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的态度如此恭敬而不带任何感情,客套得就像面对一个初次来到碧晴斋的客人似的。
原本正在船舱里休息的段袖,听到纱帐外的呼唤只是懒洋洋地回道:“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去。”
婢女恭恭敬敬的退下,并快速地往后走去。
“怎么样?怎么样?”在一旁待命的另一个婢女问着伙伴。“段先生有说要来吗?”“有,他说等会儿。”那个婢女松了一口气,“幸好,我真怕段先生不高兴呢!”“我们对段先生可不能过分亲近。”另外一个婢女提醒她:“别忘了阿梅的下场。”这也难怪,自从一年前发生段袖与贴身婢女阿梅的私奔事件后,还会有谁想亲近段袖?“老爷对于服侍段先生的人,总是两个月换一次,并三令五申的嘱咐我们要对段先生恭恭敬敬,但不可与他发生感情。”
“听以前的仆佣说,段先生自从被捉回来之后,就冷得像块冰似的,对任何人都不再是温和有礼。”“老爷……”那个婢女摇了摇头,感叹似的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段先生真是生错性别了,他若是女儿身,这会儿肯定早就成了碧晴齐的当家夫人了”
拨开薄薄的纱帐,段袖的眸子里映出翠绿一片的清澈湖水。
他们是来游湖的。
不过他是被戎威硬逼来的。
是的,自一年前那个疯狂的月夜里他无法逃脱后,冷冰冰的戎威便将他看管得更紧,像是一条可怕的蛇将紧紧地缠着他的喉头,直到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来临。
段袖叹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罩着一层冰霜;这是自那个月夜过后,他在别人面前惯有的表情。
他已经不晓得,自己还有心思去欣赏那些花花草草、湖光山色的美景吗?“你在想什么?”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在段袖身后响起,令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转过身去,只见戎威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他身后。
“看到我这么惊慌?”
戎威一步步向他走来,那一步步踏在船板上的震动对段袖来说,就像是一种折磨。“你自己要站在我身后不出声,任谁都会被吓一跳的。”
段袖又恢复了冰冷的模样,他自戎威身边从容地走过,往船头的方向走去。戎威的眸子里亦没有过多的情绪透露出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段袖走在他前面;对于他无视于自己是主子的态度,他并不介意。
“这里的风景很不错,你一个人待在船舱里太可惜了。”
戎威在段袖身后说着,那低沉的嗓音在起风的时候吹散了些原本应有的威严,听起来倒像是对情人的呢喃。
“我很困。”慵懒地带过,对于眼前的好山好水,段袖只觉得无趣。
“更何况这趟游湖也不是我想来的。”
“在碧晴斋待久了,出来玩玩总是一件好事。”戎威似乎对段袖的傲慢冷漠不以为意。“成天闷在书堆里,来这里透透气,对你的身子也好。”
“我”他皱起眉,戎威的关心实在教他无福消受。
“师傅!”
就在两人形成僵局之际,一道清脆的童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师傅,您怎么这么慢才来,我们都已经划到湖中心了。”
只见戎威的独子戎平辉正兴高采烈地往他们的方向跑来,那身子虽小,模样却已有戎威的气势和神采。
“师傅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在后面船舱躺了一会儿。”段袖很快的解释了自己迟来的理由。
“您不舒服?”戎平辉小小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转向父亲问:“爹,您没给师傅服药吗?”
段袖听到戎平辉讲出这句话来,心跳霎时漏了一拍,脸上有种不自然的表情。他自从一年前摔下马后,身子骨便一直很虚弱;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或是戎威对他的背叛不谅解,从那之后戎威便没再碰过他。
或许,后者的机会是大了些。
他所跟的男人,对于背叛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可戎威若真的恨他,为何不在那时便杀了他,如同他杀了阿梅一样的无情冷酷?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这回事。”戎威回道:“我每日都要婢女照三餐给他服下药汤,你师傅恐怕是晕船了吧!”
“是吗?”
“是的,我晕船了。”段袖给了戎平辉一个微笑,这笑对长年冰冷的他而言,宛如严冬的朝阳般难得一见。
“那快过来吃个桔饼。”戎平辉招呼段袖过去,从摆在前头的桌上拿起一个大红木盒。“是喜饼吗?”段袖看着木盒,这正是碧晴斋所做的糕饼。“谁要成亲了?”“‘湘家木行’的少爷。”戎平辉十分俐落地将大大的桔饼剥成两半,并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他。“等会儿我们过了湖,就要去吃他们的喜酒。”
“什么!?”
段袖着实惊讶,他望了戎威一眼,以眼神示意他为何事先没有告诉他,这趟出门游湖是要渡湖去赴喜筵的。
“去沾点喜气也是好的。”戎威转过身,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吃饼的时候,别像辉儿一样弄得满身都是。”
闻之,段袖心里一阵骚动又起。
他不能明白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举止、他的心,总是让人想不透、猜不明。
就像当年他收留自己的时候一样。
是的,就像这吹皱一池春水的微风,平静的湖水永远猜不透那一阵无名的微风为何要扰乱天地的秩序——???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过了湖,戎威一行人来到湘家木行,只见那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前正张灯结彩,众多宾客前来道贺,此景自是少不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新娘下轿了!”
八音吹奏着,生怕站在他身旁的段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戎平辉扯着嗓子喊道。段袖闻之,只是淡淡一笑,随即又冷霜覆面。
因为有太多带着敌意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投来,刺得他不堪其扰。
他知道许多来参加这喜筵的姑娘们都是冲着那冷酷的男人而来;那个早年丧妻的鳏夫,有钱又英俊,有哪个女人不想坐享其成,摇身一变成为碧晴斋的女主人呢?
又不是他自愿要留在戎威身旁,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来来来,请大家入座了!”
当他正这么想时,在一旁的湘家家丁大声宣布,围观的大批人潮便纷纷往湘家移动。“就坐这一桌吧。”戎威淡淡地出声,可冷淡平稳的音调却透露出他不容许人违逆。戎威所指定的那一桌恰恰剩下四个位子,段袖和戎平辉乖乖的往他所指定的地方坐下,戎威随即亦坐在段袖身旁。
就在段袖他们三人观看着迎娶的仪式时,身旁突然冒出剧烈的争吵声。
只见几个富贵人家的丫鬟们,正为戎威父子及段袖三人所坐的喜筵桌惟一空下来的座位争吵——“等等!王家丫鬟,这一桌是我家小姐要坐的。”
“什么话!这明明就是我先替我家小姐占的位子。”
“等等!这是我家小姐先占的吧!你们这两个没份的丫鬟吵个什么劲!”“等一下!这椅子上有写你家小姐的名字吗?谁说没我们的份,真是笑话!”“唷!谁不晓得你们王家小姐满脸麻子啊,凭那样的长相也想坐在戎老爷身边?别害戎老爷食不下咽喔!”
“你你胡说什么!”王家丫鬟气道:“你们陈家小姐才是一身肥肉,戎老爷看到她,只会
想把喜筵上的东坡肉给吐出来,免得误以为自己吃了人肉!”
“你们别争了,只有我们萧家小姐才配坐在戎老爷身边。”萧家的丫鬟挺身傲气地说。没想到原本争吵的两人,听到她这话反而异口同声地说:“你家小姐更没资格!身材平板得像竹竿似的,坐在戎老爷旁边,人家还以为她是个男人呢!”
一旁的人听到这些有趣的斗嘴,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了起来。
而戎平辉则司空见惯的咬着瓜子,摇摇他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真是的,每次出门总会有一堆苍蝇。”
“小孩子别乱说话!”段袖连忙训诫在一旁的戎平辉,“她们争的不过只是个位子罢了,我让出来便是。”
“什么!?”戎平辉瞪大了眼,“这怎么成!您要坐在辉儿身边。”
“只是吃顿饭罢了,你这么大了,不可以一整天都跟师傅腻在一起;更何况她们是姑娘家,让座给她们是男人应有的礼貌。”
段袖摆出严师的面孔,可戎平辉却哭丧着小脸。他可是最尊敬他师傅的。“我哪有一整天都腻着您啊!平日师傅除了教我念书之外,其他时间您全被爹给占走了,我还没机会见着您呢!”
孩子无心的童言童语,却一字一句全进到在场众人的耳里。
“辉儿,你——”
段袖恼了,他那两道原本平顺的眉此刻揪了起来,他实在不愿再落人口实;他明白在戎家,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相当暧昧的,外面对他负面的流言颇多,他不愿再让多嘴的人嚼舌根。眼见一些宾客已开始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这使他更加难堪了起来。“辉儿说得对。”戎威端起备在一旁的香片茶缓缓饮着。“她们要争就让她们去争,我们先来的,用不着让。”
碧晴斋的当家一这么说,众人的耳语便立即散去,段袖再也听不到除了喜庆队伍奏乐以外的声音。
连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丫鬟们,也全都作鸟兽散。
???“这不是段袖吗?”
突然,一道陌生的呼唤,适时化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正当段袖转头想看清楚那声呼喊出自何人时,只见那人已快速地来到他面前。“真的是段袖耶!好久不见了!”
所有人都为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名身穿酒红色长袍的男子,竟在戎威面前,用他那双大手抱着、揉着段袖白皙的病容。
“喂!你怎么可以对师傅无礼——”
戎平辉本来已要大喊,却被在一旁的戎威制止。
“真的是段袖,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从上次进京考试后到现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只见那个男人仍热情的大喊着,并用他的手搓揉着段袖的脸,而可怜的段袖则在他的“魔掌”下被摇得晕头转向。
“梁、梁印兄?”段袖在茫然中终于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身形高大的梁印高兴地喊着:“对啦!对啦!就是我!三年前我们一起上京考试的。”“真是好久不见了,梁印兄。”段袖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
突然,自段袖身后射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教他全身发颤起来,他明白坐在席上的戎威生气了。
“老爷。”段袖连忙拨开梁印的手,转过身去看着仍不动声色的戎威,“这位是我三年前上京赴考结识的朋友;梁印兄,这位是我学生的父亲,也是碧晴斋的主人。”戎威上下打量着梁印好一会儿,才对他点头示意。
“喔!原来是碧晴斋的当家。”梁印拍手赞道:“你们碧晴斋的糕饼可是闻名全国,美味可口极了!”“谢谢赞赏。”戎威仍以一副冰冷的态度对待这位不速之客。“咱们哥儿俩好久没聚聚了,我坐那桌,你要不要过来跟我坐?咱们好叙叙旧。”天!
所有人几乎都要尖叫出声;这个外地来的男人居然这么大胆,敢在戎威面前要段袖过去跟他叙叙旧?
戎威一边眉毛挑了起来,温和不变的表情下,开始窜起愤怒的火苗。
没人比段袖和戎平辉更了解戎威的性子,倘若段袖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个傻大个儿,恐怕等会儿戎威会血溅湘家婚礼。
“老老爷。”段袖力持冷静地说:“我跟梁兄过去说些话,马上回来。”这句话给了戎威一个暗示的承诺,告诉他,他仍会回到他身边。
只见戎威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说:“你去吧,可开席前你要回来;还有,得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说话。”
得到戎威的允许后,段袖松了一口气。幸好戎威没有在外人的面前让他难堪。“谢谢。”他哑着声说。
“怎么回事?你不跟我过去坐?为什么要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说话?喂,你别推我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梁印就这样被段袖推离喜筵现场。
而戎威仍坐在没有段袖的喜筵上,他那张冷冰的俊美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