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琐的仪式结束之后,于正厅摆开婚宴。主位上端坐的自然是新帝轩辕泓风,新郎则陪坐在左侧。轩辕泓云还是平日那副正经严肃的表情,新婚之喜并未能给他增添一丝喜悦之情。想到关于新娘的种种传闻,百官倒还能理解他的心情。奇怪的倒是一旁的年轻皇帝,居然也是一副在朝堂上的议政神情,威慑中带了几分冰冷。
今日礼成之后,两国便能重开商贸往来,对于甫登基不久的皇帝来说,这无疑是件喜事,为何落入众人眼中的他却如严冬的深潭般冷寒,在沉寂中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再偷眼望望神色沉静的新郎,大红的喜服穿在那欣长的身躯上,一如往日的沉默,只是额头上一道未愈的伤疤格外显眼。
唯有那日御书房的几个大臣知道,三王爷这门婚事,竟是从风帝口里骗来的!
大喜的婚宴,就是在这样沉默到诡异的气氛中度过的。
婚宴之后安排了戏班献艺,二楼正座上的皇帝不在,气氛顿时松泛了起来。轩辕泓云却嫌屋内吵闹,也不耐烦众多应酬,索性避出屋来,一人往幽静的后花园而去。
月色正圆,月光洒落一地银白,满天星斗交相辉映,远离了那个喧哗的世界,在这片安静的天地中,轩辕泓云缓缓漫步。柔和静谧的夜晚让他放心的卸下了白日里那副面具脸谱般的表情,不再紧绷的神经渐渐沉浸在美好的夜色中。
少年时的他也曾拥有这样温和的神情,现在的他却只有在独处的夜晚才会偶尔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石子铺就的小径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座幽静的凉亭。亭中,一人负手而立,正自呆呆的望向冰冷无垠的月空。
看到这身影的同时,轩辕泓云一呆,随即便想悄然离去。刚要转身,亭中那人却开了口:“你就这么讨厌朕么?看到朕就要走?”
轩辕泓云只得停了脚步,才要跪下行礼,却听轩辕泓风道:“免了吧,过来陪朕坐会。”见轩辕泓云还在原地踌躇,他只得又加上一句:“这是命令,是圣旨,过来吧。”
许是月色太过清冷吧,平日意气风发的轩辕泓风此时竟然语气萧索寂寥。
许是月色太过明亮吧,平日恭谨古板的轩辕泓云还来不及重新套上他冰冷的外壳。
隔着一张冷硬的石桌,两人无言对坐。
曾几何时,这对形同陌路的兄弟也曾坦诚相待,两心无猜。
宫闱沉浮,世事沧桑,经历了太多太多,到如今,已说不清是谁先辜负了谁的信任,谁先背叛了谁的情谊。心结,已然结下。厚重的死结在时间的积淀中不断加重,再也难以解开。
昨日种种,真的能够譬如朝露死吗?轩辕泓风静静望着那轮遥远清丽的银月,眼前渐渐浮现出十五岁的自己,欢笑着追逐在三哥身后,轩辕泓云脸上带着宠溺的微笑,阳光笼罩了那美丽的容颜,直醉了少年的眼,少年的心……
那情景渐渐远去,最后回到眼前的轩辕泓云,再没有了昔日温馨的笑容和那阳光般的爽朗。如今的他们,只能在凝固的沉默中这样远远对视。
逝去的东西,便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桌上有酒,早已凉透。轩辕泓风倒了一杯,一口喝下。酒冷,心却更冷。
“皇上……”轩辕泓云皱眉欲劝。一句未完,却被轩辕泓风打断。
“人人都说朕冷,只有如是说,朕的心是火热的,是包裹在寒冰中的一团火。”轩辕泓风抬头直视着对面之人,“真正的冰人不是朕,而是三哥你。朕今年二十岁,其中却有五年的时间都是在爱你的煎熬中度过的。作过太多,没作的也太多,可是对发生过的一切,朕都不悔。朕能昂首对每一人说,火热的爱情,朕懂,朕有。可是三哥你呢?你这一生曾经这样全心全意的爱过谁?”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这一生,对父皇尽忠,他却处处猜疑你。对母后尽孝,还是只能让她不明不白死去。对未婚妻子怜惜,却又任她嫁与他人为妻。对十五岁的朕誓言爱护,却让朕日后时时为你神伤心痛,你却视而不见。你一辈子为各种伦理道德所困,看自己受伤,看他人痛苦,却还是不肯跳出它的困牢。三哥啊三哥,你这是何苦?”
提问的人并不想要答案,可是轩辕泓云终于还是答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人生在世,无非气节。在臣心中,自有一柄玉简(见注),量天,量地,量自己!”
这柄玉简,就是“坚持”!因为有它,无论何时,轩辕泓云都不会退让一步。他所在守护的,是他心中的天理,正义,道德!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柄玉简和一只野兽,轩辕泓风为了得到所爱,放出了心中的野兽,成就了帝王伟业,简单的好与坏的标准便不能再用来衡量他;轩辕泓云却时时事事用这柄玉简度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作了一个好人,昂首对天,俯首对地,无愧于自己。而代价,却是伤己,伤人!守护的代价如此之大,那么对错是非之间界限,又有谁能说的清道的明?
轩辕泓风哑然失笑:“一柄玉简,哈哈,一柄玉简……三哥,有时你真是单纯的可笑。看看你自己吧,如今的你,还有什么?”
母后屈死,父皇无情,未婚妻子他嫁,等在洞房中的,是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妻子。今天的轩辕泓云,已经一无所有。可是他还要昂起身躯,紧紧抓着这柄玉简。因为这是他仅剩自尊。
“三哥,朕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朕。如果你不是朕的兄长,不是一个男子,你会不会爱上朕?”
“这世上没有‘如果’。皇上的问题,臣没办法回答。”轩辕泓云正色道,“皇上如今已是天下共主,寄苍生福泽于一身,当该心系天下,为万民表率。那些不该有不能有的念头,是时候统统收起来了。”
为他勾心斗角,出生入死,染了一身污垢血腥,终于争到了这个皇位。可是等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吗?
突然,轩辕泓风感到无比的疲劳。似乎积蓄了五年的疲倦一古脑的都涌了上来。
“罢了,不说这些了。头上的伤可都好了?那日是朕一时怒极,失手伤了你。”他挥手靠近摸去,轩辕泓云却一缩身,避了开来。继而直身站起,道:“臣该告退了。”
身后一声厉喝:“等等!”
轩辕泓云回首,对上了一双如黑夜般深沉,如野兽般灼然,又如冰川般冷厉的眼睛,紧紧纠缠着他的身影。
“三哥,记住,你还有朕,还有朕在一直深爱着你,永如十五岁那时一般。”
霸道的口吻,火热的深情,不悔的坚毅,刹那间,令轩辕泓云失神了。
不是不懂,只是——不能,不该!
轩辕泓云紧紧握起右手,似是牢牢抓住了那柄无形的玉简。
他缓缓的说着,“可是皇上不会永远是十五岁,少年的激情迟早会逐渐淡去,总有一天,在皇上心中江山社稷会重于一切。倘若今日臣冒天下之骂名回应了陛下,到那时一介幸臣的我又该如何自处呢?与其如此,不如容臣清清白白的作个忠臣,臣愿倾一生之力为皇上守护这江山万里。臣今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请陛下勿要再动妄念,好好作个皇帝吧。”
望着向自己俯首称臣的轩辕泓云,复杂的心情并没有表露在轩辕泓风的脸上。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把心中所想所感挂在神情上,看在众人眼中的他,是冰冷的,是严厉的,却不可能是透明的。
真是可笑啊,他能让无边疆土万千臣民臣伏在自己脚下,却无法让所爱的人只属于自己一人。
对自己所爱的人,他作过太多残暴的事情。说后悔是空话,如果时间倒转,他还会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但是对于轩辕泓云,尝试过一切温柔的和残酷的方法之后,他知道了自己终究——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在这世上,只有人心,任你用尽机关算计,终是抢不到的。
当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轩辕泓云早已离去了。他拿起酒杯,将残酒一口饮下,刹那,冰冷透心。
(注:《拾遗记》记有大禹治水凿龙门时来到一个山洞之中:“又见一神,蛇身人面,禹因与语;神乃探玉简授禹,长一尺二寸,使度量天地,禹即执此简以平水土。蛇身之神,即羲皇也。”这个长一尺二寸的玉简,实际上是测量长度的标准尺,所谓神授云云则是一种复杂的巫术宗教仪式以凸显标准尺的神圣。)
洞房里很静,一切的喧闹都被隔绝在门外很远的地方。
坐在床边的依曼一身耀眼的火红长裙,头上盖着喜帕,手中却在把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晃动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关于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她听说过很多的传言。纵横战场所向披靡的将军,被先皇疏离不得圣眷的皇子,还有曾是父王布杰的禁脔,至今仍令父王念念不忘的男子……
综合了这种种矛盾的身份,她想象不出这会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开门的声音响起,她赶忙将匕首掩入袖中,牢牢抓在手中。透过喜帕的下摆,她看到一双男人的脚迈着坚实沉稳的脚步缓缓走来。
是轩辕泓云!
就在那双手掀起喜帕的同时,一招“初阳开雾”,她手中的匕首笔直的向着轩辕泓云的胸膛刺了过去,迅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