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离喜筵有一小段距离的树下,梁印不解地问着气喘吁吁的段袖。“梁印兄……”段袖只觉得自己的体力真的衰退许多,或许是落马受伤的关系,亦或是心伤,才会让身体越来越衰弱。
“你好像生病了,段袖。”
梁印疑惑地问,他原本又想伸手触摸他白得如纸般的脸,却被段袖拨开了手。“啊,我没什么恶意的。”梁印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着。“我只是觉得你怎么才跑那么一小段路,就喘成这样?”
段袖苦笑。他怎么能说?
更何况他们就在戎威的视线范围内,他明白刚刚梁印这样的举动,已引起戎威的高度戒备,他可不能让梁印这个什么都不晓得的人被牵扯进来。
他已经无力再脱逃,亦无法承受再见到第二个因为他而被杀的人。
“我三年前赴京考试后,因为名落孙山,原本想回到老家,不再读书,改做个小本生意。”段袖想起自己的仕途不顺、命运的捉弄,才会让认真的自己沦落到这等田地,他不禁摇头苦叹。
“后来途中盘缠用尽,饥寒交迫,在那时我遇见了碧晴斋的主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的,倘若他没有遇见他,他的人生或许又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所以你就成了他公子的老师?”梁印接口问:“可那也奇怪,这跟你的身子有什么关系?你在全国糕饼之首的碧晴斋没有吃饱、没有穿暖吗?”
“当然不是。”听到梁印天真的问话,段袖脸上的冰霜稍稍融解,露出了微笑。是的,碧晴斋的人对他怎么可能不恭敬?怎么可能不给他吃、不给他喝?他可是戎威最重视的玩物啊!
他一开始也觉得这是上天给他最好的待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是因为他落榜,才会来到这闻名全国的碧晴齐,得到这份差事。
戎威舍去许多资深的教书夫子,请了他这样一个落难书生。
可他万万没想到,曾几何时,戎威对他已不再只是主雇的关系,再也不是那么单纯。他永远忘不了他强占自己的那一晚……
惊恐、可怕、背叛……
对,是背叛。
戎威背叛了他对他的信任,背叛了当时仍卧病在床的戎夫人。
戎夫人对他和丈夫的关系更是不能谅解。
“我发生了一些意外。”段袖叹了一口气,“一年前出门游玩的时候,我不小心让马儿踢伤了,原本以为不要紧,便拖了好些天都没去看病,谁知道却越来越严重,等发觉时,伤已
深及骨肉,再也难好。”
“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梁印不疑有他,像是个兄长般斥责:“都这么大个人了。”“呵。”段袖的唇边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
“还笑!看你这副瘦排骨的身子,还这么年轻就拖了一身病。”梁印吼着:“将来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嫁?
段袖听到梁印的话,更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娶女人呢?没有一个女人敢与戎威作对吧!没有一个人敢不要命的去跟戎威抢他这个玩物。
阿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用她的生命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还有戎威过世的夫人。
对,戎夫人就是咒骂着他和戎威含恨而死的!
“哈哈哈——”
所有来参加喜筵的人都被段袖的笑声给吸引住,纷纷侧目看着在树下的他们。只要是住在这方圆百里内的人们,都晓得段袖的个性自一年前开始便如同冰霜,可现在他居然因为一个陌生男人而笑了,而且还是大笑?
“爹,师、师傅在大笑。”
戎平辉原本正啃着瓜子,看到这等奇景,他不免大大吃惊,“天啊!我有好久好久都没看到师傅大笑了。这个大叔真不简单,居然可以让师傅笑得这么开心,可见得他们交情颇深。”戎平辉突然发现自己失言,因为他已经瞄到父亲紧皱起双眉。
哦!老天!
见父亲已往前奔去,戎平辉遮住自己的双眼,因为他知道,师傅这下子惨了!???“你在笑个什么劲啊?”
没有发现别人正注意着他们两人的梁印问道:“娶媳妇儿这档子事有这么好笑吗?”“哈哈哈……是、是很好笑。”段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记忆中,他已经有好些年没笑得这样开怀了,即使这是苦笑。
“咳!”
就在段袖仍大笑时,突然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段袖!”
两个男人同时唤着呕血的他,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和地都背叛了他。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即将倒地的他,熟悉的体味立刻窜入他鼻中。“大夫说你不宜太过激动的。”
男人,抱着他的男人如此霸气地宣布他对段袖的所有权。
“没、没关系。”血染红了段袖惨白的脸庞,让那张素白的面孔上多了几分妖艳的色彩。“我刚刚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好些年没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是吗?”戎威的表情仍没有什么改变,可目光中却有着一丝怒火。
“真对不起!我不晓得段袖的身子变得这么……”被戎威的气势震住的梁印连忙道歉。“既然梁公子那么会说笑,又是段先生的老友,更应该注意你的身子状况才是。”戎威对段袖说道。
“是不是该给大夫看一看?”梁印走上前去,想要探视段袖的伤势,却被戎威以身子挡下。
“我会差人去准备,不劳梁公子费心我家师傅。”戎威的眼神冰冷,他对梁印这个不速之客有着极大的敌意。
“不用!”
段袖猛然推开倚靠的臂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段袖!”
“我自己会走,我没事。”段袖收起笑容,以雪白的衣袖擦拭残留在他唇上的血,红滟滟的一片教人触目惊心。
梁印吓了一跳,这对主仆到底有着什么奇怪的关系?
戎威和段袖,他们就像是冰中裹着火,在万年冰层中,那无名的火焰教人疯狂。只见段袖已恢复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虽步伐仍有些蹒跚,却是一身的傲骨,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鹰,企图挽回自己的自尊。
是的,他什么也没有了。
从三年前被戎威带回碧晴斋,他还自以为是天降下来的好运,让他能有这么一份光荣的差事。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只有贱命一条。
是的,贱命一条。
没有亲人在世,亦没有情人,更别提有个百年修得共枕眠的娘子。
他这一生,大概会被身后这个如同冰山的男人给强占住吧!
或许,有一天他玩腻了他,会放他一条生路。
可那又是多久以后的事?
五年?十年?
在享尽他所提供的锦衣玉食后,或许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到那时人老色衰,就像是被人玩坏的玩物,下场便是孤老一生而后死去。
“别逞强!”戎威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你的旧伤经过一整天搭船的摇晃,现在又如此激动,当然会复发,我差人——”
“让我吃完喜酒。”
他阻止戎威的好意,心中的凄凉,教他对身后的男人恨意加深。
“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戎威的声音中已含有一丝命令的语气。
“是你要我来吃喜酒的,现在反倒不让我吃了?”他冷笑着问向身后的男人。他不让他做的事,他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忤逆他。
即使知道在回碧晴斋后,他会承受戎威那过多的痛苦惩罚,和几欲昏厥的罪恶欢愉。“我不是不让你吃。”戎威看了一眼远方的众人,大伙儿连忙再度转过身去假装忙着喝茶聊天。“现在才快要开席,你就吐了这么一大口血,我要再让你撑个一炷香的时间,恐怕你就昏了。”
“那有什么关系。”
是的,戎威是最清楚自己病情的人,他现在的确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可他仍赌气的蹒跚而行。
“段袖,我叫你停下来听见没有!”
戎威终于对段袖发怒了,他大声地喊着仍不停往前走的段袖,喜庆的乐鼓声也因为他的怒斥而停了下来。
“有什么关系……”段袖仍低声抱怨着,“反正我一生都吃不到自己的喜酒……”顿时,他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便笔直地往后倒去。
戎威再度适时地接住那虚弱的身子。
“辉儿!”
“来了!”
听到父亲的呼喊,戎平辉很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奔向父亲的方向。
“真是的!都已经要开席了,这会儿又没得吃了。”戎平辉喃喃自语地抱怨着。没办法,谁教他们两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啊!
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原本应是以新郎新娘为主角,如今却无缘无故被宾客抢去了大半的风采。
众人则再一次领会了碧晴斋主人疼爱教书夫子的传闻——是真的。
???当第一道阳光射进碧晴斋的厢房里时,屋内的人儿仍沉睡着。
是的,经过一夜折腾,段袖的病情总算稳定。
戎威要送段袖去医治时,心急得渡湖时差点要翻了那艘船。
众人终于见识到戎威是如此溺爱着一个已成年的男子。
外界是这样看待他们两人的感情的,但却无人知道,在当事人心中是如何看待彼此,至少段袖不晓得。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却不知感恩,还抢走我的丈夫!“嗯……”
对于那梦境里的咒骂,段袖皱起了眉。
你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个大男人,也不是少年,还做出这等勾当,你还配教我儿子读书吗?“不、不是……”
段袖呓语着,戎夫人那痛苦的病容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不是的!他绝非要夺人夫婿,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他读圣贤书多年,怎可能做出这种败德之事?
你们绝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诅咒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好结果……我以我的灵魂发誓,到死都要笑着看你们的报应!
“你错了,戎夫人,我没有!”
段袖拼命地摇头,紧闭着眸子,他正陷入可怕的梦魇中无法逃脱。
睡在身边的男人感受到他的不安和挣扎,便伸过手搂住仍在睡梦中的段袖。戎威皱起眉,在他怀中的段袖仍是动个不停,脸色亦是越来越惨白,额上的汗滴惊心动魄地教人不忍。
“段袖!”
他叫了他的名字,以不容抵抗的力量摇晃他。
段袖在他的力道下猛然睁开眼,眸里全是错愕和恐惧。
他在与戎威互看了好一会儿后,那双失神的乌瞳才慢慢回魂,有了自己的意识。“又做恶梦了?”戎威低声问道。
“嗯。”
段袖冷然推开他,心的狂跳不知是因为方才那可怕的恶梦,或是太过于接近那张冰冷且俊美的脸孔所致。
他吃力的起身,像是不愿再对那个臂膀多留恋似的站了起来,以冷漠的背影相待。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同房了。
自阿梅死后,他带伤卧床,戎威命人将他送往碧晴斋的向阳屋子住下,再也没让他住在戎威所住的南屋。
不晓得是因为伤,还是戎威厌恶了他的不愿?
突然在自己的床上看到戎威那张俊美的脸,说实话,他心里有着万般莫名的冲击。“你在害羞吗?”戎威带着一丝有趣的笑意问。
“对你,我还害羞个什么劲!”段袖的声音仍是一如往常的冰冷,听不出是恼怒或喜乐。是的,对他而言,冰冷相待是最好的一种方式,避免他再对自己做出过分的付出;那些付出,全是他想逃离、想丢弃的。
“那为何一睁开眼就想躲离我?”
段袖故作冷静状,虽说病情是稳定了,可他的身子骨仍是单薄。他有些颤抖地穿起外衣。“我是觉得冷,所以才起身穿衣。谁愿意被一块大冰块抱着!”
戎威冷酷的俊容有了一抹微笑,“你对我还是有情的,是不?”
段袖震了一震,手上原本拿起的木梳险些给掉了地。
“对你有情?”他似喃喃自语地道。
“不然你为何像个姑娘家似的转身逃开?”戎威起身,眸子仍看着不远处段袖的背影。“我们……已经一年都没同房过了。”
段袖心里亦是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还记得他与自己已有一年的时间没睡在一起了。这证明他是在乎自己的吗?
“是又如何?”段袖冷哼一声,“我这副破皮囊你还有兴趣?倘若你还有兴趣,就随便你吧!反正我只是你养的玩物,玩物是不能不听主子的话的。”
“我绝对没有把你当成玩物。”戎威皱起眉,“你在胡扯个什么劲!”
“是吗?”段袖稍稍有了血色的唇瓣泛起一抹微笑,“主子竟比玩物还要迟钝,不晓得是对玩物还没过兴,还是真的对玩物好?”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