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玲珑在痛哭中以企求的眼神望着如星,他却只是注视着沈瑶那挺拔的背影不发一言。
良久,如星咬了咬牙,努力向前迈了两步,环搂住了沈瑶的腰,他轻靠在那宽阔厚实的背部,喃喃低语。
「如星错了。爷,如星知错了。是如星不识抬举、不知轻重,求主子开恩,原谅我吧,求求您,不要为难她们。」他抬头凝视着天空,泪水悄悄挂上了睫毛,大家都是苦命人,若不是生活所迫谁甘心为奴为婢受人践踏?他又怎么忍心让玲珑、璎珞代自己受过?开口求饶是一定的。沈瑶就是算准了如星心地善良,才使这种法子逼他就范。
「你真知错了?」沈瑶厉声质问。他是摆明了仗势欺人,只不过欺得有凭有据,不仅面上干净、符合律典,而且,就算弄死一、两个人也不会落人把柄。高门大产,谁家没死过几个奴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星人是爷的,身子也是主人的,爷爱怎样就怎样,如星不敢有半句怨言。」眼泪默默的流淌着。他能有怨言,敢有怨言么?人,总是有奴性的,何况还是穷苦人家自幼被欺凌的可怜人,他认命了、认了。
沈瑶嘴角划过一丝隐隐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
靠在床榻上,沈瑶温柔的搂着如星一勺勺的喂他吃了一小碗七宝燕窝粥,又扶他躺下。
「乖乖休息吧,你这几日大概也设怎么睡好。我最近很忙,没功夫照看你,自己要保重身体,不许再乱使性子!不然,我可不饶你。听到了么?」
「嗯。」如星顺从的点了点头。
沈瑶击掌唤来了两个婢女,吩咐道:「好好伺候如星公子。他要少了一根头发,我都拿你们试问!」说罢,他微笑着又将那个刻着「瑶」字的润玉坠子挂在了那少年的颈项。
没过几日,如星精神竟好转到足以活蹦乱跳了,大约是补品吃得太多的缘故吧,身子略胖了些,脸色也变得蛮红润的。只不过,在这青春年少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被关在一个小院落里终日无所事事,也没处活动筋骨,着实有些无趣。
如星在窗前坐着抚了一会儿琴,又随手拿起一本词集翻了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突然他所得两个婢女在窗外低语,便好奇的靠了过去。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呀!」
那两人吓一跳,「如星公子,你几时站到我们身后去了!可吓死奴婢了!」
「说了不要叫我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他轻声嘀咕了几句又问:「我听到你们好像在说璎珞什么,她怎么了?」如星一脸的关切。
「也没怎样,就是和玲珑一块儿被派到了厨房工作活儿挺重,整天劈柴担水,好可怜。」
如星偏着头想了许久,其实,他压根不觉得担水劈柴有多苦,平日里他是常干这种粗活的。细想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大户人家的丫环,等于小户人家的小姐」这道理。想必,玲珑、璎珞也是享受惯了,向来只用近身伺候主子,重活却是不用自己动手的。
「她们,现在很苦么?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们。」如星叹息道。
「如星公子,你替她们在爷跟前求求情好么?」
「是啊,只要您开口,爷一定会开恩的!」虽然,这几日沈瑶忙于公务从没踏入过这「素馨斋」半步,但是,每天他都有差人送来不少炖品补药、书本乐器,及若干精巧礼物,是人都看得出他很疼爱这少年。
如星呆呆的沉默了片刻,闷着气回了卧房。求情?哼,此时此刻,如星对他那个铁石心肠的主子也算是有了一定了解,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求于沈瑶,他绝对会借故索取极高的回报。再说,就算自己什么都豁出去了,可也见不着他人呀!被关了这么八、九天,连院门都踏不出半步!也不知道那沈瑶死哪了?几天不见动静,求他么?去,还是不去?
凌琰外出办事之后,风尘仆仆回到逸园,正准备去书房向沈瑶复命,在院中奔走之时,却猛然发现湖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东张西望的溜达。
「呃,是他?」凌琰在震惊之下倒也没忘迅速提起一股真气,轻点湖水,飞身落在了如星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啊,」如星吓得连退了三步,「咦,是你呀!我还以为大白天的见鬼了呢,原来你也会飞……真好。」他一脸敬佩。
「你怎么出来的?准备去哪?」凌琰板着脸直截了当的问。
「爬、爬墙罗。也没准备去哪,随便走走而已。」如星松了气,耷拉着头慢悠悠的回答,他已经是第二次在偷跑时被凌琰逮个正着了。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回去,爷要知道了会发火的。」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还好给自己碰上了,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把他带回别院不让主子知道,也就结了。
「那拜托你带我去见他。」如星将双手合着伸到了凌琰眼前。
「什么?」凌琰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想见爷?」
「是。」如星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凌琰在惊讶之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耳背了。照常理说,这如星绝不可能自己想着要见主子,前些日子还寻死觅活的,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午后,沈瑶满面春风的迈进素馨斋,只见那清秀少年正撑着两腮恬静的坐在窗边,漆黑而深邃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无比诱人。
「听说,你很挂念我?」他浅浅一笑,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如星身后,随手轻拂起那少年的发丝柔声询问。
如星听他发问肩头猛然耸动了一下,还没等回头察看,顿觉全身僵直。是沈瑶!他是什么时候绕到我身后去的?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背对着沈瑶,没有转身。这是如星平生头一次如此真切的惧怕一个人,甚至怕得无法言语,无力动弹。只听到那沉稳中又略含轻佻的嗓音,如星就下意识的回忆起初夜时倾注于自己身上的莫大羞辱,以及那难以启齿的痛楚与战栗。
「怎么?你不是让凌琰带话说想见我么?转过来呀!」沈瑶退后几步坐到了床边,笑望着他。
「大、大人,不、不……爷您可不可以就当作没听到凌大哥带的话……行么?」如星回过头苦脸哀求着。他是真后悔了,后悔不该心软,想着去求沈瑶放过玲戏、璎珞。这不就等于是自己惹祸上身嘛。
「要我当作没听到?」他又笑了,反问说:「你认为这可能么?来,这边来,过来!」沈瑶只挥了挥衣袖竟带起一股强风,顺势将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拽入了他怀中。
如星又一次被无助的放倒在床榻中,近距离的望着沈瑶那俊逸非凡的脸庞,却突然觉得它是那么的狰狞、扭曲。
日落黄昏之时,沈瑶神清气爽的走出了如星的卧房,他冷冷的瞟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两名婢女,吩咐道:「进去好生伺候着。别忘了,你们的贱命是他换来的。」
玲珑、璎珞俯首含泪谢恩,在沈瑶离去之后她们方才起身进了内室。
此刻,如星正跪坐在床角发愣。他披了件玄色外袍,玉凿似的雪白肩头裸露着,满脸斑斑泪痕,呆滞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被褥上那点点刺眼的血渍。
「如星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们没齿难忘。」玲珑璎珞拜倒在地,不停的叩头,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她们先前一直跪在门外,中间过程虽听得不太分明,但如星那一声声呻吟呼唤却甚为清晰,房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不难猜想。
前几日是她们不顾如星死活在先,可如星却情愿用自己的身子换取沈瑶的恩典,不仅饶她们性命还不用再干苦活,如此以德报怨怎能不被感动?
「别拜了,有什么好谢的?就算不为你们求情,还不是他想拿我怎样就怎样,我有得选么?」如星轻轻摇着头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
时光一天天的流逝着,转眼即冬去春来。
快两个月了,如星一直待在逸园里,不得踏出半步,好在这园子也够大,没事时东走西看也不算太闷,当然,玲珑、璎珞是必须时刻随侍左右的。在院子里,还遇到过几次陈素。他看到如星总是显得很尴尬羞愧,话变得很少,甚至还刻意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先生,您什么时候也变成他的奴才了?」如星说罢转身走了,进了书房,去为沈瑶添茶磨墨。
前一个多月,沈瑶也算很宠如星,甚至还命人将他的寝室迁到了自己隔壁,以方便不时之需……然后,他渐渐发现如星变了,变得非常乖巧,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取悦求欢;当他在一次次「调教」中逐渐记牢了沈家家规的同时,那双原本明亮清透的眸子也越来越黯淡,直至了无生机。
沈瑶越来越厌恶这个毕恭毕敬只知道回答「是、不是」的如星,他喜欢的是那个谈吐有趣、清高倔强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具行尸走肉。虽然,那吃穿用度的标准不见有什么更改,但沈瑶的态度却是明显冷淡了。
甚至一连好几日都没再让如星侍寝。
「如星,你从今儿起,搬回『素馨斋』。」沈瑶埋头挥毫写着一篇无关紧要的公文。
「是。」如星恭敬的立在一旁为他磨着墨。
「今后,未经召唤书房也别来了。退下吧。」他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是,爷。」如星欠了欠身,默默的走出房门。只在心底细细的想着:终于,他终于玩腻了,那么就意味着我暂时「自由」了吧?之后呢?之后会怎样?一辈子做沈家的奴才,或者被他送人、转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去找姐姐和爹娘吧——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
沈瑶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怒火中烧竟不知不觉的捏碎了手中笔杆。
他以为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吩咐,知道自己失了宠,好歹会感到些失落惆怅,哪想,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那他日日夜夜在床榻中的百般迎合与主动索求都是作假的?摆脱了我的「玩弄」他恐怕背地里还会偷着乐吧!枉我还自称「情圣」居然连这么点魅力都没有。在京里,无论名媛淑女抑或烟花女子,哪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沈瑶越想越不甘心,面色极为难看。
晾了如星十来日,最先按捺不住的却是沈瑶自己,入夜之后,他领着两名亲信向「素馨斋」。才到院中,远远的就听到房内传来阵阵嬉笑声,他板着脸猛然推开了房门。
「在煮茶哪!不错、不错,日子过得蛮闲雅的。」沈瑶冷眼环扫着矮几上那套银制茶具,语调生硬,而凌琰则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抱剑抄手立于他身后。玲珑、璎珞见沈瑶脸色不佳,识相的退了出去,只剩下那个躲不了、逃不掉的如星独自承担沈瑶的怒火。
「爷,您请先歇歇,待星儿为您沏茶。」他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即取来一盅上等的峡州「碧涧」,轻轻舀出一勺注入茶釜沸水之中。
「用的什么水?」沈瑶入座之后又问。
「回主子,是常州惠山泉水。」如星轻声回答。煮茶最宜配山泉水。他随侍沈瑶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他向来极为挑剔讲究,劣等茶水是绝不入口的。
沈瑶首肯之后静静注视着如星,看他优雅娴熟的点水、育汤花、分茶……
昏黄的烛火在晚风的轻拂下隐约晃动着,使得不远处那个纤细的人影透着一丝朦胧飘然之美。沈瑶恍恍惚惚的斜靠着,思绪又不由得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最闲适的日子——想当年,自己也曾是个好脾气且与世无争的单纯公子……而如今,也只有闲暇时看着如星才可勉强寻回一丝平和淡然的心境。
细看之下,沈瑶又发觉如星那姿态动作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是像婉婉么?那个汴梁牡丹阁的花魁,她也擅长煮茶……不对,婉婉分茶的姿态更妩媚俏丽,如星却是种难言的端庄娴静之美。
迟疑中,他接过茶盏略微浅尝。
「这茶!」沈瑶看着茶盏中那层似云似雾的汤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大变,连举杯的右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凌琰见主子面色有异。随即侧身轻闪,只见一道窄亮的寒光划过,他那柄泛蓝的利刃已迅速横架在了如星颈项问。
「茶里做了什么手脚?」凌琰以剑鞘抵住如星后背,厉声喝问。同情归同情,但倘若他要伤及少主性命,那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却也决不会手软!
「这、这……」如星被这突发事件吓得双腿一软,哆嗦着无法言语。他平日里只见着凌琰配剑,可从没看他拔出来过,更何况还是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么锋利的剑,稍一用力可就血洒满地了!仔细想想,刚才煮茶的时候也没怎么着啊!可怜我都已经被你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难不成还放下毒下药么?就算有这心也没那胆啊!他凄然抬头望向沈瑶,一脸无辜委屈。
沈瑶挥了挥手示意凌琰退下,只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常态。先前的那丝惊诧,就如同夏日轻风划过湖面,点点涟漪转瞬即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别怕。茶没问题。只是煮得太好,教我有些吃惊。」他微笑着揽过如星,搂抱着他,轻描淡写的解释了先前失态的原因。
然而,真正让沈瑶惊讶的却是,如星煮茶的动作、茶的口感都与自己的侧室月娘如出一辙,而冲那如云似雾的汤花,分明就是自己教与月娘的!这次绝不可能再是简单的巧合,月娘即是如星的姐姐——绿竹!
投湖自尽。这么说来,她已经过世了?难怪凌琰寻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踪迹。沈瑶心中顿生些许失落之意。一分哀伤、一点惆怅、一丝怜惜,仅此而已。按沈瑶的心性,绿竹的死他一定会找人陪葬,但不必急于一时。此刻,他唯一的问题只是: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如星?
说与不说,几乎可以完全改变如星后半生的境遇,决定权却只在沈瑶一念之间。
而他,则在那一瞬间毫不犹豫的选则了后者。
***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除去草木复苏、春意渐浓,「逸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书房里,立着傲慢的主人,跟着木然的仆从。一个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还恨世事不公;另一个颠沛流离历尽坎坷,却不见苍天怜悯。
如星着一身素白衣衫,揽袖缓缓的研着墨,那是座上等的端砚,砚首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卧虎,墨是徽州的,雕龙绘凤,还带有淡淡的暗香,大概又是什么贡品,皇上的赏赐。这类物品,沈瑶几乎满屋都是。每次为他磨墨之时,如星总有一种冲动,极想将他书桌上的所有对象通通扫向地面砸个粉碎!可他不敢付诸于行动,不仅不敢做,甚至不敢多想。怕想多了,那心境会不自觉的在脸上流露出来,怕会因此又惹祸上身。
而此刻的沈瑶正神情专注的挥毫作画。想当初,他年未弱冠即被称作汴梁第一才子,京城无人不知其「通经史,善丹青」。正因为如此,酷爱绘画的当今圣上才会对他倍加宠爱,同样嗜画的郓王爷才与他结成生死至交……而如星却是头次看沈瑶绘画。
他作画时很随性,落墨于纸不拘细节,且如行云流水,姿态潇洒俊逸,直教人倾心。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幅墨竹图即跃然于薄绢之上,数丛秀竹笼在蒙蒙晨雾之中,浓淡相依,枝叶错落有致,俊拔又不乏纤细秀美。
画毕,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又在卷右侧空白处题词一首:
「瑾薄情,往事朦胧醉花荫。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
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碧波粼粼,锦瑟凄哀销魂岭。」
自出守杭州,沈瑶也常舞文弄墨,然而,词画并举却是头一朝。如星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那幅画。
「瑾瑾薄情,往事誊胧醉花荫」这是说他自己吧?沉迷于花前月下却把故人抛之脑后,确实是无情主人,他倒还有些自知之明。第二句,「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嗯,看不太懂。「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他到杭州是为了寻人?没见他找人啊?
「怎样,看得懂么?」沈瑶察觉到如星偏着头一直盯着自己填的词,便随口问了一句。
「呃?对、对不起。」如星恍惚中突然听他发问,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站直了身子,恭声致歉。
「知道你不懂,不懂最好。」沈瑶喃喃自语。他这是在追忆月娘,追忆那个又名「绿竹」的婉柔女子,那是如星已过世的姐姐。倘若有一天被他知晓了,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竹,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如星,你看我画得如何?」
「星儿不懂画。不过,既然是爷画的,自然很好。」如星恭敬的欠了欠身。为人奴婢者敢说主子画得不好么?一句「不好」也就等于自己讨打。不过,平心而论,沈瑶确实是画得不错。但是,即便他画得很好,如星也不想承认、不愿承认。
「你怎么说话的?好即是好,还需加什么前提?星儿,你变了。不笑了,也不再哭泣,甚至还不屑与我讲话——几时这样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轻轻抚着如星的脸颊,言语间流露山无限失落之意。
「请爷吩咐,您希望看星儿笑,星儿就笑。」如星缓缓回答,一脸漠然。
「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罢。」
如星笑了,那一抹笑容像是寒冬里即将凋零的素馨花,悲哀、苦涩,没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