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在她的脑子里盘亘了许久。
她迟疑着、踯躅着。
“神隐寺”三个字在她的心里有个特殊的位置。
在这座现代的、忙碌城市中,“神隐寺”的大名几乎无人不知道,甚至成为这座城市吸引外地游客的招牌,香火自然是鼎盛的。
“神隐寺”本来叫“血印禅寺”,相传当年清兵攻城,百姓们逃难的逃难,逃不动的,便也降伏了,也是,谁做皇帝与他们这些毛头小人物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样地吃喝拉撒,该交的苛捐杂税还是一分不能少。且这清兵可不一般,生活在白山黑水的野人,野性子一上来指不定把你剁了煮了吃,那叫不得好死。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小市民的习气永远也改不了。不过就有那么一两个人,非逆天而行,就这么在千古的芸芸众生中跳了出来,在历史的大账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年这城里可就出了这么个坚决不降的人物,他就是当时这座寺院的住持,真是一块嚼不动的骨头。人家说:“皇帝都跑了,你还固执什么?”
“出家人岂能做这没有骨气的事情!”得!可怜这年逾古稀的老和尚,本来可以安度晚年,活上个百来岁的,被清兵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了,至今院门外的石柱上都依稀可以见一个和尚的血印子,传说就是这个住持留下的,因而得名“血印禅寺”。
可这个热血腾腾的名字叫了没多久,不知是院里哪个多嘴的和尚传出来的话,说很早之前寺里就住了个博古通今、晓人生死的神仙,一时间招来了一批批虔诚的男女老少,见没见着那神仙是一回事,不过都自觉沾了这寺院的仙气,乐颠颠地回去了,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热闹起来,香火钱也与日俱增,于是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将“血印禅寺”更名为“神隐寺”,这名气便传得更远了。
李紫玉自然不会去关心这些事情,关于“神隐寺”的种种传说,还是乔治一五一十告诉她的。想想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雷雨的夜晚在“神隐寺”门前发现的瑟瑟发抖乔治,乔治当时说的那些令自己感动的话,似乎冥冥中她和这寺院有着缘分。
当冬日的清晨李紫玉站在“神隐寺”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半个多世纪前那个雷雨夜自己初见它时,对它的印象完全是错误的,那夜,年少的乔治缩在门口,如同一只惹人心疼的小猫。雷电在它头上肆虐着,“神隐寺”黑漆漆的影子就像是一个为虎作伥的恶人,帮着雷雨欺负小小的乔治,那晚的“神隐寺”在她的心里是可怕的、张牙舞爪的。而现在在冬日微雨的晨曦中,它显现出了如名字一般的仙韵。
小雨落处,蒸腾起若有若无的水汽,纱笼一般罩着整个寺院,真像置身于某个神仙之所。
她趁着肖鹏毅还在熟睡的时候出来,忘记带伞。冬雨不大,却落遍了她的发丝和肩膀,寒意慢慢地渗入她的体内。
她特意走过去看了看院门外的那个大石柱,果然有一个醒目的红色的人影,她摸摸了粗糙的柱面,想着清兵入城的当儿自己在做什么,已然全无记忆了。
走上院门的石阶,李紫玉的脚步迟疑了起来,“准备进去吗?”她对自己说。
她定了定神,刚想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像特意留着门,等待着某人的到来。她忽然想起了贾岛的《题李凝幽居》,“僧敲月下门”、“僧推月下门”,“敲”与“推”有着各自的风韵。
推开朱红色的深重的大门,一阵苍老的摩擦声随着淅沥的雨声传得很远。
院里很是清冷,大概是她来得太早的缘故,四处望着,院壁上树影婆娑,就不见半个人影。
“神隐寺”的格局与别的汉化寺院无异。穿过天王殿,正殿气派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愈发胆战起来,谨微地踏入了正殿,殿内更为安静,耳边只滑过的穿堂风声,吹得她心绪难宁。殿顶高阔,像身处在一个宽广而又闭塞的小宇宙中。殿的东西两面各站着一排与人一般大小的金人,个个面目可憎,无缘由地对她怒目相向,她知道那是十八罗汉,乔治曾对她讲过的他们各自的出处。
她抬头,殿正中供奉着的巨大的“释家三尊”正栩栩如生地低眉看着她。最中间的释迦牟尼周身涂着熠熠生辉的金漆,更显得庄严,两边是他的大弟子迦叶与阿难。
李紫玉本不信佛,却被释迦牟尼庄重安详的风神所打动,双腿一跪,双手和十,虔诚地一拜,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
殿后走来一个白净的小和尚,他一合掌,“施主来了,有人早已在院中等候。”
李紫玉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应了小和尚一声,便从容地跟着他穿过大殿。
一路上她没有看到其他人,仿佛所有人宁神静气等着她的到来。两人的脚步在空寂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他们来到了一座阁楼前,上面挂着一块“藏经阁”的匾额,这楼高出正殿许多,看上去却没有正殿那么富丽,若是香火鼎盛之时必定是个闹中取静之处。
小和尚为他们开了门,“他就在二楼恭候,贫僧就此告辞。”
藏经阁中很是昏暗,一股腐旧的书页的气味飘到了她的鼻子里,她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书架,那些书虽然都陈旧但被放得整整齐齐,而且一尘不染,一本本很有尊严地呆在自己的角落等待有缘人的赏阅。
她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子,手捂着胸口,切实地感受到心的颤抖,如琴弦一丝丝地拨动,荡漾在她的心里。
每踩一个台阶,木板就发出沉重而悠远的声响,每一个台阶似乎都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的时光,每上一步,就仿佛是几个世纪的后退。
“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下着雨呢?”晨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男人的脸上,他微笑着,眼波中依旧是摇人心旌的柔媚。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她问。
“这重要吗?”
“不!”她垂下了眼,忽然大笑起来,“这样的见面不是很奇怪吗?两个千年的老妖怪,在藏经阁里又重逢,这不是神话小说又是什么,你说呢?少翁方士?”
男人摆了摆手说:“世界上早已没有少翁方士这个人了,贫僧法号了尘。”
李紫玉这才注意到他那一个飘逸又带点诡异的白发已经没了,换的是头顶的一张光皮,“了尘,好名字,了却尘世的种种冤孽。你什么时候入了佛门?
“很早以前了,当佛教传入中原后,神仙方术就鲜有人问津了。这神仙术本就是虚幻的东西,哪里如佛理来得直入人心呢。我修了这么久的神仙术,心中仍不勉想起你母亲,多有不甘。可听了一场大师的颂法,便豁然开朗,心无他物。
“你解脱了。”
了尘整了整白色的袈裟,“你的愿不也已经达成了么。”
她苦笑了一下,“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别人都把你当神仙,你指引别人去做事情,但你又不把事实的全部告诉别人,我来这里就是要答案?”
“答案,每人心中其实都有答案,可又往往被琐事所羁绊、蒙蔽,所想所做恰与心中的答案南辕北辙。如今你向我要一个答案,可你的问题又如何要我回答,你也说了,是世人将我当作了神仙,我并非神仙啊。”了尘掸了掸衣袖,适然地说。
“是的,我心中的答案不就是我心中所愿的么,那个愿我曾在你面前许过的。可是别人的答案我又从何得知,为什么在我寻求真爱的路上,与我共同度过一些艰难岁月的人却都无缘故地从我身边消失,丽奴是这样,现在乔治也是这样,我真是个不详之人,我怕最后连我最爱的人都会从我身边离开。你看,这是乔治留下的,是他指引我来这里的。”李紫玉把纸条放到了了尘的面前。
“人生不就是一段旅途吗,途中你会遇到许多事、许多人,有的人只是和你擦肩而过,连一眼都没有留下,世人是怎么说的,缘分太浅。有的人会陪你走过很长的一段,但不会陪你走到底,到底的便是真爱了。”了尘边说着,边从一个拿出一个锦盒,送到了李紫玉面前。
李紫玉打开了它,脸色骤然变得像白纸。她将那支熟悉的红珊瑚的簪子从盒子里取出,仔细地看着,簪子与她一般,千年来一点都没有变,看着看着,眼前恍惚一只纯白的蝴蝶在飞舞着。
“这簪子是小姐昨日送我的,我不想它与我一样的命运,若是有缘,请你把它再送还给小姐。”丽奴躺在一口棺材里好似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从容淡然。这棺材原本是为李夫人准备的。
“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是不会让你牺牲自己的,你真的不后悔?”少翁方士呆立在那里。
丽奴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玉和容哥相依偎的画面,她面带着微笑,摇摇头。
棺材慢慢盖上了,少翁方士含着泪说:“许个愿吧,我会为你祈福的。”
丽奴觉得周围的光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稀薄,但是幸福感觉却越来越明晰,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刹那她说:“愿他们可以白头到老!”
慢慢地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李紫玉握着那支簪子,觉得她越发的艳红,那红色仿佛正流着丽奴的血。
“你不必悲伤,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幸福的。”
“若不是为我,她会有这样的选择?”
“不是为你,是为她自己,你现在不懂,但有一天你也会了然的。”
“那乔治呢?他在哪里?”李紫玉悲凄凄地看着了尘。
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李紫玉面前:“来,先喝一口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落杯之间,浓稠的苦味精灵般在李紫玉的齿颊间舞蹈着,轻飘的感觉从脚底浮了上来。
外面响了个雷,这雷颇为怪异,从很远处传来,这远似乎不是空间上的距离,带着古旧的色彩,带着记忆中过往岁月特有的泛黄的感觉。又响了起来,雨也随着越来越大,那雨声也黏稠着,焦灼着。
“半个多世纪前,一个雷雨的夜晚,也是在这里,我让一个犹太男孩子做了一个选择,因为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两种全然不同的人生。一种是他回到自己的国家,娶一个犹太妻子,老年儿女承欢膝下,另一种他陪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边,一辈子守护着他,孤独终老。”
李紫玉手轻搭在唇上,抽泣起来。
“我想那男孩子的选择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李紫玉有些愤然地看着了尘,“为什么你总是要纵容他们,这些你都是可以改变的,他们本该是幸福的。”
男人并没有失了神色,回看着她,用他的眼中的祥和消融着她的幽怨,“相信我,他们都是幸福的。”
她沉默了许久,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幸福……”
“可能他们的幸福你无法理解,因为你是个执着于要得到的女人,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凡事都不要太过痴迷。”
“我是很想与容哥在一起,”她悔恨地流下了眼泪,“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的爱只关乎我们……”那茶的余苦还缭绕在李紫玉的喉咙里,雨急急地敲打着窗棂。
“有些幸福是不属于我们的,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自己也就会幸福,乔治如此,当年丽奴也是如此,至情不过如是,该放下你心里的包袱了。”
许是刚才来时受了凉,此刻她有晕船的感觉,周围的一切像是碧波里的倒影,晃动着、扭曲着,粼粼的,甚至连她自己也仿佛晃入了这虚幻的水波里,慢慢下沉,静静地沉到了水底。
“几日前,他来过的。”
了尘的话打破了李紫玉心底湖水的宁静。
“真奇怪,我也只见了他两次,前后相差这么久,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来干什么?”
“你随我来!”了尘起身,拉着李紫玉的手下楼,绕到了后院。
天光亮了些,雨依旧,却仿佛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也不觉得冷,像冥冥中有人护翼。
李紫玉抬头,一棵参天的海棠树如一把巨伞撑在那里,雨水和光淅淅沥沥地从茂密的枝叶间穿落下来,好似在树枝上挂了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珠链。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梦幻了起来。
回廊那头飘来两个身影,缓缓地便到了她的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的。”了尘说。
“就像五十多年前那样?”乔治微睁着眼睛,虚弱地说。
“五十多年前你是误打误撞来到我这里,今天你是有事而来。”
“什么都瞒不了你啊。”乔治咳嗽了几下,“你看我的样子,我已经时日无多,不想躺在医院里等死。很惭愧我这一辈子都没能使紫玉真正地快乐起来,即便是她找到了前世的容哥之后,依旧要承受精神折磨,我想在我快离开她的时候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
了尘盯着面前佝偻的乔治,有些动容,“你想我怎么做?”
“让她成为普通的女人,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老去,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然后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在亲人的关怀中安详地死我,我知道你可做到的,给她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那个可怕的诅咒已经折磨了她千年,够了,足够了!”了尘转过身子,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说:“要有男人肯甘愿为她牺牲,放弃投生的机会,绝迹于这个尘世之中。”
“何必还要再去找这个人呢?”
了尘回首,乔治从容地笑着。
“我永远也比不上你,许个愿吧,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乔治闭上了眼睛,却将她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晰,“我要化成一棵树,在她偶尔停靠在我身边的时候,为她遮雨避阳……”
“这棵树是长在你心里的,所以只有你看得到。”李紫玉的耳边响起了了尘温柔的声音。
她回过神,顿时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一股污浊的邪气从她的体内抽离。
“众生如同这海棠上的叶子,有的碧绿舒展,等待着绚烂的到来;有的边缘泛黄,走向落寞;有的已经枯萎,飘然落土,孕育着新的生命,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人生。”了尘的话语带着禅意,喁喁回荡在周围。
翠青色的树叶间筛进了几屡黄白色的暖光,一大片的白氤氲在她眼前,宛如到了天堂,耳边还能听到天使纯洁的吟唱。
她朝着那片琥珀一般纯净的白色走去,茂密的叶子间流溢出斑斓的光,像暖阳下的水面,泛着粼粼的光。
她靠近了海棠,抚摸着粗糙的树皮,那一把巨大的伞,护着她。
一片红色的心形海棠叶落了下来,像一只优雅的蝴蝶飞舞着盘旋而下,滑过她左手的无名指。
“看!”
叶未落地之前,李紫玉顺着了尘所指看去。
不远处有一把红雨伞,伞下是肖鹏毅那张阳光而坚毅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其实我看到那张纸条上写的什么。”
肖鹏毅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李紫玉的肩膀上,“看你淋成了这样,就知道你忘记带伞了。”
那把红伞撑到了李紫玉的头顶,她觉得那伞出奇的大,几乎撑住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