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官以上,从来不愁厨房没有燃料。
在这笙歌达旦的繁华当中,大唐的声威远播,四邻朝贡,远无外敌,近无内患,百姓安居乐业,各行各业繁荣兴盛。
老百姓们沉浸在盛世的安乐当中,唯一的顾忌是:千万不要惹到杨家。
凭着衣带关系成为长安新贵的杨家,自贵妃的姊妹、兄弟至许多前仆后继的远亲,只要跟杨家沾上点边,就等于踏上了青云边缘,升天指日可待。
上个月,杨户部侍郎家中某条爱犬走失,经过彻底搜查后,发现是某位朱雀大街上的小贩因春夜苦寒,随地取材拿来做了香肉火锅。
小贩被官兵押走,从此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
众人知道警惕,杨家的狗也比寻常人家一条命值钱。
现在大伙们“就地取材”时,照惯例得先拷问一下狗儿的来历。
如果深夜里经过朱雀大街,看到几个人对着狗儿严加拷打时,千万别大惊小怪。
只要是跟杨家有关的事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包括走过杨家门口也得放轻脚步,以免惊动了虎威。
这天,杨家的门房正在打盹,春香日暖,好一个太平盛世的好年代。
偏偏一股恶臭传入鼻端,打断了他的好梦。
“这位大哥,请问一下……”
睁眼一看,是一个浑身肮脏、衣着破烂的男孩,他仰望杨家的红木大门,嘴巴微微张大。
哼!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
一看到杨家的巍峨大门、门前两座庄严威猛的石狮子,就够他感动敬畏的了。
门房摆起狐假虎威的脸。
“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做卫静?”男孩沾满污泥的脸上,有一双发着灿烂金光的眸子,如野地里跑来的狼,犀利而闪亮。
“卫静?没听说过。”门房摇摇头。
男孩大失所望,再次确问:“这儿,是杨户部侍家没错吧?”
“没错,但我们这儿没有叫卫静的。”
男孩失望地跌坐在地上。没有?怎么可能没有!
“你别坐在这里,又脏又臭的,污了我们杨家的大门。”
门房想赶人,又不想接触男孩的身体,不知从哪拉出了一支扫把,对着男孩的脸面挥舞。“这里不是你们这些下等人来的地方,快走!”
“不可能的。”男孩再度站起,坚定地说:“我要找的人一定在这府里面,你不帮我去问,我就在这儿等。”
“都没有了,走!快走!”
“我不走!”
男孩出乎意外的固执,他抓住扫把的那头,一阵拉扯,硬是以小博大的抢了过去,但身体因为用力过猛,往后连退了几步,刚刚好撞上从门内出来的一个女人,转了一圈,跌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被撞着的女人偏了一下身子,没被撞倒,立在男孩面前,一脸冰霜的问。
白净秀气的瓜子脸,一双冷冷的凤眼扫过来,约莫二十出头,长得极美,眼底虽有怒气,却别有一种风流的韵味,男孩望着女人发呆。
奇怪,好像在哪边见过这长相。
“静姑娘,这个人莫名其妙说要找人,硬赖着不走。”
“他不走,你不会赶他走嘛?”那位姑娘冷然看他一眼,尽是怒色。
男孩猛然醒悟,对了!她的长相几乎跟卫宁一个模子生出来的,俊雅冷傲,连眼睛也一模一样,只是性别不同,让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
静姑娘?男孩心中一动!
他两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的袖子。“你叫卫静对不对?我认识你哥哥。”
“哥哥?”女人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他。
“你的哥哥叫卫宁,对不对?”
一听到这句话,女人镇定的脸色骤变,将男孩往前拖,拖出一段距离后,才又急急问道:“他在哪里?”
这句话代表她默认了自己的身分,她就是男孩要找的人。
“他死了!”男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走了千里之遥,还是一无所得,突然找到卫宁的妹妹,感觉上像碰上了未曾谋面的亲人。
“卫宁……他死了?怎么会?”卫静看起来不敢置信眼前的事实,她以袖掩唇。
“你哥哥卫宁,是我们韩家的管家;我们韩家被官府抄家,网开一面放走我们下人,他不肯走,坚持要陪着老爷……”男孩本想强忍泪水,但说着说着,依旧涕泪纵横,哭得说不出话。
卫静也哭肿了眼睛,她用手擦着眼泪,整张脸上的胭脂水粉糊成一团。
“哥……”她拍拍噎噎地泣道。
本是愁云惨雾的气氛,突然被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打断。
“那是什么?”女人狐疑地找寻发声点,一时间也忘记哭泣。
“是我的肚子。”尴尬地笑了笑,男孩忽然抱着肚子跪下来。
“小兄弟,你怎么了?你叫什么名字?身体不舒服吗?”
“我好多天……没吃东西……我叫……我叫骆从信。”
男孩眼睛一翻,终于支撑不住,拉着女人的袖子倒下,袖子的撕裂声与女人的惊呼齐鸣。
今日长安,依然处处喧嚣。
☆☆☆
杨传郎家中最近茶余饭后的闲谈,不是围绕在贵妃娘娘新编的曲子,也不是宫中特地赏赐下来的荔枝,而是在卫静远道而来的远房表弟身上。
卫静的远房表弟浓眉大眼、爽朗可爱,第一天来就惊天动地的昏倒在门口,闹得众人皆知。
卫静叫了医生来看,知道他只是饿了太久,体力耗尽而已,连忙叫厨子煮了一大桌子的菜,不够的就拿出钱叫丫环去买,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弟宠爱有加。
第二天,男孩恢复健康后,卫静拖着他上街买了成堆的衣服回来,将银两像流水一般洒出去花,生怕亏待了表弟任何一分。
很快的,众人打听出来男孩叫骆从信,今年才十五岁,母亲远嫁给边疆胡人,所以跟卫静这十多年没有往来;现在骆家双亲急病骤逝,所以前来依亲。
“也怪不得静姑娘疼他,这么勤快、开朗的男孩,现在可少见了。”
“原来是有胡人血统,怪不得眉宇豪迈,静姑娘虽然漂亮,她表弟又俊了三分。”
“是啊是啊!若再大一点,可要迷死我们这里大大小小的丫环。”
“还用等到大一点吗?现在已经……”
众口纷纷,传说着各种言语,上上下下的视线都跟着骆从信打转,其中也不乏年幼少女的爱慕眼光。
对骆从信而言,不管卫静放出去的身世是真是假,他既来之则安之,半个月下来,过着久违的安逸生活,每天被行动力强的卫静拖来拖去,逛遍整个长安。
这两兄妹,一宁一静,哥哥安宁俊雅,妹妹却跟名字一点也不相像,半点儿也静不下来,每一上街,就东吆西喝,买任何小东西也要杀价至店家一败涂地后才会甘心付帐。
卫静不许他在人前提起“卫宁”这两个字,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盘问他卫宁过去几年的生活。
骆从信描述着卫宁在韩家当总管的种种情状,以及最后韩家被官府抄家,他留在老爷身边,决定与老爷生死与共的经过。
每次听完,卫静总默然不语,脸上挂着浅浅的泪滴。
“静姐,你能不能请杨大人帮我们老爷句话?救救老爷、卫大哥。”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有个希望总是好的。
“不可能的。”卫静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家大人恨透了我哥,又怎么肯帮他?事情只会更糟。”她的脸色告诉骆从信其中有难言之隐。
骆从信不敢问,于是只好说:“静姐,我该走了,我要去洛阳找我们家少爷。”
这才是骆从信此次北来的主因,而找卫静,是卫宁格外拜托。
“你奔波了半年,又遇到了盗贼、瘟疫这些事情,先在这里休养几个月吧!你是哥哥送来的,我得好好照顾你才行。”
“卫大哥没有请你照顾我。”
“就当我在赎罪吧!我没有为哥哥做过任何事,甚至当年,他犯错时,我为了不被他牵连,与他撇清关系……”卫静黯然不语。
卫宁犯过什么错?骆从信不敢问,他看着一串眼泪从卫静眼中淌出。
“从信,就当作帮我一个忙,你再留一段日子,多告诉我一些哥哥的事情。”
看到一个高傲强悍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泪请求,只要是男人,都不会拒绝的。
骆从信点了头,伸手握住卫静的手。
☆☆☆
卫静虽是一名舞伎,但在杨家的地位颇高,连主人也不敢怠慢,她说要收容表弟在这儿居住,马上获得同意。
“当个守门的小厮也无所谓,只要有个吃住就成。”卫静客气地说。
“怎么敢让静姑娘的表弟做事。尽管放心住下,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欢迎都来不及。”杨家连忙回答。
可怜的是那个只知道“静姑娘”,却不知道“卫静”本名的门房,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受尽冷眼与委屈,好一段时间不敢抬起头来看人;每当卫静经过,不忘记冷嘲热讽他几句,让他更加抬不起头来。
骆从信看他可怜,反而跟他交起了朋友,老是陪着他坐在门边看来往的行人、马车。
“杨家为什么对静姐这么好?”他偷偷问门房。
“你不知道贵妃娘娘很喜欢静姑娘吗?”
“贵妃娘娘是谁?”骆从信对京城当中的人事物一概不了解。
“连贵妃娘娘都不知道?”门房摇摇头,当骆从信是不可教的孺子。“你去问静姑娘最清楚。贵妃可疼静姑娘了,每隔一阵子就要静姑娘进宫跳舞给她瞧,动不动就有大把的赏赐。对贵妃眼前的红人,杨家当然得捧在手心里。”
原来如此。骆从信点点头,难怪静姐常常一消失就是一整天,原来是进宫去了。
“哪天你要静姑娘带你进宫里看看,那里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方,墙上镶着金子,屋顶嵌着玉瓦片,能去一次,一辈子也不白活了。”
太夸大了吧?骆从信不感兴趣地傻笑。
反正还不是那么一回事,房子只要一个屋顶就能住了,至于风景,到处都是,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
骆从信耸耸肩,没在意门房的鼓吹,刚巧这时卫静提着大包小包自街上回来。
“啊!静姑娘,您回来啦!”门房上前哈腰行礼,骆从信则迎上前去帮她提东西。
“静姐,这些是什么?”他好奇地拉扯包裹的边缘,想一窥究竟。
“我在朱雀大街上的布庄帮你定做的衣服,今天去拿了回来。”
看她这阵仗,怕订了一整年的衣着吧?
“还有,”卫静扬起右手的一个小包,“我叫药铺又抓了一帖滋养强身的补药,等等炖鸡汤给你喝。”
身后的门房大大咽了口口水;骆从信不知福,反而一脸苦恼地拉拉自己束紧的腰带。
“静姐,再这么补下去,我的衣服就要穿不下了。”
“穿不下就再买,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男人还在意这些?小里小气的,看我不教训教训你。”卫静伸手过来拉拉骆从信的脸。
“好痛啊!静姐。”骆从信卖乖地叫痛,夸张的哀叫个不停。
“还叫、还叫!要街坊邻居来看看我教训弟弟。”卫静加重手劲,另一手还作势要打。
“姊姊饶命!”骆从信更夸张的演下去,逗得卫静花枝乱颤。
一旁的门房看呆了,冷若冰霜的卫静也有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霜雪初溶,艳若桃李的面容不知摄去了多少路人的心魂。
两人正在笑闹,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插进来。
“饶了他吧,静姑娘。”
咦?哪来这么一个气质恬静、相貌脱俗的贵妇人?
骆从信这辈子见过的美女不少,少爷的母亲韩夫人高贵雍容,静姐则是娇媚艳丽、但这妇人又比前两人更美上一些,瓜子脸蛋,眉宇间含颦薄怨,如书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女子刚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仆人丫环,又有几个家丁持着香烛花果,好大的排场阵仗,看起来是要上寺庙拜佛去。
“小孩子不懂事,就饶了他吧。”女子轻启樱唇,骆从信看得呆了。
再仔细看,女子已有些年纪,三十上下,苍白的脸色带点令人心疼的憔悴,她说话软软的,眼睛看着骆从信笑。
不由自主的,骆从信回了她一个笑容。
卫静在骆从信头上砸了一个爆栗,将他拉到身后。
“我的亲人怎么管教是我的事情吧?夫人有这闲情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我们卫家担不起您的关心,杨夫人。”卫静特别在称呼上加重了语气,神情不屑。
杨夫人的眉宇微微一凝,嘴角下滑,成了一个愁色。
“对不起。”她的神情若有所思,瞄向卫静的眼神带着歉疚。
“我警告你,少接近我的亲人,否则,我不会跟你善罢干休!”卫静将骆从信半推半拉地扯进来,直接抛下贵妇不管。
“静姐,她是谁啊?”骆从信乖乖的跟在卫静身后,清楚嗅着了火药味,再也不敢用玩笑的心情应对。
卫静恨恨地说:“她就是害你卫大哥被卖掉的人,你不知道吗?还看、还看!”
“是杨夫人卖掉卫大哥的?”骆从信讶异道。
卫静使力扯住骆从信的耳朵,拉着向前走,“那个贱女人,外表漂漂亮亮的,却一肚子坏水,只有你们这些笨男人会相信她!”
卫静一回头,瞪住骆从信。
“你可千万不能爱上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
骆从信没办法将那些激烈、恶毒的字眼跟方才气质娴静的女人连结在一起,就算有些人是面善心恶,但她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卫静。“静姐,我瞧她人很好。”
“男人喔!老是被美色迷惑,死到临头才知道吃亏上当。你哟!你知道什么。”
卫静一掌挥过来,这次是真打,骆从信的头皮当场一阵发麻。
“哥哥当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切都是她害的,我一辈子不原谅她!”
骆从信沉默不语。他的确见过卫宁身上的伤痕,残酷地让人不能相信他竟熬了过来。
有些伤,一生也回复不了。
也难怪卫静愤恨不平。
“走吧!明天晚上有贵客要来,我得指挥大家练舞才行。你要不要来看?”卫静往里走,脚步匆匆。
骆从信追上她,将自己的手塞入她手中,这孩子气的动作,总教静姐心软,百试百灵。“有贵客?”
“嗯,从东都来的。”卫静回答。
☆☆☆
杨家虚荣心强,好大喜功,每当有客人来,就一掷千金的招待,恨不得一次炫耀尽天子的赏赐。
厨子进进出出吆喝着运送食料入厨房,酒肉堆满了整间房子,上下忙着将酒肉装进擦拭得雪亮的金盆、银杯当中,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美酒香味,飘散在空气当中。
歌舞伎们一整天都在排练,忙得人仰马翻,且不时传来怒骂与饮泣声。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与纷争,骆从信对于大户人家内的恶斗早就见怪不怪,趴在窗边,剔着牙齿看卫静骂人。
啧啧啧!这对兄妹的个性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异。卫宁从来不对下人提高声音,偶尔动怒,也只是抬高眉毛,冷冷一瞥,就教人知道警惕;但卫静却戏剧化得很,她发出的尖叫声足以教方圆百尺的人胆战心惊,以为哪儿发生了凶杀惨案。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晚上就要表演给客人看,现在扭了脚?昨天不扭、前天不扭,你现在扭给我看?!”
戳戳戳!她玉葱般又长又白的手指直往女孩额头上招呼。
被骂的舞伎皱着脸,默默流着泪不敢哭出声音,抚着受伤的腿,委屈得不得了。
“我不过是过门槛时脚拌了一下,谁知竟然扭了筋骨,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还顶嘴!今天来的是东都贵客,老爷千交代万交代,你这时出了错,我们能要谁补上!”
卫静踉跄了脚步,以表示心中的震惊,她将手扶在额头上,做出晕眩的姿态。
“天啊!有你们这群不争气的,叫我怎么办!这只舞我编了三天三夜,别说少了一个人,连错了几步都不行,你……你竟然……”
一群舞伎连忙上来扶住她,卫静三抖五甩,原地扭了几下将众人甩开。
“静姐姐,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好。”
“罚她几天不许吃饭就得了。”众人连声劝慰着。
“罚她有什么用?养你们这群废物,连走路都会摔倒!”
她横眉竖眼的骂完人,接着头一低,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看她,老爷交代今天有群洛阳文人进京来,要好生招待人家,现在她扭了脚,我新编的舞还跳不跳?现在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叫我到哪儿去找代替的人来?”
骆从信剔完了牙,开始嗑起方才在街上买的栗子,看到这种景象,狂笑不已。
唉!女人真是可怕。
怪不得当年长城被孟姜女一哭,轰然倾倒,就可怜那个丈夫,连死后都不得清静。
笑着笑着,一不小心,嘴里吃了一半的栗子竟喷了出去。
“谁?谁的栗子?!”卫静接着了其中一片,低头研究半晌。
“静姐姐,你、你的脸……”
循着某人的手指着过去,一片显眼的栗子碎屑黏在卫静脸上,依着些微的口水,沿着光洁无瑕的皮肤往下滑,啪得一声掉落在亮白锻子织成的衣上。
周遭顿时无声。
每个人以缓慢的速度转头看罪魁祸首,眼中流露悲天悯人的眼光。
你惨了喔!小鬼。
“从——信!”从牙缝挤出来的声音教人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定了!静姐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骆从信天不怕地不怕,但对这个刚认的姐姐却是又敬又畏。
“很好,就是你了。”卫静眼中闪过犀利且别有意图的光芒,她朝骆从信一步步逼近;骆从信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
“韩公子,请用酒。”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蹲在韩仰玉身前,用祈求的眼神要他接过酒杯。
盛情难却。
不胜酒力的他,也只好一口干了下去。
一个个原本该充满傲骨的文人,为了进士科的金榜题名,个个像小媳妇般逢迎拍马、到处巴结,写种种明示暗示的诗文投递到主考官家中,只为一探考官的心意。
真是丢人!早知道还不如回家学做生意算了,做生意好歹还是端端正正坐等客人上门,当个读书人,只能按着官阶大小,挨家挨户的丢名帖,挨门房的白眼。
准丈人说名帖要弄得显眼一些,好在各家学子中显眼些,让人过目不忘;所以托人刻在木板上,后来许多学子效尤,木板越来越厚,大得可以当柴劈。
不小心落地,还会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也算得上“名”震四座了。
韩仰玉自嘲地笑笑,又接过歌女递来的酒杯,自暴自弃地一饮而尽。
“仰玉,你这样喝会醉。”从洛阳一同前来的莫子尧拦下酒杯,他知道韩仰玉鲜少喝酒,禁不起这一轮又一轮的劝酒。
韩仰玉的眼睛随着那纤细的身子移动,舞姿有些生涩的舞伎,顾盼间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情。
不对!与其说是风情,还不如说是心焦之下产生的惶恐不安。
“仰玉,你看上那舞伎了?”关见勋凑过来打趣。谁都知道韩仰玉心里面只有未婚妻一人,从未对外界的莺莺燕燕多瞧上一眼,没料到一出东都,马上就起了偷腥的意念。
“不、不是的,我……我好像见过他……”
那人的眼睛好熟悉,带点中性的英气,犀利而有神。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韩仰玉慌忙在脑中搜寻各种影像,将他脑袋当中十八年的记忆统统挖出来,苦思之后,却毫无头绪。
“动作生疏,脚步凌乱,是新来的吧!”莫子尧也跟着瞧了一眼,遮着面纱的舞伎并无特殊之处。
对了!是从信!这舞伎的眼睛好像从信,他那个渺无音讯的好友。
“从信?”韩仰玉脱口而出。
只见那人将眼睛抬了抬,张望四周,没发现仰玉的存在,又低垂下眼,身礼回转数圈,袖子舞成一片浪花。
“这是胡舞。你瞧,转个不停,很有趣是不?”莫子尧很有兴致,笑着对两人说。
琴声急切,舞步也越发凌乱,许多舞伎拥上前来,遮住了方才的女子。
“从信!”韩仰玉心急,又喊了一声,惊动左右。
“仰玉,杨大人往这边看了,别失态。”莫子尧压住韩仰玉,叫他好好坐着。
“韩公子怎么了?”杨大人在主座上发觉韩仰玉脸色不对,殷切地关心。
“仰玉好像看上大人家里的舞伎了,别说听不见大人问话,连家里的如花美眷也忘得一干二净,该打、该打。请大人不要见怪。”韩仰玉没听到杨大人的询问,痴痴呆呆地朝舞伎离去的方向看,关见勋连忙替他回答,明是好心帮他,暗里倒打了一耙,安上个风流之罪。
“呵呵!不是我自夸,贵妃娘娘特别偏爱咱们府上的舞伎,净疼着静姑娘,赏赐三天两天从宫里送过来,我们拦也拦不住。”听到有人赏识家中舞伎,杨大人颇乐,笑呵呵地炫耀。
“大人眼光不凡,所选舞伎自是一流的。”
两人的对答韩仰玉全然没有听见,他盯着那女子的背影。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一双眼睛?那般英气蓬勃的眼睛,怎可能长在一个女子脸上?若真的是从信,他又怎会在杨大人家中?从信,他现在到底在哪儿?种种疑问盘旋在韩仰玉心中,让他无暇顾及外界的笑谈。
离乡已久,他饱受人情冷暖,对家乡的挚友思念日甚。
他曾写信叫人带回家乡给从信,却没得过丝毫回音;心里知道,极有可能是被母亲拦截了下来,心中敢怒不敢言。
韩家已经家破人亡,现在从信到底流落在哪?韩仰玉根本无从得知,只能每天每夜的祈求上苍让他的好友平安。
“不行,我得去看看!”终于,他还是站起了身,直接往外走去。
“仰玉,你去哪?”
他听而不闻,只想着还有机会追上刚刚退下的队伍,再不追,退入内室后,就难以接触了。
他越走越快,最后发足狂奔,众文人不禁愕然,相顾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韩公子他……”杨大人拨着胡须,不解地问。
“仰玉他身体不舒服,所以要我代为告退。”莫子尧怕关见勋又胡说一气,连忙起身道歉。
杨大人愣了一下,瞧这奔跑的速度,是腹泻吧?
“大人,请原谅仰玉的失态,我们这就去追他回来,不会让他骚扰到大人府上的舞伎。”关见勋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禀告,瞪了莫子尧一眼。
哼!少装好人,他分明就是找美女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莫子尧推他一把,他可不想被扣上文人相轻的大帽子。
“我又没说谎,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呢!分明找美女去了。”
关见勋又闷哼了几句,被莫子尧拖出门去。众文人见着有趣,也纷纷跟着他们。
“大人,我们也去瞧瞧仰玉,去去就回。”
“不妨、不妨。”
风流韵事本是骚人墨客的闲暇娱乐,这会儿连主人都大方表示无所谓了,那他们这还客气什么!众人轰然而起。
他们没有失望,才走几步就发现韩仰玉跟一个舞伎打扮的女子站在庭内,一行人悄悄靠近,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本来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一阵风成就了好事,将韩仰玉情深意切的语句送了过来——
“我连作梦都希望再见到你一面。”
事情进展太快,关睢还未唱罢,就已经上演凤求凰?
“喔!真厉害。”关见勋禁不住喊了一声,被身后的莫子尧掩住了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见不到舞伎的面孔,只知道他双肩颤抖,也是十分激动。
“少爷,真的是你!”
韩仰玉激动的掉下泪来。月光皎洁,从天上洒下银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一张白玉般的脸;只见那舞伎伸手紧紧搂住韩仰玉,两人颈项缠绵,热烈相拥,宛若再也分不开。
“哗!”众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