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气,墨窸扭过头,怕迷失于她深情的双眸,“我不能!”他怎么能带她走呢?!她可明白?他并非难舍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难舍的是那二十余年的感情和那份不容更改的承诺。
她明白!她怎么会不明白呢?若他如世俗中人贪慕虚荣、趋炎附势,又怎值得她痴心相恋呢?她只是不明白——难道她的痴恋、她的情深在他心中竟轻如鸿毛?
曹锦瑟凄然苦笑,“不是全世界的人欺我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帮我吗?为什么你却不肯带我走?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比不上一个承诺吗?”
“于公,他是君,我是巨,臣不可夺君所爱;于私,他是恩人之子,待我有情有义,更万万不可有负于他……”锦瑟,不是我心里没你。割舍你我心亦如刀割,但此时此刻,又如何容得我不割舍呢?
“懦夫!”脱口打断他的话,曹锦瑟泪光盈盈,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你不要和我谈那些礼义伦常的大道理!哼!什么君什么巨?他是恩人之子,有情有义,那我呢?难道我是无情无义之人?你的忠诚、你的责任、你的承诺,甚至世俗的眼光,你墨将军真可谓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了!可是你、你墨将军可为我这傻傻痴恋的无依弱女子考虑过?”
不忍亦不敢看她泫然欲泣的眼,他只低语:“相随二十余年,我从未看过皇上如此相待一个女子……他对你是真心的!”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掩住耳,曹锦瑟哭叫:“我只要听你一句真心话——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你、你若真可说一句心里没我,甚至从未对我动过心,我自然不会恬不知耻地死缠烂打……我也不是一个厚脸皮没尊严的女人!”不甘心呀!只想要他一个真心的答案,哪怕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要怎样回答她?若忍不住吐露心意——依她火样的性子,必惹出大事!若要保她平安周全,还需强忍伤痛,把一片真情埋葬心底。
“我心里从来都没你!”伤人的话脱口而出,心却痛如刀割。生命何其宝贵,怎么能让她为一时痴恋拼却一死,毁了终生?伤痛一时,总好过从此天人永隔吧!
不可能的!为什么这样待她?为什么?!
曹锦瑟摇头,伤心的泪滑下苦笑的脸,“难道听你一句真心话就真的这么难吗?你要骗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呢?!”
她流泪看他,无尽的凄伤止不住满怀伤痛。他却仍无语,只哀叹而去,留她痴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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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跪伏在地,曹锦瑟仰望着皇上,哀伤而无奈。总要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即使那人放弃,她却仍不肯轻言放弃啊!
“你有话起来说好了——不!你不要说,听朕说!”朱厚熜笑得开怀,全不察她的谨慎戒畏。
“你一定会很开心的!”展开手中黄绢,朱厚熜唤她来看,眼中仅是宠溺的笑意。
“兹有曹氏锦瑟,蕙质兰心,端雅娴淑。先孝侍圣母多年且得圣母恩宠有加,后服侍朕尽心尽力且直谏有功。特册封为端妃,赐金冠、掌玉印……”
倒抽一口气,曹锦瑟惊讶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这样可算是名正言顺了?爱妃!”含笑望她,低语含情却如霹雳震耳,令她乍然还魂。
“奴婢不敢领封谢恩!”笔直跪于他的脚下,曹锦瑟仍止不住心悸。怎竟会真的册封她为妃呢?即便是立她为后又如何?那并不是她所求呀!
“为什么?”朱厚熜难免涌上怒意,“你不肯苟且屈从,朕便给你名分,立你为妃。朕已给了你最大的尊重,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只因她早已心有所属呀!情早深种,如何收回?
千言万语,她却只能猝然道:“深宫寂寥,勾心斗角、明争暗斗非我所长;荣华富贵、虚名权势非我所求。还求皇上放我出宫,还我自由!”递上久藏怀中的薄绢,她婉转道:“求皇上看在圣母皇太后的遗命,圆奴婢小小心愿。”
“迟了!”看罢母后遗命,朱厚熜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若你当初便取出母后遗命,朕自会放你出宫,但如今,你叫朕如何放你出宫,让你远离?迟了!现在就算是母后重生,亲下懿旨,朕也不会放你离去!”甩下薄绢,他冷然道:“三日后,册封仪式如期举行,朕希望看到你的笑。”
“皇上!”脱口喊住他欲去的背影,“皇上,若您强留奴婢于宫中,奴婢又何来笑容?!”
僵了一下,朱厚熜回头看她,目中怒气迫人,“若要出宫,除非是你的尸首。”
颓然倒地,曹锦瑟伏在地上,无声地哭泣。难道,她的这一生就注定被困在这深宫内院?漫漫岁月,只是孤寂、相思伴她终老?!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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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曹锦瑟溜出房沿着宫墙想从杂役出入的小角门偷跑出宫,却不想被巡逻的侍卫撞个正着。被人带到墨窸面前看着他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她真是又气又恨——恨不得狠狠地咬他几口打他几下。不带她走也就罢了,难道连她自己走都要拦着吗?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吗?墨将军!”她故意仰着头,满不在乎似的。
墨窸皱着眉,“你们先下去,今晚上的事儿我不想再有别的人知道。”
看那几个侍卫应声而退,曹锦瑟哼一声:“你做什么?怕人知道以为是你勾引我私奔吗?”
“锦瑟!你这又何苦?这天下都是皇上的,你就算是逃又能逃得到哪去?就算你今天出了宫,又怎知一定出得了这北京城?就算你能躲在深山老林,一辈子不见人,可你的亲人呢?你别忘了自己还有两个亲生姐姐……”
“够了!你说够了没有?我是有姐姐,可是你呢?你有什么好挂念的?一句承诺,一个忠诚就把你牢牢固死。你根本就是没心的混蛋!”哽咽着,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泪湿了他的衣衫,“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也从不知道我的家人,我不会害了我姐姐的……带我走吧!哪怕是深山老林,汪洋大海,我都会跟着你——就算要一辈子不见人也好啊!”
“不可能的。”沉默好久,墨窸转过身深深地望着她,食指拭过她的泪好像拭过最珍贵的珠宝,“理智些,锦瑟,我不能让你被一时的情爱冲昏了头脑——你会后悔的!”
“后悔?!究竟是我后悔还是你后悔?墨窸,难道你真的是舍不下你将军的地位吗?不、不……我不该这样说你。我知道你不是个贪恋权势的人——带我走吧!我不后悔!”
墨窸看着她,摇头,“就算是你我今日能逃出宫去,就此隐居山林又如何?锦瑟,我不想你跟我受苦,也不要你跟着我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见不得人,既然我给不了你美满幸福的人生,又怎能拖累你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哀伤的泪眼,却似着了火,“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美满?我做了皇妃就是幸福就是美满?墨窸,你根本就是胆小懦弱,竞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哈哈哈……墨窸,我总算认清你了!好啊,你要我做皇妃嘛!我做——只要你让我做的我一定做!我怎么会让你失望呢?哈——”
失了魂一样慢慢转身,曹锦瑟在门前回过头,一双眼燃着怨与怒,“墨窸!我恨你——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爱过你甚至没认识过你!你这个混蛋,混蛋!”
锦瑟去了,是哭着离去。墨窸却枯立许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锦瑟,你说对了,我真的是个混蛋,竟然这样对你——可是或许这样子才是对你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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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杨金英为她戴上“九顶四凤金冠”,曹锦瑟凝望镜中着粉施朱的面容,牵出一抹古怪的笑。这镜中珠光宝气、浓装艳貌的女子是谁?好陌生,又好熟悉……是了!这是她!一个即将成为端妃的女人,一个任人左右的玩偶。人工修饰的俗艳陌生而刺眼,让她无助、绝望如坠入无底深渊。
她不甘心,不情愿,不放弃,可是又怎样?!三日来,她想方设法、用尽心机想要逃出宫会,结果却连一间屋子都走不出去。屋外的禁林军目光如炬,未曾稍瞬,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于眼底。天大的讽刺!为她一弱质女流竟也值得动用国之精英?强留下她,只因他是皇上,九五至尊,一言九鼎不容更改吗?更让她伤心的是这些看守她的御林军皆是墨窸的属下。他好狠的心!不肯带她远走高飞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百般阻挠?莫非他真要亲手把她送入他人怀抱吗?!
好恼!好恨!好痛!
她掩面,秀目微合,泪沿着面颊滚落。杨金英色变道:“锦——娘娘,怎么了?是金英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娘娘?”
“不,不关你的事。”摇头苦笑,她茫然地望着镜中女子凄然的神情。烦恼皆由心生!除了自己,她还能怨谁?还能恨谁?可是,怎能停止对他的怨,对他的恨,还有、还有对他的爱。
情已深,爱难收,多少绮梦皆化作泪。她终是不甘呀!
“墨将军!”
门外的声音令她心神一凛。猛地起身,她夺门而出,“墨窸!”她大叫,看他缓缓转身,乌黑的盔甲在朝阳中闪烁着光彩,一如记忆中的威猛。黛眉如柳,美目似水,瑶鼻若胆,樱唇点红,盛装的她雍容华贵,光彩照人。看在他眼里,是令他心痛的美丽。心痛?!他还有什么资格心痛?她已非他可以心动、怜惜、保护的那个女子呀!她已是皇上亲封的端妃——单只她头上那价值不菲的金冠,便已拉开他与她的距离。她已是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啊!
凝望她许久,墨窸终于深施一礼,朗声道:“恭喜娘娘。”
“恭喜?!”如受电击,她的心丝丝抽痛,紧缩成一团。恭喜!恭喜!恭喜……脑中盘旋着他的声音,瞬间燃起她满心的怨恨愤怒。紧紧地盯着他,她终于爆出大笑,“多谢墨将军!本——本宫心领了!”
心口如受重击,沉沉地一痛。墨窸一阵恍惚,仍躬身道:“娘娘请!”
“有劳将军带路!”一字一顿,曹锦瑟心中充满了怨愤。为何如此待她?他怎么可以让她心痛情伤?!好恨、好恼、好不甘!他以为他可以就这样摆脱她吗?休想!她要如怨灵般死死地缠住他,看他心痛,看他懊恼,看他悔不当初,看他生不如死……
是!就要折磨他至死方休!除非她心中的怨恨如烟消逝。可对他的恨和对他的爱皆深邃似海,又怎会轻易消逝?无望的未来,就让她与他同坠爱恨同归的深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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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金壁辉煌的宫殿,踞于高高龙椅上的男人面目模糊,只隐约看出一丝淡淡、莫测的笑。那男子就是将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她的夫君!不!怎么会是夫君呢?她不过是众多围绕在他身边仰其鼻息度日的女子之一呀!按民间的说法,不过是妾!妻是眷属妾是财,不过是男人的财产罢了!怎有资格称一声夫君?!
跪于阶下,锦瑟仰头望去。遥远、陌生的感觉——那男人似乎已非她所熟悉的那个人。仅仅是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吗?她牵出模糊的笑,听小福子尖细的嗓音唱道:“曹氏锦瑟蕙质兰心,端雅娴淑。先孝侍圣母多年且深得圣母恩宠有加……端妃娘娘领旨谢恩呀!”
“谢皇上恩典!”曹锦瑟机械地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玉印。微抬头,触到小福子真诚的笑脸。
“恭喜娘娘!”
恭喜?她在心里冷笑,何喜之有?
缓缓旋身,锦瑟木然而立,受群臣朝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如雷的声音恍惚来自遥远的梦境。一切都不真实得让人无法相信。
眉轻扬,瞥见跪伏于地的群臣,她冷笑。他亦跪在她的脚下,如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只卑微谦恭地尽臣子的本分。他一向如此啊!却不用心去了解她真实的感受——武断的大男人,他以为他所做的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吗?
心口一窒,她无法再想下去。目光遥遥望去,她冷笑。愚蠢的男人,她要让他知道她并非是他们单纯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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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凉风送爽。菊黄枫红桂花香,好一个飒爽金秋!
放下手中笔,王珏瑛扬眉而笑。
侍女刑翠莲眨眼问道:“娘娘真要效那唐朝宫人红叶题诗的故事吗?”
王珏瑛嫣然一笑,“历朝历代中如法效仿的也不止我一个了!”能否重拾恩宠皆在此一举,只要将这红叶顺流而下,在下游偕那贱婢玩笑的皇上一定会发现,她就不信皇上见了此诗会不忆及旧情。
悠扬的琴声响在耳边。曹锦瑟坐于溪边,撩起清凉的水,唇边绽出悠悠笑意。
坐于亭中,一盏清茗在手,朱厚熜只含笑望她。他向来不喜过于清静,但凡闲时必是美女相伴,饮酒观舞。但此刻,只看她唇边浅笑,却已满怀欣喜。从未有过这样感觉,却觉这份平静宁和远胜于服丹后的亢奋,或许,这就是母后曾含笑谈及的“爱”吧?
落叶缤纷,飘飘落于水面。曹锦瑟却独拈那片顺流而下的红叶。看来,是有人效法古人呢!
“宫漏沉沉滴绎河,绣鞋无奈怯春罗。曾将旧恨题红叶,惹得新愁上翠蛾。雨过玉阶秋气冷,风摇金锁夜声多。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
曹锦瑟浅笑,回首看着慢步而来的朱厚熜,“皇上当看此诗。”
“是什么好诗,让爱妃如此开怀?”接过红叶,朱厚熜微怔,旋即又笑了。红叶上的笔迹是熟悉的,所录的诗也是熟悉的。这首诗确令他有所震动,只因这首诗本是他的祖母邵太后所作。当年邵太后初入禁宫,因万氏贵妃恃宠且妒,久未得召幸。遂赋诗自解,宪宗帝得诗召幸,方有了皇次子兴献王朱勿,方有了他这以旁系入主正位的嘉靖帝。
曹锦瑟娇笑,眼波流转,“皇上怎不逆流而上,一会佳人?”
“爱妃不就是朕的佳人吗?”拥她入怀,朱厚熜微笑,“除了你,又有谁值得朕费心呢?”
低垂眼帘,曹锦瑟叹道:“只怕会令皇上失望。”
“你会吗?”任红叶飘落于水面,似芳心惨淡随水而逝。朱厚熜只专注地看她,“你曾说深宫寂寥,孤独难度,但有朕相伴,决不会让你有片刻寂寞。你又说惧畏人言,怕受伤害,但有朕相护,亦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难道,你还未明朕真心,解朕痴情?竟不肯交付真心?”
凝望他,泪不自觉地滑落脸颊。该怎样说?他的好,她不是没有感觉;他的爱,她也不是不明白;即便他不是皇上,这样的真情亦足以令每个女子动容。然而,她又如何能抛开心底那人?颤抖着唇,她只能道:“宫中佳丽三千,美女如云,锦瑟何德何能竟可得皇上恩宠如斯?而皇上的恩宠又可维续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只是数月?待新鲜感过去,皇上便会忘了这世上还有曹锦瑟这样一个女人。”
轻轻拭去她的泪,朱厚熜感到难言的郁闷。到底喜欢她什么?若说美女如花,她也只是那平凡而普通的雏菊,每至初秋,满山遍野开得烂漫……
但她的平凡的外表下却是与众不同的灵魂,坚韧、倔强、敏感、善解人意,这样一个真实的女人可会让他日久生厌?怜她、爱她、惜她,不以一个帝王之心,而只是一个普通动情的男人。愿与她相伴一生呵!
“锦瑟,你从未把我这个皇上视为高不可攀的天地神祗,而我也从未希望你的惧畏。爱你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皇上!”
曹锦瑟愕然,心口剧痛,讷讷地道:“皇上……”
“唤我的名字,就像民间贫贱夫妻,不离不弃!”
如此深情的低语,让她如何抗拒?曹锦瑟颤声道:“聪——”一字出口,泪已盈然。
若他以帝王之尊逼她、迫她,她自可无动于衷,毫无感觉。但他如此深情,怎不叫她为之迷惘?这样的挚爱深情是她渴盼已久,但又如何解得开那缠于心底的绵绵情网?这一生,怕终究还是要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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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真是叫人恶心!即便圣恩正隆时,她也未获此殊荣呵!难道她真要败给那丑女?!她真是不甘呀!
平静后,王珏瑛沐浴更华衣,对镜理花容。但见她云鬓堆鸦,肌肤胜雪,百般风流态,千种妩媚情,别说是鲁男儿,便是女子见了也会心醉神迷。
她王珏瑛天生丽质,又岂会斗不过她那丑女?今日就要让她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唇边浅浅笑,对君盈盈拜,眼波流转似水流,半是撒娇半示威。
曹锦瑟扬眉,略一沉吟笑了。她抱起霜雪,含笑拜道:“臣妾告辞了。”
伸手拉住她,朱厚熜柔声道:“陪我!”
娥眉轻扬,王珏瑛压下心中怨怒,“端妃娘娘要走吗?莫非还在怪姐姐?”
曹锦瑟浅笑,“怎么会呢?”只怕她不走,更惹人厌呢!
“既然不是,那就赏姐姐一个面子留下吧!”王珏瑛望着她,笑得甜蜜,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厌恶。
曹锦瑟看看她,笑意更深,“既然姐姐盛情难却,那我也只好从命了!”何必如此虚伪呢?她虽不想坏人好事,可也不想被误认为是没风度的妒妇呀!
暗咬银牙,王珏瑛绽出妩媚笑意,“臣妾新近编了支新曲,还请皇上赏面移贺‘怡情阁’观赏。”以皇上好怡喜乐的性子,此计必会成功。
朱厚熜一笑,淡淡地道:“不必了!”怎会猜不出她的用意,若此番前往,她必可于锦瑟面前耀武扬威了。这等争宠夺权的把戏,他见得多了,却从未用心维护谁,只她是个例外呀!
“皇上……”
王珏瑛正发说话,却被突来的小福子打断,“万岁爷,墨将军求见。”
“传——不!朕去见他。”朱厚熜起身,含笑望着曹锦瑟,“等我回来。”以锦瑟之聪慧定可将这心存敌意的王宁嫔压制下去。
曹锦瑟笑笑,皇上的意思她都明白,却实不愿与人争斗。
王珏瑛咬牙,也惟有下拜,“臣妾恭送皇上。”望着皇上的背影,她腾地站起身,瞪着含笑抚猫的曹锦瑟,“你现在很得意是吧?!”
“我又有什么得意的?”曹锦瑟看她盛怒的神情,苦笑:“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下人罢了!”
王珏瑛拂袖冷笑,“人下之人,那是你这贱婢!我可是人上之人!”
“人下之人人上之人,有何区别?倒头来还不都是一坯黄土,三丈白幡。”
“贱婢,你敢咒我?”王珏瑛怒焰更炽,扑上前骂道:“妖媚惑主的狐狸精!”
“妖媚惑主?!”曹锦瑟笑了,冷冷地道:“我曹锦瑟一丑女,何来妖媚惑主的本事?”
“你讽刺我!”听不出她话里的悲伤,王珏瑛只一径以为她在炫耀,气急攻心,一巴掌掴在她脸上,“贱人!”
曹锦瑟抚着脸,连心上都火辣辣的痛,又急又怒地还未开口,就听人怒喝:“好个贱人!”
她吃了一惊,回首竟是怒容满面的朱厚熜,身后更随着墨窸。心突地一跳,竟忘了生气,油然而升的是莫名的尴尬——竟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锦瑟!”朱厚熜轻抚她的脸,满目怜惜。
“臣妾没事!”别过脸去,触到墨窸平静的脸,她的心突地升起怒焰万丈。他怎么可以如此平静?仿佛事不关己的陌生人——难道他对她连一丝关心都没有了吗?
泪籁籁而落,止不住的心酸。
“锦瑟!”朱厚熜轻唤,因她的泪而更觉王珏瑛可恶至极,“好个胆大包天的贱人!竟敢以下犯上,是真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臣妾教训这妖媚惑主,恃宠而骄的狐狸精,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皇上,为大明江山,为历代祖宗啊!”王珏瑛跪在地上,哀宛却清楚地道:“臣妾爱君、忠君之心日月可昭,天地可鉴!”
“好!好——”朱厚熜喘息着,冷笑,“果然不愧是宫中才女!好一番大道理!”倏地一掌拍在桌上。他暴喝;“贱人!你竟敢用大明江山、历代祖宗来压朕?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取鞭来!”
陡然听到“取鞭”二字,王珏瑛一个激灵,跌坐在地;曹锦瑟惶然抬头,一时忘了流泪;就连原本面色平静的墨窸,也心头一震。惟小福子恭声道:“是!”
“小福子!”曹锦瑟低唤,却留不住他匆匆的脚步,忙转身看满面怒容的皇上,“皇上!”即使与王宁嫔一向不和,又怎忍看她当众受鞭笞。
鞭笞之刑是嘉靖朝后宫特有的刑罚,与庙堂上对付群臣的杖责一样深为人惧。就算不提受鞭笞之苦,单只当众受辱又有几人承受得了?尤其是这些弱质纤纤却极好面子的女子,不被打死也没脸面见人了!
瞥见去而复返的小福子,她转向死咬牙关不肯服输的王珏瑛,“姐姐莫要使性子了!还是服个软认个错吧!”皇上久未服药,就算现在盛怒也好劝解,若王珏瑛肯说两句软话,自不会受皮肉之苦。
她一番好意,只道王珏瑛也是个聪明人,必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偏偏王珏瑛平日虽圆滑机敏,却实在是个硬性子,倔强得毫不退步,对她的好意更是全不领情。
王珏瑛冷笑道:“要我向你这贱人服软认错——休想!”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与人争斗,岂可输了气势?!
曹锦瑟一怔,又道:“对错姑且不论,你我恩怨容后再谈,姐姐你莫要一时气怒,迷了心窍!”
扬眉冷笑,王珏瑛“呸”的一声啐了一口。曹锦瑟一怔,不禁苦笑。若是她认准了的事,还不一样也是绝不妥协?这世上最吃亏的就是牛脾气,不肯转弯的倔人了!
“贱人!”朱厚熜咬牙切齿,“爱妃稍坐,待朕教训这不识抬举的贱人!”
曾经的恩宠爱怜、浓情蜜意,如今却只落得一声咬牙切齿的小贱人?无言的心痛……
王珏瑛颤抖着唇,却仍倔强地抬头道:“臣妾一心为皇上,皇上若是觉得臣妾错了,那臣妾也无话可说……要打要罚,臣妾都认了!”
“好!好——”朱厚熜冷笑,森森地道:“你没有错,是朕的错!是朕这个无道昏君的错!那么就让朕一错到底,也不负宁嫔厚望!来人,替朕教训这贱人!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鞭落如雨,执法太监毫不留情,哪管受罚的是弱质女流。便是嫔妃又怎样?恩宠不再,就连普通的宫人,太监都不如。既已落得当众鞭笞,怕此生再难翻身了!
皮鞭在空中呼啸着,如恶鬼恐怖的嘶吼。每一下不止落在宁嫔身上,更打在旁观众人的心上。鞭上倒刺如毒蛇利牙噬入肉里、骨里,痛彻心肺。道道血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不单曹锦瑟和侍女太监们觉其惊心动魄,不敢直视,便是墨窸亦皱眉不语。
王宁嫔却把银牙咬碎,指甲陷进肉里。鲜血沁出,竟宁死也不肯哭喊求饶。刚烈性子让曹锦瑟既感痛心又钦佩莫名,不禁泛上惺惺相惜之情,“皇上!”
低唤一声,她正待上前,却被朱厚熜阻止,“锦瑟莫要为这贱人求情!”
“皇上!”曹锦瑟又气又急,不觉看向墨窸。
两人目光一触,墨窸慌忙避过,心中却已知她的意思,便上前道:“皇上,宁嫔口不择言,确是有错,但罪不至死。皇上何不慈悲为怀饶了她这一次呢?”
朱厚熜扬眉,横一眼墨窸,再见曹锦瑟惶急的神色,不觉心软。本要为爱妃出气,怎地倒让她不安苦恼呢?
曹锦瑟上前道:“锦瑟知皇上现在很生气,但请皇上静下心来想一想,王宁嫔所作所为皆因对皇上一片爱意。若她不是深爱皇上,又何来嫉妒之情呢?”
朱厚熜一怔,挥手阻止继续行刑,冷冷地问;“你可知错?”
王珏瑛仰头看着曹锦瑟,除了怨和恨,还有难解的迷茫。怎会让她说中了心事呢?那明白她心的人不该是她呀!
品到齿间的腥甜,她咬牙道:“臣妾没有错!曹锦瑟,你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的黑心肝骗不过我,又何必假惺惺地充好人!”
曹锦瑟倒吸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朱厚熜却怒焰重燃,只伸指指着她,颤声喝道:“打!打!打……”
打?!再打岂不是要出人命了?曹锦瑟回过神来,惶然四望,忽瞥见窝在桌角的霜雪。急中生智,抱起猫儿,猛地抛出,正落在王珏瑛身下。
两个太监眼前一花,只听得瞄呜一声,不禁齐怔。朱厚熜已大叫:“住手!”
“霜雪……”朱厚熜急步上前,弯腰抱起狮子猫,“还好没沾上血污。”
王珏瑛抬头,看着面前温柔尽现的男人,一腔悲愤无处发泄。多年情义,竟比不上一只猫在他心中的地位?!她王珏瑛怎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
颓然倒地,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最后一抹斜晖透过窗棂晃在屋角浮飞的龙凤云霞上,栩栩如生尽显贵气。然她空洞的眼神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又似乎已透过屋顶望见天空……忘却身体的痛苦,心灵的凄悲,只剩下灵魂如柳絮杨花悠悠飘于自由广阔的天地……
“锦瑟?!”朱厚熜回首望她,略带不满,对脚下的王珏瑛视而不见。
“锦瑟知道自己莽撞,但请皇上静下心听锦瑟说几句话。”跪在他面前,曹锦瑟真诚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皇上鞭笞王宁嫔本是为锦瑟出气,但可知皇上此举只会让锦瑟不安惶恐之至?若王宁嫔命丧黄泉,不单锦瑟食不安,悔恨终生。就是皇上又何以自处?知皇上对锦瑟的好,锦瑟便斗胆请求,求皇上为锦瑟积阴德放了王宁嫔吧!”
“你——”朱厚熜瞪着她,终于咬牙道:“不知好歹!”一句话出口,便拂袖而去。
皇上盛怒而去,她却似乎毫无感觉。待四下终于回复平静,她动了动,跪坐在地。望一眼尸体般动也不动的王珏瑛,唇边泛上苦涩的笑,泪却流了下来,“同是苦命女子,又何必互相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