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通,自己的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
认识麦嘉璇之后,他常常皱眉,也常常大笑,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自己,却也并不十分地排斥这样的改变。
他第一次请她吃哈根达斯,第一次在上课的时候跟她传短信,第一次在晚饭后被她拉去骑双人脚踏车,一直追着夕阳西下。
他们去逛夜市,嘉璇带回来一对陶瓷娃娃,憨态可掬的样子软化了屋子里的冷硬。
他让她在家里复习,她叫人来换下所有的百页窗帘,淡黄色的纱帘拢着暖黄色的灯光。他承认,那一刹那让他有温暖的感动。
然后,不只是陶瓷娃娃;然后,不只是窗帘。她为餐桌铺上橙色的桌巾,为雪白的沙发配上动物形状的坐垫。人坐上去,甚至还会发出哀鸣。第一次,他着实吓了一跳,想要发脾气时,看到她好似阴谋得逞般笑得愉快的脸。他忽然觉得,有时候让心跳加快也不失为一种生活的调剂。
楚振灏一步一步地退让、改变,却浑然不觉得嘉璇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已经像夕阳下的影子,一天一天在他心灵的城堡中铺展、蔓延……
“学长,有人找!”实验室门外有人探头进来喊。
“嗯?”楚振灏从显微镜上抬起脸来。
“是个女的哦。”学弟指指身后,挤眉弄眼地对口型。
最近,他心情不错,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呆板严肃,连带着,医学系的学弟学妹们在他面前也不那么拘谨起来。
“哦。”他站起身,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应,然而,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些许心事。
女孩子?除了小麦,不会再有别人了。
只不知,那丫头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居然巴巴地跑到这里来?
心里这样揣测着,脚步却未停,一直走到门口,才发现,小小实验室外竟然围了好多的人,人人一副忍耐又同情的表情。
他心中一惊,推开人群挤了进去。
“咦?吴悦……”
“晶?”字还未出口,一道哭哭啼啼的身影扑了过来,想扯住他的衣袖,手指曲了两下,又怯怯地缩了回去,“呜呜……呜……麦……麦教授……”
楚振灏扭头,问:“你们有没有看见教授?”
围观者们一致摇头,“没有。”
“跟她说了教授不在,她说找你也是一样。”
楚振灏只得再度扭转回头,“有事吗?”
这样忍耐地对着一个并不熟悉而又哭哭啼啼的女生,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没有掉头而去,更没有皱眉,是因为,她是嘉璇的朋友?还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变得不再那么矜持淡漠,变得更加谦逊温和?
“呜……我……我不……不是……是阿……”吴悦晶吸吸鼻子,抽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办法把话语说得连贯。
虽然,上一次在KTV,她已经算是近距离地接触过楚振灏了,可是,这样面对面的,他的态度又是如此和蔼可亲,一时之间,她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擂起鼓来。
怎么这样呢?
虽然,在刚开始知道阿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也曾气愤过、埋怨过,但,阿璇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崇拜的人,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忘掉这个人,要成全阿璇的哪。
可是——她怎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怎么办?
吴悦晶的脸一瞬烧成天边的晚霞,嘴里更是紧张得期期艾艾地发不出声。
“阿……璇?是小麦?她出了事?”楚振灏面容一凛,表情变得好严肃。
吴悦晶陡地被吓住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不是她故意的,她也是没有办法嘛。
“不……不关我的……的事,我……我……”
“她现在人在哪里?”楚振灏眉心起褶,忍耐地握紧掌心。
小麦?小麦!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又闯了什么祸?那丫头,不是答应过自己不再单独出门的吗?怎会又惹上麻烦?
该死!
他心里又急又气,胸口像煎了一口油锅,反反复复,涨闷抽痛。
“我……我没有办法,劝不……不了她,她……她一定要去。”
吴悦晶哭得更大声,哭得楚振灏的眉头揪得更紧,哭得旁观者的目光更为同情。
没想到学长不恋爱则已,一恋惊人哪!
“说她去了哪里?”楚振灏快要发狂。
“万……”
“万松路?”这一次,总算有好心人反应够快。
“是,是那……”
万松路?!
楚振灏的脸色当场变绿。入夜之后的万松路,可不是用来散步的……
他不敢往下想,此刻,惟一能做的,就是直奔万松路,找到小麦。
吉普车从天意广场直接拐进以小商品批发闻名的万松路。
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里,连霓虹灯也显得昏黄。收市之后的万松路,人潮车流明显稀少,因为,这里不止是以小商品批发闻名全国,同时,也是东区不良帮派的集散地。
楚振灏握紧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一刻也不敢放松。
忽然,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转角,后视镜上飘过熟悉的身影。
他眼色一凛,车身戛然而止。
是她?她在这里?
楚振灏望住那个女孩的侧影。
没有看错,他不会错认,夕光里,那T恤仔裤的女孩,正驾着摩托车从高高的斜坡上飞快地冲下来。
那一刹,他感觉呼吸困难,好似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摩托车飞腾,越过横卧在斜坡下的油桶,围观的人群很多,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摩托车顿住,女孩一甩长发,骄傲睥睨,“还有谁来跟我比?”
一群少年男女跃跃欲试。
她兴致勃勃地将摩托车掉转头,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她一怔,开得灿烂的笑容陡地僵住,半晌,才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嗨!楚‘耗子’你好啊,你也是来看表演的吗?”
楚振灏隐在吉普车的暗影里,瞪着她,她的笑容灼痛了他的眼。
不,她没事,她很好,好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生机盎然,言笑晏晏。没什么问题,她应付得了,因为,这里才是她的舞台,她的天地。
是他,他忘记了,麦嘉璇根本就是属于这里的。一只孔雀,怎么可能甘心收起羽翼?
暂时的栖息,只是因为,它还没有找到再一次炫耀的对象而已。
如此而已。
那么,他到底在担心什么?着什么急?
他的沉默让嘉璇蹙起眉头,她朝他挥手,他的表情依然凉薄。她丢开摩托车,朝他跑过来,像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趴在车窗口。
“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吸一口气,“是吴……”
“喔!我知道了,”嘉璇显得过度热情,“她一定是哭得惊天动地,把我说得好像要死了似的,是不是?别担心了,没有问题的,她那人就是那么夸张。我啊,飙车虽然不及你,可比他们还是绰绰有余,而且,我已经连赢七场,等再赢三场,就大获全胜了,很快的,你等着哦,我请你吃消夜。”
“你还要比?”楚振灏不觉中拔高了声音。
“就三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好了。”她伸手进来,开玩笑地按住他的心跳,“啊哟,跳这么慢啊?”
他对她的刻意讨好视而不见,“如果我现在要你走呢?”
嘉璇愣了下,表情好生为难,“那不是要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他抬眸,冷着一张脸,“你以为是在考大学吗?没有用在正途的功,篑了又如何?”
“话也不能这么说。”嘉璇讪讪地收回手来,“你不是教我,做什么事都要有始有终吗?”
好个有始有终!
她倒学会了搬他的砖砸他的脚了!
楚振灏倏然凛容,深冽的眼中有着隐忍的怒气。麦嘉璇就是有这个本事,一句话就把他的血压逼得升高,情绪到达沸腾的边沿。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先不来说这件事该不该终?如何终?我只问你,它从何而始?”
是怎么开始的?如果她还是那个在他家里,有些精怪、有些顽皮、有些小聪明、更有着永远也用之不尽的同情心的麦嘉璇,他根本不会坐在这里跟她讨论是始还是终这个问题。
他们现在,应该坐在公寓里的餐桌旁,努力消耗掉一顿并不是很丰盛的晚餐。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必须来到这里?
“我……”嘉璇咬住下唇,偷觑一眼楚振灏。虽然,对他耍赖是她常做的事,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畏惧他三分,尤其是在他真正动怒的时候,比如此刻。
“你觉得没有必要对我解释吗?”他的语气更加阴沉。
“解释?”嘉璇一怔,被他的怒气吓到了,“你要我向你解释什么?”
他那表情,好像她做了多大的错事似的。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不是因为担心她才来的吗?他不是来接她回家的吗?
难道,他此刻出现在这里仅仅就是为了向她索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难道,在他的眼里,她只是必须要向他承认错误的罪犯吗?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原因。”她无辜又委屈的眼神让楚振灏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他懂了,他终于了解,他和她,始终不是一路的人,她始终不曾做过任何改变。
或许,她并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需要做什么改变。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那么,这么多天来,他的所做所为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这个所谓的补习老师,究竟让她明白了哪些道理?
“你不觉得,到这里来玩,应该经过我的同意吗?”他靠向椅背,斟酌字句。
“嗄?没这个必要吧?难道我做任何事情都要向你报告?那我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嘉璇疑惑地反驳。
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生气那么难过?
难道,就因为她出门之前没有得到他的允许?那么,他又当她是什么呢?被贴上标签的所有物,还是——他的影子?
“我很意外,你竟然会觉得我禁锢了你的自由。”
原来是这样的。楚振灏的语气沉重得近乎苦涩。
原来她以为他给予她的耐心和关心都只是一种禁锢。她以为飙车只是一种自由的证明。原来,他们之间的想法有这样大的差异。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你可以去继续完成你伟大的车赛。”他多少带点赌气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嘉璇蹙眉,感觉到心里忽然有一种被刺伤的痛。
她做了什么了?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如此生气?
她从一开始看见他,就一直在讨好他,对着他笑。而他呢?一来就板着一张死人脸,好像她欠了他多大的债似的。
“你说,你究竟在不满意一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如果他是看不惯她……
看不惯?
她心中一凉。
对,他是看不惯她,一直都是看不惯的,他根本就瞧她不起。
收留她,指导她,这些,都只是碍于老头子的面子。
而她,居然还不知好歹。弄得吴悦晶那个爱哭鬼跑到学校里去找他!他一定觉得很丢脸吧?
是了,一定就是这样。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来找她发泄。
嘉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心里像窝了一团火,又像揣了一块冰,明明是想要发泄的,却又虚弱得直想哭。
“喂,你还玩不玩?不玩比赛就取消了哦。”等在那边的男孩不耐烦地喊过来。
嘉璇没有回头。
旁边有个声音急急替她答:“玩!怎么不玩?”黑色的身影拨开人群,挤过来,推推她的肩,“阿璇,发什么呆?开赛了。”她也不理,只觑着楚振灏。
后者用一种很冷淡的表情看着她。
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不舒服的感觉不断扩大又扩大。
“阿璇!”曾超加重了语气。
她甩甩头发,豁出去,“就三场,看我给你表演。”摩托车发动,扬起满地尘烟。
楚振灏的心因愤怒而疼痛。
她去了,她终究还是去了。
他一直以为,他努力够多,从开始的迫不得已,到后来的安然接受,他把她当成自己的责任。眼看着她一步一步,按着他为她制定的方向,走得轻松自若、怡然自得,他也曾欣喜,也曾得意。
他以为自己也如星河一般,可以充当拯救迷途羔羊的天使。
他以为自己可以。
然而,事实是,他做不了,他没有做到。嘉璇并未如当年的他一样,回头是岸。
那么,是他错了吗?
他苦苦追寻的,沿着沈星河的脚印追求的方向是错的吗?
还是,方向没有错,走的人却错了?
楚振灏浑身冰冷,僵在那里无法动弹,而内心的火,却烧得胸腔一阵阵窒息。
“那人是谁?”人群里有人拍着曾超的肩膀,用充满不屑与挑衅的口吻问。
“你管得着吗?”曾超火大地翻个白眼。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你们大姐头真有本事,这边在为邵志衡卖命,那边还有‘衰’哥在为她站岗。”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那人的鼻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来不及呼痛,一张快得不可能近在眼前的俊颜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你——”
“等一等。”楚振灏懒得看他一眼,扔下目瞪口呆的男男女女,冲过去,抓住嘉璇,“如果你非玩不可,那这几把我替你玩!”
“找到帮手了?”对面的少年轻蔑地笑。
“你?”嘉璇愣了下。
看着她大吃一惊的表情,原来,她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其实,也不了解他。楚振灏忽然感到一阵疲累,“算了,反正我也烦不了你多久,今天就当是我碰巧遇上了,别说,教授曾经将你托付于我,就算没有,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