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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九宵(上) 番外之——醉秋吟 作者:天子
    玉堂……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醉仙楼……白爷爷就是去寻你这只臭猫的……怎么可能会忘记?

    记忆深处那日……清朗朗的一片天……

    手中是最爱的十八年陈酿女儿红……

    轻轻一摇,橙红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漾……香醇甘洌……

    面前之人,漆黑的一双眸幽幽对上他的眼……澄澈透明……

    酒不醉人……人自醉……

    ………………

    醉仙楼……我看到的是一只醉老鼠……那是玉堂第一次请我饮酒……

    两杯轻轻相碰……那清脆的丁冬声仿佛还在耳际回响……

    并非交杯酒……却注定了一生痴缠一世情缘……

    ………………

    玉堂……还愿再与我共饮一回吗?

    傻猫……我愿……与你交杯……

    ………………

    仰头,含下一口女儿红;俯首,吻上那清凉的唇——

    共饮……心相融……

    既苦……也甜……

    …………

    昭……我要……与你生死相随……

    ………………

    双唇轻颤,怀中之人,仍是温暖的,眼前却已一片模糊……

    四周风起……

    花落……叶飘零……

    ***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中秋之后,天凉如水,夕露沾衣,夜风萧瑟,连月色也变得格外清冷。

    皇城大内,琼楼玉宇,巍峨高耸,此时却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福宁殿外,列有禁卫三重,共一百零八名士兵,严阵持戈,紧守宋仁宗寝宫大门。

    这一百零八人皆是精挑细选出的菁膺高手,训练有素,且都见识过大阵仗,但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敢有半点疏忽,个个精神抖擞、双目圆睁地凝视着前方,连眼睑都不眨一下。

    「展护卫,你已经在此守了三日未曾合眼了,不如下去休息片刻,这里有我。」

    「不必了,多谢张统领关心,我此时就是合了眼也不得入睡,圣上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展昭摇了摇头,对禁军统领张延霍抱了抱拳,双眼又警惕地望向高墙之外那一片沉滞凝重的暗黑之中——

    三日之前被急召入宫,只因宫中得到密报,辽帝耶律宗真麾下杀手组织「秋叶飘零」已潜入东京城中,图谋伺机刺杀圣上,大举入侵中原。

    他总有一种预感,今夜宫中危机四伏,敌人已到了身边——

    心念动时,耳边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飕飕」两声——

    惊回首,风过处,叶飘零——

    空气中,血腥弥漫——

    那十名倒地的卫士,甚至未来得及出声呼叫,便已遭人暗器封喉,气绝身亡!

    「刺客来了!保护圣上,不得有误!」

    张延霍高声下令,四周立刻熊熊燃起数十枚火把,映红了整个天宇,照得禁宫院内亮如白昼!

    「大家小心刺客暗器袭击!弓箭手听令,立刻瞄准西南方林内梢头放箭!」

    展昭此时已顾不得再耽误时间与张延霍沟通,运起内力,一声清喝,万箭齐发——

    必须逼刺客立即现身,近距离与之相抗,否则敌暗我明,必定损失惨重!

    箭若流星,疾如骤雨,惊得林内鸦雀发出尖锐的嘶鸣,扑啦啦直冲天际。

    二十名黑衣人赫然现身,形如夜枭,阴森狠辣,手中利刃寒光暴闪——

    飞身过处,落地之前,转瞬又夺去数人性命!

    紧接着,便是金戈相撞,声声震耳——

    双方皆是拼死厮杀相抗,一时间只见鲜血飞溅,煞气激荡!

    这二十名杀手,人人都可以一当十——

    到目前为止,打斗之间,大内禁卫已死伤数十人;

    而对方却只损失了五人,其中三人毙于自己剑下,另外两人丧命于张延霍刀口;所有杀手都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若仔细看去却可发现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

    那人不仅身法剑式高出其余杀手数倍,而且一身藏青、脸覆青纱,一双利目精光闪耀,阴寒慑人!

    此人必是杀手头目——

    擒贼先擒王——

    若想速战速决,必须先打倒此人!

    展昭心下一动,已长身而起,如大鹏展翅般陡然越过众人的头顶,直取那面蒙青纱之人——

    运起真气,凝贯剑上——

    第一剑便是全力出击!

    这一剑恍如来自虚无缥缈的九天玄界,寒芒惊现,化为无数条张扬飞舞的怒龙——

    剑气光华眩目,遮天盖地,当头罩下——

    那青衣遭到突来猛烈奇袭,心中大骇,连忙举剑硬挡,勉强接下了展昭这一击——

    锵琅琅——

    火星四射!

    「好厉害!想不到宋主治国重文轻武,身边竟收有如此高手!」

    青衣杀手阴阴冷笑两声,稳住脚下——

    突然身形一旋,脚下步法迅速交错腾挪,身影也随之变幻移动,虚实不定间抖手挽出数十朵毒花,瞬间刺向展昭周身要害——

    展昭目光一凛,手中三尺青锋飞旋激荡,震开青衣杀手一连串致命的进攻,反腕疾进——

    身若悬空游龙,剑摇寒星飞点,光璨银蛇腾空——

    锋芒尽显,快若飘风,凌厉无比!

    白光一闪,石破天惊,剑锋堪堪扫过眼前数寸!

    青衣杀手暗叫不好,收势横挡反拨,再顺势扫向展昭下盘;展昭矫健地一跃躲过,身似疾虹,运剑如风——

    直劈斜点,风雷交击——

    剑花翻飞,繁星飞洒!

    剑气纵横,光芒耀眼!

    剑起剑落,声声震耳!

    高手相争,胜负惟系一念之间——

    稍有闪失,便会血祭对手之剑!

    「唔!」

    青衣杀手低低闷哼一声——

    一个偏差,狂涛骇浪般的锐利剑气已经呼啸而来,划破了他的上臂!

    「可恶!」

    这一个小小的失误,令他尽失先机——

    虽然伤得不算太重,但仍会多少影响实力的发挥。

    负伤再战下去,必败无疑!

    眼神向四周一扫,手下还在战斗的只余六人——

    此次计划,已然失败!

    「该死——便是功败垂成,不报此仇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青衣杀手双眼一眯,杀机毕露!

    手腕一翻,以左手射出数枚银针,令人防不胜防!

    那银针细如牛毛,弹出后无声无影,不可捉摸——

    展昭虽然刹那间有所警觉,但其中三支银针仍然突破了他的防线,狠狠刺入穴道——

    若是普通人中招,此时必定已然倒地不起——

    展昭功力深厚,护体的真气在银针射入之时卸去了不少力道,仍能持剑与那青衣杀手对峙——

    在对方以为已经成功得手,必能将他击倒之时,

    手起,剑落——

    夺魄追魂——

    毙敌于剑下!

    蓦的,一声悠长的啸声响起——

    分散在不同方位的三名黑衣杀手见头领丧命,立即收势回撤,聚拢在一起——

    「啪!啪!」

    十数枚弹丸连续掷出,在地面上迸裂开来——

    烟幕四散。

    风过后,影全无。

    暂时,一切归于平静,杀戮之气逐渐烟消云散——

    那暗器上喂了毒——

    刚刚便已发现,只是那时毒性还未大肆发作——

    这毒,相当凶狠——

    被射中的三处穴道一阵火辣辣的麻痛——

    展昭再也支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开封府

    猫儿……猫儿……

    梦中,那焦灼的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

    掌心,那股熟悉而特有的湿暖还清晰可辨……

    努力张开沉重酸涩的眼,却不见那抹纤尘不染的月白。

    玉堂……

    微微侧过头,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吐不出半个字来,只见大人与公孙先生背着身,正在交谈——

    「公孙先生,展护卫他情形如何?」

    「……不好……」

    「不好?」

    「十分不妙……所以学生才特意将白少侠支了出去……展护卫中的,乃是辽邦奇毒『花落叶飘零』……」

    「这——可有得解?」

    「无解——」

    「无解?无解……」

    「无解。『秋叶飘零』这毒本为杀人,施了便不打算留活口,据说连他们自己都未配制过解药……学生只能替展护卫过穴,用药暂时压制住『花落叶飘零』之毒性,并……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再寻找化解之策——」

    「还有多少时日?」

    「至多半月——」

    「公孙先生,你一定要尽力——」

    「学生明白,学生定当竭尽全力设法为展护卫解毒——」

    一席话入耳,恍若置身冰窖——

    辽邦奇毒……无药可解……至多半月……

    多少次……

    强敌当前,笑谈生死……

    曾几何时,展昭变得如此惧怕死亡——

    只因,一个人,一颗心——

    缠住了他的念,系牢了他的情,

    让他在世间有了万般眷恋——

    一朝牵手,十世修来——

    难舍这份缘——

    「大人,展护卫他醒了!」

    「展护卫,你感觉如何?展护卫?」

    关切之声唤回了展昭的心神,递到嘴边的清水滋润了烧灼的咽喉,吞咽时,冲散了口中残留的血气,舌端尝到一股带着腥味的苦涩,但总算可以出声,在那人回来之前——

    「大人,先生……不要告诉玉堂……不要告诉他我的伤势——」

    「公孙先生,药抓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道飞扬的身影已映入眼帘——

    「猫儿,你醒来了?」

    在抬头望向他的那一刻,那眉心的纠结荡然化开,脸上的焦躁被莫大的喜悦取代,一双黑玉眸璨若星辰,亮晶晶的——

    高兴时,愤怒时,神伤时——

    每当情绪有重大波动起伏时,他那双眸子就会格外亮格外炙——

    决不能让他,为他折了翼!

    「白少侠辛苦了,药交给我吧,我马上去煎。」

    公孙先生接了他手中那几包药,转身便要同大人一起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先生,猫儿的伤势如何?」

    「展护卫他……他没事,只须细心调养,很快便可恢复。」

    「我就知道不会有事!我早说了,他是九命怪猫!」

    「你这臭猫好能睡,一睡就是两天!」

    听完先生的回答,他极明显地松下一口气,嘴硬地念念有词,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额——

    手心透出温温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潮湿气息——

    象个孩子……永远不变的率真……

    比任何人都性烈,比任何人都骄傲……

    也更易受伤——

    虽然时日所剩无多,但仍要,保护他,保护此生唯一所爱——

    「玉堂,我没事了,只是没什么精神,还想再睡一下,你也回房去休息吧。」

    看着先生和大人走出去,他甚至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说了一句话,便重新合上了双眼——

    语气不温不火……疏离……冷淡……

    只有半月时间,能否斩断他的情丝——

    情浓,情淡……

    缘浅,缘深……

    长久的静默之后,额上那轻轻一吻,已说明了全部……

    然后,听他吹灭了烛火,悄悄带门出去。

    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房中还留有他的气息——

    经年如梦,岁月如梭——

    已经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每每他死里逃生之后,他都会守在他身边,等他「睡着」,偷偷在他额上轻点一吻……

    柔软的唇触……无尽的温柔……

    他都知道……只是未曾挑破……

    他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两心相许……守护一生……

    ………………

    但……如此也好……

    陷得浅些,便伤得轻些……

    ………………

    心脏狠狠抽搐,眼角一片温热……

    「笨猫……」

    习惯性地低喃了一句,白玉堂小心地替展昭掩好房门,来到院中。

    秋风起,秋意浓,秋叶自飘零……

    抬手拾起飘落在肩头勾挂在发丝间那片伤了夜露的黯淡残红,那两道墨黑上挑的眉不禁又皱了起来——

    红色——

    他最不爱的颜色!

    猫儿的官服就是红色,还有鲜血,也是红色!

    一月月,一年年,

    只觉得那官袍的颜色越来越刺目……

    也,越来越揪心!

    是官袍染血,还是血浸官袍?

    这究竟是第几次看他游走在生死一线之间?

    此次回陷空岛本是准备替珍儿(卢老大的儿子啦~不要砍~)庆生,却被一阵阵莫名的心惊肉跳扰得坐立难安;

    只三日,便再也忍不住,宴席之上送了贺礼就连夜匆匆赶回;

    而他,就在这三日之中入了宫,护卫一国之君的安全。

    展昭的剑,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即便是辽帝麾下首席杀手也休想胜过巨阙、刺穿大宋河山的心房——

    但是他可曾想过,他也并非刀枪不入的刚筋铁骨,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

    「笨猫笨猫!你何时才能学会替自己考虑一下?你就当真如此无牵无挂么?」

    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成拳,将那抹残红碾碎成尘……

    随风消散……

    ***

    又是一天,黄昏日暮——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

    这十日的光阴究竟是短是长?

    公孙先生几乎不眠不休地查遍了所有的医书,仍未寻到解毒的方法;明知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失,却要刻意躲避那个便是守了一生一世也嫌不够的人——

    如今,已经逃避不得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

    断情——

    「玉堂——」

    话一出口,如同覆水难收,脑中空白一片,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惟见对面那人,面色已是铁青,笑容凝在脸上,一双幽黑的眸亮晶晶的——

    隐隐的,有两簇火焰在烧——

    「你说什么?你要回乡做什么?猫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

    白玉堂一步步向展昭逼近,对上他的眼——

    猫儿的眼,是最澄澈清亮的,从不曾对他有所隐瞒;

    但此刻,那眼中蒙了一层薄雾——

    看不透,猜不透——

    为何仅仅一夕之间,他与他的距离竟变得如此遥远?

    「我没有开玩笑。终身大事,岂容儿戏?我此次与包大人告假还乡,一是为了祭祖,还有就是为了成家完婚。」

    转过身去,不再看玉堂的眼,他才能坚持把这些绝情绝义的话说完。

    「展小猫——你……此话当真?」

    他的声音一沉,语气中已结了一层霜。

    「当真。玉堂——你我兄弟朋友多年,知己一场,你——不祝贺我么?」

    每一个字出口,皆如同利刃割在他的身上,又何尝不是痛在自己心头?

    亲手斩断情丝——

    凌迟刀绞,也不过如此——

    「兄弟?朋友?好啊……展昭——你给我回过头来,白爷爷就好好祝贺你!」

    白玉堂此时已再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一把扯住展昭的手腕,逼他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霎那,

    是悲,是怒,是恨,是怨,

    又怎是区区几个字可以说完道尽?

    「还记得当年我娘用捆龙索将我们捆在一起之事么?

    解索后,我娘告诉我,那捆龙索又叫『同心索』——

    惟有二人同心,方可解开——

    既是同心,就不要说你从来不知我心中所想!」

    「那是江宁婆婆看不得我们见面就争吵想出来教训你的,你这白老鼠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我又如何能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

    强行压抑住胸中那肝胆欲裂的痛楚,他望着他一脸的怒容、眸底的心伤,缓缓的,勾起唇角,绽开一个微笑——

    这一笑,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心中,已是鲜血淋淋——

    痛极到几欲窒息!

    「好——你不知……你不知白爷爷便来亲口告诉你!让你不知也得知——」

    白玉堂手下施力狠狠一拽,两人的身子立时紧紧靠在了一起,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堵住了那曾在梦中吻过无数次的唇——

    不顾他的挣扎反抗,吮住不放,舌尖强行突破他的齿隙的瞬间,淡淡的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与最初的清甜混融在一起——

    流血疼痛又如何?

    这是猫儿特有的味道,他执意要品尝到所有!

    玉堂……玉堂……

    你究竟是在逼我……

    还是在逼你自己?

    那滚烫的唇舌疯狂而执着地吸吮着他的唇,不允许他有半分逃避——

    一如锦毛鼠的人,一如白玉堂的情——

    浓醇,炽烈!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吻——

    如此美好,却又如此的无望——

    不——不能就这样沉沦——

    如果注定要下地狱,展昭只会一人独行!

    「放手——放手!白玉堂,你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狠下心来一拳重重击在他的腹上,逼得他吃痛之下不得不立刻松开对他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此时一分心软,便是日后对他千般残忍——

    必须坚持——

    「即便展某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你也该懂得分寸,不要随意侮辱他人!」

    冷酷的话语在自己耳边震荡,血液仿佛在体内凝固了一般,全身冰冷,寒彻骨髓!

    「玩笑?侮辱?」

    他的双眸蓦的瞠大,瞳仁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深黑阴翳,好象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那股蕴藏其中的东西,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展昭,这就是你的感觉?这就是你此时心中所想?」

    白玉堂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双眼,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展昭,似是要在他胸口盯出一个洞来!

    猫儿,我要看,我要看看你的心!

    看你是否当真如此冷酷无情!

    你明明说过——

    美酒酬知己,展昭只愿与玉堂同饮一杯酒!

    你明明说过——

    展昭此生知己,惟有玉堂一人!

    我不信,不信这些年来痴痴傻傻地追逐着那个梦的只有我一人!

    「展昭,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盯着他狂吼,那一瞬,他的眸中似有水波流转,

    但,一纵即逝,让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

    耳边,是他清朗如冰泉的声音——

    「罢了……你这老鼠一向不知轻重,我不会记你的仇。」

    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穿过廊间,走远——

    留给他的,只有逐渐模糊的背影,与漫天寒星闪耀。

    ***

    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初寒时节,一派秋声,谁家敲落高楼月。

    当此时、寂寞倚阑干,成愁结,情何切。

    为君起舞,惊看豪气千丈!

    开封府衙之内,一片寂静,夜已深沉;月下,寒芒一闪,忽闻剑气嘶鸣,激昂欲破长空!

    但展昭没有马上持剑冲出去查看究竟,因为他知道——

    那是雪影发出的嗡鸣,院中舞剑之人,是白玉堂。

    玉堂,他又喝酒了吧?

    每每大醉之后,他必会舞剑——

    恣意狂放,意气风发,

    凭手中三尺青锋,挽出敢与日月争辉的风华与气魄!

    在夜风萧瑟中,他挥展衣袖,一剑直指苍天——

    剑影闪过,锐利的剑锋嚣张地刺穿了笼在夜色之中的那层薄雾;霎时,烟消云散——

    月华如水般清澈透明,顺着雪影晶莹的剑身倾泻而下,坠落凡尘——

    就在这一刻,他如鹰击长空,猛然跃上九重云霄,恰惊雷霹雳轰鸣,似流光飞舞奔腾,风影亦随之震颤!

    皎洁的月光映出他冷俊的容颜,也映出他眸中睥睨尘俗的傲然;

    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衣,

    身影动时,甚至能看到鬓边乌丝随风飞扬——

    清绝凛冽!

    人剑合一!

    人如剑,剑如人,

    变幻莫测,华美耀目中带着一种蛊惑——

    在最绚烂的瞬间——

    一剑封喉——

    令人无路可逃——

    情莫遣……

    素衣一任缁尘染……

    隔着门扉,久久凝视那独立中宵的背影——

    希望此刻能将眼前这一切,深深烙在心间……

    便是黄泉碧落,亦足矣。

    不舍……

    却敌不过世事浮沉,造化弄人……

    头沾了枕,来不及发出憋在胸口那声低叹,房门已被人轻轻推开,又悄然合拢。

    心中一揪,还是立刻闭上了双眼,感觉那人渐渐靠近,在榻边站住——

    阖着眼,仍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正定定地凝在他脸上。

    良久,床板一沉,他在他身边坐下;离得近了,女儿红的味道与独属于他的气息熏然萦绕在鼻端——

    下一刻,胸口一闷,温热而沉重——

    「猫儿,别装了——我知道你刚才在房内偷看——

    而且不止这一次,每次我舞剑的时候,你都在看——

    不承认也没有用——凭你这笨猫那点心眼儿——休想瞒得过白爷爷!」

    他带着几分醉意,断断续续地说着——

    之后,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闷笑——

    湿热的气息一股脑地喷在他的耳根颈边——

    忽然,肩颈相交处刺刺的一痛,他竟隔着衣杉咬了他一口!

    他惊愕之下,本能地张开了双眼——

    在黑暗中对上一双出乎预料清亮的眸——

    「怎么,笨猫,不装了?」

    白玉堂从展昭胸前半趴起来,眸中不带半点朦胧与困惑,惟有一种下定了狠心之后,义无返顾的锐利执着——

    「你自己大概不知,你当真睡着时发出的气息与现在完全不同——

    你瞒不过我……瞒不过……」

    说着,他俯下头——

    轻轻一吻,无比温柔地印在展昭的唇畔,无悔深情,重重地敲击着展昭的心——

    舍不得,抛不下——

    分不清此时的感受是幸福还是煎熬!

    「白玉堂,你疯了?!还不快放开我!」

    放开我,便是救了你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

    「不!你休想!就算我疯了,今晚也一定要抱紧你!」

    白玉堂吼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喝断展昭,整个人已压在了他身上;不等他反抗,他再次覆上他的唇——

    此番,便是热烈霸道的索求——

    灵舌固执地侵入,纠缠住他的舌,疯了一般地吮吻,几乎要吸光他胸中的空气!

    抗拒对峙间他们咬破了对方的唇舌,温热的鲜血混在一起渗入彼此口中——

    血相融,心依恋——

    魂魄——亦相缠!

    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本不想勉强,本以为自己可以默默守侯——

    但事实证明他办不到!

    「放手!这有悖天理人伦!」

    老天要展昭一命、罚我一人,而你本该无拘无束活在一片广阔青天之下!

    展昭掌上凝了力,硬是将白玉堂迫开些许距离——

    胸口一窒,已无力再挣脱被他死死压制住的双腿,只能强忍住不干咳出声,以免被他发觉任何异样——

    先生曾提醒过,不可动用真气,更不可过于激动,否则势必牵引体内之毒发作!

    「天理?何谓天理?还不是肉长的人心一颗!」

    白玉堂一掌挥开展昭抵在他胸前的手,将隔在两人之间的薄被掀开,双手直接探入衣下抚触他的身躯——

    付出了完完整整的一颗心当真去爱了,又如何能够眼睁睁地放手?

    惟独对展昭,白玉堂做不到潇潇洒洒!

    「就算明日梦醒,要遭天打雷劈,我白玉堂心甘情愿!」

    我爱了,便一定要有结果!

    「不——你不能!」

    好容易压下喉中那股甜腥,展昭再度竭力挣扎——

    玉堂,你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如今多靠近我一分,日后所留下的伤痕便深一分!

    就如同我体内之毒,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生命——

    毒发那日,便是万劫不复!

    「为什么不能?又有何不可!今晚,没人能禁得住我!我只想要你!」

    终于能够不顾一切地靠近他,他不要他们之间有丝毫的距离!

    白玉堂下定了决心,手下狠狠一扯,「哧啦」一声,用力撕裂了展昭的衣襟,挡住他欲反抗的双手,迅速制住他的脉门,让他动弹不得,

    双唇,同时带着慑人的温度印上了光裸的肩头,移动着舔过刚刚留下的齿痕——

    「!」

    四周的冰寒与身上灼烧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展昭颤栗不已,他闭上眼,拼命抑制住险些夺眶而出的热泪——

    只想要你,不求其他——

    天下有情人,皆盼地久天长;

    而他,此时此刻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无奈与残忍!

    「猫儿,为什么闭眼?不想看到我的脸么?」

    就在展昭以为自己会就此窒息的那一刻,胸口的压力忽然消失了,耳边传来白玉堂痛苦的声音,略带湿润的手指细细地勾画着他的五官——

    倾心一吻,落在他的眼睫——

    玉堂——

    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啊——

    已经无法奢望永远,此刻多么希望能将他的容颜桊刻在心底——

    但是不能睁眼,睁了眼,他就会发现一切——

    「放手——不要——逼我——恨你——」

    他别开头去,咬下牙,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不放!就算你恨我——我还是不能放!」

    滚烫的胸膛贴上了他赤裸的胸口,两具不着寸缕的身躯慢慢贴在了一起——

    相依相偎,肌肤相亲。

    「猫儿……」

    白玉堂拥住展昭,密密实实地贴合住他的身体——

    双臂中的身躯如他所见般瘦长矫健,多么确定扎实的触感!

    所爱之人如此真实的在自己怀中,而无须再苦苦寻觅追求——

    掌下的肌肉微微隆起,薄薄的皮肤下的肌理坚实紧绷——

    温润滑腻,又带着一种皮革般的坚韧——

    轻轻磨蹭,激起一连串酥麻——

    这感觉太过甘甜,令他忍不住自喉中发出一声低叹,全身竟已渴望得发痛!

    心中那根弦悠悠一颤,不知是一片虚空,还是除了眼前人早已再容不进其他!

    玉堂……

    炙烈的唇舌从耳垂到颈边,紧密地压磨着肌肤的纹理——

    游走,舔舐,轻啮——

    每一吻,都令他几欲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玉堂,玉堂!

    锁骨上还残留着湿热刺痛的触感,胸口的敏感已被覆住,灵活的舌尖卷缠上来,伴随着热情的吸吮拨挑——

    忽然,突袭般地被利齿合了一咬,身下紧张的脉动处同时被一手包裹住,缓慢地移动挑逗,收拢的手指不停地勾划撩拨,直到——

    激灵灵地一颤,下腹一片湿热,腰下已是瘫软无力,堪堪倒入他收紧的双臂——

    被他拥得越紧,他心中越是绝望——

    心脏再一次纠结震颤——

    痛!比曾经受过的任何创伤都要椎心蚀骨上千万倍!

    玉堂,我又何尝舍得放开你?

    不是不爱,而是我已命不久矣;

    今生今世,无法再伴你走下去——

    「猫儿……不要去……」

    「我不准……不让你去……」

    「我的……我的猫儿……」

    痴心痴情,痴人痴颠——一切都只为你!

    双手抚摩过他瘦削的腰侧,勾勒出那柔韧完美的线条,随后一口咬了上去,在他腰间留下一个深刻的痕——

    接着,不顾他的剧烈颤抖,让深深浅浅的齿印由平坦的小腹一直蔓延到结实的大腿——

    爱已刻骨,一朝倾泉而出,便无法再极尽温柔,克制不住野蛮的冲动,只想一点一点将他吞吃入腹——

    分开他的腿,将一指强行探入,让他逐渐适应——

    旋动着前进摸索间,终于发现了他的弱点——

    指腹轻轻摩擦,紧密的肌肉立刻纠缠上来;

    紧追不舍地用力按下,怀中的身子瞬间绷紧——

    在那一瞬,他解开了他的穴道,同时挺身冲入他的体内——

    要他,要连骨血都融在了一起,便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不再分离!

    「猫儿,睁眼看我,就算你此时杀了我,我决不怪你!」

    白玉堂吻着怀中瑟瑟发抖的人的唇,低哑地恳求——

    「看着我!不要这样将我从你心中抹杀!」

    「不——」

    展昭颤抖着发出沙哑的声音,眉锋紧紧地纠结——

    体内抽搐痉挛不止,火烧火燎一般的痛楚证实着玉堂的存在,更证实着他残命未尽,尚未魂飞魄散,仍能感受到爱人的温度和气息——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曾几何时,这气息已经渗入了血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即将跌入永远的黑暗之前,多想抓紧眼前的幸福!

    可是他不能,不能让他随他一同坠入万丈深渊——

    此时回应,便是要亲手扼杀掉挚爱之人!

    泪水,终于悄然滑落——

    「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为什么流泪?你真的如此恨我么?」

    耳畔传来玉堂的哽咽,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火一样的热,象是要将他灼伤——

    「猫儿,我从未想过要逼你——是你偏要将我逼入绝境啊!」

    「我不能放开你——也决不会让你放开我!」

    他握住他的双手,十指插进他的指间,与他交握;俯首吻住他的唇,箍紧他的腰,身下不停,开始急切狂野地需索,凶悍蛮横地顶撞,不给丝毫喘息之机,一次比一次更深地侵入更加紧窒狭窄的内部——

    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身体和心灵,执意将满腔的爱恋倾泄给他!

    一宵炽爱,一生烙印——

    就算犯了天禁要坠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

    「啊……」

    细微的呻吟无法控制地溜出唇畔,甜美的欢愉如滔天巨浪一波波席卷而来,滋润了疼痛不堪的身体,也啃噬着已再承受不了更多的心!

    他只有用力握紧双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拥住那副年轻刚健的身躯——

    「猫儿……猫儿……」

    他不停地呼唤着他,让他的身体背叛了理智,焦躁不安地紧紧包裹住他,随着他的节奏迎合展转,翻腾舞动!

    让残秋深夜的空气抛弃了它清冷的外衣,随着激情澎湃蒸腾!

    直到,即将攀上顶点的那一刻到来——

    身子狠狠一颤,猛的用力,冲破了最后的禁忌——

    直上云霄!

    瞬间,无数火星在眼前爆裂开来,恍若岩浆喷发,热浪冲天——

    将他与他,一同灭顶——

    绚烂璀璨的尽头——

    粉身碎骨!

    ***

    夜寂静,寒声碎,众色褪去,只余一片苍寂落寞,月如钓。

    「猫儿……」

    撑起已经倦极的身躯,白玉堂想要再一次亲吻展昭的双唇,一股无法阻挡的睡意却如同黑夜之神张开巨大的羽翼将他笼罩起来,让他再也张不开沉重的双眼,只能趴伏在他温暖的胸膛沉沉睡去,犹自喃喃呓语,难舍那魂牵梦萦之人——

    「猫儿……我的猫儿……」

    「玉堂……」

    展昭收回点在白玉堂黑甜穴上的手指,抬起双臂,

    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住心中挚爱感受他的重量;

    最后一次,深深汲取着他的体息记住他的温度——

    「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贴着他的脸颊,抚摸他的乌发——

    一缕细细的血丝,缓缓顺着唇边渗出——

    即便是再如何坚强之人,又如何能够承受住这世间最尖锐残酷的利刃一寸一寸送进自己的心窝?

    舍不得不爱,巴不得一世相守——

    爱之深,情之重——

    空眷恋,便已到心碎!

    ***

    清寒冽,锦云遮,幽梦匆匆破后,深沈庭院虚。

    轻寒细雨情何限,为君沈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猫儿……」

    白玉堂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声,半翻过身将脸埋入身下的被褥中,贪婪地想要再多呼吸一下那令人迷醉、名为幸福的味道;

    半晌,才恋恋不舍地张开双眼——

    天色已经大亮,枕畔一片冰凉,显然梦里怀中那人已经起身多时了。

    我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还乡——

    「糟了!」

    想起展昭昨日说过的话,他暗叫不好,猛弹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抓过衣杉穿了,匆匆冲出屋去。

    急急奔到廊上,只觉秋风萧瑟,冰冷刺骨,卷走了肌肤上余留的温暖;

    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耳边蓦然传来张龙、赵虎焦急的声音——

    「包大人,城中都找遍了,到处都不见展大人的影子!」

    「公孙先生,这下如何是好?展大人身上那『花落叶飘零』的剧毒——」

    刷啦啦——

    枯枝微颤,抖落几片残枫,翩翩飘过眼前——

    恍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剧毒!猫儿他中了剧毒?!

    白玉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疯了一般扑到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面前,只觉得所有人的声音如同梦魇一般,忽远忽近地在耳边回荡——

    「白少侠,你冷静点——展护卫他——」

    「他身上这毒,十日前中下,至今未找到解毒之法——」

    「『花落叶飘零』乃辽邦奇毒,本无解药……展护卫担心白少侠得知难以接受,才有意隐瞒——」

    「今日一早发现展护卫只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本府立刻命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出去寻找,不想……」

    「回乡?展护卫从未向本府提及过此事……他恐怕是昨日就已趁夜悄悄离去——」

    「我用药暂时压制住毒性、加上展护卫内力深厚才多拖了这许多日,若是常人只怕早已——」

    「最后大限,就在这几日之内——」

    最后大限,就在这几日之内——

    最残忍的一句话刺穿了耳鼓——

    那一刻,仿佛看到世界在眼前崩溃坍塌——

    五雷轰顶!

    椎心蚀骨的刺痛由心脏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整个人,摇摇欲坠——

    昨夜,他以为他终于摘到了心中最灿烂的那颗星;却不知,他已黯然在自己怀中陨落——

    如今手中惟剩,一片空茫茫——

    「猫儿,等我——一定要等我!」

    绯红了眼眶低吼一声,人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来到府衙外,眼前车水马龙,人世繁华,却不知要向何方寻觅那孓然的身影——

    漫无目标,心乱如麻,更,心急如焚!

    「猫儿——猫儿——」

    恍惚间,路边的学堂中突然传来学童们读书的朗朗之声——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石破天惊!

    「不,我不能在这时发疯!」

    「猫儿,等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大门边我也一定要截到你的魂魄!」

    摇头甩去眼中迷蒙的水雾,压下心头那狂乱不堪的恐惧,强自镇定——

    「猫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会到哪里去?你会——你会——」

    「我能想到,一定能想到——我是世上最知你之人!」

    ………………

    「有……有了!有了——」

    心下有了目标,重新跃上逐风的背脊——

    一朝携剑起,上马即如飞!

    耳边只闻风声呼啸,一颗心随着马儿腾起的四蹄悠悠悬浮在半空——

    斗云起,偏激烈;随风去,还幽咽——

    将烈烈心痛化支持自己最后的力量,踏破十里长亭路,扬起江边尘如雾——

    向前,向前——

    巴不能一步跃尽万水千山!

    恨不得瞬间赶到他的身边!

    即便当真敌不过天意如许,也要在最后一刻将他抱紧——

    「猫儿……等我,在那里等我!」

    ***

    江风作,波涛恶,

    衰草寒烟无意思,谙尽悲欢多少味,

    无奈供愁秋色,时时递入柔肠……

    臭猫!

    你若不将那名号改了,白爷爷一辈子与你没完没了!

    松江岸,飞峰岭,一片飞花柳絮,一人锦衣玉容——

    犹记得入了公门的第一个春日……

    从京城追到陷空岛……

    心中便记住了一个人——

    锦毛鼠。

    展小猫!

    今日白爷爷一定要与你一决高下,否则你便休想离开此地!

    松江畔,冰霄寒,

    遍山银装素裹,比不过那人的凛然狂傲——

    那是相识后次年的初冬……

    从星斗漫天到旭日东升……

    眼前只有一个人——

    白玉堂。

    猫儿……

    这鲈鱼可是我们这江中的特产,等下回了庄内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松江上,泛轻舟,

    层峦叠翠碧波荡漾,都映在他的笑眸中——

    去年仲夏被硬逼着告了半月假期……

    从主流游到了江岔——

    口中唤的惟有一个人——

    玉堂……玉堂……

    「猫儿,立秋之后得了空,和我同去江边山中赏枫吧!

    陷空岛的景致,可比你们这府衙中光秃秃的三两棵树美多了!」

    两个月前,一轮明月之下,他闲懒地倚着他的肩,手捧女儿红,微笑着与他共饮,一双亮盈盈的黑玉眸中映出他的影子——

    眼波交会处,尽在不言中……

    两个月后,银钩孤悬,冷冷清清,

    秋叶,即将落尽——

    风起,又是一片残红飘零而下。

    寒意浸透了衣衫,冷不防瑟缩了下,想起了他赞遍山间美景后的纵情朗笑——

    猫儿,我这次事先与你约定——

    到那时,带上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同去,你可要与我不醉不归!

    「玉堂……可惜我不能与你同醉了……」

    望着雾气濛濛的江面,仰首饮下一口浓烈的女儿红——

    酒入愁肠,化做无尽的苦涩。

    心绪一阵波澜起伏,已再抑制不住体内暗潮汹涌的剧毒;喉头一窒,一口鲜血喷出,无力继续支撑沉重的身躯——

    人,如风中落叶一般向后倾倒——

    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么?

    眼前一片浑浊的浓黑,正在一点点地将他湮没,引向人世的尽头、地狱的入口——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执意要唤回他的魂魄——

    「不!猫儿!不准睡!不准睡!我来了!睁开眼睛!」

    飘渺间,冰冷的身躯竟缓缓地恢复了一丝温暖——

    耳边「扑通扑通」的激昂心跳跋扈霸道地震撼着他即将永远沉睡的心灵——

    「猫儿……睁眼啊!你真的不愿再看我一眼么?」

    「你恨我怪我,还是嫌我——自做多情?」

    「睁开眼——求你——」

    「不……玉堂……别说求……」

    使出仅余的一丝力气试着蠕动双唇,他知道自己一息尚存——

    那不住颤抖着的双臂拥抱住他的力量大得足以将刻骨的疼痛传递给他麻痹的身躯——

    「求求你——睁眼看看我——猫儿……」

    滚烫的泪,如那夜一般,一滴滴落在他脸上,火一样的热,象是要将他灼伤——

    「……别……别说这个『求』字……这个字本不该出自白玉堂口中……」

    再一次翕动着眼睫,努力将黑暗扯裂一角,终于对上了那双染满了痛楚的眸——

    瞬间与永恒,便在这一刻找到了交集——

    哀伤,喜悦,痛苦,悲戚……

    百转柔肠,千番不舍,万般相思……

    一朝相恋,一生痴缠,永世难忘!

    「玉堂……」

    展昭慢慢抬起手,贴上白玉堂的颊,却拭不净他眼角的湿润;

    不忍见他如朝阳般明朗飞扬的眼神变成这样苍凉如水的悲伤,想要在最后给他一个沉静平和的微笑,但最终,仍是徒劳——

    两行清泪,倏倏滑落——

    又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够了!笨猫!别再勉强自己!」

    白玉堂本想大吼一声,出口的却是止不住的哽咽——

    他仍是来晚了——

    马不停蹄地赶来,沿着松江岸边寻找了近两个时辰,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终于望到那抹蓝色的身影——

    但就在同时,绝望却比希望更快地将他吞噬——

    他只来得及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

    一路上煎熬着他的忧虑、恐惧在拥他入怀之后悉数化为撕心裂肺利刃剜心的剧痛!

    「猫儿,为什么?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瞒着我独自逃走?」

    除了紧紧将他拥在胸前,他心中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凄楚——

    恨自己,此时看清了他眼里的深情和依恋,那夜为什么没有发觉他泪中含着的诀别与不舍!

    「玉堂……别哭……我是……不想看到你为我……落泪……」

    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他只能勉强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生命如同将熄的烛火,正在一点点地流失怠尽……

    ………………

    「玉堂……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贪婪之人,还想再多活一刻,再多看他一眼……

    「醉仙楼……白爷爷就是去寻你这只臭猫的……怎么可能会忘记?」

    从那时起,一颗心已被填满;人若去,心亦死……

    ………………

    「那是玉堂第一次请我饮酒……如今……玉堂……还愿再与我共饮一回吗?」

    人生恨短……情深缘浅……霜雪侵袭过后……一切终要回到最初……

    来去匆匆……却足以……铭心刻骨!

    「傻猫……我愿……与你交杯……」

    仰头,含下一口女儿红;俯首,吻上那片清凉——

    ………………

    甘甜的酒液融在相贴的唇间,除了唇角那一丝淡淡的微笑,再难抓住更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明亮的星光逐渐黯淡……消失……

    ………………

    ………………

    「昭……我要……与你生死相随……」

    当最后一滴泪凝在颊边,他抱着他缓缓起身,

    一步一步,走向江中……

    任刺骨的江水将他们一同包围……吞没……

    ………………

    四周风起……萧萧哀鸣……

    落花如尘……落叶如烟……

    ***

    断云时有泪相和

    离肠便逐星桥断

    恨恨欲如何

    …………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我来到了三生石边,却遍寻不见你的影子?

    为什么我追到了奈何桥畔,却伸手抓不到你的灵魂?

    等着我啊……

    不要喝那望川水,也不要饮下孟婆汤——

    我要你记得我,我也会念着你——

    直到来生——

    我们必能在茫茫人海中依着前世难以磨灭的记忆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待到重逢那日——

    我定要与你再续前缘!

    我要紧紧将你拥入怀中,永远不再放手!

    等我……

    等我……

    ………………

    猫儿……等等我……

    再多等我一刻……

    「等什么?这次是等你一起上吊啊还是自刎那?」

    冷不防一个恼火的嗔怪声惊天动地般在耳边响起,尚来不及分辨是梦是幻是实是虚,头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记;紧接着,又听到另一个焦急而关切的声音——

    「哎呦,快住手——这五弟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你怎么说打就打啊?」

    「长嫂如母,我是教训一下这臭小子也是应该的!看他以后还这么随随便便地轻生!」

    「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你下手也轻着点来啊!」

    「知道啦,当家的——」

    错不了了——这不是梦——这是——

    「大哥……大嫂……」

    白玉堂艰难地掀开眼帘,眼前一片刺目的芒白,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感到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

    怪不得他追不到梦中之人,原来他尚在人世,根本未死!

    「你们救我做什么?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包括死——」

    「闭嘴!我说五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是如此任性?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只为救你一条小命,你倒好,睁眼就丢了这么句话给我?」

    卢大娘柳眉一挑,手指头又戳上了白玉堂的脑门子——

    「大嫂,我——」

    「你——你什么你?」

    白玉堂才想开口又被卢大娘打断——

    「你不会游水跳起河来很方便反正一淹就死对吧?你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害死了展昭他也不会怪你是不是?」

    「什……什么?大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一颗死寂的心猛地一震,又再次激烈地收缩跃动起来——

    白玉堂一骨碌坐起身,顾不得头痛欲裂,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卢大娘,等她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觉得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展昭要是真死了,我也不费这个心思救你,免得枉做恶人,等人家恨我误了他在黄泉路上追他心上人的时辰!」

    卢大娘瞪了白玉堂一眼,哼道。

    「大嫂,你——怕我去死才这么安慰我对不对?他的脉动明明已经停止了——」

    不相信——他仍然无法相信他还活着——他不想做一个无望的美梦来欺骗自己!

    「我可以骗你一时,能骗得了你一世?我知道他中了辽邦奇毒『花落叶飘零』,也知道传说中那毒无解——

    你那日追展昭出去,包大人放心不下,即刻派人赶来陷空岛告知了你大哥;我们大伙才说要分头去寻你们,山才下到一半,就大老远的看到你抱着他头也不回的往江里跳;我们喊破了嗓子你也听不见,等到了近前,你们已经快被那江水灭了顶——你四哥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你们捞上来拖回岸上;起初我们也以为展昭死了,回到庄内准备替他换衣搭设灵堂时却发现他身上仍有一丝余温!我连忙替他搭脉,不知怎的,他的脉象竟是一片平和,剧毒已解!莫非是公孙先生的药起了作用?」

    说到此,卢大娘连连摇头,啧啧称奇。

    「他在哪?大嫂,我要见他,马上!」

    呆楞半晌,回过神来,白玉堂掀了被子便要下床。

    「他在隔壁睡得好好的,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哎,五弟,等等,你披上外衣再出去,你烧还没退那!小心再着了风寒!」

    卢方话没说完,白玉堂已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

    「猫儿!」

    一把推开房门几步跨到床前,那人还安静地睡着,虽然憔悴,脸上却已没有了那死亡的苍白,呼吸平和而绵长。

    他在床边坐下,慢慢俯下身,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侧耳倾听那灵魂深处传来的震动——

    原来,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不是高山流水、出谷莺啼——

    而是他的心跳!

    如果这天籁般的砰动消失了,他也不愿再听人间的任何声响——

    只会就此与他一同沉睡——

    但愿长眠不复醒。

    「玉堂……你!你怎么会……难道你还是跟来了?」

    仿佛感到了白玉堂的到来,展昭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梦魇缓缓张开双眼,在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孔后,不禁又惊又急,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喊了出来——

    「笨猫,别急,你先看清楚白爷爷是人是鬼——」

    白玉堂见展昭眼眶泛红,双肩被他握得生疼,就知道他大概是以为他们已经身在阴曹地府了。

    「这……这是何处?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听了白玉堂的话,展昭一愣,怔怔地盯住他,仍不敢确定脑中所想是否真实——

    直到,被猛的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再次呼吸到那熟悉的气息,听到他一连串的呼唤——

    「这里是陷空岛!你还活着!没有死!是真的!」

    「你感觉到了么?我是热的!是活生生的!」

    「老天有眼,我们都还活着!我还能在人间这样抱住你!」

    「玉堂……放……」

    好一会儿,展昭才稍微理清了纷乱的心绪,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

    「不!我不放!一刻也不放!这辈子都不会再放!」

    白玉堂死死搂住展昭的肩背,霸道地喊道。

    「我是说……放松一点……我就要憋死了……」

    展昭安慰地轻抚白玉堂的发——

    他激动之下越抱越紧,紧到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不许说那个字!」

    听到「死」,白玉堂如惊弓之鸟般吼了出来,略略放松了双臂,却仍没有放开展昭。

    「好,我不说,不说——」

    展昭抬起双臂,用力回抱住白玉堂,再无任何顾忌与恐惧,就这样与他紧紧相拥,让自己激昂的心跳与他的融为一体,强烈地震撼着彼此的心灵,让生命的韵律一点一点抹去对方心头的伤、胸口的痛——

    直到这场暴风骤雨逐渐平息,最终归为宁静。

    相视一笑,让失而复得的喜悦在目光交会处静静地流淌,心中只有两个字——

    珍惜。

    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感情,缘分,生命;每一朝的相聚,每一夕的相守……

    所谓幸福,就是此时手中的所有——

    如此简单,又是如此来之不易!

    谁说普普通通地相依相守、倾心低语不是一种幸福的极至——

    ………………

    猫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毒究竟是如何解的……我又不是当真如你所说是只九命怪猫、百毒不侵……

    臭猫,这时倒有心说笑了?我猜……大概是那坛女儿红……

    女儿红?

    对,女儿红……身中剧毒,本不宜饮酒,你却一口气喝了大半坛女儿红……这也可以算是……以毒攻毒!

    也许吧……我当日只为实现和你那秋日之约……不想却是歪打正着、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起那约,你一人喝下的不做数……等你好了,我仍要与你不醉不归!

    玉堂今后仍愿与我共饮么?

    笨猫……我已与你交了杯……今后你只能同白爷爷共饮……

    好……展昭今后……只与玉堂共饮……

    这次可不止是约一季……我要与你约下将来的年年月月……你可愿答应?

    我答应……我就与玉堂约了这年年月月……春夏秋冬……

    ………………

    轻轻一吻……

    相约生生世世……

    此情不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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