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沉香皆半昏半醒着;这回病发,已耗尽赢弱身躯中所有气力,而喂入的药汁泰半溢出嘴角,她一张小脸蛋益加苍白,血色全无的透明中,感觉那点滴的生命正悄然地消散。
碧素问静默地坐在床沿,眸中带着萧瑟,怔怔地、深思地凝着那脆弱的容颜。逸出一声叹息,他垂下目光,在不及抑制之下,手指已眷恋地触着沉香冰冷的软颊。
“大哥,你体内赤蛇毒尚未除尽,又多日不食不饮,若再不细心凋养,届时病根深重,恐怕功力难以回复了。”三娘步近他,轻声劝说。由二哥口中得知大哥寻得药引之事,她心中挂念沉香,在啸虎堡别庄的事一落定后,便与未婚夫婿风琉连袂赶回了碧烟渚。碧素问收回手,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那赤松脂你辨明过了,确定可成药方中的引子?”“大哥相信三娘的医术.何时,三娘让你失望过?如今药材齐全,所需的仅剩时间,因沉香的病纠缠肉体过久,并非短期治愈得了,三娘打算药分四剂,让沉香先服下一回,其余三剂每隔半载服用一次,兼之以针灸,使药力能尽通百骸穴位,如此医治,在明年秋天,沉香的病便将全数拔除。”
“嗯。”他点点头,“你……好好照顾她。”“这是自然。”三娘走得更近些,细细望闻大哥的容色,眉心不由得稍拧,亦叹了门气。“沉香的病,三娘已然掌握,反倒是大哥身上的蛇毒……你也是生了病的人,怎么这般不听劝?”“我很好。”碧素问淡淡地说,青色的毒气仍盘踞于印堂。为撷取赤松干上流出的凝脂,他孤身犯险身闯入西域异族朝拜的神地。他身上有数不尽蛇牙吃咬的伤口,因那毒性强烈的赤蛇驻守在神地地上,代代延生,成千上万。若非色异大师相救,以纯厚的功力为他压制剧毒,他回不了碧烟渚,也救不了他的小丫头。
“三娘替大哥调治了膏药,每日沐浴后,将之涂抹在伤口上。”三娘掏出一只瓶儿递过去。碧素问无关紧要地应声,并未伸手接来,目光仍旧缠绕在那苍白的病容上。三娘无奈又担心地瞧着这幕,正恼着不知如何劝他,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她一转头,是阿爹来了。“尝到苦头了吧?没让蛇给咬死,你的命够硬的了。”一进门,碧老便臭着一张脸,忍不住要挖苦人。他真不明白了,用尽心思养儿育女做啥用处?女儿跟人私订终身,儿子为了一个丫头冒险犯难,差点儿连命也赔掉了,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唉……
“你眼睛痛啊?干什么挤眉弄眼的?”他无视女儿的“警告”。“阿爹!”三娘懊恼地轻喊,脚一跺,“我不同您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要说,跟风琉那小子说去,他现在在前厅跟你和尚师傅说得挺投机哩,搞不好心兴一起,随色异出家了也不一定。到时,嘿嘿嘿……”他还怒着她,当然给不了好脸色。
见女儿真的不理人,碧老没好气地撤了撇嘴,双眼则不着痕迹地瞟着沉香——他小小心心地觑了一眼,又快快凋开,然后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
当初既已表明不管沉香死活,不为她医治,如今他便不会违誓。是因为色异和那臭小子竟聊禅机聊得忘了他的存在,他闲闲无聊,才会踏入这房里,他绝不是担心这病丫头,绝不……呃,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一点点罢了。她若死了,往后,谁人煮茶给他喝?想到这可能性,碧老整张老脸全皱了起来,额头的深纹足够夹死苍蝇了。
他还斟酌着要如何由三娘口中套出沉香的病情,碧素问却开了口,“阿爹,孩儿求您一件事。”“你求我?!”碧老膛目结舌,以为自己耳背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吗?他那孤高冷肃的儿子竟开口求他!碧素问终于移动视线,将脸半转过来,平静的语调中间透出一丝决然意味,“我求您。”压抑想咧嘴大笑的冲动和满心的好奇,碧老挑高灰白眉毛,“说。”“孩儿想讨一颗‘闭气散魂丸’。”“大哥,你心中做何打算?”三娘闻言略感不安。碧素问没回答,直勾勾望向阿爹,“您给我。”“你要来何用?”碧老亦直勾勾地看向儿子。这“闭气散魂丸”是他得意发明之一,食下的人,十二个时辰内气息会渐趋微弱,直至封闭。他手中既握有这筹码,此等机会千载难逢,怎么也得问出儿子心中想些什么。
见碧素问不语,他清清喉咙,坚定道:“你不说,我不给。”碧素问微微一愣,接着,是一抹几近痛苦的神色在眼底闪过,除了他的灵魂,谁也无法了解。沉吟了会儿,他终是启口,“等沉香醒来,世上便没有碧素问这个人,我已毒发身亡。”
“你想用阿爹的‘闭气散魂丸’把自己变成一具‘尸体’,用来欺骗沉香丫头?”三娘不可思议地喊着,又急又气,“你要沉香以为你中了蛇毒,不治身亡?她会信才怪!况目,我的医术也没那么不中用。”
“就说——我误了医治的时机,药石罔效。”碧素问脸上无大大风波,固执而坚持,又这般冥顽不灵。“待她病好,要她回江南吧,那儿明媚温煦,适合她生活。”
“你会害死沉香的!她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若死,她还活得了吗?!”“她非活不可。”他的心口突地紧缩,下颚轻颤了颤,“她一向顺着我,我会有办法的。届时,你们替我瞒她,绝不能泄漏半句。”“休想!”三娘不妥协。“我答应。”碧老猛地迸出话。“阿爹!”挥手阻止女儿的抗议,碧老捻捻胡须,眼中闪烁算计的光。这一切实在太、太、太值得玩味了,没料及儿子竟为了沉香丫头掏心费思,等着看好戏的他当然得全力配合。嘿嘿……
“孩儿心下感激。”碧素问短暂合眼,再睁开时,他深深地望向三娘,低低地、暗哑地问:“那你呢?三妹。我要听见你亲口承诺。”“大哥……”三娘本要反对到底,但大哥的神情这么痛苦、这么无奈、这么决断,她能清楚感受,因自己也尝过情路的荆棘。明知双双有情,却无法圆缘,上天是怎么了?定要教世间男女在百转千折的磨难中沉浮。
“三娘答应便是。”叹着气,不由得软下语调,她悲哀地问,“往后,你要去哪里?”碧素问忽而微笑,萧瑟淡染嘴角,目光又调回那丫头身上。“或许浪迹天捱,又或许……什么地方也不去。”“你会后悔做了这一切。这真的太疯狂了……”三娘摇着头,喃喃地说着。瞧着沉香苍白的脸蛋,她方寸一紧,明白大哥此举将掀起怎样的风暴。若疯了,岂不更好?可惜他的理智如镜清明,始终无法在狂乱中麻木疯狂?若能啊……碧素问下意识想着,唇边的笑加深,眼底却毫无笑意。耳边传入那厚沉的诵读声音,如温阳照人。似轻风拂面,直觉得身子飘浮而起,又缓缓降下,安安稳稳地裹在一片美好中,像大爷坚定的胸膛……
静心倾听,她捕捉到那音浪——空明似镜,不沾片尘,心着冰清,天塌不惊。心若冰清……心苦……冰清……沉香试图由昏厥中睁开眼,动了动眉,已听见惊喜的叫喊。“醒啦醒啦!小姐救活她了!呜呜……总算没辜负了大爷……”大爷……她的唇无声蠕动,用力撑开眸子,映入眼睑的是哭成泪人儿的麝香和茴香儿;她微微移动视线,发觉色异大师坐在一旁。见她醒来,他停下那段般苦清心咒,在他身边,还有三小姐。
手脚透着暖意,直渗心窝,这种感觉是她梦寐以求又眷恋不已的。不明了地眨眨眼,她挣扎地坐起身。“你觉得如何?”三娘问,脸色苦恼,不是为沉香,而是为了待会儿将面临的难题。“让小姐和大家担心了,沉香觉得很好……身子好暖和了。”她脸上淡淡透红,连自己也不晓得。三娘略点头,继又开口,“你已服下第一剂药,想必是‘赤松脂’起了温阳散寒的功效。这药引难求,莫要浪费,往后,要好好保重自己。”她话中有话。
忽然,沉香像思及什么,小手捉住三娘衣袖,紧张地问:“大爷呢?他还生沉香的气,还是要赶我走?”见小姐不语,她当作是默认了,一急,眼眶又泛红,咬着唇轻嚷,“那、那沉香不医病了,小姐告诉大爷,就说我已病入膏盲,再也难救了。好不好?沉香求您啊!好不好?!”
三娘怔怔地瞪着她,来不及说话,麝香却放声大哭,“大爷哪有心情同你生气!呜呜……你真没良心,说什么不医病,白白糟蹋大爷的心意。他为了你身中蛇毒,从西城赶回来又拖过医治的时间,老爷小姐也束手无策,他就快死了,你还不顺着他,呜呜……”
三娘真想给麝香一个大拥抱,她把那些她说不出口的话全盘托出了。为防“阴谋”走露,仅有阿爹、她和色异大师知悉内情,连二哥也隐瞒下来,就怕他一时心软说溜了嘴。现在,碧烟渚已陷入空前的愁云惨雾中。
沉香瞪了麝香儿一会儿,仿佛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才见红润的脸瞬间褪色,一丁点表情也没有。“你骗人。”她从齿缝紧声反驳。麝香儿不辩驳,却哭得更凶,捉着衣抽直拭泪。环顾立在床边的人,没有谁肯给她答案,沉香微喘着气,将视线胶着在三娘身上,勉强而僵硬地扯着一朵笑,“小姐,为何捉弄沉香?这玩笑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我这就找大爷去,他等着沉香替他梳发煮茶呢……”
“沉香。”三娘按住那瘦弱的肩头,心中已将大哥骂上一百遍。她深吸一口气,把脑海里演练好几回的话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大哥中的并非普通蛇毒。他身上满布毒蛇牙痕,污烛之气已攻心脉,复又延误医治时机,能硬撑着回碧烟渚实属奇迹。三娘无能,救不了大哥的命……”说完,三娘眼眶跟着红了,她从不知自己装哭的伎俩会用在这当口。
沉香看了她好久好久,像在估量三娘话中的真假;她不哭也不闹,唇瓣咬出了血丝,“是我……害了他……”猛地,她发了狂地叫喊,心有多痛,已无法丈量。“是我害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沉香竟挣开了三娘的手,连鞋也没穿,她奔出房门,一直奔跑,拼了命地奔跑,不顾别人的呼唤。然后,她转过拱门停了下来,伫立在大爷屋前的小园内,喘着气,怔怔地、苍白地瞧着那扇门。
三娘在身后唤她,沉香恍若未闻。轻轻地步近门廊,她听见呜咽的泣声,竟是三爷。一阵恐惧紧紧捉住她,身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她没有勇气面对门内的一切了……为什么?那苍天不是有灵吗?为何这般捉弄她?
门被人推开了,容不得她再自欺欺人。望着老爷,沉香动了动唇,却发现无法成声,而二爷背对着她,她听不见他一向爽朗的笑音,他的双肩耸动,苦忍着喉间的泣声。
“他想见你,你进去瞧瞧他吧。”沉香抬头漠然地看了眼碧老,脚步踉跄,差点让门槛儿绊倒。她缓缓来到床边,那男子安然地躺在床上,她为他摺好的衣裳放置在枕边,一切是如此自然,并未改变。
“二爷,男儿有泪不轻弹,做什么这般伤心了?”她幽幽地说,目光飘忽。碧灵枢抬头看她,胡乱沫了把脸,“大哥活不成了……沉香,你不伤心吗?”“胡说。”她静静反驳,小脸转向床上的人,那出乎意料的安静令人心惊。“大爷累了,老爷说,他想见我呢……他只是病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喃喃说着,自动在床沿坐了下来,执起碧素问的手掌搁在脸上。
“沉香……哇……”碧灵枢见沉香这副模样,更是悲从中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放声大哭。“沉香,你为什么不哭?会得内伤的!呜呜……”
一旁,碧老和三娘直翻白眼,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碧老快步过去,将二儿子的肩膀一提,“你跟我出来。”“我不要不要!我要待在大哥身边,直到他咽了气。”他抵死挣扎。唉,再不将他驱离现场,准要坏事了。三娘心里长叹,心一横,俯了过去向双生二哥咬起耳朵,“大哥不会死,他骗了沉香。”“什么?!大哥……唔唔……”碧灵枢让三娘用手捂住嘴巴,碧老则顺势将他架了出去,合上房门。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笼罩过来,沉香却不知身所何向了。她的颊恋恋地感受他掌心的粗糙,一双柔荑则抚上碧素问那毫无血色的脸庞;他的唇形这么好看又这么惨白……她手指停在他薄唇上,顺着轮廓轻柔抚着。
吞下阿爹给的药,碧素问的魂魄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带游荡,意识渐趋混沌,气息愈益微弱,所有感觉就要飘离身体远去。该是丧失一切知觉的,他却还感到刺痛……他分不清楚痛楚的源头,更不知是何缘故,直到那只清凉而柔软的手触摸了他,他感觉得到,她己来到身边。
“沉香……”他含糊地吃语。然后,他听见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我在这儿。”趁着神智尚未飘走,他得说服她,要听见她许下的承诺。他仅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足轻重,而她的青春正要开始,未来多长多美好,他不能欺她未见世面,便将她困在自个儿身旁。这样了断,绝了她的心念,好教她别再执意于他。
“大爷,您快些好起来,别同沉香生气……”她轻轻说着,拭去眼前的泪雾,忍着不哭,心里却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好不了了……”他呻吟着。“你会!你会!”沉香坚决地喊,任性地不让碧素问说下去。“沉香,听我说!”他必须把握这一刻,要刚强地狠下心来,他可以的,绝对做得到。无论如何,她一定得好好活下去,离开碧烟渚,回江南的一片秀丽里,得回她原本的富贵荣华。
“你一向听我……答应大爷一件事,不管未来如何,都得乖乖让三娘为你医治……待病好了,你回练家去吧……顺了爹娘的意,找一个可靠、门当户对的人,托付终身……”他说得断断续续,微睁着眼眸,他瞧见沉香的泪,不自觉的,他苦苦一笑,声音中掺杂一丝温柔。“唉……你听话啊……”
“不听!不听不听!”她已经太听他的话了,这回,她不要妥协。“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替我寻药,大爷绝不会中毒的…全是我,是我害了您……杀人偿命,沉香赔您一条命!”“你!”碧素问喊了声,觉得一阵晕眩袭来,呼吸变得好困难。不行,还不是时机,他不能就这样罢手……勉强撑起精神,他不让意识涣散了。
泪水浸淫过的眼更加痘党,她视线来回在他俊杰的脸上穿梭,想将大爷的脸庞牢牢记住。接着,她什么也不顾了,身子忽地倾向前去,软软伏在碧素问胸上,那里能听得见心跳,一之下,好微弱、好微弱地鼓动着。
沉香的泪流出眼眶,渗入他胸前的衣料,小小身子颤抖抖的。咬着唇,她努力试着微笑,“大爷,别担心,沉香知道怎么做了……您活不成,沉香也活不成的……”
“你若辜负了我,我将恨你。”他说出狠话,一字一语,清清楚楚。“我恨你……我……恨你……”沉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不要……为什么这样逼我?为什么教我尝尽苦头?我不要受折磨,不要恨我……不要呵……”头颅只着宽阔的胸膛拼命地摇动,她将眼泪全擦在他身上。
碧素问费尽气力,抬起手抚摸着沉香流泉黑发,低低地、固执地问:“答应我?”沉香不说话了,只是心魂欲制地数着他的心跳。“求你答应我……求你……”他的语调转为哀求。然后,沉香崩溃了,泪疯狂的坠落。不再教他为难牵挂,她终于还是顺了碧素问的话,点头。“沉香……答应您。”“好……好……”碧素问吁出一口气,精神整个松懈下来。他胸口紧缩,知道“闭气散魂丸”的药力已全数施展,真气虚微而魂魄将短暂远离。喃喃地。他犹不忘叮咛,“别教我恨你,别教我……恨你……”闭上眼睛,像睡着一般,他不再说话了。
耳下的心跳声骤然静止,再也无从捕捉。而沉香竟笑了,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温柔地说:“大爷,您睡会儿吧……醒来,沉香替您熬小米粥喝啊……”
眼前一黑,她再度晕厥过去。身难灭,心已秋,泪暗流,此生谁料,魂魄相依,惟梦能求。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这一切,已没有任何意义。为何要唤醒她?她由衷的希望,自己能静静地死去。别要唤醒她啊……沉香模糊地想着,她听到身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有人摇着她的臂膀,生气又懊恼地唤她,那是青弟,她听见他不住地喊。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直视上方,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向一屋子的人,好多、好多的人,却没有她最牵挂的面容。她一个惊跳,从床上直弹起来,惊喊,“大爷!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丫头,清醒一点!”练青紧紧接住她,不让她起身,痛心而冷酷地说:“他死了!听清楚没?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三天前,他们已在渚边安葬了他。”
“三天前……葬了他……不!不……”沉香痛苦的低喊,抱住自己的头颅拼命地摇动,拼命地拒绝这个事实。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人是她啊,老天错得离谱,她不要承受这种痛楚,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了……
娘亲的手劲温柔地抚着她的头,攀着她的肩膀,“丫头,看开一点,现下最要紧就是好好医病,碧大爷冒着生命危险找来药引,你千万别辜负了他。别再哭了,身子经不起的。”练母好言好语地说着,心疼女儿,眼泪也跟着流。
“娘啊……”沉香投入娘亲的怀里,所有的伤心难过全化成洪流,朝她兜头罩来,再也忍受不住,她在那温暖的怀中寻求安慰。“唉……”练老爷无奈地摇头叹气,终于明了当日上碧烟渚向女儿提及婚事时,她为何不肯答应,原来丫头心中早有了中意的人。瞧着哭成一团的妻女,他真无力到了极点。
事实上,不只练老爷如此感受,在旁的碧家人同样头疼无力。虽让沉香服下一剂药,三娘却为她的精神状况担心不已。风琉已回啸虎堡别庄,她留了下来,并知会了江南练府,请他们上碧烟渚看看女儿——她怕大哥没成功地说服沉香,将她的亲人找来,便多一份保障。但瞧事情愈闹愈大,渚上的仆役丫头全愁眉苦脸不说,还得要她面对沉香的伤心断肠……天啊!谁来救她?!她快让这种可怕的气氛逼疯了,大哥倒好,也不知躲在何处逍遥,无事一身轻。
在心底、三娘恨恨地又骂了碧素问一回。还有碧灵枢,自从得知一切是大哥的诡计,他已气瘦了不少。看见沉香丫头的模样,他心里疼惜,却不能说出秘密,就在一旁咬牙切齿,一脸怪相,努力要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该死!该死!”碧灵枢气愤地咒骂,下定决心,等见着了大哥,他一定要揍他出气,用力地、不留情面地海扁他一顿,替沉香和自己被骗的珍贵眼泪出气。
至于碧家老爷,他心烦归心烦,却也隐约有个预感,觉得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重挫大儿子的锐气,要他尽卸冷淡心性,爆出脾气。“你身子仍弱,不好这般哭法。”将沉香骗得好不凄惨,三娘觉得罪恶至极。她走近她,感动的泪充斥眼眸,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要沉香留下。他该是喜欢她的,又为何要如此待她?把一个一心恋他的女子推入比地狱还冷酷的深渊。
三娘复又叹息,声音略微硬咽,“生死有命,大哥若有灵,他绝不愿见你这个模样。”唉,听她说了些什么,全是风凉话!若大哥真死,她肯定万般难受,然后同沉香一块儿痛哭,哪还有心情讲屁话!
“三小姐说得极是。”练青说。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怪,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转了眼,他视线扫过碧家每个人。三娘迅速地接话,机灵地转移了练青的注意力。“你暂时还不能回去,每隔半年需服药汁,并辅以针灸拔病,如此三回,明年冬天便可回江南过年了。”
“小姐,为什么不恨我?是我……我害了大爷……”沉香眼睛哭肿了,眼里布满血丝,小脸却似雪苍白。她恍惚地问,软弱地望向三娘。“不是的!大哥他心疼你,不要见你受病痛折磨,他要你如常人一般健康红润,要你一辈子快活,他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你何苦想不通?”
“小姐说的……沉香全知道,”她虚弱地扯了扯唇角,“所以……我更无法原谅自己了……”“丫头,你别吓娘啊!可千万别做坏事啊!”练夫人着急地喊。沉香却不说话,凄楚的眸中闪烁光华,那静默的神情让人心疼。“你若自残生命,负了我大哥,我绝不原谅你,”三娘也心惊了,咬着唇沉下脸色,郑重而严厉地警告。“是啊是啊!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往后,你还有好长的人生得走这一年半的日子,你就待在渚上好好医病,明年冬天,你身子骨健壮了,年纪也满了双十,阿爹接你回河南,到时练府大发请帖告示,替你办个招亲大会,再不——”
“阿爹,丫头不要的……”沉香截断了爹的话,微微喘气,她伸手拭去颊边的湿意,眼中的光华仍在,“丫头不要。”“不要?!”练老爷不由得提高声音,“那你要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总要找个婆家。难不成……你真的不要活了?!要教父母白发送黑发,为你伤心欲绝吗?!”
“不是的,阿爹,听我说……你们听我说……”仿佛,沉香想透了什么,整个人像沉入冷幽幽的水潭中,内心一片清寒,没有激动,没有怨怒,也不再责怪自己,有的,是一份深深的哀愁,和淡淡的酸涩。愁绪千丝万缕,缠绕在她的眉梢眼角,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因她,是石缝里冒出的小花儿,本就得受尽磨难,在困恶中,突显高贵。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话里的坚决意味教众人静默下来。沉香环顾那些人,最后,目光慢慢地移向三娘,她抿了抿嘴,唇瓣可怜地轻颤着,那神情,三娘见了心也酸了。
“小姐,你赢了,你和大爷都赢了,你们看准了沉香的弱点……我不要你们恨我,那会让我受不了的。你们用一个圈套将我死缚在里头,沉香无能为力,只有听任安排……所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辜负大爷的心意,他要我好好治病,我将遵从……”顿了顿,她睫毛闪了闪,逼回眼眶的热流。
欢乐为何?从此与她绝缘。目光转向,她望着老父和娘亲,轻轻地再次开口,“爹、娘,丫头一向让您们操心了,无论如何,请求您们原谅……丫头没办法为爹娘尽孝道,不能承欢膝下……不管这身病能否痊愈,我一辈子待在碧烟渚上,不回江南了。”
“丫头,你说这什么话?!”练夫人首先发难,急急扳过女儿的脸庞,待她看清楚沉香的认真神情,不禁惊喊着:“要报答有好多种方法,你何苦留在这儿,当人家的使唤丫环?你吃了这许多年的苦头,莫非上瘾了不成,”说着,她便哭了,“娘不准的,娘舍不得你啊……”
“娘……”沉香伸手替她擦泪,“您成全女儿吧。”“你这丫头——唉!”练老爷眉心纠结,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瞪着女儿,深深吸了口气,忍着音量地道:“你要留在碧烟渚?!你当真一辈子不嫁人?”
沉香垂下眉眼,当再扬起时,眼中那两簇奇异的光华更为明显。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嫁人?这一生一世,可有人与共……”接着,她头一甩,视线穿过周围的人.直直地接触到碧老锐利的双眼。她的声音好柔好轻,淡淡地问:“老爷,沉香作您的儿媳妇可好?”她说得轻巧,印震住了一屋子人。碧灵枢让口水呛得泪直流,他边咳着,边挣扎地吐出话,“沉香……你咳咳……你、你这是打算嫁给我吗……”沉香摇头,安安静静地说出惊人之语,“我想成为大爷的妻子……除了他。沉香谁也不嫁。”她不再听谁的话了,也不再顺谁的意了,终于,她找到了反抗的方法。他不与她缠绵,她偏偏不从,即便是死,从今生至来世,她的魂魄也要飞到大爷的身边,与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