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称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静默没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与夭厉在孤绝岩太久,不太知晓世事……你离开梅先生,不当他徒儿,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无比好奇。
福佑思索着该不该说,可她已无人倾诉,什么都憋在心里,也不是很畅快,反正……总是要让翎花他们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我嫁给我师尊的转世,与入世受罚的他,成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脸平静面瘫,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关于霉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闻,记得应该是武罗上回来孤绝岩时,与师尊话家常略提,至于始末缘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过二十一,死后,回归神职。”
“还好他是神,不当人也能见面。”爱上神,还是有好处的,不受寿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长睫低垂,姿势得以隐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见,语调才能维持一派寻常,说得好似无关痛痒,独独她自己知道,这几句,多疼。
“他跟我说,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间姻缘,只愿与我继续当师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对我。”
那句话,就像明明白白在说——一样。
福佑咀嚼了无数次,每一回,都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这算什么?!不想认帐?你有没有挥拳打他?!”翎花听了气愤,拳儿都握起来了。
“呀,我忘了。”真是个好提议。也许让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样说,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应他了?”
“他是对的,我若没忘掉海雁,就会不断在师尊身上,寻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儿身分来说,确实不妥,相处起来也尴尬。”
她会选择离开梅无尽的另一层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师尊答应不替她抹去记忆,同意她续留身边,她自己又怎可能瞒得住情愫?终有一天,或许会惹怒他,被他驱赶。
一想到极可能由他口中,听见“滚出去”之类的字眼,她怕,她怕心会碎成一盘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缘,延续下去吗?这不就解决所有问题了?”翎花想法单纯,只要相爱,哪管哪一世,彼此都还在身边,已属难得。
“梅海雁爱我,但梅无尽并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纠葛,继续困扰他?他要的,只是一个徒儿,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记忆后,他身边的徒儿是谁,又有何差异呢?”
李福佑没了记忆,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个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听师尊的话,乖乖顺从他的提议,该抛的,全都抛掉,只要能当他的徒儿,留在他身边,一切足矣,可待我回过神,我已经被小玉雀带往这儿来了……”
她心底的声音,胜过了理智。
她心底的声音在说,她不想忘。
“这样也好,我心里很踏实,有胖白,有墓碑,最后,只要再麻烦你师尊一件事,我就没有任何贪求。”福佑敛眸,指腹滑过墓碑上的字,浅浅扬笑。
翎花想开口,又咬了咬唇,再张嘴,依然不知能说什么。
安慰吗?福佑看来并不需要,她眼中虽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决定,谁也劝不来。
陪她臭骂梅无尽吗?可爱情,又不是我爱你,你非得也爱我不行……
最后,翎花选择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着若有朝一日,她师尊同她说,要消除相爱过的记忆,她心里也定是伤心难受。
合上眼,眼缝微湿,翎花为福佑落下一颗泥人哭不出的泪水。
第十五章 离魂(1)
第三盘棋,开始于晚膳之后,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这个,你能解开吗?”福佑指指脖上银锁。
瘟神一眼便知银锁作用,可男人最气被问“你能不能?”,轻轻嗤声,颔首都嫌懒。
福佑满意了,喀地摆下棋子:“好,那我们开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赢,她便能轻易做到,梅无尽口中所谓“天分”,太过轻描淡写,严格算起来——福佑妥妥是棋艺天才。
她凭靠实力,替自己赢得第三次奖赏。
银锁被震断之际,颈上早已习惯的重量突然离身,难免有些不适应,宁空的,福佑探手摸脖,上头只剩下一块平安扣,暖暖贴躺胸口。
“我还以为,我魂魄会咻的一声,和泥躯分开……”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料到人仍稳稳站在原地,双手收紧又放松,双腿跳了跳,没有任何不适。
“若真如此,霉神未免太不济事,银锁不过是辅助,他原本的术力已经帮你身魂相融。”
福佑马上摆妥第四盘棋,眨动浑圆眸子,问他:“你会不会抽魂之术?”
男人最厌恶的第二句话——你会不会。
翎花突然觉得,她家师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无意外的四连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帮福佑这种忙,真的没关系吗?”翎花心里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将她自己推上魂飞魄散,身为朋友绝对该阻止。
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样未睡,低着声问。
“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他捞她入怀,清冷语气由她头顶飘下。
“……她若离魂,会变成怎么样?”
“散尽后,连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劝她……”话语遭他截断,他轻拍她后脑杓。
“该烦恼这件事的,不是你。”当然,也不会是他,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应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盘棋的落败代价。
“翎花,睡觉。”
“你找个理由拒绝她嘛……”
“既然了无睡意,那么,来做些让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驳,被狠狠吻进嘴里,再也无暇溢出……
“……”喂,听得一清二楚了,半点都不顾忌有客在场。
福佑裹缠棉被,决定暂时挪到屋外去,不扰鸳鸯床笫间嬉闹,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反正她也睡不着,躺在地板只是睁眼望屋梁。
睡在左右的两只胖白,眯开眼缝瞄她,却没打算跟上她,到外头吹冷风,又各自扭头睡了。
从孤绝岩赏月,月亮又大又圆,高悬晴空,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无半丝挣扎,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世间时,也有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树下有个秋千,是孤绝岩中,她最喜爱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绑过一个,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开怀,羡慕之心满溢,可她不允许碰,也无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帮家里挣些钱。
福佑坐在上头,慢慢摇异,轻缓哼起曲调。
一首她儿时记忆中,模糊听过,哪个邻家娘亲哄娃儿的曲,很温暖,很可爱,她总是受完后娘罚,挨了打后,揉着伤处掉泪,悄悄贴在墙边,闭上眼,想象她早逝的娘也定会这样,拥她入怀,为她哼歌。
她曾经哼给小小海雁听,他还笑她幼稚,歌声不好,可睡不着时,又讨着要她随便唱几句……
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暂一生、冥城受业障之苦、待在他身边,学会认字、见识凡人无缘能经历的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细细回想。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能记起的、快要遗忘的,通通反刍了一遍……
回首旧事,她竟活了那么久,单是回忆,漫漫长夜已然轻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