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柳下少争是随意写的化名。
正厅往里,还有几个和尚坐在旁边超度,袅袅熏香弥散着佛家的味道。柳下少争绕到棺椁一侧,上前捻了香,拜了拜,插入香炉——走过棺椁一侧的同时,低头瞅了瞅,发现棺椁侧面的花纹上留有一排细圆的小孔,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拖着浓浓的鼻音,长叹息道:“悲哉惜哉,年少俊才,修短故天,人岂不伤?”
见他一步步靠近棺椁,管家赶紧上前道:“先生,我们已准备好厢房,请歇息。”
“久闻城主之名,不想今生无缘得见,可否容在下多缅怀一刻。”少争甩开扇子掩去了闪亮的眸子,双肩不住颤动,一副惋悲不胜的样子。
“这,先生在此必会处境伤情,又何必呢?”管家皱眉地赶紧说,“不如先行歇息,也好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柳下少争见他已是额头出汗,也不再刁难,正要迈步出正厅,便听府外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响起,府内人打开大门,一人翻身下马,提起衣襟下摆一溜烟跑来,见到管家,气喘吁吁道:“大管家,不好了,朝廷的来人了!”
柳下少争的双脚停住。
“朝廷来人——”大管家的脑子飞转,“难不成是为了那贡品被劫的事?”一瞪眼,“把话说清,是谁来了、来了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是呼延皇朝的名臣柳下师大人,说是奉了皇上之命,前来‘探望’城主。”那人喘了口气,“大队人马距城还有一百多里。”
爹,是他来了……
柳下少争并不是太意外父亲卷入此事,朝中的事,他虽装聋作哑却心如明镜——身为文臣,父亲已是百官之首;作为武臣,百里封疆是百官之冠;偏偏他们都被指派出朝,必是暗中有人想要故弄玄机,铲除异己。
至于那人的身份,除了皇上唯一的嫡兄长呼延颇黎,还能有谁?
父亲是星之域的降臣,皇上再怎么器重,再怎么破格提拔,内心终有个芥蒂,只要有心人在旁挑唆,还怕皇帝不起疑心?百里封疆说皇上有意封他做太子太傅,多半是想将他安置在身边,随时掌控,若爹有半点不轨的行为,也好当人质。
柳下少争默不作声,选择静观其变。
管家心乱如麻地一挥手,让门客下去歇息,径自对院子里的亲眷们说:“城主新亡,朝廷此时来人,容我问过夫人再作计较,仪式暂移到后堂举行——”说着,大家各司其职,开始往后面的院落搬灵柩。
管家见柳下少争还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苦笑,“真是怠慢了贵客。”
“不要紧,管家先忙。”柳下少争微笑道,“我是个闲散人,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敢不敢,先生请到厢房歇息,等莫城主出来,会让她前去找寻先生。”说着一打指响,走来两个批麻的小丫头,“给先生带路。”
柳下少争仿佛心领神会了什么,摇扇而去。
那管家松了口气,飞快绕到后堂,遣退所有人,一关屋门,面朝那棺椁,刚要做出下一步举动,眼角余光注意到红木椅上已坐定一位气息虚无的年轻人,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双无比犀利的眸子,嘴角微挑,冷冷地盯着他。
“主人!”管家下拜。
年轻人正是日城亡故之主——楚山孤!
楚山孤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啜了一口,缓缓说:“老夫人那边谈得如何?”
“回主人,夫人还在和莫城主商议,暂时不知情况。”管家抓了抓头发,“属下有一件事很不明白。”
“你是奇怪为何我没让你在前厅内动手抓了莫泾阳?”楚山孤气定神闲道,“别忘了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人,对了,他在吊唁簿上写的什么名?”
“莫流殇。”管家回答。
“假名字,莫泾阳的配剑叫做‘流觞’,虽是很少人叫得出名,不代表没有人知道,这么巧他就叫做流觞,还是莫家的人?”楚山孤轻蔑地笑了,“暂不说他的名字,这人在晌午打退了我派出去抓拿泾阳的门客,近日一进门,就站在院子里,不肯随莫泾阳入内,怕的就是两人同时被暗算,故此拿老妇人当挡箭牌,一旦我在里面动手,他就会挟持老夫人,若我不顾忌老夫人,必会失信于日城众人,这就是他的目的。”
管家张大了嘴无法合住,“什么,他的城府这么深?”
“不止如此,他是洞察到棺椁里的人有问题,才会一再靠近——”楚山孤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不是你及时拦住,他大概会效仿古人,堵住棺椁上的气孔,活活闷死我吧。”
“啊——”管家惊了一身冷汗,“莫非主人一再改变计划,都是为了此人?”
“不错,本打算在城外抓住泾阳,要挟月城合并双城,不料在城外被打退,我之后安排在吊唁时动手,可又被那神秘人物给打乱计划,现在柳下师代表呼延皇朝兴师问罪,那也只能看老夫人是否说服得了莫泾阳。”楚山孤一甩袖子,傲然道,“表面上双城都归属莫家也无甚要紧,只要等我拿下虚怀谷的另外两张狐皮,有修罗渊与飞天境暗中协助,复兴星之域的大计不在话下。”
“是,日城的人马没有主人的调动,谁也不会轻举妄动。”管家用力点头,“只不过主要打算何时动身前去虚怀谷?”
“快了,就这几天。”楚山孤闭眼思索一会儿,“我会看看形势的衍变再作决定。”
“那属下这就去老夫人那边守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主人。”
“去吧,不要打草惊蛇。”
楚山孤挥手让管家离开,脑海中还在回想柳下少争的一举一动——这个人,表里不一的功夫炉火纯青。
当时两人只隔了一层棺椁,却无法探知对方的武功根基。
他到底是谁?
自从到了日月双城,柳下少争闲坐厢房的时光越来越多。
等待莫泾阳前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斜依床榻,摇着折扇若有所思。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柳下少争不觉一笑,故意躺下来,盖上一床厚厚的被褥。
进屋的人看到他背对外面,一副呼呼大睡的样子,竟也没说什么,上前来到床榻边,坐在置放衣物所用的椅子上,静静地瞅着柳下少争。
柳下少争侧耳听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自己坐了起来,回头看看来人,“你是一个没有半点情趣的人呀。”
大多人看到作客异地危机重重的人在安然入梦,都会发出无法理解的惊呼吧。
“让你失望了?”泾阳低声问。
“那倒不至于,只觉得身为一个妙龄女孩,你得到的太少。”说罢,柳下少争正色道,“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要嫁人了。”
“嗯?!”柳下少争原本拉开的扇子骤然一合,“理由。”
“嫁给亡灵,然后成为双城的主人,代替楚山孤面见柳下师——也就是你爹。”泾阳认真地与他四目相对,“你听到消息了吧,朝廷派你爹前来日城兴师问罪,我想他的下一站应该就是月城。”
“我没有听错吧。”柳下少争揉了揉眉心,“死人你也嫁?那是一辈子的事,你最好莫冲动。”
“你没听错。”泾阳面无表情道,“反正嫁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无非是传宗接代,既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让朝廷对失去日城之主的双城下手,双城只要合并实力会大大加强,而我假扮成楚山孤,声称亡故的是莫泾阳,如此一来,比起朝廷得知掌管双城的是女人要更为忌惮,那就不怕呼延军队轻易出动。”
她不愿承认男人比女人强,可也必须面对事实——男人比女人能稳定双城的士气。
“你有没有想过,月城的人听到你亡故会是怎样的状态?”柳下少争直接切入重点,“莫管家听到你的噩耗,是要带人前来日城查探详情,还是乖乖接受双城的合并?”
“月城的人暂不知我来此,日城的人也不清楚楚山孤亡故,只要柳下师一走,我会返回月城给莫管家做一个交待。”泾阳顿了顿,瞅着他,“你能不能……”
“你要我出面,劝说我爹离开日城之后不要再去月城,以免露馅?”柳下少争代替她把剩下的话都说了出来,而后,幽黑的眸子落在她的眉宇之间,“你自己也清楚,强人所难的事,为什么要开口。”
“因为我答应你要去参加虚怀谷的比试。”泾阳眉睫一颤,“这算我们之间的协议。”
“你让我很想——”
“如果你气得想打我,我不会还手。”泾阳的声音越来越低,“是泾阳太过分。”
“是一亲芳泽。”柳下少争的声音压住了她。
泾阳愣住,“啊?”没有反应过来,柔软的嘴唇上已被印上一个轻柔的吻,握着流觞的剑差点落在地上,被柳下少争接了个稳稳当当。
“还能说你对‘嫁人’没有丝毫看法吗?”柳下少争把剑重新放回到她的掌心,“你根本没有经历过的儿女私情,不要轻易对它下结论,这件事我自己会有考虑,你要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吧。”
泾阳仍有些回不过神——
从来无人敢对她这么无礼!而她,没一剑刺出去,直接送对方归西,也算稀罕之极。怔怔地瞅着他,半天,才咽了口口水,“你认为如此就可改变我的主意?”
“我没想过改变你的想法。”柳下少争说道,“你是轻易妥协的人吗?”
“当然不是。”泾阳倏地起身要走。
柳下少争趁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抬起头望着她神色不佳的秀颜,笑道:“事实上你想问的是我吻你到底为何吧?”
“不要总以为你很了解别人。”泾阳白皙的脸蛋一阵燥热,“看在你是我师兄的分上,这件事就此作罢,你再、再敢——”
“哈,你已想到了‘下一次’吗——”
若她回头,会看到柳下少争掩扇而笑,可那笑容中并无半点轻佻,而是一片纯净。
可惜,此时此刻的莫泾阳,心中忐忑,潜意识不想把太过自我的感情摊开到台面上,何况对方是柳下少争这出了名的风流子?
门被掩上的刹那,柳下少争也提衣下榻,出门走向马棚。
朝廷的人要经过哪些地方,他心底一清二楚,牵出一匹马,自侧门而行,下人们见他是随莫城主同来吊唁的贵宾,无人敢去拦阻,任他顺利地出了府邸,向城外走,城门的关卡因朝廷的人即将进入,城门大开,不等守门的人反应,柳下少争双腿一夹马腹,扬鞭甩缰,扬起一路烟尘,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穿过茂林,绕过溪流,远远地便见到熟悉的旗帜,那是呼延皇朝的火凤图腾。
手持兵刃的侍卫见有一人快马驶来,赶紧拦截在前,大喝道:“何人冒犯?”
柳下少争挑起眉,笑道:“儿子见爹也是冒犯?”
儿子见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
柳下少争翩若游龙,双脚一踩脚蹬,跃入这支队伍的人群之中,若穿花绕树,令人眼花缭乱之余,到了端庄的轿子前,止步一礼,“爹,孩儿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