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自幼失亲,一直与爷爷相依为命。虽有一大堆嬷嬷、丫环照顾饮食、起居,但那小小的心里,却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好在她天性乐观,天真纯良,也没养成孤僻骄纵的千金大小姐脾气,是兰府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宝。风清逸比她大了几岁,毕竟也是个孩子,又处处照顾她,相处虽不是很久,直觉里却把她当成了亲人,远比打襁褓里就服侍她的丫环、嬷嬷来得亲热。练功也因为多了一个人,不再觉得枯躁难熬,也不敷衍塞责了,倒也认认真真了。
兰夕生看在眼里,见两个孩子还小,对他们超于常人的亲近也不多加阻拦,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兰府下人起初对这个来厉不明的少年不屑一顾,却见主人对他关怀备至,礼遇有加,又见他随随和和,俊逸聪明,也渐渐不敢怠慢,把他当成了主子般看待。
这日夕阳西下,两个孩子趁着家人忙乱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傍晚的西湖有种别样的美,慵懒而妩媚,迷离而妖娆。夕阳似血,残照在碧绿幽暗的湖面上,就像悲翠盘中盛着一块块的金子,被小舟荡开的波纹冲散,金子就跳跃起来,泛着诱人的光彩。晚风轻轻掠过,带来远处歌楼画舫的浅吟低唱,咿咿呀呀,似有无尽的愁绪在里面。夜已渐渐逼近,西湖另一番迷人的风彩才刚刚掀开,可这属于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它留不住思家的人。
风清逸痴痴地看着远处开起的万家灯火,或明或暗,听着岸上妇人呼儿唤女的声音,或是顽童的惊叫声,间或夹杂着数声狗吠,想到这些曾经属于自己的时光情景竟恍如隔世,不由心中黯然,掉下泪来。泪眼迷蒙中,见有人递来一块帕子,会是谁呢?是了,一定是娘亲,只有娘才会在自己害怕时抱着他软语安慰。娘不是去了吗,那为什么这帕子上有娘身上淡淡的馨香呢?娘,你一定是放心不下逸儿,回来带逸儿走吗?
“娘——”再也控制不住,风清逸抱住来人,痛哭失声。
“哥哥,你怎么了?病了吗?”年幼的兰沁根本弄不清楚状况,只知道自己生病时才会这样,遂像爷爷安抚她一样紧紧地抱着风清逸,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平静下来的风清逸,看到兰沁那受到惊吓的样子,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懊悔,情知自己吓坏了她,擦干泪道:“我们回去吧。”
“好。”
快到岸边,兰沁高兴地拍手叫着,她从来没像现在一样那么迫切地想回家里。打小就住在西湖边,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得了,可刚刚天渐暮色,风清逸又莫名恸哭,让她也跟着害怕起来。现在看到岸上渐多的行人,哪有不开心的?
风清逸眼尖地看到她的手指上缠着纱布,遂丢下船桨,牵过她的手问道:“沁儿,告诉我,怎么弄的?”沁中浮过一个声音,“刺绣一点儿都不好玩,你看,我的手指头都刺破了。”
仿佛看到清岚皱眉的样子。
“嬷嬷让我学刺绣,好痛哦。”翘着手指,兰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以后不学了。”他不希看到她受伤。
“不,我要学。”兰沁一脸执着。
闻言,风清逸满心不悦,想当初清岚因不喜欢刺绣,老求自己带她出去玩,可自己却嫌麻烦,从没答应过,现在想弥补,都没有机会。眼前这个女娃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冒着被责骂的危险满足她偷玩的要求,竟还想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没有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兰沁径自道:“嬷嬷说娘绣得可好了,沁儿要像娘一样。”
“你娘?”相处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听兰沁提及自己双亲,不由问道,“沁儿,你爹娘呢?”
歪着头,兰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爷爷说,爹和娘出海游玩时,就乘仙鹤去了西方的极乐世界。哥哥,那里很好玩吗?为什么爹娘一直不回来看沁儿呢?”
“……”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知道吗,我娘长得可美了,像仙女一样。”兰沁满脸崇拜。
风清逸撇撇嘴,兰沁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美?若她见了自己的母亲,那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美。不过他无心与她争辩这些,他心里现在很不舒服。他不喜欢看到兰沁天真、浪漫、不谙世事的样子,而自己却要背负太多的仇恨。同样是父母早逝,境遇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觉升起捉弄她的念头,“傻丫头,你爷爷骗你的。”见兰沁瞪大双目,遂邪恶地笑道:“极乐世界就是地狱,你爹娘早死啦。”
“你骗我的,我爹娘才不会死,不会死。”兰沁握紧双拳,眼中蓄满了泪水。
“笨,他们抱过你吗?哄过你睡觉吗?没有吧。如果不是死了,就是不爱你,哪有父母丢下自己女儿独自去玩的道理。”
兰沁咬着唇,刷白着脸,泪水汩汩地往下流。没有预期的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却脆弱得让人心疼。
意识到自己的残忍,风清逸一把将她抱住,哄道:“沁儿别哭,哥哥刚刚骗你的,是哥哥不好。”腾出一只手,将船划向岸边,再呆下去,他真怕会出什么事。
吃晚饭时,众人遍寻不到兰沁,不觉惊动了兰夕生,风清逸也慌了神,把傍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早已后悔,只是没想到兰沁是如此反应。
兰夕生以极不苟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也并未多加责怪,想了想,举步向“撷浪居”走去,众人紧随其后。
踏进“撷浪居”,兰夕生不禁老泪纵横,长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摩着门框,口中轻轻道:“隐菊、纤尘,爹看你们来了。”
周围的仆佣也是一脸戚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风清逸一看这阵势,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却不敢开口,生怕再造次,只盼能够找着兰沁,好让他那颗悬着的心重回原处。
“撷浪居”是分为前后两进的东西厢房,东厢自然是卧室,西厢隐约是书房之类的,房内几乎都是褪色的大红,正前方一个“喜”字因门被突然打开而“哗啦”作响,更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让人不觉头皮发麻,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往上窜。
风清逸真不希望兰沁会在这个地方,那只会让他的罪恶感加重一层。
这时,却听代嬷嬷在东厢里间道:“小小姐在这儿呢。”
风清逸直觉往里奔,却见兰夕生一掀帘子走了进去,只得紧随其后,果见兰沁蜷缩着在一张床上睡着了,脸上犹自挂着泪珠,旁边是一个半开的卷轴。
他一阵心疼,正欲上前,又被兰夕生抢先一步将兰沁抱在怀中。他竟有些茫然失落。
“沁儿。”兰夕生唤着她,见她已皱着眉,沉沉入睡,不忍吵醒她,便轻轻拢着,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像是呵护稀世珍品般小心翼翼。众仆人已悄悄退下,只留下这老少三人。
风清逸远远站着,既忐忑不安,又愧疚不已,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不时用眼角瞟着似陷入沉思的兰夕生。
“逸儿,你过来。”
“爷爷。”走到他跟前,风清逸做好了被责备的准备,既是自己错了,就要承担起来,哪怕被赶出兰家,再次露宿街头。
“逸儿,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吗?”
“清逸记得。”
“好,我要你答应我,把沁儿看做你的亲人,永远不要伤害她。”兰夕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是。”他很意外,不想是这种结果,坚定地说:“爷爷请放心,清逸经此一回,断然不会再伤害沁儿一丝一毫。”
“好。”
自此,风清逸对沁儿的宠爱中又多了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直觉将她视为自己至亲之人。但这种感情既不同于与清岚的手足之情,也不同于单纯的感恩之心。可是,好一阵兰沁都不理他,练武躲他,吃饭躲他,连睡觉都搬回了“弄玉阁”。
终于有一天,风清逸在“弄玉阁”看到了兰沁。她正坐在窗前,认真而努力地做着手中的绣品,一缕发丝不规矩地散在腮边,虔诚的样子让人心疼,连他的靠近也没察觉到。
风清逸小心地拂起她腮边的细发,不料惊着了兰沁。她心下一慌,尖锐的针竟生生扎进肉里,疼得她惊呼出声。风清逸暗恨自己的鲁莽,心疼地将她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地吮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哥哥!”不知是疼的,还是高兴的,兰沁一头扑进风清逸怀里,抽抽答答哭起来。
“沁儿莫哭。”他有些受宠若惊,抚着兰沁的背哄着,随后似想起什么,霸气地说道:“以后不许这样躲着我,知道吗?”
“哦。”兰沁听话地应承。
“对,沁儿这样才最乖。”不快烟消云散,他开心地吻向兰沁光洁的额头,逗得兰沁“格格”直笑,自己却莫名地红了脸。
多年后的夏天。
兰府的湖心小岛其实是由一片陆地和几块巨石构成。岛上花木扶疏,尤以兰草居多,而今正是炎夏季节,长得葱茏青翠,旺盛无比。
这本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蝉儿趴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偶尔才会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风。谁都不愿在这样的天气里在日头下暴晒,能偷懒的都捡了个阴凉的地方凉快去了,有事做的也尽量足不出户,却有个少年在岛上练剑。
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凤眼下敛,很好地将自己藏匿起来,比如狠戾、邪恶、冷酷的一面,让人以为他是一个生性纯良、温和斯文的少年。只是,那招招出手毫不留情的杀招早已将他出卖,而那套精湛的剑法被他操练得,炉火纯青,着实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担忧若是佩剑江湖,又会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波。躲在暗处的兰夕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练武奇才,年纪轻轻地便有了江湖一流高手的修为,让自视甚高的他也自叹弗如。
这个少年便是多年来一直没有忘记复仇的风清逸。现在的他,若要与仇人对决,胜出是易如反掌。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除了和兰夕生有约在先之外,还因为当年的仇家现今都已销声匿迹。人海茫茫,要找出他们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几年来心中常有悲愤郁积,情恸于中而形于外,才会在这样一个下午在此练剑,以泄胸中郁闷。
兰夕生叹了口气,他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这孩子的想法。想到风清逸羽翼渐丰,自己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不禁顿生无力之感。
“谁?”风清逸敏锐地喝道。
“是我,逸儿!”唉,这孩子,在家里都如此戒备。
“爷爷,你找我有事?”清逸先是惊奇,继而愤怒。亏自己这几年刻意训练自己的敏锐力,现今竟迟钝到好半天才发现。若刚才躲在那儿的是仇家,恐怕有十条命也不够丢了。不过他隐藏得很好,让人难窥他心中真实想法。
“嗯,你随我来。”说罢,振袖跃上岸边。
风清逸大奇,何事如此慎重?大不了差个小厮来寻他便是,难不成是沁儿出事了?思及此,他不禁烦乱起来,不假思索地,随即也上了岸。
兰夕生把他带至自己的书房,指着桌上一堆册子,道:“看看吧。”风清逸看了他一眼,情知与兰沁无关,也稳定下来,依言随意地拿起一本一翻,见是一本账册,合上一看,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兰氏银号子规巷账册”,心中终于有些了然,装着不懂地问:“爷爷,你这是……”
“逸儿,你今年有十五了吧,我准备把这些银号交给你来管理。”
“我?不行。”他一口回绝。
“为什么?”早料到他会这样,兰夕生成竹在胸。
“哦……清逸姓风,不是兰家的人,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恐外人说闲话。”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他大仇未报,何暇顾及其他。
“若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大可不必顾虑,我难道不清楚你的为人?”挥挥手,止住他的辩言,“何况,我一直将你视作自己的亲孙儿,你若真怕闲言碎语,不如捡个好日子,拜我为爷爷,也好堵了外人口舌。”
“不,爷爷。”他一脸焦急。
“怎么,是觉得我不配做苏州首富儿子的爷爷?”兰夕生故意沉下了脸。
“不是不是,我……”这样一来,他与沁儿岂不真要以兄妹相称了。
看出他的僵硬,兰夕生了然一笑,故意伤感地道:“我老啦,不中用啦,本以为可以看到沁儿出阁的那一天,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爷爷,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他的心里也难受起来。
“傻小子,人哪有不死的呢?只是放心不下沁儿,我走后,谁来照顾她呢?她那么善良,总是不去伤害别人,可她哪里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窥着兰家的产业和她的人呢?”
“爷爷放心,我会照顾她的。”话一出口,风清逸便知上了当,反悔已然不及。
“心甘情愿?”兰夕生眉开眼笑地问。
“是。”
兰家的名声虽不如风家的响亮,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即使当家兰隐菊与其夫人失踪了好几年,不过在兰夕生操持下,还是平稳地发展着。兰氏银号共有八家,全在杭州城内,人称“四巷四街”,除子规巷外,其余分别在果农巷、颜子巷、乌纱巷、天台街、孟阳街、柯叶街和苏子街。
风清逸出身于商人之家,因父亲过世得早,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风云变幻竟是一窍不通,一切均要从头开始。银号中的先生见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更是怀了鄙薄轻视之心,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风清逸看在眼里,气在心底,本想得过且过,现在竟激起他好胜之心,誓要做出一番样子让那些人看看。是以早出晚归,几乎将全部心思放在银号上。
“嬷嬷,哥哥在做什么啊?怎么几天都不见人影呢?”一场暴雨过后,天空显得格外明净,西湖也更加潋滟了。坐在窗边,兰沁向往地说道:“这个时候去玩,该多好啊!”
“什么?”代嬷嬷没听到后半句,道,“不知道,也许是老爷吩咐了什么事吧,小如,你知道吗?小如!小如……”
被代嬷嬷一叫,一旁撑着头睡觉的小如猛然惊醒,仓皇四顾,“谁?谁叫我?”
“谁?我。”代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小如是她的远房侄女,前些年探望她时与兰沁一见如故,兰沁非要留下小如,她表弟妹正愁于生计,当然巴不得如此,与兰沁是亦友亦仆。
“姑姑,什么事啊?”她打了个呵欠。
“你呀——”代嬷嬷整理着被褥,看着并排的两个枕头,不觉皱了皱眉,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你们还不知道啊?前阵子我听兰山伯说过,好像是老太爷让风少爷管理银号去了。”
“管理银号?”
兰沁和代嬷嬷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心思却各不一样。兰沁想的是风清逸年纪轻轻便担当重任,不禁又是骄傲又是得意。再想以后陪自己的时间少了,又有些闷闷不乐了。
代嬷嬷却觉得兰夕生此举非比寻常,看了兰沁一眼,心道:“是个好主意呢。”
兰沁突地凝神,听了一会儿,高兴地飞奔出去,留下代嬷嬷和小如两两相望,传达着一个讯息:少爷回来了!
“哥哥。”兰沁欢快地喊道。
“这么远就听到我的脚步声,可见你功力又进步不少。”笑着抱起只及胸口的兰沁,风清逸心情极好。
“人家天天用功,是哥哥忙着公事,都不管沁儿了。”兰沁噘着小嘴不满地说。
“呵呵,是我不对,那沁儿要罚我了?”捏了捏她的面颊,忍不住地又捏了一把。
“哼,哥哥老欺负人家。”
“唉,谁叫你长那么可爱。”他状似无可奈何地说。
“咯咯咯,真的吗?”兰沁笑弯了眼。
“我骗过你吗?”
“没有。”搂着他的脖子,兰沁撒娇道:“哥哥,带我出去玩,好吗?”
“好啊。”
西湖依旧美得迷人。
此时的风清逸已不是当前那个孤苦无依的懵懂稚子。银号中的事,他已渐入佳境,让那班先前怠慢他的人渐渐刮目相看。今日的例会上,他的提议,让爷爷连声夸好。想到此,他不禁有些飘忽得意。负手立于舟头,望着远山苍翠,心中一阵激动。
看着风清逸白衣飘飘,风流俊雅,兰沁不知是沉迷于他的神仙样貌,还是陶醉于湖光山色之中,一时间忘乎所以,任小船作不系之舟,随意飘荡。轻轻掬起一捧清水,她缓缓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兰舟这时已进入荷塘深处。
风清逸返身坐于舟中,眉毛一挑,笑道:“沁儿真是聪明,可知‘莲’字何意?”
“嗯……”歪着头,兰沁努力地想,“师傅说了,莲便是荷,又名芙蕖、菡萏。莲为花中君子,最是出游泥而不染……”
滔滔不绝,兰沁把所学尽数说出,却见风清逸莞尔一笑,颇有些神秘地说:“丫头,你还小,大了就明白个中真意了。”
“啊?”骨碌转着大眼,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忘了什么。
“沁儿,”越过她,风清逸注视着她身后一枝半开的白莲花,徐徐地道:“以后,咱俩一起的时间,别叫我哥哥。”
“啊,那叫什么呢?”
“逸!叫我逸!”收回目光,他定定地看着她。
“逸?”一时改口,兰沁很不习惯。
“对,就是这样,再叫一次。”他咧着嘴笑。
“逸,逸。呵呵呵……逸!”兰沁越喊越顺口,越喊越大声。
“哈哈哈……”风清逸笑看天上浮云。
“咯咯咯……”兰沁不明就里,见风清逸那么开心,也逸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惊起一滩鸥鹭,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水凉凉的。
回到兰府,只见“乘风庭”中坐了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本想躲开的,不想看见兰夕生也在里面,只得差人送走兰沁,复来见面。
“这位便是风公子吧?果然仪表非凡,人中龙凤。”其中一人恭维道。
风清逸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脸相迎。
兰夕生道:“逸儿,这几位是钱塘出了名的能工巧匠,大凡达官贵人家中的庭台楼榭均出自他们之手,端地是独具匠心,巧夺天功。”
“这又如何?”
“你看,家里占地颇广,屋宇甚少,特别是‘弄玉’那有一块诺大的空地,留着实在可惜,所以拟建‘鸣琴楼’和‘揽月轩’,以供你和沁儿居住。”
“爷爷,有‘掬星’、‘弄月’不是足够了吗?”
“这两座楼阁太小了,咱家虽只是中等人家,也不能让人觉得寒碜,是不是?”
“是呀,风公子。恕我直言,贵府本来人丁稀薄,若加建两栋,不仅可显得紧凑些,看起来也没那么直接了。再在园中增加些花木、假山、小桥、流水,就更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岂不更好?”一人插嘴说。
风清逸很想撕掉他谄媚的嘴脸,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转头问兰夕生:“这事沁儿知道吗?”
“我想,她是不会说什么的。”
不再言语,风清逸情绪有些低沉。
闷闷不乐地回“弄玉阁”,见兰沁正在做画,风清逸便在一旁坐下,察觉到他心事重重,兰沁搁下画笔,爬到他身边坐着,问道:“哥哥,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没什么,沁儿,你画的是什么?”
“你看,我画的是白天游湖的画。”兰沁羞涩地道,“可是你的样子老画不好,只画了个背影。”
风清逸这才往桌上的画看去,果见一个白衣少年负手远眺的背影,寥寥几笔,略有些神韵。
“为什么?”他皱眉。
“我老是捉摸不到哥哥的神情,总是感觉很飘忽、变幻莫测的。”兰沁诉说着自己的困惑。
“沁儿觉得我是这样的吗?”他有些气闷。
点点头,兰沁脸上有一抹早熟的轻愁,“有时我老在想,哪一个才是我的哥哥呢?”
“看着我。”风清逸命令她道,眼底有不容置喙的真情,“这就是我,记清楚了吗?”
“呵呵,记清楚了。”回应他的是毫无诚府的笑。
风清逸仰天无语,这个丫头片子还是太小,什么都不懂,“沁儿你忘了,没人的时候应该怎么叫我?”
“哦,逸。”
“呵呵!”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兰夕生心中有无限愁怯,儿子、儿媳失踪十八年,一直音讯渺茫。现在他已到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盼在死前能见着他们一面。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早已是阴阳两隔,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禁备感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隐菊、纤尘,或许不久我们就要在泉下相见了。
“爷爷,你有何心事?”风清逸一眼就看出了兰夕生在烦恼。
兰夕生不答,愣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逸儿,你很好,很好。”
他把兰家产业交给风清逸打理,一是想让兰沁在他走后有所依靠,为此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二是想借此让他无暇顾及报仇。不料这孩子在短短几年间将兰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银号迅速发展,遍及江南各地,让前辈、同行惊叹不已。真不愧是苏州风怀古的后人——虎父无犬子啊!可是他少年得志,复仇之心更甚于当年,情形已渐渐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真不知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兰夕生以手抚额,不胜其扰,见月兔东移,觉得有些凉意,便起身道:“沁儿、逸儿,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着了,你们随意吧。”
看到爷爷苍老的背影,兰沁轻拢黛眉道:“逸,爷爷自入秋以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了,今天似乎更不比往常了。”
风清逸经过几年商场历练,早炼得一双火眼金睛,哪会看不出兰夕生的心事,只是他沉稳持重,若兰夕生不说,他决计不会去揭他心中的伤疤。他心中已有种不祥的预感,经历过至亲生离死别的他,很清楚这种感觉。只是他强抑着不说,因为这会吓到兰沁,思及此,他握住兰沁的手笑道:“爷爷上了年纪,精神自是差些,你不必担心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爷爷像以前一样不显老态,那样安心些。”
“是哦,以后我老了,你还是像现在一样美。”
“不正经。”兰沁啐他,顿时红了脸。
“是了,这样才好。来,我舞一套剑法给你看,为我抚琴如何?”
“嗯,好。”
秋风轻起,带了几分薄凉,却不冷。风清逸身心合一,心随剑走,衣袂翩然,随着琴音忽快忽慢,时开时合,姿势美妙之极。舞至极处,只见一片寒光,可与明月争辉,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剑。一曲舞毕,凝神收剑,只觉意气风发,心中似有万丈长虹,不由仰天长啸,啸声清亮,响彻云天。回眸与兰沁相向而视,轻轻地道:“沁儿,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兰沁俏脸微红,收回自己的视线,但笑不语。风清逸心中“怦怦”直跳,握剑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竟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兰沁素手轻抹,原来是《凤求凰》。琴音缠绵悱恻,悠扬宛转,似融入盈盈月华之中,连月光都变得暧昧起来,分不清是实是虚,是梦是幻。
风清逸倚在桂树上,知兰沁以音传情,这才转忧为喜,感受着琴音中无限的情意,一时陶醉在幸福喜悦之中。但见兰沁浸在皎洁的月光里,紫纱轻舞,嘴噙轻笑,眉宇间已可见绝代佳人的端倪了。一时间又朦朦胧胧,似月中精灵,不食人间烟火,可描其形,难述其神,不由得痴了,轻叹,倾国倾城,想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