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晌午起,向来不知忧烦为何物的莫磊便开始体会到什么叫做愁眉不展的滋味,那不只是眼睛鼻子全挤到了一堆去,就连手脚都没个对劲的地方好摆,他已经站也不是坐也不对地兜圈子兜到腿酸了,直到夜幕低垂才决定放过这双可怜的长腿,拉了把矮凳坐下。
救是不救呢?老头常说这些练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巴著张苦脸瞪著床榻上横躺的麻烦,莫磊开始怨叹自己的多事,当作没看见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应该把这不小心捞上岸的麻烦再扔回水里去的,干嘛吃错药地自找罪受?!
都是这张脸啦,莫磊不悦地伸指戳了戳那苍白却细致的脸庞……这家伙长的这么好看,眼是眼鼻是鼻的,任由他就这样跟阎王爷报到,岂不是太暴殄天物了?老头交代过不能浪费的,就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忍不住一时手痒,把这麻烦捡了回来。
这下可好了,一个不能浪费的坏东西,他该怎么处理?……烦躁地抓了抓一头红似火的乱发,莫磊真想把自家老头从土里挖出来问个清楚,谁叫这老家伙留的遗言不清不楚,平时这儿不准那儿不许的,真到要用时却没一条对得上状况。
算了算了,过了这么大半天也不见这麻烦断了气息,大概是阎王老爷还不想收人吧,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多事了,等以後到了地底可得记得抓著阎老儿为自己说项,可不是他故意破例的……莫磊为自己找了个动手的理由,开始在这麻烦身上摸索了起来。
「哇!真狠,干嘛没事挖这么大一块,又不能吃……天爷,这儿也捅的那么深,浪费,真是浪费……一定会被雷公劈的。」小心翻察著麻烦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莫磊嘴上忍不住喃喃碎念著,谁叫床上这家伙不但长的好看,一身骨肉也是难得的匀称,这么件美好的事物却被弄的破破烂烂,实在有够折磨他的眼睛。
「还好是遇上我,若是换做旁人,可不见得能还你一身完整无缺的皮肉。」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满是自负的神采,莫磊伸手自床边柜里掏出不少的瓶瓶罐罐,准备开始动手修补那些碍眼至极的创口。
「这家伙的功夫一定差劲的很,哪来这么多伤啊?」仔细一瞧,这麻烦身上居然还有不少暗沉的旧疤,尤其是心口上那记浮突的寸许淡疤看来更是怵目,莫磊不禁又是伸指戳了戳。
「伤在这位置,没死还真算你命大……咦,怎么看起来好像是很久前伤的,难不成是从小就跟人打打杀杀的?唉,坏小孩,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又是嘀嘀咕咕数落著,他实在很难想像眼前这家伙扣除十来岁後还能有多大年纪。
念归念,手下又涂又抹地却也没停,这一忙就是两三个时辰过去,等到莫磊将最後一圈白绫缠妥床上人儿的腰际,天边已泛出了微光,又将是一天的开始。
「不会吧……天亮了?」抬头瞧见了窗外越发明亮的天空,莫磊不能置信地张嘴发出了哀嚎,他都已经窝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了,还招谁惹谁去?不过就多管这么回闲事,贼老天居然罚他没吃没睡地忙呼一整夜,害他累到两眼发昏口歪眼斜的。
「难怪,饿死了。」有气无力地叹著气,莫磊却是懒得移动双腿下床找吃的,比起饥肠辘辘的肚子,脑海深处那位正向他招手的周姓老兄显然更具吸引力,只见他身子歪了歪,倚著床柱就开始打起盹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熟睡中的莫磊感到一阵天摇地动,有人在推他,力道之大令他不得不睁开依然酸涩不堪的双眼,看看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居然胆敢打扰他大爷的好眠。
其实也不用看,最有可能扰他清梦的当然就是那个让他操劳整夜的麻烦,果然张眼就见那麻烦已经坐起了身,眉头轻蹙著看似有些困扰,不过莫磊可没精神理会这些,劈头就是质问这个有觉不睡的大麻烦。
「喂,干嘛吵我?」语声带著浓浓的不快,莫磊挪了挪略微酸麻的手臂,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又准备继续找周公下棋。
「……是你……救了我?咳……」喉咙的灼痛感让封擎云不适地低咳了声,除此外浑身痛麻的钝感也让他更加紧锁起眉心。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到轮回殿啦?阎罗老儿的位子我可没兴趣,还是小爷我长的像牛头马面?嗤。」搅了老半天,这麻烦挖他起来的理由居然就为了这句废话?莫磊马上决定闭上他那双朦胧酸疲的眼睛,好继续寻梦去。
「请问……这是哪儿?几更天了?」该还是初九的晚上吧,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没多久,封擎云在心中略为估量著,然而对於自己的所在却是没半点头绪,不由地偏首向四周打量著……这地方怎会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竟能让自己看不到半点影像。
「你这家伙……哪来这么多问题?」依旧闭著眼,莫磊口齿不清地呓语著,人已陷入半昏睡状态中,「你睡饱了我可不……天黑天亮……不会看外头啊……太阳都……」
「……你再说一次!」
猛然惊醒,所有瞌睡虫霎时被轰出了九霄云外,莫磊睁圆了黑又亮的大眼,瞪著那个张著眼却不知白天晚上的麻烦,「你以为现在是晚上?」
「……天……亮了?」淡然的语声困惑地轻扬,片刻後封擎云随即明白地垂下了睫羽,原来会这么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懊恼地喊了声,这一吓莫磊可说是完全清醒了,下意识伸手在麻烦的眼前挥了又挥,无奈那双黑眸虽然灿如星子却是少了灵动的神韵,视线茫茫然地不知交会到哪去了。
「该死!」又是忍不住低咒著,莫磊一把拉过麻烦的腕脉搭了会儿,又急忙往他脑後探去,果然触手所及的是一片不小的淤肿。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粗心大意忽略了这里,莫磊气恼地抱头呻-吟了声,虽然说就算是昨夜有所发现,也不一定能保证这家伙现下可以安然没事,但毕竟是有辱『鬼谷狂医』之名,这若是让黄泉下的老头知道了,只怕是爬也会从坟头爬出来宰了他。
「都是你啦,没事拿头去撞岩礁干嘛?瞧你这笨样八成是个旱鸭子,不会水在湖上乱晃什么?还蠢到掉下来!你是学李白捞月,活腻啦?」出口又是劈哩啪啦的一长串,莫磊将满肚子鸟气全发泄到这个让他丢脸的麻烦身上。
旱鸭子?被骂的一头雾水的封擎云不禁苦笑著,身为北水统驭者的他怎能是个旱鸭子,对於一个打小就被丢在河里学水,甚至连冻寒冬夜里也不能例外的孩子来说,如果这样还学不会水,早就不知投胎多少遍了。
「永远看不见?」轻声问著,尽管心中仍有些慌乱,封擎云却是很能接受自己眼下的状况,再怎么说这条命已算是捡回来的,比起无情的人世,老天只要了他一双眼,已经是非常厚待了。
「这个……应该不至於吧,不过也很难讲啦,谁知道你的脑袋究竟撞成了啥样?」忍不住又是搔了搔满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莫磊终只能沮丧地吐了口长气,没想到他这个不世神医居然也有说不出个确切答案的时候,都是这麻烦害的!
「喔。」低应了声,封擎云彷若无谓地扬唇笑了笑,缓缓地将视线该聚集的落点移往对方发声的方向,试著让自己看来与常人无异,「还没跟你道声谢,谢谢你救了在下,希望日後封某能有效力报答之处。」
「啊?」就这样?没哭没闹也没歇斯底里地张嘴乱咬一通?就连一点哀痛自怜的神色也没有?他没听错吧……漂亮的大眼再次瞪的有如铜铃般,莫磊此刻的表情就彷如是看到只小老鼠在他面前吞下了一头巨象。
好半晌他才总算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镇定过了头的麻烦,怎么看这小子也顶多二十许的年纪,在听闻自己可能永远失明时居然不过就这么一声『喔』?这家伙是摔坏了脑袋还是准备学做那八风不动的高僧?「喂,你几岁了?」不搞个清楚简直对不起自己,莫磊出口的语气甚冲,十分不满意这麻烦一副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的死人模样。
问年纪做什么?封擎云微微扬起了眉梢,虽然想不透对方的用意,不过基於对救命恩人的礼貌,他还是决定回答这个应该与病情八竿子打不著的怪问题。
「……十九。」应该是吧,封擎云话语中有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确实的生辰,就只是凭藉著府里仆妇言谈间的印象,自己应该是已经在这世上渡过了十九个寒暑。
「什么!十九?」再次拿眼瞪著面前仍是一脸安逸的麻烦,莫磊忍不住怪叫了起来,就说嘛,怎么看这小子都还脸嫩的紧,却没想到竟是比自己整整小了十岁,十岁耶!十年的米粮饭菜堆起来都有山高了,可恶的是这小鬼头偏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死样,实在叫人看了就想扁。
啪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居然打在他头上受伤的地方,封擎云轻拧了拧两道浓眉,痛归痛,叫他皱眉的却是自己居然没听到半点的风声,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连耳力都一并失去了?
「臭小子,痛就给我叫!装什么装?」再次拐肘撞了下麻烦的胸口,莫磊开口又是串精采的臭骂,「我最看不惯你这种家伙,痛也不会哭,高兴也不会笑,什么事都不痛不痒的一种表情,你以为你是快入土的老头儿啊?十九就该要有十九的样子,装什么英雄?!」
又是困惑地微扬了扬眉梢,封擎云猜不透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听起来好像是要他开口喊痛?问题是,有痛到需要扯喉叫喊的地步吗?对於长年锻练的自己来说,恐怕就算是卸掉他一条手臂应该也不会……
「……不够痛是吧?嘿嘿。」彷如看透了封擎云在想什么,莫磊贼笑了两声,瞬间两根银晃晃的长针就已插在封擎云的腹上,只见那张不痛不痒的俊脸立即就变了颜色,沁出的斗大汗滴开始顺颜而下,筋挛发颤的躯体全靠双手紧扣著床沿才不至於倒下,然而却仍是没发出半点莫磊预期中的痛呼声。
「哇,我的床!」眼看著辛苦架起的木床就将毁於这小子的五爪之下,莫磊开始後悔起自己孟浪的蠢行,急忙招手收回了银针,只是当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损失哀叹时,颈喉上已是多了五只修长有力的长指。
「你,什么意思。」努力压下丹田间残存的剧疼,封擎云早已收起了原先平和温煦的样貌,面无表情地质问著这个方才骤下毒手的救命恩人。
「你……没长……耳朵呀!」尽管这小子须臾间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莫磊还是粗声粗气地吼了回去,「谁叫你……痛不喊痛……呼……我还以为你……知觉迟钝……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居然毁了……我的床……赔我!」
不知道第几回锁紧了眉头,封擎云发现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捕捉不住一个人的心思,眼前这人不但无畏於自己会扼毙他,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坚持那莫名其妙的理由?
「……臭小鬼……你掐过瘾……了没……还不……放手……」越吼语声却是越小,一张脸也逐渐涨成了紫红色,莫磊只差没将两只眼珠子一并翻过来吓人,不是没为自己的活路挣扎过,只是任凭他怎么扭动,脖子上的那五根指头依旧扣的死紧,连点缝隙都不给。
见鬼了!没力再说话的莫磊只能改成在心里碎念著,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哪条筋络接错了线,怎么会捡这种一点都不可爱的臭小鬼回来?没大没小的不说,竟然还敢恩将仇报地对自己这般恶行恶状?!
「你……不会武?」掌缘边传来的反抗是那般微弱,封擎云迷惑地缓缓松了手。这个胆敢对他动口又动手的恩人竟似没半点武人该有的内力?若是如此,刚才那阵剧疼他又是怎么动的手脚,竟让自己这个老江湖险些栽了跟斗……
「咳……废话,行的话我还浪费口水……跟你罗唆这么多?呼呼……早就打的你满地找牙,还会让你这般欺负我!」大张著嘴倒在床上直喘气,莫磊却也没忘记多骂上几句这忘恩负义的臭小鬼。
忍不住为这番坦白露齿笑了笑,封擎云不禁开始在脑海里冉冉勾勒起这人的形影,琢磨著这个年纪应该比他大却心如赤子的怪人会是怎么个模样,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在这一笑中全然无踪。
「老实说,我的功夫应该还不差,你刚刚是用什么方法叫我……毁了你的床?」收回了敌意与戒心,封擎云语调也连带地轻松了许多,不再摆出冷煞的江湖人面孔。
「喏,就这个。」莫磊捻起针就又往封擎云的左手腕关扎落,另手则抓起他的右掌引导著他触摸老头留给自己的吃饭家伙。
随针俐落地扎下,内腑的余疼也跟著消失无踪,若不是脸上还湿漉漉地满是汗渍,封擎云真要以为刚才的痛楚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看样子这位恩人还有一手颇为高明的医术。
「如何?」信手又收回了银针,莫磊掩不住得意地瞅著封擎云问,「不疼了吧?别小看这些个小东西,只要扎对了地方,要你哭爹喊娘都不是问题。」
「我惹到你了?」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从那轻快的语调听来,封擎云不难想见此刻那张脸盘上的笑容会是如何灿烂,看来未来待在这儿的日子大概不会逊於外头,怕是会精采到自己无法招架。
「你救我……不会是为了想看人眼泪鼻涕齐流吧?」打趣问著,封擎云说笑的神情中有著几分认真,他得先摸清楚自己究竟是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才好打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啊?」陡然被问的一怔,莫磊眨了眨无辜的大眼,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抓头笑了笑,赧然地为自己解释,「当然不是啦,我其实很少动这些玩意,老头交代的,这次要不是因为看你……等等……你刚说什么?」急忙刹住了话语,莫磊掏掏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错听了什么,他怎么好像听到这小鬼头说俏皮话来著,这小子不是死气无趣的紧?
「说什么?你问的是哪一句?」又是完全处在状况之外,封擎云再次如坠五里雾中,眼前这人的一言一行全是自己难以臆测的失序,这样乱七八糟的人物还真是他生平仅见。
「废话,还能是哪句?当然是我开口问你这句的前面那句,难不成还会是我这句的下句?你神仙呀。」莫磊满是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小鬼的头壳铁定撞的不轻,要不然怎么这么笨哪!
方才的那串言词是绕口令吗?被这番又急又快的话语抢白了顿,封擎云只能无言地呆在当场,没听过有人可以把话说成这样的,转了好几转还让人很难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指……说你救人的目的?是这句?」开口试探著,封擎云没想过自己竟也会有如此迟疑不决的时候,这样的忐忑悬心竟是为了个不会武的陌生人,感觉还真是奇特诡异。
「对!就是鼻涕齐流这句。」双手互击了下拳掌,莫磊欣慰地轻捶了下这麻烦的肩膀,「看来你这小子还没病入膏肓嘛,这才像十九岁小鬼会讲的浑话,以後跟我说话就都这样,记得你是小鬼一个,语气别这么老气横秋的。」
小鬼?这回真不知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有谁能想像他一方霸主会被人称做小鬼?这要是让堂口里兄弟们知道了,准会让那些家伙笑到内伤……一想到泷帮,胸口就不期然涌起一阵窒闷的灼疼,俊朗的笑容也逐渐冷凝,封擎云没忘记在自己力尽坠湖前发生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老喂来喂去的。」没发现眼前的人儿脸色暗沉了几分,莫磊边伸著懒腰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莫磊,磊就是一堆石字的那个磊,因为老头说我的脾气像石头,刚好又姓莫,莫磊就是叫我不要像石头又臭又硬。」
忍不住又是漾开了笑,封擎云轻吁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反正自己现在这情况,再怎么想也是枉然,回程的艰险是可想而知,层层截杀与狙击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应付的,更何况他还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想回去……回去继续面对那丑陋的人性。「我姓封……封擎云,敬手擎,白云的云。」念头数转,封擎云还是选择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在他想来既不谙武,江湖事应该也知之不深,果然这个叫莫磊的在听闻自己的名姓後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喔,封擎云……擎云……阿云……小云……还是小封?……算啦,还是小鬼比较顺口,顺便也好提醒你这小子别装老,哈……不行了。」很没形象地大张著嘴打了个呵欠,莫磊开始觉得精神有些不济了,之前被惊醒的脑子又开始迷糊的像团浆糊。
几经思虑才报上了真名,换来的竟还是一声小鬼?封擎云又是哭笑不得愣了愣,感觉好像又被耍了,不过仔细想想,叫小鬼总比冠上『小』字辈来的好些吧……想到这儿封擎云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想不出跟这姓莫的几时混到这么熟,熟到让他可以这样亲匿地喊自己的名字?曾有过吗?曾有人这么唤过他吗?记忆中幕幕交错的画面叫封擎云一时失神恍惚了起来……有没有可能,在生命最初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喊过这个她给予的名字?那双柔荑也曾慈爱地抚慰过……
「都是你这小鬼害我折腾老半天……哈……真的不行了。」又是打了个大呵欠,身子一滑人已是矮了一截,莫磊顺势就在床板的外侧躺了下来,临睡前还不忘也一把拉倒身旁还在发呆中的封擎云。
「好在老头留的床大……你没事也……多睡点……後腰那个洞……血可流了……不少。」越说语声越见低微,最後那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讲的,要不是习武的人耳朵比常人尖,封擎云还真听不懂这家伙在噜些什么。
虽然看不见那安恬的睡容,但从耳畔轻轻响起的匀称鼻息,也能听出身旁的人已经好梦正甜了,封擎云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跟著也缓缓阖上了眼廉,意识朦胧中,最後掠过的念头是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
明明旁边躺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是他那种毫不做作、对自己全无防备的模样却让胸口溢满了暖洋洋的感觉,暖的让早已习惯江湖诡谲的自己也忍不住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戒心,就像现在,在他身旁竟能如此安心地阖眼寻梦……
***
这一觉莫磊倒是睡的痛快,等到他心满意足地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日头早已偏西,满天云霞将整片天空渲染成一片赤红,落日余晖透窗洒下了斑斑痕影,无奈此等良辰美景,床上甫醒的人却是没好兴致欣赏。
「天哪,若再不找点东西填饱这儿,恐怕真得到底下陪老头话家常了。」摸著乾瘪的肚皮,莫磊再懒也只得妥协,更何况他现在还有名食客哩,说什么也不好让小鬼没淹死反倒在他家饿死,太难看了。
「喂,小鬼,你想吃什么?」推了把身边依旧闭著眼的床伴,莫磊张臂环转地伸了个大懒腰,打算亲自下厨好好慰劳两人的肚肠。
「……我……」迷迷糊糊低应了声,封擎云慢慢张开眼撑坐起身子,然而发胀的脑子却让他消化不了入耳词语的意思,甩甩头想挥去那股沉翳感,却是连眼前看不著景象的黑都让他觉得天在旋床在转。
「发烧了?我就知道!」一瞥封擎云那副迷茫的标准病人样莫磊就知道不对劲,立即反手搭上他的腕脉,果然触手的肌肤已是透著炙人的高热,「你这小鬼还真是没口福,这下子只有稀饭可吃了,外加黑不啦叽的药汁一碗。」
「……药?」仍是搞不清楚状况,封擎云眨了眨乾涩的眼睛,想不通为什么睡了一觉後反倒全身更加酸疼无力,竟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这感觉就好像……好像小时侯拿著沉甸甸的长剑在太阳下蹲了整天马步那般。
过往时空的记忆再次在昏沉的脑里放肆著,交杂的紊乱影像让封擎云更加分不清自己是醒是梦,盘旋的意念中全是说不尽的疲累,让他困扰地攒紧了眉心……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孱弱的感觉?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孩子,不再是了……
「对,就是那苦死人的药,不过我说小鬼……你也别这么不给面子,还没喝你皱啥眉头?」随手拉过一方兽皮毛毯替封擎云盖上,莫磊还不忘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抚著,「再眯会儿,我到後头弄弄,很快就好。」看著封擎云顺从地闭起眼滑下身去,莫磊满意地笑开了脸……看来这小鬼还不太讨人厌嘛,这次就算看在他这么听话的份上,等会儿少加点佐料好了。
***
『娘,抱抱,云云要娘娘抱……』吮著指,小男孩摇摇晃晃地笑著跑向一身大红色霓裳的女子,张开了两只粉嫩的小手,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掌括,直打的男孩如破布袋般飞跌出去,四散的血珠一如那身艳红。
『呜……娘……云儿不敢了……放云儿出去好不好……』狼狈地趴在冰冷的泥地上,男孩伤心地呜咽著,身上的伤口疼的叫他不敢乱动,到现在他还是不懂为什么不可以问爹的事情,他好想要个爹爹,娘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什么要说恨他呢?什么叫做恨?……是不是非常非常……讨厌的意思……
好冷……男孩瑟缩地倒在冬夜的江畔,双臂把自己抱得死紧,湿淋淋的身子直打著颤,好不容易从江心游上了岸边,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沉重的身子拖回去。
其实……不回去也没关系吧,她根本不会在意的,如果就这么闭起眼随它去,是不是就不会再这么难受了?钱嬷说乖孩子佛祖会接去过好日子的,我……应该可以跟菩萨走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男孩握紧了拳头,泛红的眼眶里却是流不出半滴泪,瘦小的身子挣扎著在泥地里爬行……不要,我不要就这么死掉!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什么都不知道就死掉,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这样活著,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要我?!没有人在乎……如果现在死了,根本没有人会为我哭……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连一件可以回想的快乐都没有……
「喂喂,小鬼你别抓这么用力行不行?」忍不住吃痛地哀呼出口,莫磊咬牙瞪著胸前的罪魁祸首,却忘了这被埋怨的人儿就算睁开眼也瞧不见自己光火的样子,更遑论他现在根本意识未清。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干嘛没事这么好心,原本只是想把人叫起来吃药,哪知道一进房就看到这小鬼蜷的像只猫儿缩在床角,裹著毛毯还在瑟瑟发抖,一副可怜兮兮样。
就是如此才会害他又是一时不忍,牺牲自己当他的暖炉抱枕,哪知道这小鬼居然得寸进尺地越抱越紧,攀在他臂膀上的五只指头简直像是把铁爪,再让他这么抓下去,大概就不只是皮破乌青而已了,骨头怕不碎了才怪。
「臭小鬼你是在发什么神经?给我起来,再不放手,我拿针刺你喔。」冷言恫吓著,莫磊仍不放弃使劲扳著肩头上如钳般的指节,结果也一如四个时辰前的白费力气,这小鬼简直是个怪物,常人哪有病的昏沉沉还有这种怪力?老头呀,早上贪玩是我不对,可现在是拿来救咱这条小命,这该不算以大欺小吧……
顾不得煮饭时才顺便在老头牌位前忏悔过,莫磊又掏出了银针,边不住在心底默祷告罪,他可不想晚上好梦之际还得挨训。
「所以罗,这次不能算我不听话,要怪就得怪这小鬼……哇,要死了,小鬼你就不能抓轻点?等会儿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帐!」痛的龇牙姴嘴,莫磊赶忙扬起了右手,也没见什么动作,两只三寸长的细针就已分别插入了封擎云两臂的肩根处,霎时原本有力的臂膀瞬间瘫软地垂了下来,少了支撑的身躯也倒入了他怀里,两排一直紧闭的睫扇却是缓缓睁了开来。
「我……回来了?嗯。」眼前还是一片的漆黑,身子也还是一样的冷,可是这儿却没有潺潺水流的声音,他终於撑回来了吗?倦乏地,封擎云又是闭上了眼……好累,这样挣扎活著真的好累,放开手是不是就能轻松了呢?可是……只要他不放弃就还能有期待不是吗?即使这希望渺茫如尘,也总比全然无望来的好吧?一连串的自问,无非是想要个肯定的答案,好让自己能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头上叩地一声闷响,以及连带著脑中如万马奔腾般的嗡然喧嚣,叫他难受地低吟出声。
「回你个头,你脑子还留在周公那儿忘了带啊?给我张大眼看清楚你人在哪……呃,算了,这句跳过,当我没说。」敲了这个迷糊蛋一记响头,莫磊没好气地揉著自己饱受折磨的肩膀与手臂……这小鬼还在发什么昏,他是想回哪去?
「……莫……磊?」神志稍微被唤醒了些,封擎云才发现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是来自前方暖暖的热源,伴随著还有那一声声规律的……心音?自己竟是偎靠在他的胸前?体认到这一点的封擎云霎时清醒了不少,从有记忆以来还不曾有人靠自己这么近过,这样的距离太温暖,也太危险,这姓莫的已经太过例外了。
甩甩头,封擎云立即想起身避开这过於亲匿的姿态,才发现老天似乎专喜欢做些让人屋漏逢雨的事情,脑袋瓜子已然被高热炙灼的不甚管用,这一动才发现连两只手臂也出了状况,根本使不了半分气劲,还好这点状况不用多想也知道又是何人的杰作。
「废话,这屋子里除了我还能有谁?你这小鬼怎么每睡上一回就变得笨点?」抚额摇首,莫磊打心底哀叹著,怎么这小鬼看似精明实则却笨成这样?他的脑袋真的只是撞了石礁而已?脑子还是晕沉沉地乱糟糟,只怕就算是清醒著也想不出该怎么开口接腔,总不能承认自己笨吧,封擎云抿了抿唇,既然手不能动,他只好使力挺腰想拉开两人过於亲密的距离,却是看不见莫磊屈膝在旁的长腿,一个反应不及就被绊著又往另头倒去。
「喂,你又在干嘛?」可不能再让小鬼的脑袋撞上什么,已经钝成这样了,再撞下去恐怕就只会傻笑了……莫磊眼明手快地拦下封擎云往墙柱倒去的身子,长臂一伸又是把人捞回了怀中,心底则不住警惕著自己顾好他那颗头颅。
「……我的手怎么了?」不答反问,颊畔传来的体温暖的直叫这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狂跳,却又是不好运力挣开这双环抱的手臂,封擎云只得没奈何地忍抑住满心想跳离的冲动,藉著问语好叫自己忽略这份过於不自在的触感。
「被我用针锁啦,省得你这小子老拿我的皮肉练指力,说到这个……」一提起莫磊就又觉得满肚子火闷,不由地浓眉一挑,刻意粗声恶气地追究起让自己皮肉受苦的原因,「你是梦到了什么?不会是睡前掐我脖子那段吧?你这小鬼还真差劲,居然连做梦都拿我出气?!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我在你梦里这么好说话,没整的你求奶奶告姥姥?不会是我这两手还拿你没辄吧。」两手撑著下巴睇视著仰枕在自己膝头上的封擎云,莫磊问的很认真,人家不都说梦是现实的相反吗?那么在现实里老吃鳖的自己应该在他梦里大显神威才对,这小鬼该不会为了面子隐情不报吧。
忍不住被莫磊的语气逗的松唇微哂,封擎云但笑不语,然而一忆及方才的梦境,一阵刺骨的恶寒就骤然袭上心头,隐隐作疼的太阳穴也变本加厉地抽痛起来,叫他难受地收起了笑意。
好久没这么病著了,一直以为长大了就不会再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封擎云不适地闭上了眼,复又觉得好笑地睁了开来……阖不阖眼不早是一样的黑,又何必多此一举,人,果然还是脱离不了习惯啊,这样的自己,即使没有她的存在,日子是不是真能海阔天空呢……
嘿,这小鬼笑起来还真好看……满腹的牢骚委屈就这么一扫而空,莫磊兀自沉醉在这赏心悦目的画面里,哪知道这样的笑颜却短暂的只如冬阳般,一下子又被层层云霾掩没了。
「怎么,这儿痛吗?」覆掌探了探封擎云仍旧发烫的前额,莫磊沿著这张俊朗的轮廓用指腹在几处穴位上轻轻按揉著。
微凉的触感一丝丝带走了扰人的疼痛,封擎云逐渐放松了紧绷的躯体,神情也舒缓了下来,不到一刻的光景,那两扇密浓的睫羽又再次徐缓地覆上。
「啊,先别睡,差点忘了你的药。」看封擎云闭上了眼睛状似入眠,莫磊连忙出声唤著,手下也不忘加把劲把人摇醒,这药可是劳动他的玉手辛苦煎成的,说什么也要这小鬼喝下去。
「……莫磊?」说是要吃药,半晌却仍不见臂上的劲力有所回复,封擎云说不得只好开口请这位恩人高抬一下贵手,「可以帮我解开穴道吧,我保证不会再对你动手。」
「不了,我喂你就好,免得你把药灌进鼻子里糟蹋,再熬一碗你又不知梦到哪去了,我可不想就为了叫你起来而去跟阎老大报到,省得见了面被老头骂没出息。」摆明了没得商量,莫磊自顾自地揽起了封擎云倚在自己左肩上。
「没那么严重吧,我想我应该可以……」有这么夸张吗?又不是五感全失,顶多动作没常人那般俐落,等假以时日逐步熟悉了黑暗的生活後……封擎云有自信能让自己尽可能地恢复如昔,原因无他,就只是不想变成了布娃娃任人搓圆捏扁的。
「可以啥?你给我乖点,比我小就少跟我争,不懂什么叫敬老尊贤啊。」不容拒绝地舀药堵住那张还欲抗辩的红唇,只一句话,就又叫封擎云认命地张开了嘴,吞下那一匙匙到口,苦的令人咋舌的良药。
敬老?尊贤?面前这家伙究竟是符合了哪一样?他……很老吗?一个又一个的问号任是封擎云想破头,得到的也不会是肯定的答案,然而即使理由再荒谬他也只能想法子说服自己接受,谁叫他此刻是在旁人的屋檐下,不能使性拆了这屋子就只好学著把头低著点。
唉,未来的日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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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吗?」挑眉瞅著这个面不改色地吞药的家伙,莫磊又开始笑的很诡异,照理讲,哪个小鬼吃药不推拖拉的?而眼前这小子却是爽快到叫人想再给他扎上个几针,赏他点苦头加料。
「还好。」没察觉询问的语句中带著风暴,封擎云还沉缅在自己的思绪里,漫不经心地随口回了句,殊不知这不痛不痒的答覆就有如松枝上那片最後的雪花,落下的那捧冰雪就即将砸在自己头上。
「喔,这样呀,不够痛之後接著是不够苦?我怎么老忘了你这小鬼的知觉异於常人,看样子我该好好加倍伺候才是。」不怀好意地奸笑著,莫磊开始盘算著下帖药的份量,想想该怎么配才不会让小鬼的这份天赋没得发挥,老头说过浪费可会遭天谴的。
「啊?」陡然想起莫磊的恶习,封擎云立即垮下了淡然的表情,才刚体认到眼前的这屋檐矮的很,他当然不会笨到再重蹈覆辙地拿头去撞这堵檐。
「我现在改答案还来不来得及?」尽管看不著表情,可是光从那串闷笑声中就可以猜到,自己的幡然悔悟对操控著生杀大权的莫磊而言,大概是为时已晚的意思,这也就是说,下碗药只怕少不得得多灌几壶茶漱口了。
「冷不冷?」喂完了药,莫磊冷不妨又冒出了问句,叫封擎云那浑浑噩噩的脑子不得不又稍微清醒了几分,好思考该怎么回答才能安然过关,现在的自己可好比菜市里的鱼肉,若非倒楣的会是这副皮囊,他肯定会好好体验这番任人宰割的难得经验。
冷,很冷,非常冷,这答案够正确了吧?!越想头就越晕,封擎云终於忍不住赌气地在心底嚷著,面对著这颗蛮不讲理的臭石头,只怕是每日暮鼓晨钟的出家人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更何况他这肉眼凡胎现在还病著,不抓狂已经不错了。
「小鬼你耳朵也出了毛病不成?还是已经烧糊涂了?」都已经收拾好了药碗还等不到半句回答,莫磊不耐烦地连声催促,脸上却是等著好戏开锣般的期待神情,他哪会不知道这倒楣的小鬼已经被他整的七荤八素了。
许是太久没人作伴了,从两年前老头走了後,他就一直这么一个人生活著,当初是因为讨厌熙攘人群所以选择离群索居,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的日子自己还是习惯不了寂寞,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好兴致老寻这小鬼开心才对。
「冷,或不冷有这么难说吗?」徐徐走近像是犹在苦思中的人儿,莫磊好笑地瞧著这小鬼不知是第几次将那张漂亮脸蛋皱成了包子状。
讲是不难,难的是要怎么讲你这可恶的家伙才会满意……又是无言地嘀咕了句,想了老半天封擎云竟仍是破天荒地拿不定主意,本来嘛,哪有人发烧不觉得冷的?可是这点违和感又实在算不了什么,能跟冬夜里的寒潭相比吗?
「算啦,别再虐待你这可怜的脑袋瓜子了,免得等你烧退了人也傻了,我可不想整天瞪著个呆子瞧。」难得的心软,莫磊放弃了看戏的机会,脱鞋上床,一溜丢地就钻进了兽毯里,又是招呼不打地拉倒人揽在自己胸腹前暖著。
「小鬼,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地当暖炉,给我老实点睡,敢乱踢的话你就等著做木头人,我保证你全身一百零八个大穴一个也不会漏了扎。」好心归好心,莫磊没忘先来个约法三章,他可不想好梦正甜的时候被人踹下床去亲地板。
「我……知道了。」原想说声我不冷来推拒这番『好意』,不字正想出口,封擎云马上就又很识相地把它吞了回去,吃了这么多次苦头,如果还学不到教训,他这素来有鬼神之称的脑袋可就真只有笨字能形容了。
气只能叹在心底,封擎云无奈地接受这不知是第几次的妥协,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这么好商量的,以往在帮里,除了菱菱与阎烨外,他不记得还纵容过谁的任性,这个叫莫磊的大概可以名列第三位了,却是最莫名其妙的,他到现在还想不通为什么会对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这般忍让。
除了因为他救了自己一命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然而尽管脑子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解释,身子却已经自动自发地对他作出妥协的反应,体认到这点的封擎云又是大大叹了口气,为自己这过於良好的适应力伤透了脑筋。
「莫兄……你睡了吗?」躺下了大半个时辰,尽管又累又倦,脑子也依旧昏眩地不好受,然而身後紧捱了个人的封擎云却是怎么都睡不著,想翻身又怕惊扰了莫磊,只好先轻声试探著。
「怎么,小鬼你还没睡著?」几乎是立即就有反应,莫磊举臂撑起头探视著,睡到黄昏才起的他本来就没什么睡意,要不是为了让生病的小鬼能好好歇息,他才不会这么委屈自己这么早就在床上僵著。
「还有别什么兄不兄的,有够刺耳,比你老也不见得就要做你哥字辈的人物,你之前不是直接叫我名字吗?」随手拧了拧那张看来滑嫩可口的脸颊,莫磊边教训边顺便让自己的手指吃点豆腐。
是啊,莫大石头,臭石头!……才恢复原形没多久的框壳又轻易地被这家伙三句话一个举动给撬了开,封擎云偏首躲著这块臭石头的骚扰,这一来他可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了。
不到两天的相处,若是扣除了睡眠大概只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这家伙不但叫自己卸下了防心,更一点点将他多年对人世应对的面具给摘了,就算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有这么快吗?封擎云不禁微哂苦笑著。
遑论眼下应该还少了目染这……思绪至此封擎云开始笑不出来了,脑里想的心底念的竟都已脱了轨,该不会只撞了下石礁就叫这颗脑袋变了质吧?不过如果撞的是这块叫莫磊的石头……该是因为远离了江湖诡谲,对这姓莫的少了份戒心,所以才会不由地褪去了这副向来圆滑世故的外壳吧……封擎云认真思忖著,对,应该就是这样,这暂时的失常只因为这时、这地还有眼前这人。
「喂,小鬼,你又神游到哪去了?丢一句话就没下文啦。」睇视著身侧又蹙起眉头的人儿,莫磊这回乾脆直接伸指按住那拧作一团的眉心,来回使劲压抚著,「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丑死了。」
「……这儿离洞庭湖有多远?」静下心,平下气,封擎云没理会莫磊逾越的举动,试著找回属於自己的节奏,若是再继续轻易地就随这姓莫的言行起舞下去,下场肯定不会太过好看。
「多远?嗯,我们在湖的西南边,有十多里路吧,别担心,这地方荒凉的很,要你命的那些家伙摸不到这地头的。」看来江湖这玩意果然就像老头说的腥风血雨,难怪小鬼会担心到睡不著觉,莫磊万分同情地朝封擎云送著谅解的目光。
「喂,小鬼,你为什么要做江湖人啊?」莫磊忍不住好奇问著,打打杀杀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好?被砍的皮开肉绽不说,连睡个安稳的好觉都不可得,这么痛苦的日子怎么会有人愿意过呢?又是被莫磊问的一愣,然而这回却不是因为问题的无理,而是他那说不出口的可笑答案,封擎云眨了眨长睫掩饰著眼里浮起的自嘲神色。
「……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沉默半晌,封擎云才幽幽开了口,语气虽然平淡却仍让莫磊感受的到其中的无奈与感慨。
「这我知道啊,叫化子当然不可能睡在龙床上,可是难道连不要的选择都那么难吗?」望著淡粉唇-瓣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莫磊心头上莫名地涌起一股不快的感觉,胸口不知被什么堵著难受。
「你们会功夫的不都厉害的很?谁能逼你们过不想要的生活?大不了屁股拍拍一走了之,找个没人认识的寻常地方重新开始,天下大的很,鸟不生蛋的地方也多著是,不用担心没有容身之处,端看你们想不想过平凡的日子而已。」
「呵……是吗?」唇弧明显的向上扬起,封擎云轻声笑了出来,眼里的讽色却变得更加深沉,「或许是这样吧,道理本来就是这么简单,从来复杂的就都只是人心。」
「小鬼,你话中有话喔,干嘛老是这样不乾不脆的,兜了老半天圈子我还没听到你的原因,少拿这些我听不懂来敷衍我。」不满地嘟起了嘴,莫磊又是伸指戳了戳封擎云的脸颊,像是想帮他造出个酒窝来。
「我……」刚想找个藉口转移这触及心中隐痛的话题,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却恰巧传入耳中,封擎云下意识地偏过头,抬眼对向声源来处。
谁会在夤夜至此?照莫磊所说,这地方应该甚是偏僻才对,然而奔驰的脚步声却是毫无犹疑地笔直地朝这里前进,可见来者并非仅是过路而已,而是另有用意,目的地正是自己与莫磊所在,目标呢?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