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小丘陵,背靠笔直的山壁,前面则是洼谷,不少洼地还有水汇聚。他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炊烟升起,那里应该有人家居住才是。
自己身上带有银子,换一点吃的应该不是问题。
炊烟看似接近,其实还要翻过两个小山头。濮阳少仲一路施展轻功,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这里只有几间简单搭盖起来的小屋,像是猎户临时休憩的地方。两个汉子正将一只山鸡在火上烤着,鸡皮已经略显金黄,鸡油滴在柴火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来。
濮阳少仲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自昨天中午过后就没再吃过东西,现在已经接近正午,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食物的香味阵阵飘来,他不由得向他们走去。
“两位壮士请了。”濮阳少仲走到离他们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抱拳说道。
面向他的汉子抬起头打量着他,背对他的那个略动了一身体,却没有回头。
“请问两位,这鸡能不能卖给我?”濮阳少仲问道。这鸡是他们自己烤来吃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面向他的那位眼珠一转,咧嘴笑道:“这么大的山,能遇见算是有缘份,小兄弟不嫌弃的话过来一起吃吧!”
要是以前,濮阳少仲大概会很高兴的走过去,但游历江湖这一年多来,他因轻心吃了几吹亏,对陌生人也就多了一点警戒心。他走近几步,仍旧说道:“多少钱我跟你买了吧。”
先前说道的那个汉子一听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的哼道:“现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都没有人家。这鸡也是我们俩好不容易打来要自己的吃的,卖给你了,我们自个儿可就没的吃了。”说首迳自翻动架上的鸡肉,不再理他。
濮阳少仲想想也对。他和末鬼沿着阴川面上,到这附近已经没看到什么人家了。硬要对方把鸡卖给自己,的确也是没有道理。
干脆自己去打一只鸡还是兔子什么的好了。
他转身正要走,刚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汉子突然说道:“老王,我们自己是老猎户了,弓箭都有,等会再去射一只獐子就好。他一个人出外人,肚子饿了叫他去哪去找吃的?既然肯出钱买,就卖给他吧。”
濮阳少仲停步转过头来。面向他的那位“老王”似乎有点为难,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也好。”
背对着他的那个汉子已经拍着屁股站起来,收拾一旁的弓箭袋,老王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熏烤的鸡,对濮阳少仲说道:“一两银子。”
这价钱还不到山下客栈的一半。濮阳少仲从腰囊里拿出二两银子递过去,“真是谢谢你们。”
老王看了一眼,只接过一两银子,咧嘴笑道:“一两就好。”也跟着收拾起一旁的弓箭袋。
濮阳少仲走到烤架旁,看了一眼烤得酥香的烤鸡,又看了一眼两人默默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过份。他年轻又练武,饿几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事,眼前这两个人背却都有点驼了……算了。大不了先弄一些回去给末鬼吃,他自己再想办法好了。想了想,说道:“两位壮士,一两银子在山下只能买到半只鸡,我跟你们买半只鸡吧。”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一直背向他的那个汉子说道:“小兄弟有良心,我也就不怕你见笑。实话说,我们也真是饿了,有点走不动,能坐下来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会也才有力气打猎。你不怕被我副丑样吓到的话,一起坐在这里吃鸡也有趣。”这才回过头。
一照面,濮阳少仲便是一怔。这人脸上三条粗疤自左眉一直划到频下,隆起的息肉突愈扭曲简直像三巨大的蚯蚓爬在脸上,右脸看去正常,但左脸,尤其是左眼,眼珠混浊,眼皮上掀,圆睁得铜铃一样!这样的尊容要是在晚上看见,恐怕还真的是会吓一点。
濮阳少仲立即想起这样盯着人家的脸看很没有礼貌,呐呐的笑了一下,说道:“既是这样,两位就请坐下来一起吃吧。”
“王义。”一开始说话的那个汉子自我介绍。
“吴恩。”脸上有疤的汉子跟着说道。
“我是‘昊’。”濮阳少仲说道。几次江湖经验,报出真名有时会引起有心人联想凯觎,所以后来他听从末鬼的建议,慢慢就都用昊这个字来自报名字。
吴恩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几个馒头分给王义,又丢过来一个给他。“鸡要等一会,先垫垫肚子吧。”
濮阳少仲双手接住,道了声谢,却没有张口吃下。
吴恩也不看他,一口咬住馒头,顺口闲聊道:“昊兄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吧?”边说着吞下一小块馒头,仰头喝了口酒。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一身风尘仆仆,粗手大脚,还佩了把剑,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看出他是书香世家子弟?但他不习惯扯谎,随口“嗯”了声便带过去。
吴恩看他没有意思要说话,笑笑也不再问,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架上的鸡,听柴火哔吡剥剥的声响。
“嘿嘿,好了好了。”好半晌,王义搓着手,高兴的说道。
王义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他,濮阳少仲伸手接过,站起身来笑道:“谢谢你了,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想再跟你们买几个馒头。”他从腰囊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望着他们两人。
王义眼角瞄过他腰间的钱袋,掀了掀了嘴角,又把另一只鸡腿也撕给他,笑道:“觉得吃不饱的话,这些馒头都拿去吧,你给了我一两银子够了,这点东西全加起来也不值这个钱。”
吴恩笑道:“其实小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等我们打猎完跟着我们下山,还有得吃,一个人在山里,就算带上一些粮食,也撑不了多久的。”
“这是要带给朋友的,他……”濮阳少仲抿了抿唇,没有多说。“这些东西是带给他吃的,我们会一起下山。”濮阳少仲将碎银递到两人眼前,“萍水相逢,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个请你们收下。”
王义还要再劝,吴恩向他使个眼色,回头对濮阳少仲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收下了。这几天我们都会来这里,如果你们还要在山上待几天的话,也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嗯。”濮阳少仲点点头,接过包着馒头和酒巴壶的纸袋,连同鸡腿一起放进去,向两人抱拳称谢,高兴的转身离开了。
王义盯着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说道:“我看他身上衣服的质料不差,腰囊里也有不少银子,你看怎么样?”
“你看他走路的样子,这可是个练家子。”吴恩眯着仅存的一只眼睛说道:“而且还有朋友。”
王义耸耸肩,“这小鬼外地来的,在山里没法生活,我们明天再来,管定他还要来找我们。到时在酒里下包药让他带走,暗地里跟着他去找他朋友,两人一起迷倒,嘿嘿,到时要杀要剐还不全凭老子高兴?”
“我还不知道你脑袋里打什么算盘?”吴恩咋咋嘴,喝了口酒说道:“像这种模样儿俊,干净有教养的,卖了最起码值三千两。”
“嘿嘿,老规矩,我动手,你看风,七三分账,少不了你一个子儿的!”
“哼,你是财迷了心眼了。”吴恩仅存的一只右眼瞪着他,“你不知道大头目回来了?他刚从黑牢里逃出来,又给官兵追杀;心情烦得很,天天寻缝隙儿拿底下兄弟出气。要是让他知道你做人贩子买卖私吞了银两,还不把你这身骨头打菜!”
“这倒也是……”王义迟疑道。这座阴山十分地里有七分是大头目的地盘,要是有货私吞,被发现就等着被剥皮,更何况眼下这个吴恩就不背和他上同一条船,泄露出去天涯海角追杀,有银子也安稳不得。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吴恩阴狠的目光一动,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别透风声,先把人迷倒了,我知道有条道可以偷偷送出去。就是被人发现,只要推说是要进给大头目也就得了。”
“嘿,这样好!”王义眼睛发光,兴奋的说道。
“五五分账。”吴恩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王义一愣,半晌啐了一口,“XXXX老娘的,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商量!……成交!”
***
濮阳少仲沿着原路退回去原来栖身的山壁。
从一里外看去,这一大片山壁前后都不跟其他山脉接连。上窄下宽,高半丈余,最宽的底部则绵延五百尺左右。山壁刀削一样,连杂草都不发一根,竟像是平地突然长出一块石头一样。
他带着一包食物和三亚酒回到山壁凹穴,担心末鬼可能正在运功逼毒,没敢放声打扰。
他们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互相接近也不会使对方感到压迫。
濮阳少仲放下手上的东西,便向内爬去,转过避风的石头,赫然看见末鬼。
末鬼静静的坐着。他的头发、额头、鼻梁、嘴唇、脖颈,连那一身深沉的衣物,都结上了细密的冰霜。薄薄的一层白覆满了他的全身。
竟然整个人都结冰了!
濮阳少仲连忙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这一按他几乎忍不住要惊吵起来:他竟感觉不到心跳!
一道冷汗滑下濮阳少仲的背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又试了试末鬼的鼻息:没有,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明明出去时还好好的!
濮阳少仲浑身一颤,一眨眼,突然急提内力。真气迅速在他的双手汇聚,他咬着牙,按上末鬼的胸口,将全身的功力都逼入末鬼的体内。
濮阳少仲一进洞,末鬼就察觉了。但他却连最轻微的声音和动作都无法发出,只能给持原来的姿势,死人一般的僵坐在地。
阴川水毒侵入了他的经脉,使他无法凝聚足够的真气将之逼出体外。
于是他将自身的真气降到最低,以一种接近原始自然的方式,让身体回复到最初的平衡,藉着净化体内的毒物。
他全身真气的流动极为缓慢;心跳、呼吸近乎静止。寒气一点一点的,自他全身微张的毛细孔中冰冷的流泄出来。
就像身体里堆积了废物,人体可以藉由呼唤排泄将之清除一般,这原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我复原的能力。虽然缓慢,却自然而安全。
他应该可以随时暂时停止——-如果他身上受的不是阴川水毒的话。
末鬼不是没有中过毒。他甚至中过许多致命的奇毒,然而却没有一种毒,像阴川水毒一样,会随着渐渐回复增强的真气,反扑而来。
他发现得太晚。
而他无法停止。
于是当濮阳少仲一掌按上他的胸口的时候,他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
他正闭锁全身经脉,一股纯时的内力却在此时侵入他的体内。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将冰冷的水毒回贯入对方的体内,或者任由这股内力扰动他几近停止的真气,让反扑的毒性侵入他全身的经脉。
如果在他身上贯注内力的是别人,他会选择前者,杀死对方救活自己,可是这个人却是濮阳少仲。
末鬼只有叹气了。
正当濮阳少仲急得满头大汗,一声微弱的“少仲,住手。”自面前传来。
“啊!”濮阳少仲大喊一声,手下却没有停。
末鬼张开覆满冰霜的眼帘,苦笑道:“少仲,住手。”
濮阳少仲一愣,立时将手了回来。他收得太急,功力反震,胸口像被巨石磨碾过一样,痛得几乎没法呼吸,他却没有时间理会,急急就问:“你怎么样?”
末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温和的问道:“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濮阳少仲点头,立刻爬出去,将一包食物全拿了进来。”这是我跟两个猎户买来的……你刚才全身结冰了,是怎么回事?”
“你吃过了吗?”
濮阳少仲先是摇头,一愣,想起带回来的东西一个吃都不够。他怕末鬼不肯先吃,又连忙点头。
末鬼一笑,打开纸袋,递过一个馒头给他。
濮阳少仲没有伸手去接,只怀疑的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吗?”
末鬼笑道:“你不吃,我就不客气了。”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就咀嚼了起来。
濮阳少仲看着末鬼。末鬼神色自若的啃着馒头,眼角还带着笑,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一样,他看着看头: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大,不由双手并出抓住了末鬼。
末鬼放下食物,安详的看着他。
“我是不是……”濮阳少仲惶急的看着末鬼。他想他刚才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对不起,我……”
“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末鬼轻轻抚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现在上山已经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没关系的,我只是没法再自行疗伤而已。等会吃完,休息一下,我们下山找大夫,有药物辅助,慢慢就会好起来。”
“嗯。”濮阳少仲用力点着头。
***
天已暗了,山上清冷的月光映着前方茫茫的路。濮阳少仲扶着末鬼,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
末鬼脸上渗出汗水,整个身体却冰冷的。他走很慢,有时还得停下来略得喘息。濮阳少仲几次想背他行走,末鬼只淡淡地笑,说:“还没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他觉得末鬼的情况一定比他想像的还糟,却不敢再问。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间小屋。
那是濮阳少仲白天见过的小屋。眼看末鬼满面倦容,濮阳少仲提议道:“不如在这里暂时歇息,天亮再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见白天那两个人,指引一条下山的捷径。
末鬼略点了下头。
小屋没有门。濮阳少仲扶着末鬼走进,让末鬼坐在墙角吹不到风的地方。末鬼跌坐在地,他也就抱着膝,在末鬼身旁坐下。
“等会我要运气疗伤,可能要好几个小时辰。”末鬼道。他虽然竭力保持身体温热,但全身十之八九的经脉依然渐渐被水毒入侵,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撑到下山求医。他必须想办法净寒毒减轻一些。“等会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
濮阳少仲连忙点头,“我不会吵你的。”
末鬼对他笑笑,便闭上眼睛。
很快地,末鬼的呼吸变得绵长悠远,而后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然后,末鬼的气息就消失了。
濮阳少仲怔怔地望着末鬼。他想起来了,末鬼会隐藏气息。在山洞里一定也是这样。
我怎么……也不想清楚就……
他僵硬地转回头,用力吸口气,将头埋在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气使胸腹都鼓起来的缘故,腹部突然传来一点被压迫的感觉,好像有个硬物卡在那里。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泪滴状的白色珠子。那是他在山洞里撞到头的时候发现的。
“原来是你啊。”喃喃地对珠子说话。
月色下,白色的珠子在他的手掌心发出柔和晶莹的光,像一滴放大的泪。
濮阳少仲自嘲的笑了一下,捏紧手掌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附近传来交谈的声音。他怕来人会打扰末鬼,正想走出去赶人,却突然听到了两个字:“……末鬼……”
濮阳少仲一震,反射性的绷紧全身的肌肉。
几句话传来过来:“对,就是恶鬼叱要找的那两个人。我今天到寨子的时候老七说了。听描述,其中一个很像是我们遇到的那个少年。”
“要真是濮阳少仲和末鬼,我们可就走运了!恶鬼叱已经开出条件,谁能逮到这两个,就是阴山的第二把交椅!”
王义?吴恩?
“嘿嘿。”吴恩暖昧地笑了两声。
“怎么?”王义问道。
“第二再好,前头也还有个人压道。”
“你的意思?”
“濮阳少仲的哥哥,濮阳柔羽,是当今的丞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说到这里吴恩突然顿住了。
两人刚才边走边说,现在离小屋到已经不到几步路。吴恩陡然竖起双耳,神情警戒了起来。
王义看他这样,也留上了心,果然发觉屋里有点动静,似乎有人。
濮阳少仲早已坐直身体,双眼炯炯地盯着那两颗被月光映进大门的人头影子。他一手扣在剑柄上,微抿的双唇透出一股少见的狠历。
两颗人头影子倏了退出视线范围!同一时间,濮阳少仲弹起,足尖在地面点,身连手、手连剑、身如弓、手似箭,曲弓的刹那箭已经电射而出!
月光在地面映出两个静止的影子。
“呃唔——”王义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前胸穿入的长剑,他先看了濮阳少仲一眼,随后睁大双眼的头颅便缓缓向后转去。
身后,和他一起来的吴恩已经将原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缩了回去。
鲜血从王义的唇角流下,“我……”他艰难的吐出血沫,一字一字的诅咒道:“做、鬼、也、不、会、饶、你!”
濮阳少仲抽剑而回。他的剑在月光下闪着青白的利芒,他的脸上充满了鄙夷。
“我知道濮阳少仲公子天生命贵,生下来骨子里就带着傲气,瞧我这种人不起。”吴恩嘿嘿笑了两声,托住王义的尸体挡在身前,从死人苍白的脸后露出的左脸更是恐怖狰狞。“像我们这种人,光明正大的活不下去,寻缝隙挖墙角,倒也得点好处,就是知道的多。”
濮阳少仲手里的剑指着他。
“你们在追查恶鬼叱是吧?没有我告诉你们路怎么走,你们就是叫来一千人,在阴山找上十年,也找不到恶鬼叱。”
“说!”
“我们谈个条件。”
濮阳少仲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我会留你全尸。”
吴恩牵动了一下嘴角,在脸上扭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末鬼呢?怎么不请出来一起聊聊?”他手上扣着一个掌心雷,里面聊了炸药还有特制的迷香,利用死人作掩护,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放倒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但他毕竟忌惮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担心末鬼就在附近暗处观察,一面游目四顾,一面言语试探。
濮阳少仲心里一阵警觉。他虽然猜不透吴恩七弯八拐的心思,却知道末鬼现在的情况绝对受不得打扰。反正恶鬼叱的形迹一定还有别人知道,等末鬼治好了伤再找也不迟。
杀机一动,濮阳少仲也不打话,向左一移,长剑跟着递出;吴恩原来就极注意濮阳少仲的一举一动,但他没想到这少年身手如此快捷,他的眼皮刚动,濮阳少仲已经绕到他的左侧。
吴恩的左眼本就看不见,濮阳少仲绕到左侧,正好在他视野的盲点上,他根本看不见剑光的来势,慌乱之中,抓起死人向左一挡,正好格在剑的来路上。
濮阳少仲微微冷笑。他使剑走的是轻灵一路,变化极快,中途换招轻而易举,此时突然回剑向上,吴恩还看不清剑势,冰冷的金属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别杀我!我招!”吴恩赶忙喊道。
杀他简单,不过末鬼的情况不妙,如果能先知道恶鬼叱出没的地方说不定可以避过一些不必要的阻碍。
濮阳少仲略一思索,道:“说。”
“实话说,我是易读易大人的手下。易大人追查恶鬼叱很久了,知道阴山是他的大本营,所以派了我来卧底。我脸上的疤痕就是为了取信恶鬼叱才伤的。”
濮阳少仲原本打算吴恩一说出地点就要杀他的,听了这话不由一怔。
吴恩的右眼直视着前方,脸上现出一派阴荫的表情,像是回想又似不胜唏嘘,“原本说好的,抓到恶鬼叱,这阴山地面就赏给我,可惜我还没坐稳,恶鬼叱就逃了回来。”
吴恩慢慢的吐了口气,将死去的王义转过身来,让死人的脸面对着濮阳少仲,“这个王义,是恶鬼叱的手下。我原本是靠他来传消息,今天遇到濮阳公子,知道他肯定要说出去,我自己又没有能力杀他,不得已才借濮阳公子的手杀了他。”
末鬼曾经说过易读虽然看似轻佻,实际上却是个正直到近乎严历的人,他真的会委派吴恩这种人来这里吗?还说要将阴山赏给他?更何况,刚才若不是他一掌推出王义挡在身前,恐怕两个人都要被我的剑刺穿了吧!
剑都抵在脖子上了还要扯谎。濮阳少仲略略眯起眼来,剑身运气,剑尖叮的一声打在吴恩颈上。
这一击虽轻,但一来真气全数汇聚发作在尖针般的一点上,二来脖颈是人体脆弱柔软的地方,因此吴恩脖子上被打到的那一点,立即红肿青紫,隐隐要渗出血来,他也痛得几乎讲不出话。
吴恩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嘴上却不敢透出半点来,他紧紧拉扯着死人的衣服掩住手里的掌心雷,表情万般痛苦的说道:“……我身上还有易大人给我的文书,你拿出来看看!”
濮阳少仲瞪着吴恩,他觉得这人不能相信。可是如果真如他所说,有易读的文书,那自己岂不是要冤枉人?
濮阳少仲略略移开剑身,剑尖对着吴恩的额头,道:“拿出来。”
吴恩松了口气,默默的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正要打开,濮阳少仲突然制止他:“慢!”
那是一个铁盒子,从外面看不出来里头装的是什么。谁都知道看不见的东西是很危险的。
“你将它丢到那边。”濮阳少仲指着左边的空地命令道。
吴恩点了点头,铁盒子在手中轻轻一抛,却向濮阳少仲的右侧丢去。濮阳少仲一愣,下意识的略侧过头去看。
就在这一侧头的瞬间,情势已然转变!
王义的尸身突然颤动了一下,刹那间一道血雾自王义的腹部穿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扩大喷出来;濮阳少仲虽然立即向后一仰,倒退翻出,但他与王义的尸身靠得太近,身形挪移间,仍有一部分血雾洒到他的身上来。
极强烈的迷药味散开,濮阳少仲身形晃了一晃,几乎站不直身,他将剑向地上一插,勉强稳住身子。全身上下只剩手指还能略略移动,左手勉强抓住先前被他握在掌中的珠子,而右手已经连剑都抬不起来了。
吴恩推开王义的尸体,阴笑着向他走来,一出手就紧紧扣住他的颈子,“你再得意看看嘛!嗯?”他报仇似地使力掐住,直到濮阳少仲几乎要断气才略略放松。
“你功夫是好,也还算机警,可惜太嫩了,今晚还是要栽在老子手里。”吴恩眯着仅剩余的一只右眼,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末鬼呢?到哪里去了?”
濮阳少仲瞪着吴恩,喘着气恨恨的呸了一声。
吴恩一手擦着脸上的唾沫,冷笑着将几乎要瘫软的濮阳少仲拉近自己,“我以前抓到一个女人,卖掉前要试试滋味,她也在我脸上味了口唾沫,你知道我怎么对付她吗?”吴恩冷冷的看着月光下俊美的少年,“我喂她吃下一些白粉,从此以后,她就一辈子脱离不了那些白粉,要张开双腿来求我给她白粉吃。”
吴恩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粉末,撕开来,洒了一些在濮阳少仲唇上。
濮阳少仲闭紧双唇。
“你也吃点,以后就死心踏地跟我了!”
吴恩咧嘴一笑,一张月光下丑陋得令人作恶的脸意渐渐向下靠近他的脸,濮阳少仲睁大双眼,看着那张扭曲的嘴巴向自己嘴上印下。
不——
唇肌相接的那一瞬间,一股惊愤厌恶狂涌而出,强烈的意志力带动体内真气的流转,濮阳少仲突然伸手用力向吴恩推去。
吴恩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贯穿了一样,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还来不及转考,身体就已经断线风筝一样向后飞去。“砰砰”连声巨响,竟撞倒了数棵大树才落下地来。
吴恩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阳少仲软倒在地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大洞,一颗白色的珠子就嵌在他的胸口。
“这是……”吴恩瞪着那颗白色的珠子,喃喃地念道:“是阿若……”以珠子为中心,他的身体内部像是有几百台织机同时在绞动一样,他想用手去掰下那颗珠子,却已经来不及了,绞动的声音愈来愈大,终于扩散到他的全身。
“啊——”随着这声凄厉的叫喊,吴恩的身体炸了开来,变成细细碎碎的肉屑。
濮阳少仲怔怔的看着这一幕。“阿若……?”突然想起在山洞里的那个梦,想起那个美丽的少女。
他眨了眨了眼,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朦胧。
月色下,躺在血泊中的白色珠子,散着淡淡的光辉,干净莹亮地照看着他。
***
末鬼静静地坐着。
为了积聚所以残存的体力与精力,他将全身的感知降到最低,专注精神在体内真气的流转上。
阴川水的毒性会随着真气的运行扩散,在室母之初,他能凭藉深厚的内力自封穴道,将毒性锁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如今他的水毒已深,只有将全身的真气都凝滞起来,才能阻止毒性爆发。然而即使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体内也会有极微弱的气流动,他想完全冻结真气,只有连大部分的身体机能都冻结起来。
他应该没有思想没有情绪,但在某一瞬间,他却突然自静思里醒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奇妙的颤动,自胸口传来,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打断他的沉静。
他维持原来的姿态,坐了一会,直到呼吸与心跳恢复正常,他才真正苏醒过来。
四周很平静,少仲不在身边,到哪去了呢?
末鬼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已经冻结自身的真气,毒性也被他暂时压制下来,只要不使用真气,短时间内还可以支撑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方似玉似石的透明晶体,摊放在掌心。
照进屋里的月光穿透菱形的晶石,反射出一点凄艳的深红来。
这是可以反映出“焚泪”觉醒的晶石。
他有一个任务。在他从长老手中接过晶石的同时,他接下了这个任务。
‘你要找凤凰火族的行踪,可以到阴山去。据说凤凰火族的宝物,焚泪,就遗落在阴山。’
会是焚泪吗?
末鬼走出小屋,看到倒在地上的人。
一瞬间,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起来。但他毕竟是个杀人无数的杀手,死人和活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在濮阳少仲身侧蹲了下来,略略阖上眼帘一会,已经可以察觉空气中残留的一点迷香。
他有些疑惑,迷香一定是别人用在少仲身上的,但使药的人却不见踪影。
他拾眼,前方一片狼藉。他站起身来,沿着断裂的树干前进,看见飞贱的血肉,和一颗莹白的珠子。
那曾经是少仲握在手里的东西。
周围的血肉没有中毒的迹象。于是他矮身拾起珠子。
珠子依旧一尘不染。鲜血没能沾上珠身。
‘凤凰火族的女王既已重生,一定也会派人去寻找焚泪,你要小心。’
如果这是焚泪……
他走回濮阳少仲身边,想扶起他,却连自己一并跌下地去。
他仆跌在濮阳少仲身上,嘴角渗出一点苦笑。
他闭上眼睛,略略吸了口气,勉强提聚起一点真气。
而后他背起少年,足尖掠树踏叶,奔向与来时路不同的方向。
月光安详地映着破碎的血肉,一道纤瘦的身影翩然到来。
一个美丽的女子,冷眼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这是……焚泪?”
四周一片宁滥。
蓦然,她发现了两道脚印。两个人,两个男人,一道沉重一道轻。
轻的那道武功普通,重的那道……
她微微扬起唇角,粉红的唇角掀起一个柔媚的微笑。
而后双足轻点,如鹰般掠向脚印的来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