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那江喜多不是家生的奴仆,腹中又有文章,比不得他们一般家仆的庸碌平凡。
可成天到晚关在少爷的屋里,叽哩咕噜的,要不,就是跟在少爷屁股后淮进出出的,偏没见他干件象样的活过。
瑞安想想,不无几分吃味。
但没趣归没趣,收服棚民江喜多有功,朱府的文契纠纷江喜多也有功,少爷要跟他关到屋里叽哩咕噜的,他也不能怎么样,索性就躲到院里偷懒纳凉。
「瑞安!」很不巧,秦夫人进香回府,幸好丫头眼尖,把瑞安拉到一旁。
秦游方一连处理妥三件难事,显现他的聪明才干,让老太爷们多少刮目相看。秦夫人心喜,特地到庙里还愿,顺道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在庙里,她与城里经营茶庄的姚府夫人巧遇。姚家有女初长成,今年恰及笄,长得亭亭玉立。游方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跟老太爷们商量后,好说定这门亲。
「瑞安,夫人吩咐,去请太爷们过来,说夫人有事相商。」丫头交代瑞安。
「夫人有说是什么事吗?」瑞安就是好事。
丫头抿嘴一笑。「多半是要替少爷说亲。」
丫头跟着秦夫人赴庙里上香,那姚府小姐丫头也见着,自然能猜上三分。
「说亲?」瑞安喃喃着去了。
等太爷们请了过来,没消多久,秦府上下全知道了这回事。
秦夫人一五一十将巧遇姚府夫人千金的事仔细说清楚,对姚小姐简直赞不绝口。
「姚小姐才刚及笄,与游方正好匹配,个性温婉娴淑不说,长得是丰盈乡福之相。而且应对相当得体,敬老尊贤,是不可多得的好对象。二太爷,三太爷,五太爷,您们觉得如何?」
「嗯……」三位太爷望望彼此,捋捋长须,沉吟不语。
姚府在徽州城也小有名望,经营茶庄有成,与秦府可说是门当户对。且姚氏千金听来是宜男之相,秦府一脉单传,娶了姚氏千金,或可多子多孙。
「嗯……游方早到该娶亲的年纪,姚府与我们门当户对,姚小姐与游方也相当匹配。」
「不错。姚府这门亲是挺合适的。」
「不管家世、年纪,姚小姐与游力都相当匹配,不如,让他们先合合八字。」
「太爷们是赞成了?」秦夫人大为欣喜。
「是不反对。不过,还是先合过八字较妥当。」
「那是当然的!」
「对了,游方呢?」
「应该是在府里。」秦夫人笑道,询问丫鬟。「少爷呢?在哪里?」
「少爷在书房里。」
「书房?他在书房做什么?」
秦夫人让丫鬟去瞧瞧。丫鬟回前厅后,说道:
「太爷,夫人,少爷说他在读经。」
「读经?」秦夫人愣一下,大为意外。
三位老太爷也面面相觑,诧异极了。
头一遭听说秦游方会自动自发去读经书。
「真有此事?游方若能想通,那是好事。」
果真如此,喜事又添一桩。
老太爷们呵呵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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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秦游方在读经。
读「江喜多」这本经。
这「情」这本经。
读他与她之间,这本「山海经」。
甚至,她比经书还耐读。
瞧她莲步款款,婀娜多姿;瞧她流目四顾,万般风情;瞧她举手投足,百媚千娇。
一举一动,都如磁石般吸引住他目光。
「大少爷,你说要写字,让我研墨研了半天,到现在这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你究竟是写是不写?」
「写!写!我当然写!」
但写不到两笔,又盯着她看得出神,发怔起来。
那目光也不尽露骨,却隐着什么意味在,江喜多被看得别扭,不由嗔他几眼。
她仔细上上下下瞧妥自己,很确定没露出任何破绽,安心说道:
「大少爷,你这般别说求取功名,恐怕连个秀才都考不取。」
「谁想考秀才了?」如此小瞧他。他仅是笑,也不愠恼了。
「要不,好好的大晴天,你关在这书房里做什么?」
「读经啊。」真真不懂他的心!
他不过藉个名目,与她两人独处,不让任何人打扰罢了。
「读经?」里里外外却看不到一本经。「我瞧你在读『无字天经』吧!」忍不住笑。
他愉快起来,爱瞧她笑起的娇媚。
「实在说,」他老实承认,「我不好这些。可秦家向有好儒之风,老太爷们总希望我能考取个功名。后来约是明白无望了,不得不放弃。」
说罢,竟微笑起来。
可倒老实,这等事也说与她。江喜多瞧他笑得那般自得,亦不禁勾勾唇角。
「其实,若真想步入仕途,捐个官也是可以。」不觉替他出起主意。
「这不好。」秦游方连忙摇头。
他哪有心思为官!说到底,他们从商之人「贾而好儒」,不过为更便于为商经营罢了。
江喜多出身商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想想,说道:「不求个一官半职,求个好名望还是必要的。」
「哦?」
「秦府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为地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何况,又能添得好名声。」
「有道理。可妳说,该怎么办?」
「这简单。大少爷你不爱读经,就让好学之士多读几本经。」她朝他投去一瞥,掩不住眸里半说笑的意味。
「好呀!妳是在取笑我懒读经是吗?!」他佯装发怒。
「岂敢!」她收不住眸里的笑意。「少爷你既无意捐官,那就捐资兴学,资助办学堂,并延邀文士讲学,刻书藏书,出资修方志。如何?」
「好主意!」秦游方兴奋的击拍臀腿一下,近乎忘形。「我怎么没想到这主意!还是妳聪明!喜多。」
他已不耻「甘拜下风」了。
不吝赞她的聪明多智。
「这么说,你是赞成了?」
「当然!」
「那好,」她指指纸砚。「这该可抵销一个月卖身期。」
「妳--」
「我怎么了?」她望着他,笑盈盈的。
她哪儿不对了?居然替秦游方出主意,为秦府树立好名望?
可瞧着他那似恼似不平的模样,她竟觉得那般甘心--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
「喏!」秦游方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写载抵消卖身期一个月的文约递给她。
「多谢了。」
她接过墨迹尚未干的文约,瞧了一眼,朝外走去。
「我去去就来。」
「妳上哪?」秦游方蓦地跳起来。
他都没准她离开,她倒自动自发!
用文契绑住她,这法子,愈推敲其实愈禁不起推敲。他细思过,倘若她真悄悄溜个无影无踪,他真上江府去讨人,即使有文契,如何指认恢复女儿身的她?
就算有她亲笔划押,如何将江府二小姐与来历不明的「文士江喜多」相提并论?
之前,他心存报复,不惧将事情公开闹大,使她名声扫地。可如今,他万万干千无法如此下作。她要真一走,一切便难,他再难如此强留她在身旁。
「茅房。」她随便丢下一句。
「等等!我也去!」
「我上茅房,你也跟?」她诧异回头。
秦游方窘起来,站在哪儿,十分尴尬,硬着头皮道:「有何不可?我也正打算上茅房。」
江喜多不可置信的摇头。
「大少爷,我跑不远的,去去就来,你还是去办事正经。」
「妳得随我一起才行。」
哎哎!「随身小厮」也得「随身」到寸步不离才成吗?
「好吧。」她妥协。「你在这里等,我马上就回来。」
想也知道她哪真是上茅房。秦游方下放心,末了还是只得随她。
江喜多偷空草写了张简笺,找着小丫鬟小翠,请她照上回送到茶铺去。
尽管替秦游方出了那么些主意,可她终究是江家女儿,而且还是秦府的对头商之一。
唉唉!
她的心说不出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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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碎月楼」新近从京城有名的「太白居」挖了一位名厨,秦游方立刻拉了江喜多前去捧场。
「来,尝尝这道『碎花鸡』,这可是掌厨的拿手好菜,远近驰名。」
殷勤的夹了一块切雕如花的鸡肉,送到江喜多嘴边,也不怕人侧目。
「主仆」俩同据一张桌台,凭窗而坐,不仅「同茶而茗」,「同饭而食」,甚至「同壶而饮」,只差没「同杯而干」了。
「我自己来!」江喜多连忙阻挡他的殷勤,举筷夹了块肉。
「唉!一番盛情付沟渠。」秦游方装模作样慨叹起来。
这多日,进进出出,里里外外,他都紧带着江喜多。编藉出各种名目,就望与佳人两人独处。
或试探,或旁敲侧击,他存心纠缠不清。或回避,或装聋作哑,她有意疏离关系。
他便真真假假;她就虚虚实实。
「好歹妳称呼我一声『少爷』,合该敬我一杯是也不是?」
哟,端起大少的派头了。
「是,是。」江喜多睇他一眼,唇一抿,似笑又非笑。
她温顺的替他斟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举起酒杯送到唇边,红唇轻含着杯沿,轻啜一口。
「就这样?」他不满意。
可也不为难她,唇角一勾,一点不怀好意,取过她喝过的酒杯,就她唇齿沾过之处,将剩下的酒一仰而尽。
「你--」江喜多惊住。
如此不避讳!
他是故意的吧?
存心叫她难为情!
「这才叫『同杯而饮』!」秦游方咧嘴一笑。「喜多,妳该晓得,我没真将妳当作仆从看待。怎么会呢,妳是不一样的。」
有时江喜多或有疑惑,她是否泄露了什么,引得秦游方这等怪异举动。可听他这些话,又不像真看穿了什么,倒像惜才的原因多些。
「来,」秦游方将自己那杯酒喝了半杯,然后递给江喜多。「轮到妳了!」
他笑嘻嘻的,不像有什么算计。
江喜多迟疑片刻,正寻思该如何推辞,秦游方道:
「妳可别寻什么借口推辞,我们『主仆』俩,如此同杯而饮,同桌而食,甚至同室而居,才亲热--不,不,我说错了,不是『主仆』是『兄弟』俩才是。」
「这我怎么敢当。」她怀疑秦游方是否醉酒,胡言乱语一通。
「敢不敢,妳都当一当。把酒喝了吧,嗯?」一声暧味低问,将酒送得更近,到她唇边,像是要喂她。
「我自己来!」她被逼得只好接过酒,硬着头皮将秦游方喝剩的酒一仰而尽。
酒甜微辛,滋味扑鼻。
她忍不住转开脸,揩拭唇角,不意撞到两道晶亮的眸光。隔着两三张桌台,江来喜妙目圆睁,似笑非笑睇着她。
江喜多大吃一惊,蓦地脸红起来。
「我去醒醒睑!」不由分说丢下秦游方。
「等等!喜--」
「这不是游方兄吗?」秦游方要追,被一位熟识绊住。
江来喜不动声色跟了出去。
「喜多。」追上江喜多。
江喜多心虚的止住脚步,半晌才回过身。
「干么见了我就跑?心虚什么?」来喜故意激她。
「少胡说!妳怎么会在这里?」江喜多白白她。
「我才要问妳呢。妳怎么会与秦大少在一起?」
「妳忘了我在秦府『当差』?」
「妳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喜多,妳与秦大少究竟有什么『纠葛』?」
「别胡说,我跟他能有什么纠葛!」
「是吗?」来喜平静的望她两眼。「要是没纠葛,妳怎竟与他同饮一杯酒?别告诉我我瞧差错了。」
「这--」江喜多语塞,脸色羞红起来。「这是意外!」她无力的辩解,毫无说服力。
来喜摇摇头。那情景多暧昧,多少半推半就的情愿。
「妳是不是喜欢上秦大少了?喜多。」这阵子,城里百姓津津乐道秦府大少的「足智多谋」。来喜心里有数,没喜多这个「师爷」出主意,凭他二世能成什么气候。
「算妳有良心,帮秦大少出主意时,还记得通知家里一声。我已经说服爹捐资兴学,出钱修方志……」来喜笑睇着喜多。
江喜多李透红如熟柿,辩道:「妳别胡说,来喜,我怎么可能喜--喜--」她顿一下,咽了咽口水。「我是不得已的。」
将签下卖身契的事一一说明。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来喜摇摇头。「可若真要脱身,也不难。难不成他秦大少真能上我们府里搜人不可?就算如此,他要搜出妳,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没错。
开始或没能想得仔细,还有理由道是被逼就范,可想深些,若她真想脱身,怎可能想不出任何办法?
道是有顾虑,恐怕八成八是她心甘情愿的被束缚吧?
「喜多,」来喜正色道:「莫怪我多嘴,可女子首重名节,妳这般再待在秦府有弊无利。听我一句劝,夜长梦多,若是有个万一,到底麻烦。娘一直盼着妳回去,妳还是尽早脱身,别再眷恋。」
淡淡一句「眷恋」,说得江喜多脸又是一阵羞红。
「倘若妳真的喜欢秦少爷,让爹找人说媒--」
「这怎么行!」江喜多立刻反对。羞煞人!
「这又有什么可羞?我与天俊哥,还不是我先主动向爹开口。」
「这情况不同。妳千万别乱出主意,来喜。」江喜多郑重叮咛。
「妳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不过,喜多,以妳现在身分继续留在秦府多尴尬,风险也多,还是听我的话,尽早脱身。明白吗?」
「我明白。妳转告爹娘,请他们别担忧,我一切都好。」
「我省得。妳自己也多加小心--」
说到这里,秦游方急急追出酒楼来,东张西望寻视江喜多身影。
「别忘了我说的。」江喜多又叮咛一声,才若无其事往前走去。
「喜多!」秦游方终于搜着江喜多,急步赶上前。
他怀疑的盯盯江来喜离去的背影,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哪位?」江喜多一脸茫茫然。
算了!追上她就好。他没心思深究。
「妳怎么说走就走!下次不许妳再丢下我先走!」惊了他一身冷汗,偏又被相交绊住。
「我只是出来醒醒酒。」
「不到三杯酒就醉了?」
「我本不擅饮酒。」
秦游方仔细瞧瞧她。她脸色酡红,两腮生艳,眸子益发的水汪,似真有几分醉态。
虽然她一身男子装束,此时却处处流露出女儿媚与娇。
想起「紫云斋」程老板说她一身窈窕婀娜身姿,他还险险将她出让给程老板。
好险!
他拍拍心口,忍不住一阵惊悸。
「走,跟我来。」他忙挽住江喜多。
「去哪?」动手动脚的,让人瞧见了,多怪异。
她不动声色挣开手。
「找个地方『醒酒』,老待在城里头多没意思。」
处处需碍着别人的目光、防着他人的侧目,让他想牵牵她的柔荑都阻碍重重。
他合该有些行动。
事情不能顺其自然光等下去。
「无为而治」到底不是个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