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回来了?”抬起头,段修眉冲着静立在前的人一笑。
顾不得体味这一笑中的无奈与认命,凛季秋一触及她微凉的肌肤,便一言不发地将身上的大衣取下、将她从地上拉起,用大衣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全身,然后才打开了房门。
段修眉站在原地,不肯跟进去。
回头见她不肯动作,凛季秋不由多了丝恼意,“快进来,你想着凉吗?”
段修眉细细地体味着他的话,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神态,终于明白了掩饰在他的呵斥与嘲讽下的这份关心了。
凛季秋不耐地欲走回去,将她拖进屋内。
“等等。”段修眉突然开口阻止他的靠近。
凛季秋怔在原地,不懂她的反常。
“我来,只是想说——我投降了。”段修眉缓慢而艰难地开口。很怕啊,怕这份告白的勇气瞬间用光。努力抬头迎视着他关切的眼睛,段修眉只觉有火在烧自己的耳朵,“我想问——你爱我吗?”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段修眉闭上眼,屏住呼吸等待一个判决。就这么一次了,她能给自己的机会就这么一次了。
走上前,凛季秋默默地拉过她微微发抖的身子,拥入怀中。他也投降了,从见到她那双痛苦而期盼的眼时他就投降了,若“不爱她”会令她痛苦至此,是不是真的该“爱她”了呢?
紧紧地拥着凛季秋瘦削结实的身体,段修眉不想再放手。就这一刻,不去想这个拥抱的意义,只是用心地感觉。
手慢慢抚上段修眉美丽细致的脸,凛季秋惊觉自己的残酷。错了吗,自己当初的选择?
段修眉紧紧地盯住他的眼,不发一言,棕眸发出的信息却再强烈不过:“爱我吗?爱我吗?”
深吸一口气,放开她的身体,凛季秋转身走进大厅。周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段修眉只觉一股冰寒直逼心窝。结果,她等到的还是一个空吗?
不知何时,凛季秋执着一杯酒走向她。“尝一尝。”他温和地拉她在沙发上坐下,将酒杯递给她。
麻木地啜一口,段修眉感觉不到任何滋味。
“喜欢吗?我在苏格兰发现了私酿,味道和‘金菊’有些相似。”凛季秋紧紧她身上的大衣,轻声地问。
段修眉静默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好吗?我不懂暗示,就只想你干干脆脆地告诉我。你爱我,你要我吗?”她一声比一声问得急切。什么都抛出去了。至少,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不会再有遗憾。
挣扎着看她一会儿,凛季秋叹一口气,拥紧了她。如果害怕将来给她痛苦而拒绝她的话,那他现在又在对她做什么?这两份痛苦对她而言,真的会不一样吗?凛季秋不再确定了。
“我爱你。”他小声地开口,感觉怀中娇软的身子一震,“但是,我不以为我们有必要走在一起。”转面握住她的双肩,凛季秋注视着她。
“什么叫没必要走在一起?”段修眉不解地问。他是在折磨她,让她突然从天堂坠入地狱。
凛季秋艰难地解释:“修眉,有时候太过靠近彼此只会消磨彼此对对方的感觉。爱会淡漠,会有矛盾,甚至敌视。”正如当年他那如神仙眷侣般的父母,这么多年,他仍清楚她想起他们相处时的那一份逐渐冻结的冰冷。
“因为这个,所以你拒绝我。”段修眉只觉自己在听一个无稽的玩笑。
“有很多因素,但这个最主要。”凛季秋懂她为何会露出这么不敢置信的神情。很多事,她没经历过,不会懂。而他太懂了,所以他不要在若干年后,母亲那痛苦而冰冷的眼神会再次出现在她的棕眸里。他不确定自己是不会像父亲那样因此而崩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要她体会母亲当年承受的那一份痛。永远也不要自己的爱成为她的禁锢。
看不见他眼中的痛苦,段修眉用力挣脱他的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煎熬有多荒唐。”
“修眉……”她的神情像针一样在扎他的心。
段修眉苦笑着摇头,“我一直不敢去想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爱我,我害怕想明白了以后换来的只是绝望。我以为你不爱我,所以可以毫不在乎地脱身离去,音讯全无。我以为所有的痛苦只在于我的一厢情愿。”凄然一笑,段修眉忍着眼中的泪,“可现在,你居然给我这样可笑的理由。”以此来断了彼此的那份感情。
凛季秋伸出手想抱她,犹豫着又放下,他不知道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我以为我们可以理智地对待这一切,爱情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不是吗?”他和她本来不是把爱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啊。
段修眉摇摇头,“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生命的全部,我只知道没有你在身边,这里……”她指指心窝处,“空荡荡的,空到发痛。”
忍住胸间上涌的酸楚,凛季秋走上前,默默地将她再度拥入怀中。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的,只为不让她心痛。
“我错了吗?”拥着她,他嘶哑地低语,“相爱的时候是那么短暂,激情过后,或许我们原本可以维持的那份情谊都会毁掉。”
“什么情谊?如果彼此只能遥遥相望着,还会有什么情谊?”段修眉激动地抬头看他,“不会想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吗?不会想要拥抱,不去亲近对方吗?”只求能换转他的想法,她也顾不了什么自尊、脸面了。
凛季秋哑然。不想吗?每每想到心发痛时,对父母的回忆便会马上冰冻住他的一切冲动。“修眉,你有没有想过?”轻拥着晃一晃,凛季秋害怕自己再舍不得松手,“我们彼此都有各自的野心和抱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关心彼此,相爱时或许不介意这些,日子久了,你会觉得压抑的。”而爱,成为了彼此的牢笼。
“这不是必然的结局,不是吗?”段修眉倔强地抬头看他。
“而它极可能发生,一旦发生,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凛季秋坚持。一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用那冰冷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就不寒而栗,他不能毁了她。
“做任何事情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就算这只是一场赌博,我也赌了。对手是你的话,我愿意承受一切的痛苦。”她坚定地说。
看着段修眉,凛季秋无言以对,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他总在猜度为什么父亲会忍心让母亲步入凛氏那座牢笼,现在他终于懂了,看着这样一双无畏的眼睛,真的会令人以为自己能克服一切、创造奇迹的。
“你是懦夫啊,凛季秋。”段修眉在他怀中低语,“为了你的懦弱,你要毁了我们之间的希望吗?你要我孤独老死,只因为你走不出过去的阴影吗?”
凛季秋心中一凛,当下明白她早已洞彻一切的原因,“那不是阴影,是借鉴。我们在大家族里看过的还少吗?”无论当初是为了利益结合,还是为了爱情而结合,结局都是一样的。
“你说,人生的哪一段时光最宝贵?”段修眉决心换个方法攻陷敌方堡垒。
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凛季秋沉默着不回答。
段修眉偎紧了他,“我用数十年漫长的岁月换一段与你尽情相爱的时光,哪怕只有那么一分一秒,也是心满意足了。”
凛季秋心中一软,动容了。
“我可能下一秒会死。”段修眉正色道,“你也是,所以在当下,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会来不及。”
下一秒会死吗?凛季秋拥着她,诧异自己心中竟觉得无所谓。人世间没什么是舍不得撒手的,唯有她。
感觉他心中的波动,心念一转,段修眉抬头对他轻笑,“我困了,在你这住一晚好不好?”是她当局者迷了。在这种时候,他以前教过的那一套方法应该还是管用的。
凛季秋一怔,一时无法适应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隐隐有种阴谋的感觉,却无法明确地捕捉住。“那就先住一晚。”他也不放心放她这时回去。
“谢谢。”手指看似无意地抚过他的胸膛,段修眉脸上挂着有礼的微笑。
心中一颤,凛季秋宁愿相信是自己太神经质了。
※※※
“你不跟我一块回去?”电话的那一端,传来段训的疑问。
慵懒地蜷在被窝里,段修眉回答的声音轻快无比,“是,暂时不回去了,这两天的事麻烦你全权负责一下。我在忙一个大case。”
大case?段训不记得段氏近来有什么新开展的项目,“我好像嗅到阴谋的味道。”
“嗯。”段修眉心情好到不想否认,之前都是她太钻牛角尖了,才会忽略了她最关心的事实——凛季秋爱她!有了这个事实做后盾,她信心十足。
“你在凛季秋那?”段训立即猜到了,因为他已经太久没听到她这么轻快的声音了。
段修眉沉默着不否认。话筒顿时陷入无声。
“那,注意保持联络吧。”最后,段训快速地说完这一句,便挂上了话机。
这是段训第一次率先挂她电话。拎着话筒,段修眉只觉一丝丝怅然。年少时的轻狂与迷恋早在他当年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宣告结束。虽然不愿承认,但那时自己的心底还是有着埋怨的吧。面对顿失双亲的她,他选择的仍是不辜负家族的期望,任她被家族的权力中心放逐,独自一人在外流浪。如果没有凛季秋逼迫式的点醒,她也许仍是那个小花店的老板吧。
有礼的敲门声轻轻地响起。低头看一下身上半透明的睡衣,段修眉扮了个鬼脸,低声轻唤:“请进。”
看着她零乱而微曲的长发、脸上初醒时的红晕,以及……半镂空的丝质睡衣,站在房门口,凛季秋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很晚了吗?”段修眉很满意自己醒时低哑的声音,应该很性感吧?
“下午一点了。”凛季秋微笑着陈述,暗叹她的调皮捉弄。
“没去工作?”半坐起身,段修眉确定自己的风姿可供对方阅览一番。
留她一人在家吗?凛季秋淡笑不语。
没反应吗?段修眉发现自己可能不大适合这种角色。好吧,暂告放弃。
“我饿了。”她坦白,带着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看着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样子,凛季秋不禁哑然失笑。“去外面吃?”他建议,因为明白两人都不是喜欢在厨房里消磨时光的人。
“不要,懒得动。”段修眉伸伸懒腰,带着一分故意。
“试试这套衣服合不合适。”凛季秋尴尬地侧过脸,指指放在桌上的一个纸盒。
“我的?”段修眉兴奋地走下床,打开纸盒。
暗暗地倒吸一口气,凛季秋觉得之前给她挑的睡衣是个错误。“我先下去等你。”找到借口,他匆忙逃走。
换好衣服,段修眉觉得身上这件衣服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似的,和睡衣一样。
※※※
段修眉勉强烤了几片吐司以供两人暂时果腹。她一边往面包上抹蜂蜜,一边假装不在意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的衣服?”
凛季秋静默一会儿,“以前看服装发布会的时候。”当时他受邀出席那个发布会唯一的收获,便是找到了一个很合她风格的设计师。当看到修眉很中意的款式时,他便情不自禁地买了下来。
心中一甜,段修眉马上低下头,不让自己的得意忘形让他瞧见。奇怪,她只是确定了他心中有自己而已,但心中的压抑与痛苦却已恍如前世的了。
“喜欢吗?”凛季秋一边低头倒奶,一边问,隐隐有分期待。
“太喜欢了。”段修眉不掩饰地大声回答。
笑容暗暗浮上唇角,凛季秋不说话,只是递给她一杯奶。就这一刻,他不想再提什么要或不要、还有什么爱的牢笼了,只想就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
“去夏威夷吧,玩两天就回。”段修眉眼珠一转,兴奋地突然建议。
“不要,那边太吵。”凛季秋直觉地拒绝,他受不了人多的地方。
“去吧,我穿比基尼给你看。”奇怪,她最近好像愈来愈没有羞耻之心了。
凛季秋当下被口中的牛奶呛住。“咳咳咳……”他拒绝不了她小狗般的乞求眼神,点点头,“好吧!”当然,他绝不是为了看她的比基尼。
“耶!”段修眉展颜一笑。凛季秋看着她,心也跟着飞扬起来。他怀疑自己还能拒绝她什么。
※※※
原以为她会在夏威夷采取什么行动的,但在那两天,他只觉得又回到了两年前两人忙里偷闲时自在而惬意的日子,自在的让他忘了考虑爱或不爱的问题。
“那就在这分手吧。”飞机场里,段修眉笑着向他挥挥手。
凛季秋第一次看见她穿极具热带风情的衫衫,只觉得平日他觉得廉价的东西在她身上穿着竟显得那么娇艳。“再见。”自然地帮她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微笑着点头,不想说“分手”。
咬咬唇,段修眉转身迅速走进机舱。看着机舱缓缓关上,凛季秋怔怔地立在风中,举起右手嗅一嗅,上面犹有她的发香。他害怕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渴望把她留在怀中的那个自己让人害怕。从小到大一直以为很陌生的那种叫做“执念”的东西,现在他终于领略到了。
“你就和她那么纯洁地过了两天二人世界?”左三弦手握举杯,义愤填膺地发问。
浅浅地啜一口酒,凛季秋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错误可能就是让左三弦介入自己的生活。因为他这辈子里,从没见过比这个永远自称“二十四”的男人更无聊的人,当然,论“色”的话,左三弦也是当仁不让的。
痛惜地摇摇头,左三弦认真地盯着他,“不是我说哦,你要知道男人的青春是有限的,能够吸引漂亮妹妹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的,等有一天……”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应该说在不久的将来,你变成了老男人!”他立刻换上悲痛表情加以强调,“咔嚓!变态的老男人就成了爱情的断头台。”
放下酒杯,凛季秋笑得可亲,“我觉得,将来乐景宜把你fire掉以后,你可以去进军好莱坞了。”他也会考虑投资看看的。
“我也是那么想。”左三弦严肃地点点头。
闭上眼,凛季秋觉得在他身上花费时间精力只会换来两个字——“浪费”。静默一会儿,凛季秋犹豫着开口:“她没有再要求什么。”不再向他求一个答案,事实上,求了也没有,他给不了。
“我怎么觉得你有丝失望啊?”瘫软在沙发上,左三弦眯着眼看向他。
凛季秋不语,失望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恶劣之处。
左三弦叹惜地摇摇头,“我跟你说,女人呢,就是要趁着彼此有感觉的时候抢过来,两人狠狠地燃烧一把的,燃料用尽了就拜拜。”哪有人会像凛季秋这个老头子一样考虑东考虑西的,浪费大好时光。
凛季秋低头淡笑,但愿自己的人生也能如此简单,只是他放不开,舍不得她将来受苦,所以无法轻易地“燃烧”。
换下嬉笑的表情,左三弦忽然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拒绝她的时候给她带来的痛苦也是那么多,还不如尽情享受情爱的欢乐后再来承担情爱的痛苦,总比你让她一直痛到死要来得好。”
静静地听着,凛季秋害怕自己就此被游说成功。闭上眼,当日她痛苦请求的样子就在眼前。就算他有再多的坚持,也将在她的这种眼神前化为乌有。所以,只有远远地离开,不听、不看、不想,断念、绝情。
“如果是我——”左三弦突然停住话头,脸上悠悠地浮上一抹难测的神情,“只求她真正回头看我一眼,在地狱焚烧一百年也甘之如饴。”
看他一眼,凛季秋没有说话,“甘之如饴”吗?
※※※
从夏威夷回来,段修眉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新”得让段氏的人以为美国恐怖分子对她“洗脑”成功,不然怎么会将这工作的拼命三郎变成在庭院里闲闲喝咖啡的小女人。
“看样子很高兴啊。”代表着众人的愿望,段训走进了洒满阳光的庭院。
“是。”段修眉笑眯眯地点头,为他倒好一杯咖啡,“放心,我只是小小庆贺一下,马上就会进入工作状态的。”
“庆贺?”在她身旁的藤椅坐下来,段训狐疑地问。他以为她在那边已经了结一切了。
段修眉俏皮地微笑,“确定了一个最实质的问题。想通了,不再作茧自缚了。”
但段训仍是不懂地微微摇头。
惬意地把身子往后一靠,段修眉半眯起眼享受暖暖的阳光,声音似丝弦在空中流动,“我确定了他的心意;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为什么我觉得你现在笑得像只狐狸?”现在她的样子很像她在商场对敌时的神情。
段修眉眯眼一笑,不介意将“狐性”充分暴露出来。
看来凛季秋是在劫难逃了,段训在心中为他默哀一秒。
“这一次,还是花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吗?”段训突兀地问。
沉默一会儿,段修眉看向不远处的花丛,“在所不惜。”简单四个字她说得轻淡有力。
四周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