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爷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憋得脸都红了。“你你你——老子身体好得很!倒是你,三句不离忤逆老子,早知道当年老子生颗蛋都比生你管用!”
“您这是嫌弃我娘本事不好了?”
“放屁!老子几时嫌弃你娘了?老子的阿娇举世无双一等一的好!”
“那您还说生颗蛋比生我好?”
卓三娘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又想叹气了。
怎么总觉得像是在看两个三岁小儿在赌气斗嘴呢?
“那个……”她清了清喉咙,体贴地问“可要小女先回避?”
“不用!”
“不用!”
父子俩同时齐声叫道,雷老爷抢先一步,对着卓三娘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小娘子你也看到了,这混小子脾气暴得很,连对自己的亲爹都能鬼吼鬼叫了,你可得当心,想清楚要不要傻傻地跳坑啊!”
——有这样扯自己儿子后腿的老子吗?
“阿爹!”雷敢气得一佛升天,二佛降世,二话不说拎了自家老爹就往外走。
“来来来,咱们爷俩好好谈、一、谈!”
“小娘子家家罩子千万放亮啊……唔,臭小子!你竟敢捂老子的嘴……看老子的万佛朝宗!”
只见两个相同高大却同样幼稚的身影扭来打去,你一拳我一腿地消失在园林那一端。
卓三娘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心中滋味……真是复杂啊!
噗。
当晚深夜,“琅环家”书铺的大堂内,一个老男人独自对着一盏油灯,一碗乱七八糟的汤物发呆。
女儿真的没有回来。
他守在大堂,连后院都不敢去,可盼来盼去,还是一场空……
“儿啊,”卓老爹抱着大碗,眼眶终于再憋不住地红了,哽咽着喃喃。“为父真真不是存心故意的,这不是……不是气昏头,口不择言了吗?”
其实他也明白,退亲一事对女儿的打击有多大,而且自从赵家挟带郡守之势崛起后,几年来越发对自家多所打压,这才令他父女俩不得不忍痛卖了旧宅,一路北迁至京城,只图落个清净。
势不如人,也只能避之为上策。
这个中种种苦楚,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尽诉不完,尤其是女儿,为了养活他这个只晓读书不通世务的爹爹,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开店做营生,几乎什么活儿都抢着做了……可、可他今儿竟为了那赵砚,大大伤了女儿的心。
他今天是鬼迷了心窍不成?怎会做出这般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呜呜呜呜……”卓老爹越想越是悲从心头来,不禁老泪纵横。“儿啊,都是爹爹的错,爹爹都没脸见你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有两三下剥啄轻敲声响起。
卓老爹身形一僵,随即大喜过望,忙用袖子抹了把脸,鼻头红红地匆匆起身去开了大门。
“我儿……”卓老爹讪然的笑脸霎时凝固了,“怎么是你?”
黑夜中越显高大恍若韦驮神将的雷敢静静伫立在门前,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神情沉静而诚恳地看着他。
“卓伯父。”
“我儿人呢?”卓老爹气唬唬地质问。
“她现下很好,正在我府中歇着。”他注视着这个矮了自己一个半头的清俊老叔,温和地问,“卓伯父,我能跟您谈谈吗?”
卓老爹一拳彷佛打进棉花堆里,呕得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恨恨地往屋里走。“堂堂关北侯,有什么话跟我这庶民老儿说的?”
今日乍然得知他尊贵的侯爷身分后,卓老爹在心神俱乱的当儿自然是满脑如雷鸣阵阵,又惊又骇又畏又怒。自从早年被赵家和庆城郡守连手欺压,气得他几乎凭着一腔书生傲气撞死在郡守府门前过后,他就对“权贵”这类人士反感至极,恨不能退避三舍之远。
如今这关北侯更是国家大事不去做,成日只在他家门前绕,难道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对三娘打什么鬼主意吗?
这些权贵子弟,又有几个是好东西?
可恨自己,居然还把女儿推到他身边去了……
卓老爹吸了吸鼻子,眼圈又红了。
雷敢盘膝跪坐在他面前,神情严肃而认真。“伯父,我对三娘是真心的。”
“私相授受,可耻!”卓老爹恨恨哼了一声。
他眸底掠过阴郁不悦之色,依旧耐着性子道“伯父,您骂我什么都行,可您不准这样说三娘,她很好,真的哪儿都好,顶顶好的。”
“我自己的女儿我岂会不知她的好?”卓老爹不是滋味地道,昂起了下巴,“就不劳侯爷这外人帮嘴了。”
“既然您知道她的好,为何还替赵砚那种背弃盟约的人渣子说话?”他浓眉斜挑,似笑非笑,眸中却透着森冷幽光。
卓老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深深的愧疚感又开始啮啃心头,痛得他一缩,有一霎地无言以对。
“您跟我置气,却误伤了三娘,痛快了旁人,值得吗?”雷敢锐利的目光软和了下来,“只不过,今日的事咱俩都有错。”
“可不是吗……”卓老爹吞吞吐吐,又是心酸又是埋怨地暗暗白了他一眼。
“我错在不该在您面前打人,火上浇油,可是赵砚那小子不是诚心向三娘忏悔赔罪的,我又岂能容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三娘不开心?”雷敢神色凛然生威,朗朗正声道“我喜欢三娘,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也见不得她皱一皱眉头,可是赵砚不顾她的意愿,当着街坊邻舍面前大嘴巴嚷嚷她退亲的事,您觉得他存了什么好心思吗?”
雷敢虽是土匪出身,性情疏朗豪迈,脑子不喜欢弯弯绕绕,却是心思缜密细腻,尤其看人的一双火眼金睛更是少有人能及,否则又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能率领百万雄兵南征北讨,打下无数汗马功劳,终致获得皇上信宠,得以身居高位?
能成为盛汉王朝四大侯之一,并统领护卫皇城的金羽卫,他又怎会是区区一莽夫?
“赵砚……”卓老爹有些茫然,却是摇了摇头。“不会的,那孩子自幼投于老夫名下习书识字,性情虽懦弱了些,却是个心善真诚的,若非如此,老夫又怎可能为他说话?唉,他上有父母,确实也是受家族所累,这才不得不做了毁约背信的小人。”
见未来的岳父大人还在替那傻鸟辩解,雷敢一口火气直窜上脑门,脸沉了下来,可一想起今日在自己怀里哭得像小娃娃的粉团儿,他胸口便阵阵钻心地疼,为了她,再大的愤慨不忿也得按捺克制下来。
“哼,”他微眯了眼,语气不冷不热地道“心善真诚又如何?恶人干坏事那是天经地义,可最怕的还是自以为是善类,却是处处好心办坏事,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好人”。”
卓老爹如遭雷击,又恍如醍醐灌顶,愕然地傻傻望着他。
“卓伯父,我知道您也许还疼惜那个幼年的赵砚,可阿敢说一句,早在当年他乖乖低头娶了庆城郡守家的女儿后,他就再没有资格出现在三娘面前了。”他冷冷地道。
他的粉团儿是个顶天立地挺着腰杆子做人的骄傲小娘子,又如何看得起都娶了亲还胆敢来纠缠她的负心汉?
不过,庆城郡守不奉召不得归京,他的女儿和女婿却悄悄迁进了京城……想干啥呢?
雷敢彷佛嗅着了一丝异常的味道。
卓老爹不知他脑中盘算何事,却是被他的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半晌后,嚷嚷地道“老夫、老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总之,你早些把我儿送回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