是被当作发泄的对象也无谓,当然,也奢求着法善对他一丝温柔、一抹微笑。
如今,他再次陷入法善的孤寂,是痴是傻、是自作多情,一切又回到九世前。但他还是无法,接近法善的心,就连肉体的慰藉都给不了。
为什么……让我再次遇见他……又是为了什么,我竟会如此牵念着他?
项平无神地走在街道上,以至于当雷冥将他拉进巷中,在他腹上插上一把刀再抽出时,他都没能弄清当下发生了什么事。
项平压根听不懂雷冥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血液慢慢流出,当血迹染上掉在地上的布包时,项平还担心弄脏了绣作会挨项芹的骂,他吃力地蹲下,要将布包拿开,没注意到雷冥正要再补上一刀。
***
当项平转醒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在窗边绣花的项芹。
他想要起身,但感受到的,都是痛。手痛、背痛、脚痛,腹部更是如火在烧,令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平,你醒了?别乱动。我找人叫婶婶来。”
项芹出了门,而后是项大娘先进来,忧心地关切着:“平儿啊,小心喝点水,娘扶你。”
项大娘这一说,项平才发觉自己的嘴干得快裂开了,想问自己睡了几天都问不出口,只能任项大娘先将他扶起。项平慢慢清醒地可以分别哪些痛是刀伤的痛,哪些只是睡太久被压迫、或是僵硬的痛,但就算分得出,那些痛也没少过。
项大娘将杯子慢慢送进项平口中,项平真觉久旱逢甘霖的甜美滋味,让项大娘一连倒五、六杯喂下。喝下后稍事休息,待项芹也回到房中后,项平终于可自喉间发出声音。
“芹……抱歉,你的绣作一定毁了……”
项芹皱眉,她不想给受伤的脸色看,但这话她听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我还没把绣作看得比你还重要!你现在只要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抱歉啊,我睡几天了?”
“八天了,不准算你错过了几场微翠亭的说书。”
项平对项芹报以一笑,他刚才的确在想这件事。
项大娘在一边整理这项平的床铺,想让项平坐得舒服些,一边说着:“这时候还担心这些干什么,等伤好些,跟你二叔把话本借来就好了,再不然啊,请你婶婶跟你说啊,反正是她的故事,还能问她一些没写上去的事呢……”
“娘,这里我来就好,您别担心。婶婶交待过,等平醒了要让他先喝些稀粥,然后再喝药,麻烦您去准备一些。”
“好好好,芹儿,这就拜托你了,可别太专心绣花,都忘了平儿在这儿啊。”
项大娘又交待了一番才离开,项芹在门口送走项大娘,叹口气对项平说:“你瞧瞧你,自出生就让娘担心到现在,这次还真多亏了婶婶跟肆辰。”
“婶婶?”
“是啊,你在危急的时候,是肆辰打退那个蝉精,然后这伤,这药,都是婶婶在顾的。”
“这样啊……”除了白柔与法善,项平也想不出会是谁自蝉精手中救下他,听闻是项肆辰是有些意外,因为他却一直认为那人会是法善,或者说希望是法善。此刻项平心中不禁想着:他真的自那一刻开始,就不愿再见着我,不愿再守护我……如果这样,为何不早些死了,给两个人一个解脱……
“平,你怎么,疼吗?”
项平摇头,说:“不是伤口疼。”
他这样说,就是要项芹多问一句,只要她问,项平已准备将他对法善的心痛都说出口。项芹懂他的用意,但她犹豫了,她不知该不该去分享项平的心情。只因她无法给项平客观的意见,也许项平只是想找人说话,不需要建议,但她怎能看着自己的胞胎兄弟受折磨,却不伸援手呢?
最后,项芹决定不问。
“那么,是手脚僵硬不舒服罗,我帮你按摩按摩,还有哪不舒服也别憋着。你现在受了伤,容易多想是非,放松心情养伤就好。”
项平认为项芹一定同他先前的话,但此时项芹选择装傻,项平也不多做揣测,只当项芹是真为他着想,要他多休息。既然如此,他也不需要问法善的行踪了,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不一会儿,白柔来到项平房中,项平与项芹两人同唤声:“婶婶。”白柔只点个头没多说什么,就坐在床沿,替项平把脉。
也许是恢复良好,白柔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笑着对项平说:“还好,没辱没了你婶婶的名。”
“婶婶,你说这什么话?你总是替我们家着想,平这关过不过得了,我们都还是要感激你的。”项芹说这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自然项平没事,才客套得起来,才有余裕说这番真心。
“好了,芹儿你还别说这些,我给大娘交待了一味药,等会儿给平儿喝下,他会再睡一阵子。这儿就交给你们,我去找法善师父一趟。”
白柔来到项平房间隔壁,法善所在的客房。法善一如以往,在床上打坐,但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平静无谓,就连法善自己,都觉得此刻十三百多年来,少有的心烦意乱,甚至是恐惧,是自他第一次杀人后,从来未曾有的恐惧。
“平暂时没事了,但我倒是不曾见过你这模样,你还好吧?”
白柔翩然走到法善面前,若是法善此刻能抬起头看她一眼,他就该明白在这世上,还有认为他心疼。
法善没有回应白柔的话,沉默一阵后,却说:“你不该牵连进我的业中,若是投入太多,最终,反会撕裂你的心。”
白柔不知该为法善替他担心而高兴,还是为了法善推拒而难过,她不服气地回道:“我早已决定该怎么做,绝不会后悔。反而是你,明明有着机会,却还是一再拒之千里。这么下去,三百年来,到最后你带走的,还是后悔和遗憾。”
“我活着,只是……”
“别再说是为了给他解脱这种蠢话!你见着肆辰带着浑身是血的平回来,明明一脸都是不舍与担忧,明明就是不希望他受伤、痛苦,那么你为何不好好地护着他?不拿真心来回报他?至少让他此生无憾、无恨!”
对你自己来说,更是如此!白柔多么希望法善能听见她未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白柔怎么也无法在法善面前说出口。
法善冷笑,似在嘲讽自己,说道:“我不认为我能那么做……”
“你真的是个只懂得做样子的假和尚,可以替别人说道解惑,却解不开自己的结。那是你们两人的债,除了你,还能有谁?”
白柔留下无语的法善,法善的思绪,回到三百年前,萍死的那时刻。那时他没有后悔,只是不解;而后寻找她的转世,一次次让她再度死在他的手中,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在赎罪,看着一次次逝去的生命,也没有任何惋惜的心情。
她本就不该遇见他,无论是她蝶精的时刻,或是任何转世,本就不该在遇见他。
但此时的难过又是因何而来?
心很痛,他以为在小时候,亲眼见收养他们一群孤儿的人,将数名乞讨收获不好的伙伴,截去手或脚,再将他们丢在闹街中乞食的情景后,他对人应只有怨;他以为自小被逼着乞讨,受尽人的嘲弄、大骂后,他对人应只有恨:他自小被教导,只有贪婪与掠夺,当他为了一块饼,愤而动手杀了羞辱他的妇人后,他对力量充满崇敬,视人如蝼蚁。
这些在三百多年来,他把这些过去当作力量,作为掠夺的理由,从未如此深痛地想起,现在仿佛又回到那段时光,淡忘了暴虐的情绪,反都是当时被压抑、隐藏的害怕极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