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从八人大轿换了轻轿,又从轻轿换成两人抬着的肩轿,真搞不懂这长孙宇治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的迎他进来,不过这“万象园”还真是大,若是用走的,怕也会走乏了。
最后,他终于下了肩轿步进正厅,只见长孙宇治和一个穿戴尊贵的少年端坐中央,而柳之颜也入座了侧席,看来……之颜很受重用,不像他……
也没换戏服,也没上台装,柳啼莺请了安之后便开始清唱了:“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啊,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那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金色的鲤鱼在那水面朝,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入了花阴。这景色撩惹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他比划得如痴如醉,长孙宇治听得神魂颠倒,长孙鸣凤则是看的迷迷糊糊,而柳之颜却是恨的咬牙切齿。
小柳逸明明是个男儿身,却硬要去学出那千娇百媚的女儿态来,虽然没有上台装,却依然娇艳动人,这哪里还是他柳家村的好男儿?
“可是……柳啼莺就是个红透半边天的男娼……”
昨天他去“怜园”送信,还听到些不三不四的话。
“这‘小叫天’叫的可不是天……嘿嘿嘿……”
“呦!‘小叫天’叫得我魂都要丢了。”
柳之颜听得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的,柳啼莺看在眼底,百般无奈中只能给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本来唱到杨贵妃因为唐明皇负约,转往梅妃处而醉卧百花亭,这柳啼莺扮的杨贵妃应该是万般苦闷的样子,但柳啼莺却突如其来的一笑,长孙宇治愣了一下,马上沉了脸。
“不用唱了!”长孙宇治大吼一声。
“哥哥?”
柳啼莺也好生吓了一跳,差点倒嗓,收收魂又掌着笑问:“长孙公子是嫌小的唱得不好?”
“哼!”长孙宇治沉着脸向长孙鸣凤说:“带你奴才回‘碧海院’去!”
“哥!你怎么说之颜是奴才?”鸣凤惊讶的捣住嘴。
柳之颜这些年在长孙家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于要取代大总管的地位了,鸣凤根本没想过他是“奴才”。
柳之颜马上接话说:“二少爷,大少爷教训的是,小的本来就是个奴才,您爱护奴才的心奴才全知道,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与大少爷起了争执。”
其实之颜才不是真怕他们兄弟阋墙,只是他深知长孙宇治是为了柳逸的一笑发怒,等他们一走,倒楣的还是柳逸。
“可是……”鸣凤不服气,还要说话。
“二少爷!小的还算是您的半个师傅吧?难道五伦您都不记得了吗?怎么可以跟兄长这么说话?”
“哼!柳之颜你倒会教学生,教得我的好弟弟竟目无尊长!”
“哥哥!不关之颜的事……”
柳啼莺看着他们争执不下,心口—阵紧张,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长孙宇治等会儿不知道要怎么整治他?
柳啼莺看着长孙鸣凤和柳之颜忿忿地走了,长孙宇治还是沉着脸看着他,更让他心惊肉颤的,不知该如何反转这恐怖的气氛。
“长孙公子……您别这么瞧人,瞧得小的心里发毛。”能怎么办?他是戏子,当然只有先低头。
“难怪你号称是天下第一红娼啊!嘴里咬着眼里还不忘盯着,怎么?我赏的银两不够,你得急着再找一个恩客?”长孙宇治在柳啼莺面前,向来都是温文儒雅的,从未对柳啼莺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柳啼莺愣了一下,心酸的自我嘲解着,“恩客也不是小的能选的,谁不能睡我身旁?娼妓嘛!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您别气,今晚我是只服侍您,只央求您别玩得太过火了,明晚回‘怜园’,还有一票客人等着上呢!”
柳啼莺向来也是乖顺温柔,除了偶尔在床笫间落泪抗拒外,从没让长孙宇治有过任何不满,今天纯粹是因为在之颜面前被伤了自尊,难得的说出讽刺的话,却让长孙宇治以为他跟柳之颜有特殊关系。
长孙宇治站起来走向柳蹄莺,“是啊!你们一个是娼妓,一个是狗奴才,要睡……倒也相配!”
柳啼莺的眼波闪烁一下,像是要哭却强自忍住,他还以为长孙宇治对他真是另眼相看,所以对他万般呵护,连入门都用轿子一路抬进来,想不到他跟别人都一样,还是瞧不起他。
看柳啼莺的眼泪就要涌上来,长孙宇治马上后悔了,本想开口道歉,却听到柳啼莺回道:“爷说得好极了,小的就只配跟狗奴才睡,倒不知道今天是哪只狗奴才要跟小的睡?”
“啪!”长孙宇治手中的扇子甩上柳啼莺的脸颊,“下贱!”
柳啼莺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啜泣着,“……是下贱,谁不认为被逼为娼的我下贱?您以为我很喜欢过这种皮肉生涯吗?谁要我家不像太少爷家这么阔?连嫖客都比我高尚……呜……”
他说着却数度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好停了一会才又再开口:“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之颜看得起我,我连对他笑一下都不行?我只是难堪,也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解围,只能……只能用笑来掩饰……你当我真是个开了洞的枕头,只用来让你插就好,若能当真如此也罢,偏偏我还有喜怒哀乐,偏偏我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
长孙宇治完全愣住了,在他心中,有的人生来就是娼,有的人生来就是奴才。像他,生来就是主子命,他没想过娼妓也会有思想,也会真心落下的眼泪,他以为柳啼莺只有在床上难受的时候才会哭的。
“柳啼莺……你不要哭了,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有没有打伤脸蛋?”
长孙宇治搂着柳啼莺,用扇子勾起他的下巴,“糟糕!真打肿了!”鲜明的长条状红肿浮现在柳啼莺的脸颊上。
柳啼莺惊慌的问道:“很肿?”
“嗯……”长孙宇治难过的点点头。
“惨了……”柳啼莺又哭了起来,“脸蛋留伤,我可有苦头好吃了,回去可是要被打个半死。”
“打你?怎么可以呢?”长孙宇治惊讶的说,他每次让柳啼莺陪宿,都是一片昏黄,从未看清过他身上的疤痕。
“为什么要打你?又不是你自己弄的伤。”
柳啼莺还是梨花带泪的说:“哪管谁弄的,不能替他们赚进银子,我可惨了。”
“银子?那我赏你的银子都进了谁那儿了?你没有自己留下了吗?我付过前帐的呀!”长孙宇治更惊讶了。
柳啼莺摇头说:“我是买断的身,哪里能留私银?”
“既然不能得到赏银,那你还替这些没良心的人卖身?”
柳啼莺不可思议的看着长孙宇治,“大少?你当真怜惜吗?我……”
他拉开前襟,露出伤痕累累的前胸,“不卖……就是这个结果,你不知道妓院都怎么逼人的,四肢绑着往死里打,又不真干脆打死人。”
长孙宇治脸色铁青的看着柳啼莺一身伤,“怎么有这种事?”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不这么逼……谁会甘心卖了?我被开苞时,比二少爷还小个几岁呢!”
长孙宇治突然搂紧了他,“我绝不让人再这样对你!”
柳啼莺无奈的笑了笑,“爷,难不成你还替我赎身?还让我住进‘万象园’?”
长孙宇治无话可答,他的身份可是长孙家的继承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一个娼妓迎进家宅?他长孙府可是书香世家呀!
柳啼莺死心的笑着,他早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要他身子的人都是最瞧不起他的,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被他身体迷惑的他们确实比较高尚。
他也曾痴痴的交出真心,却连身带心给践踏到成了一滩烂泥,现在他相信这世上只有跟他是童年玩伴的柳之颜才会正眼看他。
“大少爷……来吧!您招小的进府,不就是要共渡良宵吗?”
柳啼莺温柔的抚着长孙宇治,柔若无骨的双手果然引起长孙宇治激烈的热情,无论他玩过多少戏子,就只有柳啼莺能让他这样欲火焚身。
长孙鸣凤跟着柳之颜去而复返,悄悄地蹲在窗外偷看,鸣凤震撼的捂住自己的嘴,他无法相信自己所崇敬的哥哥竟是这样说话刺伤人的混蛋,居然还动手打人!
他更无法相信长孙宇治如此残酷的操弄一个只比他长一岁的戏子,连他哭哭啼啼的哀求都没有用。
“大少爷……求你……真的不行了……”柳啼莺的声音夹杂着痛苦和欢愉。
长孙宇治没有回答,在窗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大少……别这样……求求您……我要死了……”
长孙鸣凤开始阵阵反胃,柳之颜赶紧拉他离开窗下,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他忙低头探视着,“二少爷?不舒服吗?你想吐是不是?”
鸣凤拍拍自己胸口,良久才说:“我的老天!哥哥怎么会这样对那个柳啼莺?好可怕,他都哭成那样了,哥哥还不饶他。”
柳之颜见长孙鸣凤一脸惊恐,倒有点后悔了,“你到底有没有不舒服?唉!我不应该拉你来看这种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是这样过日子的,但如果因此让你吓着就不好了。”
鸣凤迷惑的看着之颜,“什么意思?你说他是这样过日子,难道每天哥哥都会这样对他?”
之颜无奈的苦笑,“不只你哥哥,还有很多陌生人,柳逸……就是柳啼莺说,你哥哥已经对他很好了呢!”
鸣凤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这样叫对他好?太过份了!哥哥罚底下人也没这么个狠劲儿!”
“不是这么说……唉!你不懂,这叫‘嫖’……如果大少爷真中意他也就罢了,可惜大少爷门第之见那么深,是不可能真心喜欢—个身份低贱之人的。”
鸣凤在之颜长年的教导下,还颇有侧隐之心,但长孙宇治他打心底深信自己是人中之凤,人上之人,一切他加诸于别人的苦痛都是可以接受的,所有他享受的福泽都是理所当然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长孙宇治。
鸣凤迷惑的说:“我不懂,太奇怪了,为什么那柳啼莺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之颜轻笑着拉鸣凤的手往“碧海院”走,“那你说,为什么我是奴才而你却是主子?”
“你不是奴才呀!”
“可我就是奴才,你没听到大少爷刚才说的话吗?我是你长孙家的奴才。”
鸣凤有几分心酸的抬起头来看着之颜,“我没有把你当成奴才过……”
“我知道。”之颜揉揉他的发,“可是满园子的丫鬟、丫头、小厮呢?我的身份跟他们有什么差别?我不过只是文笔较好又能帮大少爷理帐,所以待遇好一点而已。”
“之颜……”
鸣凤停下脚步仰望着他,清澈的眼瞳在月光下盈盈的闪着水光。
“这样不公平,你比我聪明,比我哥哥善良,你是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这样安排呢?”
满园子的虫鸣回荡,月亮像玉盘般皎洁,照亮了花丛树荫,点点银光洒在鸣凤身上,让他看来像个落凡的仙子,纯洁美好。
之颜很庆幸自己并没有狠毒的摧残这份纯真,如果鸣凤受伤,不管是身还是心,他都会万分心疼的。
他用手指轻轻勾勒着鸣凤的五官,笑着说:“上天的确不公平,可是谁都无法改变……”
鸣凤皱起眉头,很不解,也很不悦。
“不要再为这事烦心了,来,我们回‘碧海院’,我引箫,你抱琶,合奏一曲《梅花操》,让乐音传人‘穹苍院’,让柳逸知道他不孤单,有我在挂念着他。”
“嗯……”鸣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你很喜欢那个戏子?”
“很喜欢……你不要叫他戏子好吗?在我心中他永远是当年那个单纯可爱的小柳逸。”
“唉~”鸣凤不知为什么,听柳之颜这样讲会觉得鼻头酸酸的,胸口也闷闷的,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有……你认识那戏子…我是说,柳逸吗?”
之颜笑着说:“认识很久了,我们从小是邻居,小柳逸从以前就爱哭……”
鸣凤低着头听之颜神彩飞扬的述说着儿时回忆,快乐的童年,满地撒野的玩伴……那是他不曾有过的记忆。
***
当晚,柳啼莺一丝不挂的趴在长枕上,房内很暗,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不用面对那种被赏玩的难堪。
长孙宇治的习惯是入夜不点灯,他喜欢看月光照着窗外的树影,映在窗上,他觉得这样的情境特别雅致。
他轻抚着柳啼莺的背脊,男人的触感是这么有弹性的柔软,纤细而分明的肌理让他觉得很美,像骏马,充满隐藏着的力量。
“背上也有疤吗?”暗色中,他只隐约看到柳啼莺背上一条条的青紫。
柳啼莺笑着把绸被拉高遮住自己,“您别看了,答应了今晚要让我休息一下的,这样瞧个不停,别又撩起火来。”
长孙宇治干脆坐起来看着柳啼莺,他清秀的眉宇带着浓浓的忧伤和疲倦,是他这年龄不应有的沉重。
柳啼莺昏昏欲睡的趴着,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箫声,他猛然坐起来盯着窗外。
“凤箫……”柳啼莺拉起薄被包住自己走到窗前,“是之颜……怎么有琵琶声?”
长孙宇治也走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一定是鸣凤又拉着他合奏了。”
“之颜……鸣凤……之颜鸣凤?……哈哈……原来是这样,之颜鸣凤,早注定好了,我是局外人……”
柳之颜给他的箫上,不就刻了四个字吗?
“之颜鸣凤”那是多久以前就注定好的?
“什么局外人?”长孙宇治不解的问。
“等了那么久,原来是种结果……”就算之颜能救出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个娼妓,这印记永远都洗不掉,而之颜能给他的不过是尊重,那双含着情的眼睛,含的是同情,之颜早已有了自己的归宿,而他,身边换过一个又一个人,却注定要孤单一辈子。
“柳啼莺?你又哭了,怎么回事?”
“大少爷,我给你唱曲子。”
柳啼莺把红绸被抓着当成水袖般挥舞,颠倒众生的吟唱起凄迷的出塞曲,脚步凌乱的踏在月色下,更别有一番风味。
“戍羯逼我兮,遽为别离。
生死难知,珠泪暗垂。
从此一去,不复再归。
不复再归,不复再归。
昔日汉家女,今朝胡地妄。
远嫁异域,故国无期。
心有怀兮愁深,心愤怨兮无人知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
万里长驱,雾暗云迷。
腥膻如蚁,悲茄惨凄。
悲茄惨凄,悲茄惨凄,一步一远兮,日月无光辉。
天高地阔,无语当告谁。
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
一个不稳,柳啼莺踩着了拖在地上的被角,红绸被扯倒落地,娇柔的身躯也随之跪倒。
“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呜……”
柳啼莺捧着脸跪倒在地,凄凄的哀鸣,硬生生的敲打着长孙宇治的心门,而月光下,斑斑伤痕是这么毫无掩饰的映入长孙宇治的眼中,像挥舞着魔爪的鬼怪向他扑来。
前所未有的震撼让长孙宇治感到晕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站着看柳啼莺痛哭失声。
过了许久,窗外的乐声渐歇,柳啼驾的哭声也成了微弱的啜泣,他依然是跪在地上,屈着身子把脸捧住,长孙宇治犹豫的跪在他身旁,轻轻的把他的手拉开。
“柳啼莺……别哭,不会有事的,你在‘穹苍院’住个几天,等你把伤都养好了再说。”
“再说?”再回“怜园”去弄出一身伤?
也罢,最少能休息几天。
柳啼莺乖顺的拭去睑颊的泪水,“谢谢长孙公子,刚刚啼莺失态了,让我再唱首曲子给您听好吗?”
“不用了。”长孙宇治温柔的扶他起来,“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先睡吧,安心的睡,我不会打扰你,今夜你安全了。”
是的,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