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招呼我,远远地看见我,他对我微笑。
“你一个人?”我问。
他喝一口酒,说:“我一个人来,但从不一个人离开。”
我点头,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
“我知道。”他回答。
“有些事我不知该对谁说。”
“那也不要对我说。”
“凌嘉贤你怎么这样。”
“晨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
我忍不住笑起来。
凌嘉贤递给我一杯酒,他说:“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浪费美丽的夜晚,属于狂欢的时间请狂欢。”
酒吧的光线暗下来,外面响起人们高呼作乐的叫嚣。
“节目开始了。”凌嘉贤说。
“什么节目?”我问。
凌嘉贤看我一眼,似笑非笑。
答案马上揭晓,台上跳上一位眉貌出众的男子,身穿紧身黑衣,神情挑逗,惹得台下一片疯狂尖叫。
我皱起眉头,因为我不习惯这么大声的音乐和节奏。
凌嘉贤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我看着台上的男孩表演得投入,动作越来越不堪入目。
观众看得痴迷,里面混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喝彩声。
男孩把整晚的气氛推至最高峰,我看见有人冲上台去把他抱起来。
场面混乱之至,我和凌嘉贤坐在角落里,凌嘉贤细心地观察我的表情。
“觉得兴奋,还是不适?”他问。
“你常来这种地方?”我反问。
凌嘉贤笑而不答,我显然问了个白痴的问题,我如何晓得来此地找他,自是因为知道他是这里常客。
“晨旭你应该快快熟悉自己的喜好。”
“凌嘉贤你不要拉人下水。”
“咦,奇怪,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吗?”
“我来找你谈正经事。”
“正经的事在正经的地方谈,我现在没空。”
“凌嘉贤,你不可以抽点时候听我说话吗?”
“晨旭你怎么象个小孩子。”凌嘉贤叹气:“自己的感情烦恼自己解决呀。”
我也不明白,但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只好死抓住他不放。
音乐响起,刚才疯狂的表演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台上的男孩也不知被人掳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根本没有人关心这种事。
灯光明暗之间闪烁着一种令人迷惑的眩晕,凌嘉贤一直盯着我看。
“你看什么?”我问。
“看你。”
“那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你在情海惊涛里面翻了船。”
“凌嘉贤!”我又好气又好笑。
他一点也不在意,说:“我看晓也不是没有感觉,他不说,只是不想输。”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不悦。
“呵,因爱成恨。”
“凌嘉贤,我不是找你来谈这些的。”
“那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张开口,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好又噤声。
凌嘉贤点点头,他说:“不要紧,慢慢来。”
为什么他会是这种人呢?我想着,为什么小汤也是这种人?为什么全世界都变成这种人?连我自己,都快要以为这才是正常。
音乐不经意之间已经换成柔和的舞曲,凌嘉贤取走我手中的酒杯,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说:“来,陪我跳一只舞。”
我没有拒绝,在今天以前,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男人跳舞。
但我觉得这再自然不过,好象一切本应就该这样发生。
我对凌嘉贤没有感觉,凌嘉贤也不见得会对我有感觉,但我们却那般有默契。
我觉得不可思议。
“凌嘉贤,你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我问。
他并没有回答,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晨旭,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倾尽所有的感情,就可以得到一个人所爱。”
这怎么可能。我没有回答。
凌嘉贤自嘲地笑了起来。
爱一个人多么难。他说。
象我们这种人,总不可能对每个人都付出真心。他重复地说着,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值得你为他付出超过三分之一的自己。
凌嘉贤把头枕在我的肩上,我听着耳边浅浅的呼吸声,音乐有点遥远,这个人如此无力。
我无语。与他跳了一夜的舞。
在黑暗之中,谁需要救赎,谁又需要被救赎,爱与恨实在模糊不清。
或许凌嘉贤是对的,这个世上还有谁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呢,说出来你也不要相信。
晓之于我,我之于小汤,都是一样的吧。何必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
小汤发现我每晚行踪不明,终于按耐不住地来问。
“小旭,有人看见你夜夜出入蓝天酒吧,这可是真的?”
“是。”我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
“有人看见你与某人一起。”
“是。”我笑,我想不是有人看见,是你亲眼目睹吧。
为什么把责任推向他人身上,凌嘉贤当初一口咬定小汤身份,想必也是在那里见过小汤出入自如。
“我不知道你还和凌家的人有来往。”小汤说,他有点不高兴。
“你放心,上过一次当,怎样也不会再错第二次。”我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
“那我与谁交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小汤担心的是什么,他怕我会成为凌嘉贤的目标。
“小汤,有些人你永远也不必要等,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我说。
小汤何其敏感,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晨旭,你无需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比你更加晓得。”
“是,小汤,你是对的。”我说:“我相信你。”
小汤抬头看我,情绪有些不稳。但我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心软。
“小汤,我一直视你为兄弟,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一样。”
“晨旭你不用再说,我什么都明白了。”小汤说。
我只好不再作声。
小汤静静地离开,我坐在那里,继续看着二十六楼外面不变的天空。
有些问题不能不解决,我身边所得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么。小汤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这不可能用爱情来回报。
我曾对凌晓说过,若想成功,先要六亲不认,切勿让对手挑穿弱点,看出破绽。
人非草木,我终究做不到。
所以惨败。
日子平淡下来之后,与以前无异。
名都各项事务,依然繁琐。
小汤给我看当日的报纸,上面有恒星最新向外界发布的消息,凌氏退居二线,本地所有事务正式交予独子凌晓接管。
“你的对手终于加冕。”小汤说:“今天是否值得纪念?”
我合起报纸,转向小汤。
“凌晓精心布置,也不过为这一天,他可满意?”我问。
“小旭,你以后将会有很多机会重新认识此人。”
“是,我以前一直小看他,才会让敌人有机可乘,他让我上了昂贵的一课。”
“你打算报复他?”
我抬起头,突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会报复他?”我问。
小汤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有点看不懂你。”小汤说:“你变了,小旭。”
与我相识十八年的小汤对我说他看不懂我。他说我变了。
我不置可否。
跌得越重,得到的教训会越深刻。
就算我真的变了,也是因为时势所逼,非我所愿。
你可以选择征服,也可以选择被征服,不会有第三条路。
凌晓精于算计,我不过是输了第一回合。
一切才刚刚开始,胜负未定,现在尚且言之过早。
我仍出入蓝天酒吧。如果是夜寂寞,或会见到凌嘉贤。
“晨老板,你真闲。”凌嘉贤每次看见我,总不忘调侃一句。
“我专程来见你。”我说。
他恍然大悟,以手抚着心口,扮作感动莫名。然后微笑地喝下一杯酒。
“晨旭,你在打什么主意?”凌嘉贤说:“你放时间在我身上,也不见得能听见精彩的情报。”
我不说话,对他微笑。
凌嘉贤在蓝天似乎十分自如,总不停有人前来邀约,但他十分挑剔,所有不合意的对象,他拿我来挡掉。
有时他会很主动,我也没有看见凌嘉贤被谁拒绝过。
他和别人离去的话,我就继续坐在场内看表演。
当你慢慢熟悉一个地方,就不会再对什么觉得惊讶。
以前看不惯的人和事,突然变得理所当然。
角度不同而已。
最近天气很坏,连下了几场雨。
我回到名都的时候,刚好看见那个穿得一身名贵的女客。
她从酒店内走出来,站在名都门外,似乎在等车子。
雨下得很大,她并没有带伞,一边用雪白的纸巾擦着随风飘打过来的雨水,一边焦急地两头张望。
我认得她,她曾租下名都最贵的房间,却让房间空置一个星期。美丽的女孩遇上麻烦,我默不作声,已经走到她的身边。
女孩发觉有人接近,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我把手中的伞递给她,她有点茫然,下意识地接过。
直到我离开,她仍未完全晓得作出反应。
一年一度的金融慈善晚宴,每年都由名都作主场,每到这个季节,名都之内,出入的皆是各界名流。
小汤早在一个月前准备好一切,晚宴之上,每位客人都得到完善而殷勤的服务,名都口碑一向胜于同行,风头不减。
此时也是一个好时机,你若想在商场上大展拳脚,先要为自己铺好稳健的基石,笼络应酬,必不可少,这里名人名商数以百千计,只要有胆量,不怕没有人赏识。
我站在场内一角,一边喝着冰水,一边听小汤在耳边指点,此人是什么什么来头,彼人又是什么什么身份。
“瞧,一次名都晚宴,已经可看尽商场百态,人性虚假。”小汤叹气。
我转过头去,不由得嘻笑起来。
名都年中举行这种舞会不在少数,不知为何小汤今晚特别感慨。
“小汤你开始对人性不满,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机。”我说。
不汤看着我,他说:“这不可能。”
此时正有相熟的人上前与小汤打招呼,小汤马上换上一副职业式笑容,速度之快,令人佩服。
商场百态,人性虚假,小汤刚才所感所叹,可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笑。
不经意之间,感觉那边有人在看我。
凌晓倚在窗旁,远远地向我举了举杯,我看着他,于是他便向这边走过来。
真是冤家路窄。
“晨老板,好久不见。”
“凌少爷新任恒星总裁,可喜可贺。”
“不过是家族生意而已。怎及得晨老板当年力挽狂澜,令名都起死回生。”
“那些旧事,提来做什么。”我敬凌晓一杯:“祝凌少爷前途似锦,无可限量。”
“多谢。”凌晓喝尽杯中的酒,心照不渲地对我微笑。
“不知恒星年后打算如何发展?”
“同行之内,哪位不是唯名都马首是瞻,名都决策影响之大,应该是由晚辈来讨教才真。”
凌晓伶牙利齿,本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今天对弈,才惊觉比想象中更难应付。
我对他笑了笑,说:“凌少爷抬举了,晨旭何德何能影响他人,凌少爷既是新登龙门,必有创意之举令同行大开眼界。”
“让晨老板见笑了,凌晓初出茅庐,想要有所作为,还得前辈多多指教。”
我真是对这种谈话厌倦之极,只得说:“凌少爷何必妄自菲薄,你有多少本事,各人心中有数,没有哪位前辈会敢对恒星有半点微言。”
凌晓挑一挑眉,不作反驳。
现在的晓态度十分嚣张,当初那个灵气逼人的少年已经消失无踪。
我不禁失望。
“晓,你终于得到所有,你可快乐?”我问。
凌晓呆了一下,他没料到我会问出这种问题。
“晨旭,只要我认为自己是快乐的,那么我就是快乐的。”
“是,你一向自信。”
“我对自己做过的一切从不后悔,即使再给我十次回头的机会,我依然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凌晓目光坚定,似肩负一种使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无言,以前我看不见晓的野心。
他的执着,到底是源于哪个他非要完成不可的愿望?
晓毕竟还太年轻,他不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掩盖自己刺眼的锋茫。
这不打紧,来日方长,终有一天,他也会自某人身上得到教训。
我倚在窗旁目送凌晓离去的身影,舞会在辉煌的灯光之下显得华丽。
有位漂亮的小姐频频向这边张望,她身穿直身黑色长裙,简洁而精致的发饰束起她柔软的头发,白皙的颈上戴一串闪闪发亮的钻石链子。
音乐响起的时候她步向前来。
“可不可以请我跳一只舞?”她的手指纤长幼细,上面并没有涂上任何不当的颜色。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她把手放在我的掌握之中,在旖旎缠绵的旋律里面我们走进人影流动的舞池。
这位小姐显然视交际应酬于家常,她所有礼仪皆得体,舞步娴熟,动态自然。
“希望我的邀请不至令先生的女伴不快。”她说。
“并不,”我说:“我正愁长夜寂寞,不知与谁共舞。”
“先生贵姓?”
“敝姓晨,早晨的晨。”
“姓晨,”她思索一阵,眼前一亮:“名都晨老板?”
我笑而不答,反问:“敢问小姐芳名?”
“我姓苗,苗芷君。”
“小姐好生面熟。”
“先生莫要见怪,我冒昧兹扰,其实是为了向先生道谢。”
“道谢?”
“是,那日我身负重要的约会,被大雨挡在名都门外,幸有先生借我雨具解我困境,免我于狼狈。”
“那日小姐想必是时间紧逼一时忘记了准备,那场雨可是已经下了足足一个星期。”
她低下头去腼腆一笑:“想是近来工作太过繁忙,天气琐事都不曾放在心上,以至有所误失。”
没想到苗小姐看似千娇百媚,竟还是个女强人。
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苗小姐巧笑倩兮,与我舞罢一曲,留下名片,翩然离去。
我把名片翻过来细细观看,上面由浅紫的暗纹作底,镀着金边的黑色字体玲珑地排列开来,仿如那身穿黑裙的年轻女孩。
小汤找到我的时候刚好看见苗芷君在我身边走开去,他停步注视良久,然后转过头来问我:“小旭,你认识她?”
“刚认识。”我说。
“你可知道她是谁。”
“诺迪臣银行行政主管,金融界才女。”
小汤有点意外,他对我说:“晨旭,我一直以为你闭关自守,苗芷君一直在国外任职,上星期才调回总部,没想到你消息倒是比我还快。”
我呵呵笑,把苗芷君给我的名片递给他,说:“何必调查,瞧这上面不是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小汤接过,然后对我诡异地笑起来。
“这苗芷君一向自恃才貌过人,态度飘忽,小旭你可要加多几分诚意,先下手为强。”
说得我好象准备了什么惊世大阴谋一般,想当初我在名都之外见到苗芷君,还不知她原有这么大的来头。
早知那时不要送她雨伞,坚持送她一程就好了。
过犹不及,会不会被以为是登徒浪子,反而被倒扣分数?
看来苗小姐对名都印象还不错,这当是一个难逢的机会。
得好好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