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某一天的早上,老板娘秋二娘捡到了一个哑巴,一个浑身是伤的哑巴。
从此,熟客便会发觉,平安客栈多了一个小二,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没有人听过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因此,所有人都叫他——哑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好欺负的那一个。无论客人再怎么刁难、蛮横,他都是逆来顺受。他干的活,也是最多的一个,而工钱则是根本没有。
但是他似乎还很满意这样的生活,因为他的眼神中,从来都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埋怨之色。
日复一日的工作、迎来送往的客人,春夏交替的季节气候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秒即狂风暴雨。
“贼老天,下什么鬼雨,不是存心断我的财路?”秋二娘如往常一样站在柜台算帐,边算边看着倾盆大雨的天气骂骂咧咧道。
因暴雨的关系,客栈冷冷清清,一楼没有一个客人。另一个小二豆子不知跑哪里去了,只有哑巴在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擦拭桌椅、一会儿拖地。
暗淡的天气、暗淡的客栈,粗劣肮脏的衣衫,却是掩盖不了哑巴身上夺人的气质。大病过后更显苍白的脸色令他看来格外俊美动人,深锁的眉头、紧抿的双唇,沉默而严肃地隔离看与人群的距离,淡淡的、冷冷的,他就像一个犹豫孤独的游魂或在这世上。
与世隔绝。
秋二娘突然不再咒骂,停下来紧紧盯着哑巴的一举一动。作为一个经历丰富的女人,开客栈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五湖四海的人物,大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哑巴一样,那么冷淡、那么忧郁,什么事都无法令他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对什么都万念俱灰。
她真的不明白,有什么经历能使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显得如此沧桑、如此苍老?
想当初,她还以为自己不过捡到一个没有的废物,至今她仍然忘不了,当豆子带着换洗一新的哑巴站在她面前时,她的震惊及差点没有流一地的口水。
简直是一块美玉!
而且她救他时,他那一身严重的伤创,说明必定经历过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说不定他故意沉默不言,假装哑巴。有好几次,她都试图想套出他的话,但总是无法如愿。
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有怎样的过去?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迷团。
哑巴默默地用力擦着桌子,擦去桌上的油污与酒渍。已经快一个多月,他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日复一日复地重复,端菜、上酒、倒酒、送客、刷洗、擦拭。
什么多不管、什么都不想,拼命做工、拼命拖累身躯、拼命在遗忘,遗忘一切早该遗忘的事情。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会洞悉他心底的秘密,就像一条鱼儿沉入深深海底,再没有任何人能察觉他眼中的泪,因为他的泪,早就溶入水中,无形、无色、无味。
一条已经遍体鳞伤的鱼儿,永远,游不到大海。
初夏的暴风雨毫无羁绊地驰骋着,天地几乎连成灰蒙蒙的一色,雨雾弥漫的官道,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匹骏马自大雨中显露身影。一声宏亮的马嘶,领头的那人将马一勒,停在平安客栈门前。
哑巴连忙冒雨迎上前去,接过领头那人的缰绳,把马拴好。一行五、六人,浩浩荡荡地跨进门口。
秋二娘一见此人,不禁眉开眼笑。“哟,这不是李爷吗,您今儿个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令头那人叫李丛义,铁箭山庄派驻荆阳负债货运的管事,一个月回洛阳述职一次,只见此人体格壮硕、粗眉暴眼,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脸处一直划到左耳,本已面露凶相的脸上更显狰狞粗俗。
“大掌柜,是不是想我了?”李丛义取下雨簑,笑问道,露出了一口黄黄的牙齿。
“呸。”秋二娘啐了一口,“鬼才想你。”
李丛义与他的随从共六个人满满地围坐一张大桌子前。
“掌柜的,有好酒好菜,尽管上来。”李丛义大声道。
“知道,保证吃得你撑死你。”秋二娘笑道,示意哑巴上前伺候。
李丛义一眼看到哑巴,不禁愣住了,天下竟如此俊美的男子!“大掌柜,你几时招了这么个俊美的小二啊?”
“不过是前一阵子的事情。”看到李丛义眼前闪动的淫秽光芒,秋二娘心里不禁暗叫不妙,早就听闻李丛义有着特殊嗜好,且此人生性粗俗蛮横,但愿待会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好在其他随从纷纷嚷饿,哑巴立即下去帮橱,李丛义那淫秽的目光才略有收敛。
“李爷,莫盟主这次这么急叫我们赶来,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其中一个随从问道。
“是啊,莫盟主下令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到呢!”另一个人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丛义夹了一颗花生米,轻抿一口老酒道:“知道逍遥山庄吗?”
“知道,赫赫有名的四大山庄之一,小女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逍遥山庄的少庄主东方逍吗?”
“听说此人一表人才、武功高强,是有名的少年剑客呢!”
李丛义点点头。“他可即将是我们莫盟主的乘龙快婿呢!莫盟主有意与逍遥山庄联姻,将自己最宠爱的大女儿下嫁给东方逍公子。这次盟主召我们来,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联姻一事。铁箭山庄与逍遥山庄都是武林数一数二的帮派,这场婚事,恐怕场面大得会超出你们的想象。”
“那好啊,那时大家都可以去凑凑热闹。对了,不知婚事几时举行?”
“这个……”李丛义道:“恐怕会在下个月吧,总之绝对不会超过今年的八月。”
“那也就是两个月之后喽……”
“匡”地一声,盛满热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打断了这番对话,飞溅的牛肉撒了李丛义一身。他勃然大怒。“你找死……”怒吼声在看清是谁后戛然而止。
哑巴愣愣地站在旁边,一脸惨白。
天地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冻结,他要成亲了,他真的要成亲了!
秋二娘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娇笑着走过来道“哎哟,哑巴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赶快替李爷擦干净。”又陪着笑脸对李丛义道:“李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这样吧,这桌的酒钱全算我的,全当给您陪罪,可好?”
一边用手重重地拉了一下哑巴的衣襟,这个死小子,在发什么呆!
李丛义双目炯炯地打量着哑巴俊美的脸庞,喉结滑动了一下,道:“他可是真的哑了?”
“是啊,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半句话。”秋二娘道。
另一随从看哑巴仍呆呆站着,没有一点要陪罪的意思,不禁恶狠狠地道:“死小子,你哑了难道还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李爷陪罪。”
哑巴默默低下头,拿起抹布走到李丛义面前擦拭他衣襟上的污渍。看到他纤没的身姿,李丛义一阵难忍的心痒,不禁去握他的手。
刚触到之际,哑巴将他的后用力一甩,退到一步之外,沉默而冷冷地望着他,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只觉哑巴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剑,一阵杀气逼来,令他心底发寒,再定神一看,他的双眼又恢复了灰暗无光的神色。
“死小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另一个随从怒吼道,抽出皮鞭,一鞭下去,将他的衣衫撕开长长一道血痕。
哑巴低着头,不躲不避,硬是挨了一鞭。“呲”地一声,本来就已破旧不堪的衣衫被撕开了长长一条口子,伤口顿时渗出鲜血来。
李丛义确定自己刚才是看花了眼,不过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店小二,哪里会有什么武功。
那人欲再抽第二鞭,李丛义举手制止。走到哑巴面前,他伸手抬起他的下颔,一张无比清秀而严肃的脸庞即展现他面前。
“只要跟了本大爷,从此就能吃香喝辣,不必再干这种苦活,你可愿意?”他一脸淫秽的笑容。另一只手更是变本加厉地摸向他的后背,朝臀部滑去。这年轻人真是人间极品,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突然,他只觉全身一麻,右手痛得抬不起来。哑巴仅用二根手指,扶信他的右掌,一股大力逼来,右掌骨头根根尽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跪倒在地上。
其他随从一见情形不对,纷纷抽出宝剑,哑巴冷哼一声,掌风过处,每个人只觉手腕一麻,宝剑脱手而出,于空中绞成一团,寸寸断裂,碎铁洒落一地。
客栈一下子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地看着哑巴,不敢出一口气。
哑巴只是垂下头,眼中的精光顿时收敛,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走。”李丛义握着右手,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好个哑巴,我们走着瞧!”狠狠撂下一句话,一群人顿时屁滚尿流般地走出了客栈。
哑巴愣愣地看着一地断铁残剑,神情瞬时苍老十年。
他动手了,他最终还是动手了!尽管他是多么的不愿意和别人动手!不愿意使用武力!刻意遗忘语言、遗忘武艺、遗忘过去的一切!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往事如影随形,这一切,教他怎么能忘记得了!怎么能!不,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都没有!
转过身,他踉踉跄跄朝厨房走去。剩下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的秋二娘呆呆站着——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入愁肠,亦可化作断肠剑!
他颓然倒在柴房门后的草堆上,拿起一坛女儿红,直灌下去。辛辣的酒溢出嘴角,流到衣衫上,流过刚划破的伤口,一股锥心的刺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乍听他的婚讯,一片震惊的空白。他在九天之上愈飞愈高,未来的一庄之主、未来的武林盟主、未来的群雄统领,那高度,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
东方逍!东方逍!
深情而痛楚地低吟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做能缓解他的伤痛。一如他与他初次相遇,那灿若朗星的双眸、一脸飞扬夺目的神采,就在刹那,阳光劈开冰层,照入黑暗中沉睡的他的身上,唤醒他对生命全部的美好和憧憬!
多少夜、痴痴凝视着他沉谁的样子,多少次,偷偷看他飞扬潇洒的英姿,多少回,因他的离去而被惊醒,在梦中惊呼着醒来,多少回,祈求上苍能让他永远守护在他身边。然而,上苍终究未能对他格外施恩。
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一时糊涂。
心中一片凄痛,忆起在小浪亭中,东方逍自责的话语。
错了吗?这一切,全都错了吗?
深谷那一夜的激情与缠绵,是他此生永恒的记忆,虽然没有半句爱语,但记忆中不可错认地聆听他沉稳的心跳、他温柔的神态、爱怜地拥他入怀,整整一夜,以强壮的臂腕为他遮挡一夜风雨,尽管只有一夜,那甜蜜而惊心动魄的欢愉,难道是个错误?
难道他爱错了吗?这错误,仅仅是因为爱上的是一个男人,而非女人!
他不禁惨笑出声,又灌下一大口酒。如果一切真是过错,那么,全部的错误都由他一人来承担,只要他能幸福安康,再重的伤、再深的痛,他也饮之如饴。
胸口酒劲汹涌,气血翻动。他已不能再喝,仍下意识地强逼自己喝下去。
清醒的痛苦实在太过难以忍受。只有喝醉,大醉一场,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心,也可以暂时以往伤痛!喝下最后一口,再也忍受不住,他不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出来。
罔顾门外的狂风暴雨,他冲出平安客栈,冲到官道旁边,抱住路两侧的一棵巨松,开始继续不停的呕吐,吐到后来,便只剩下淡绿色的胃液,他颤抖着蜷着身子,继续干呕。
大雨早已淋透了他的衣裳,灰蒙蒙的雨雾中,浑身上下,整个人都像是浸在水中。
全身疼痛难忍,除了新添的鞭伤处,更疼的是左肩处的创口,像火一样在燃烧着。其实左肩的伤势一直都没有得到好的治疗,他亦是故意从不运功疗伤,客栈的工作繁重,伤口其实早已绷裂,比起心灵上的,又算得了什么?
但今天,伤口似乎疼得格外厉害,就像一把烈火在烧一样,他已全身都在不断地冒冷汗。
这个地方,是无法再待下去了,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处,难道他的罪孽真是如此深重?
“逍……”
他低吟着他的名字,眼泪掺着从胃中吐出的淡绿色的胃液,一滴一滴,滴落在前襟。
雨与泪混杂着在脸上纵横,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陆护卫,陆惟?”这犹疑的问话穿透层层雨幕直达他耳边,是谁?再提及这个连他自己都几乎忘怀的名字?
抬起头,风雨飘摇中,站着一位气质沉稳的英俊男子,腰挂玉萧,手牵白马,微微迟疑地看着他,一位随从正在旁为他撑伞。路对面还站着三个随从摸样的全身蓑衣的男子。
看到他抬起的脸,那人微微笑,道:“原来真是陆护卫,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陆惟,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都要遗忘并唾弃的!他支撑着站起发抖的身子,不发一言,沿着无边无际的官道,冒着滂沱大雨,往前走。
那人微微一怔,跟上前去,道:“陆护卫,我是试剑山庄的洛凡,我们曾在铁杀帮见过,你忘了吗?”
他置若罔闻,继续朝前走。
雨中的官道泥泞异常,但仍举步前进。不要,他不要任何人来理他,就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了吧,反正心中的那个人,是再也不会理会他的生死!
“二公子,这小子看来像个傻子,我们不用理他,庄主还等着我们尽早回去。”那个撑伞随从对洛凡说道。
洛凡将手一挥,继续跟上前去。:“陆护卫,怎么就你一个人,东方公字呢?”他门向来形影不离。
听到他提及东方逍,陆惟全身一颤,双脚虚浮得几乎迈不开脚步,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往地下倒。
洛苒大惊失色,连忙抱住他湿透的身体,惊觉他脸色的苍白与气息的微弱,一打手势,随从们立刻牵过马。抱着陆惟上马,将他单薄的身躯纳入自己安全的怀抱,盖好雨蓑,一拉马缰,快马加鞭地往试剑山庄的方向而去。
马蹄过处,溅起一地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