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没想到,在京中时身旁眼线密布,今日在这西樵府衙,竟也避免不了被人环伺的待遇。
漫步在回廊上,闲看庭中流水落花,身旁伴着那娇媚舞姬,身后跟着众多丫环侍女,原本是一件赏心乐事。只是若一日下来寸步不离,那可不是人人都吃得消的。
看来,被安顿进这西樵府中,要想行动自如,是得费些心思。
寻思与那吴执相约时候将至,霍霆矶转首向身畔佳人道:“平姑娘,今日怎么都未见到林大人呢?”
言及林阙,颐平脸上笑容更甜三分,道:“林大人日间在衙门处理公务,要过一会儿才回来呢,霍大人可是有事找他?”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霍某只是看夕阳正好,想出城观日落而已,林大人既然还有公务,那不如,就姑娘与我同去吧?”说着执起颐平一手,便向廊外走去。
“啊,霍大人请慢。”颐平娇声唤道,“林大人马上便要回府,不如我们再等一会儿,同去不是更好?”
霍霆矶闻言皱眉,“平姑娘,霍某诚意邀请姑娘,林大人不在,并不妨碍你我同游吧,况且林大人公务繁忙,一日下来必定劳累,还是你我同去即可。”
“这……好吧。”颐平只得答应,眼神向一旁随侍丫环略瞟。
霍霆矶不等她出言,挽住她手臂笑道:“夕阳珍贵不等人,就请平姑娘随我快去快回吧!”
说完便拉着颐平向府外走去,兴致甚是高昂,留下身后一众侍女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
城外荒山,人迹罕至。山石横空悬出,崖下云气悠悠。酉时将至,日已西沉,霍霆矶与身旁颐平并肩临风矗立,远眺天际斜阳将落未落,笼罩山脚城镇。耳听身后脚步渐渐走近,转身迎向应约而至的吴执。
“霍大人!”那七眩阁首鉴师吴执一见霍霆矶身畔女子不由一怔,在七步外停下迟疑不前。
而颐平见到吴执,也是轻咦一声。
霍霆矶一笑道:“怎么,两位是认识的吗?”
“不,当然不认识!”颐平抢道。
“哦?看姑娘神色,我还以为姑娘认得这位吴老呢!”
“啊,怎么会呢。”颐平娇笑一声,看吴执一眼。
吴执脸上皱纹更盛,却不理睬她,只道:“霍大人约老夫前来,有什么事吗?”
霍霆矶先不作答,看看颐平道:“平姑娘,崖上风大,我与吴老有些事要谈,就请姑娘到崖下稍待如何?”
颐平轻咬红唇道:“是,大人。”款款走下石崖。
待颐平走远,霍霆矶才转向吴执道:“吴老既然肯来,自然应该知道霍某用意。”
吴执缓缓抬头看霍霆矶一眼,道:“老夫不管霍大人用意如何。但,只要是小姐吩咐过的,老夫定会回答得清楚明白。”
小姐?看吴执话语间对叶疏襄如此恭敬,霍霆矶微微诧异,斟酌道:“霍某此次来西樵城是为了查明一件案子。现在这案中牵涉甚广,与叶姑娘也有一定干系,与七眩阁,更是息息相关。”
吴执轻咳数声,垂眼道:“霍大人请问。”
“请问吴老,七眩阁确是五年前江焚越所创?若是,江焚越用何手段独自建立这耗资千万的琉璃宝阁?”
未想到霍霆矶一提问便是直指中心,吴执略想一想,才道:“七眩阁,是江焚越所创,也不尽然是他所创。这七眩的名称,早在唐代便已经有了。原来是专门研究琉璃烧制的一个家族的称号,只是自唐代兴盛过后,七眩一族人丁单薄,到现在就渐渐隐没了。那已故的琉璃宗师叶九扶,便是这七眩一族的传人。而现在的七眩阁主江焚越,”略停一停,吴执浑浊眼珠中忽现恨色,“他本是叶大师的惟一弟子,被叶大师自小收养。但是,他……他……”忽的嗓音嘶哑,驼肩轻抖,似是激愤难平。
霍霆矶凝神细听下来,心中已隐约猜测得一些轮廓,温言道:“吴老请慢慢说,不必急。”
重重喘息几下,吴执接道:“他不念师恩!不记私德!为建七眩阁,强索琉璃丹凤换得名成利就,最后逼得叶大师含恨故去!更将小姐软禁于城外。老夫……老夫这条命,若不是为了小姐安危,忍辱伏于他身边,早已与他拼个玉石俱焚啊!”说到此,脸上竟然老泪纵横,胡须抖颤,难以自控。
霍霆矶愈听脸色愈寒,双眼冷芒电闪。默立静候吴执心绪稍平,才道:“那,吴老与那叶大师是?”
“老夫一命本是大师所救,跟随大师二十年,在旁侍候听命,研习琉璃工艺。大师与我,是半师半主。”
霍霆矶见天色将暗,想要询问有关叶疏襄为何会被软禁之事,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看远处女子身形略转朦胧,只得定神拣紧要问道:“吴老可知,最后丹凤去处?”
吴执摇首道:“当日江焚越带人取走丹凤,老夫并不在场。”
轻叹一声,霍霆矶要待再问,时辰已晚,只得道:“多谢吴老今日助我破案,他日若有时间,霍某再与吴老相约。”
吴执看一眼崖下女子,转向霍霆矶道:“是。不过大人,那女子……”眼光疑虑。
“不妨,霍某自会处理。”霍霆矶躬身一礼,“就此别过,吴老请。”
当先跃身下崖。等待许久,那颐平俏脸上却无丝毫不耐之色。见霍霆矶近前,轻轻笑道:“霍大人真是厉害,说与小女子同观夕阳,原来是别有所图啊!就不怕我在主人面前告你一状,说你欺负我吗?”容色虽是如常,但话中已暗带讽意。
霍霆矶听她语含轻讽并不着恼,反而微微笑道:“平姑娘莫要生气,想今日与姑娘同来的若是那前科进士,姑娘定然不会计较了吧?”语毕直盯颐平双目。
颐平娇躯隐隐一震,“大人此话怎讲?”
霍霆矶在半黑天色中负手往前踱去,回忆那日风华自京城急递的薄卷上所述一段,曼声而言:“五年之前,京城中书侍郎林大人之子林阙高中进士,并蒙皇上恩召,承四品官印。谁知,三月之后,他在府中莫名自毁印信,被贬西樵府衙。”
霍霆矶略微寻思,豁地转身道:“平姑娘,我想,你可是最明白那林阙是为何而自毁前程的吧?”其实这林阙毁印被贬,本是朝中隐秘,若非当事人,绝难了解其中缘故。也不知风华如何在京中查得,报于霍霆矶知晓,如今却正好用来牵制这西樵府衙中人。
颐平凤目一转,娇笑道:“霍大人真是消息灵通。知道的可真不少呢!但林大人的私事,颐平可不敢多言。”
“哦?既然与姑娘无关,那霍某便不必多管闲事了。”霍霆矶闻言状似惋惜地看看她,“只是,可惜了林大人栋梁之材,却偏要为某人留在这西樵小城了。”
话中含意虽浅,却是不尽不明。引得颐平不由暗想,难道这霍大人早已将实情观在眼里?自己行事向来小心,他知道的,到底有多少呢?
颐平本不是寻常女子,只略略一想,便红唇轻扬道:“霍大人,今日之事,颐平知晓轻重,不会多言,大人放心便是。”
“好!真是个聪慧爽快的女子。”霍霆矶低低一笑,“也难怪他宁愿违父毁婚,为你甘居一隅。”
听得此言,那颐平倒是螓首微垂,如有氲色。
待两人回到府衙内,已是华灯初上。林阙早在堂中等候多时,见两人一同归来,自是猜忌难言,只是碍于霍霆矶,不便发作,霍霆矶识趣先行回房,留两人相对。
林阙脸上神色微苦,看着颐平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想着,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对我?自京城,到西樵,我一路跟随你整整五年。家人、官位、前程、名誉,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你对我却总是若即若离。身不由己,不可谈情,那又怎样?我要的,只是一句承诺而已呀!
颐平瞥他一眼,便知他心中苦闷。但自己身份特殊,现下,却也无法言破。待要装作不知,终是不忍,只近前道:“林大人,何事难过,是颐平做错了吗?”
“不、不是你错,也许,是我错了吧。”刚低声说完,林阙便立即后悔了。明知她也是身不由己,又何必逼她呢?忙又抬头,“不,不对,你我都没错!”
颐平轻轻一笑,看他满脸急色,心下一软,柔声道:“林大人,你不必烦恼。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里。”
“我们,离开?”林阙闻言暗喜。她,终是用了“我们”两字了!看来,他在这七眩阁畔等待五年,也是值得的。
点点头,颐平将今日崖上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林阙听后深思半晌,这样看来,霍大人是要与七眩阁正面对上了。也许这回,也是自己全力一击,扭转前路的时候了!
林阙忽地问颐平:“如果这回,我要离开西樵留京任职,你会怎样?”
“我?”颐平一呆,立时格格娇笑,“怎么,林大人终于想回京做官了吗?那颐平自然是恭喜大人了!”
林阙闻言顿又气恼横生,却奈何不得。
☆☆☆
柳枝轻柔,夜色幽幽。
茅屋内,油灯几盏,围放于窗前书桌上。
灯下一幅白卷坚起,叶疏襄勉力持笔对卷轻描,额上冷汗涟涟,手下却是不停。卷上初初显现一尊琉璃制品的轮廓,观其笔法形态,竟与那江越焚堂后所挂的数十幅琉璃画卷如出一辙。
有谁相信,七眩阁中诸般精品,竟然是她一手绘就?
轻叹一声,明日便是十五,这些画,总要完成的。不然,那人又不知会想出什么法子来为难自己。
腕上淤痕仍然清晰可见,虽然已比原来淡去不少,但挥振间刺痛连连。叶疏襄轻抿双唇,抬手轻抚鬓边散发。他是故意的,她知道。伤她右腕,不过是想让她不能按时完成画作,借机羞辱一番而已。可惜呵,她是从来也不曾让他如愿过!
但不知那霍霆矶查案查得怎样了,如果所料不错的话,他应该已在吴伯那里得到他想知道的,那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是否会如她所愿,直指七眩阁?她现在,可是在赌她的将来呵!
回思那日晨间上药一幕,叶疏襄不禁心头一暖。腕上温热抚触仿佛仍在,连疼痛也似消减不少。那霍大人,看似严厉,对她,倒真是不错呢!
☆☆☆
三月十五,午时一刻,艳阳高照西樵府衙。
霍霆矶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闭门不出坐在房中。他知道,即使出了房门,也不过是多几双眼睛探视罢了,那还不如独自安静点更加自在。
后窗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花枝打上窗格。霍霆矶快速起身打开窗扇,只见窗棂上一截枯树钉着半页纸张。
伸手轻轻取下,霍霆矶皱眉暗念:小心湖边!
纸上只此四字,别无它言。看字迹仓促潦草,似是甚为急切。
是什么意思呢?霍霆矶暗想,这分明是有人想要示警提醒于他,但语意不尽不明,又会是何人所留?
正沉思间,门外忽然闪入一个人影。服色沉暗,是烈涛。
“大人!”向来面无表情的烈涛脸上微现急切神色。
“说吧,京城出了什么事?”霍霆矶知道,除了京城有急事,以烈涛的性子是绝不会轻易动容的。
“是,大人。京城风华急报,先前梅尚书遇害,原本暂缺的尚书位置现在已被保守派的李岚占去,顺便接手均输法的推进工作。”
“李岚!”霍霆矶听后心底略沉。
离京数日,风云已是变幻。
原本推行得颇为顺利的均输法却让李岚接手。那么,这次的党派暗争,相爷已是落于下风了!看来,他要加快探出丹凤背后的凶手才行。
“烈涛!”霍霆矶当机立断道,“你即刻持我印信,去岭南府调集八百兵士,尽速赶来。六日之后,与我在七眩阁前会合,彻查七眩阁!”
“是!大人。”接过印信,烈涛郑重放入怀中,躬身退去。
霍霆矶负手凝目,是该有所动作了,谁胜谁负,还没有到最终结局呢!
☆☆☆
转眼已是暮色渐起。
折柳居外轻波绿柳,看去一派祥和宁静,见不到丝毫异样。
叶疏襄长吁一口气,终于从书案画卷上抬起头来。
总算好了!直起身,才觉得腰背酸痛,双脚麻木,右腕也已将近失去知觉。
两日一夜未眠,四幅琉璃设计图稿展现在桌面上。
许久未曾这样熬夜了。叶疏襄揉揉酸涩双眼,再细看一遍,满意地弯起嘴角,虽然在仓促间完成,形态不是最好,但也算是差强人意了。那人眼光再挑剔,要捉出她的败笔来,也还差得远了。
忍着关节传来的酸痛慢慢挪身坐到椅上,感觉身子里熟悉的灼热缓缓爬升到血脉肌骨中,叶疏襄长眉微皱,这破败的身子,真是害她非浅啊!年年月月,不得自由。
看看天色已晚,那人,也该来了吧?
月光渐渐自窗口移进屋中。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叶疏襄原本细柔白腻的双颊上泛起异样的红晕,口中喘息渐渐急促,身子软软靠于椅背,仿佛是发了高烧一般,但发热的速度却比寻常高烧快得太多。她却并不慌张害怕,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
“师妹!”门口总算传来每月为她续命的声音。
江焚越嘴角噙笑踏入屋来,走近前弯腰看着椅上叶疏襄,眼中邪气闪动,道:“可怜的小师妹,怎么又犯病了!啊,瞧我这师兄,竟来得这样晚,让师妹受苦了,真是对不住得很。”口中话语关切,脸上却似得意地欣赏着叶疏襄的病弱娇态。
“不劳师兄费心,这点病痛,疏襄还支持得住。师兄来,该是急着取琉璃画稿的吧?”叶疏襄身体难以动弹,口中仍淡淡反讥。
江焚越闻言道:“哦?师妹这样虚弱,怎么这个月的画稿仍是如期交付吗?真有困难的话,师妹不妨直说呵!师兄自然会体谅你的。”
叶疏襄体内热度愈行愈高,已觉头晕目眩,勉力开口:“师兄对这画稿极是重视,疏襄怎会扫兴呢?四幅画稿便在书桌上,师兄自己取吧。”
转身走近桌边,江焚越瞪眼看过四张叠在一起的画卷,心中恼怒。凭什么!自己从小为得到七眩一族琉璃真谛,用功处决然不下于她。刻意求成,却偏偏及不上她天赋机巧,下笔如神。那日故伤她右腕,她竟然还能如期交出画稿。更气人的是,画上琉璃图样精巧依旧,华美典雅夺人心神。难道,不是嫡系子孙,便真的不能执掌七眩吗?
他偏偏不信!今天他掌握了叶疏襄,那便和掌握七眩无甚差别。
冷哼一声,江焚越看着叶疏襄双目因炙热而微眯起,身体承受高温已至极限。走近她身边,不发一言伸掌抵上她手心,将自身阴寒内力输入,压下她体内炙热。
一会儿,叶疏襄体温渐复正常,身体虽然仍觉虚软无力,但总算是能够稍稍坐起,淡然道:“师兄内力又有精进呢,恭喜了。”
江焚越背对窗口,脸上忽地邪气转盛,嘴角噙起一丝阴阴笑意,“为了师妹性命,我自然要勤加练习了。不然,师妹若是不小心伤重难治,那师兄可是要心痛惋惜的了。”
叶疏襄闻言微诧,略皱眉头,垂下双目,“师兄惋惜的是七眩阁的琉璃珍品吧!若无其他的事,师兄请回。”
江焚越格格一笑,“那怎么成呢?师妹你身子还没恢复,师兄怎么舍得留师妹独自一人在此?万一有人闯进来惊扰师妹,那师兄可就罪大恶极啦!”
见叶疏襄脸色不动,江焚越上前一步道:“小师妹啊!你看,师兄与你自小相伴,情意深厚,不如你考虑一下,就长伴师兄于七眩阁如何?这样,你我长相互补,在阁内潜心研制精品,七眩阁声誉定会更上层楼呢!”
“师兄莫要开玩笑。你我皆知,若是真有情意,疏襄今日还会在此吗?”叶疏襄心下对江焚越的反常言语隐隐然觉得不对。
平日的他绝不会如此多言,即使话中有轻侮嘲弄,也绝不会涉及半丝情意。
他故意说这些废话,是给谁听呢?难道……
心中怀疑,视线迅速移向窗外一瞥。江焚越忽地侧身一转,挡住她视线,俯身轻笑,“好师妹,择日不如撞日,你看窗外今夜月色如华,良辰美景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说完伸出双手揽向叶疏襄腰间,将她柔软身躯轻轻抱起,踱向一侧床榻放下。
叶疏襄此时脸色已变,不看江焚越,却急向窗外喝道:“不要……”
江焚越突地伸出双指轻轻一扯,叶疏襄右臂衣袖顿时裂下,清脆碎帛声掩去她后半句话语。江焚越邪邪低笑,“小师妹,不要什么?”说时手下不停,索性向她衣领拈去,堪堪抓住她领口正要施力扯下——
屋内突然烛光一摇,只听得一人跃身入窗沉声喝道:“住手!”
江焚越不等闻言已转身一掌向来人击去,出招迅捷老辣,竟似早有准备。
叶疏襄在听到那声音时便心下一沉,低叹,这霍大人到底还是进了屋,中了圈套。
霍霆矶在窗外树上藏身探看已久,明知道湖边极有可能设有圈套,暴露行踪非常不妥,但眼见叶疏襄受到这样侮辱,却再也容忍不住,当即出声阻止。
只是没想到刚入窗内话音未落,江焚越已转身出招,一瞬间如闪电般拍到自己胸前。掌势看似轻柔,内含劲力却如江底暗流汹涌。
要想出手相迎已来不及,霍霆矶急吸一口气,含胸收腹,向身后屋门疾退,江焚越一招攻出便紧随而上,劲气奔涌在霍霆矶身前三寸,绝不容许霍霆矶出招相抗。
刚刚跃出房门,耳边陡闻数道利弩破空的声音自湖畔树上疾速向他背后射来,这湖边早已是埋伏重重。
此时前有江焚越滔天掌劲相逼,后有利箭穿身之虞,霍霆矶再无全身而退的余地,情急中身形向上奋力一拔,翻身躲过如蝗利箭,却避不了江焚越的掌劲,硬是用后背接了这如影随形的一招。
“砰”的一声,霍霆矶被一股阴寒内劲击得飘开数丈,顿时五脏皆损,落地间脚步虚浮,嘴角一缕血痕流下。江焚越一掌得手,已将霍霆矶逼至湖岸,身后是深广水面,再无退路。
屋内叶疏襄惊见霍霆矶情势紧急,低呼中强撑起绵软身躯追出屋去,只见霍霆矶背靠湖边柳树,显然已经身负重伤。
冷眼看叶疏襄踉跄奔到霍霆矶身侧,江焚越得意地观视霍霆矶苍白脸色笑道:“霍大人真是武艺精湛,如此情境之下,居然还能迅速应变而退,真是令江某佩服啊!”
霍霆矶强抑体内奔腾真气,一时难以开口。
叶疏襄见状,心底忧惧难抑,向来淡然的脸上怒容呈现,“江焚越,你竟利用我伤了霍大人,你可知后果?”
踱上前几步,江焚越冷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又怎会害怕后果!江某今日是必定要大人留命在此了。”说完对一旁叶疏襄喝道:“你让开!”
霍霆矶心知今夜凶险难转,可叹身负的那许多重任,竟不能再完成。思及身旁女子孤弱无力,勉力低首对叶疏襄开口道:“叶姑娘,请让开吧。”
叶疏襄倚在他身侧,抬眼看他脸色如纸,双眼深沉无力,脸上两行泪珠不禁滴下。这世上,除去双亲,还有谁对自己这样舍命相护过?他见自己受到侮辱,便不顾一切地伸手来救。只是,今日情势危急,也不知……
心中断断不忍他就这样为自己送命。双眼含泪看向江焚越,“师兄,你我好歹出自同门,为何你总是如此无情?霍大人对我甚好,你又何苦要他性命?”
江焚越浓眉一挑,“出自同门又怎样?你难道不知同门相残是最平常不过的吗。”顿了顿又冷哼道,“况且,是他自己找死来招惹我七眩阁!要他命的,可不止我一个,我只是完成诸多人的心愿而已!”
叶疏襄闻得后面两句,略微一怔,问:“那到底是谁要杀霍大人?”
“他反正都要死了,知道了又怎样!”江焚越避而不答,突然上前一步扯开叶疏襄,扬起右掌便要向霍霆矶击去,叶疏襄见状不顾他掌力凶猛,奋身扑上抱住霍霆矶,江焚越急收掌力大怒,“你做什么!这么想死吗!”
叶疏襄双手护着霍霆矶轻声道:“师兄,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什么事。今日霍大人为我送命,我心里难过得很。你让我与霍大人说几句话,你再动手,好吗?”话音凄楚,神态可怜,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恐怕也要动心。
看她一眼,江焚越终于收手冷声道:“快说!”退开几步站在一旁。
霍霆矶性命已悬于一线,心中恻然。但见她纵身相护,脸上泪光盈盈,不由柔声道:“叶姑娘,你不要太过伤心,霍某今天送命,只是自己鲁莽而已,与姑娘全不相干。”
悠悠轻叹一声,叶疏襄放下原本抱着他的双手,凝视霍霆矶眉眼,“霍大人,到了此刻,你还说与疏襄全不相干吗?”
霍霆矶闻言心中一动,苦笑道:“叶姑娘,霍某今日命已如此,还说什么相不相干的。只盼来世有缘,或者能再与姑娘相见。”
“来世再见,便又如何?”叶疏襄闻言嘴角轻扬,注视着霍霆矶。
霍霆矶面对眼前清净容颜,回想先前数次短暂相见,虽然不曾有过任何稍涉情感的话语,但面前女子早已在自己心中留之不去,只是碍于身负重责,没有闲暇去深思。现下生离死别间,心底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释出,深吸一口气道:“若有来世,霍某定会与姑娘执手!”
言下之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叶疏襄顿时笑意晕开,轻声道:“来世太远,那倒也不必等啦。”
伸出一手握住霍霆矶右掌,靠近他耳边悄声问道:“霍大人,你体内的半分真气还能用吗?”
霍霆矶耳边一热,虽然不解,但仍答道:“还可以用。”
“那就好。”叶疏襄拉着他脚下略转,移到身旁柳树之下,倚入他怀中。
霍霆矶微微一怔,道:“叶姑娘,你……”此时两人身形相依,傍于垂柳之下,说不出的迤逦情深。
一旁江焚越冷眼观之,只当是鸳鸯亡命。
叶疏襄轻轻一笑道:“大人,你可还记得当日天儿与樱儿乘小舟破水而来吗?”
回思当日小舟行速飞快,如同有绳索在舟底强行拖拉,霍霆矶恍然明了,看向叶疏襄道:“叶姑娘,是要借那绳索力量潜到对岸吗?
“不错!”叶疏襄点点头道,“疏襄现在手上无力,等一会儿,大人拉着我一同跳到这柳树下,运劲扯开那湖底绳索,在水中闭气抓紧就行啦。只是……”
还待细说,一旁江焚越已不耐斥道:“够了没有!”
叶疏襄转头看一看,轻叹道:“师兄,还有几句,说完就好啦。”又继续对霍霆矶道:“只是能不能安然上岸,就只能听天由命啦!”
趁江焚越还未走来,拉紧霍霆矶手掌道:“走!”闻言,霍霆矶运起残存真力,携叶疏襄奋力一跃,双双跳入湖中。
江焚越见两人跳湖,先是一愣,马上发觉不对,立时冲向两人下水处,只见水面下一道急浪笔直朝对岸冲去,转眼间已经离岸数丈,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遁水而逃。
江焚越顿时怒愤至极,这折柳湖水面宽广,水岸绵长,要靠轻功横渡追赶是绝不可能。一拳击断身侧柳树枝干,江焚越借力跃身半空厉声吼道:“还不绕岸去追!”数名潜藏的黑衣箭士马上跟在他身后从岸边奔绕直追。
紧紧抱着霍霆矶腰身,将脸埋在他胸前,叶疏襄勉力闭气。一入湖中,还未感受到湖水冰冷,已经被一股强大拖力拉出。速度太快,湖水的摩擦力如同石磨在两人身上急速碾压,全身疼痛欲裂,要思考如何安然上岸已极是困难。
这样的冲力下,对岸即使全是枯草烂泥,两人撞上去也非得伤上加伤不可。
霍霆矶强忍昏眩剧痛,一手紧握绳索,一手揽紧怀中人儿,水流激荡下双眼无法睁开,只能凭感觉猜测对岸的距离,最后绳索拉力稍缓之时,霍霆矶当机立断松开绳头,双手紧抱住叶疏襄奋力一转,强大惯性之下,后背重重撞上河岸,极度昏眩之中,仍全力顾及怀中人儿安危。
叶疏襄一口气息已将要用竭,胸口痛闷烦厌,口鼻间将有湖水呛入。只觉得全身剧烈一震,身子总算不再往前,而是向水下沉去。她自幼长于这湖水边,泅水的本能还在,四肢竭力一挣,浮上了水面。清新空气一入肺腑,立时记起身旁霍霆矶,忙在水面上四顾找寻,只见霍霆矶身躯在自己不远处浮沉,月光下黑沉沉一片,却动也不动。
心头大惊,也不知何处来的力量,叶疏襄全力游到霍霆矶身畔,将他沉重身躯托出水面,咬牙拉扯上岸。伏身探他鼻息,虽然感觉微弱,但总算还活着。心下一宽,全身力气松下,叶疏襄重重一跤跌在旁边。将近昏厥之时,想到后有追兵,自怀中掏出一管竹笛,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强吹,笛音响时,她也不支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