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啸泉接到了菊生的父亲沉德茂的最后通牒,信上说若是贤侄要务缠身无暇商议婚事,老夫只好亲临府上拜访云云,这可把啸泉吓了一跳,且不说自己无意成亲,更可怕的是家中还藏了个沈菊生啊!啸泉真想对他们照直说了,可是他知道得顾及侍菊的名声和沈家的面子——这种所谓的大家族是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的。
正在这进退两难的关头,啸泉终于盼来了等待已久的书信,不过看了那封信,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信是严棣棠写来的,内容极其简略,字迹也十分潦草,像是在很仓促的情形下完成的。大概的意思是沉德茂对他和侍菊的事情有所察觉,现在正严格监控著他们两个人的行动,而他已经有将近半月没有见到侍菊了。未了严棣棠用非常绝望的口气请求啸泉的援手:“龙先生若能成全我和侍菊,大恩定永志不忘。只恐远水不救近火,只盼足下能早日来津或能解此围。”读罢信,啸泉决定先不让菊生知道这消息,而他也已经决定亲自去一趟天津。
“菊生,我要去天津。”晚上两人在家中晶茶的时候,啸泉突然清楚地告诉菊生自己的打算。
“是要去我家吗?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菊生闻言吃了一惊。根本没想过啸泉会让自己一个人留在上海,一下子菊生有些害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他就是有不好的预感。
“没事,只是你爹催得紧,我得当面跟他说些事情。”啸泉有选择地告诉菊生他此行的目的。
“你是要去回绝亲事吧?”菊生感到放心了一点。
“没那么容易,有些事情很难讲的,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啸泉也没把握能够完成预定的计划,只希望不要太偏离自己的预算才好。
“那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的好消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菊生虽然很不愿意啸泉离开,但是他知道啸泉非去不可,因此他必须尽力地帮助啸泉。
“当然,你要详详细细、知无不言地告诉我你那些家人的个性脾气和爱憎喜恶,好让我知己知彼。”
啸泉早就盘算好了对策,只是他还需要通过菊生的形容来验证自己的方法究竟有没有可行性。菊生对他自然是言无不尽。仔细洋谈之后,啸泉舒了一口气,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沈家的家境已经是日落西山了,所以沉德茂才会对有权有势的龙家如此感兴趣。只要抓到对方的弱点,事情就不难办了。
“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大概是演了一天戏有些累了,菊生轻轻用手掩住嘴打了一个呵欠,那星眸半遮的样子在啸泉看来十分的稚气可人。他的脑子里霎时警铃大作。
“菊生,如果觉得累就赶紧去休息吧!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啸泉只求赶紧结束这犹如饮鸩止渴般的思慕。这明明是不对的,无望的,可是自己竟然甘之如饴。就算是让我一辈子这样也好,菊生,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啸泉在心中默默地恳求著,又好像是作了一个保证。
两天后啸泉离开了上海,前往天津去解除他意料之外的婚约。
啸泉不在,闲暇时的傍晚只剩下菊生和妙娟漫步在黄浦江边。
“仅仅是一江之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世界。”妙娟遥望著破败荒芜的浦东感慨地说。
浦西的外滩,这块曾经最不值钱的芦苇荡在被清朝的某道台“慷慨”地赠与英国人以后,一跃而成了上海繁华的象征。不知有多少的冒险家在这里开始或结束他们的故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哼,‘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我真不明白人们的观念怎么能狭隘至此!”菊生对“繁华”二字向来并无好感。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尝过贫困的滋味。”妙娟有些无奈地看著菊生说。
“我……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啸泉也曾经说过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菊生承认自己的理想主义。
“对了菊生,啸泉说什么时候回来?”感到两人的谈话渐趋无趣,竺妙娟不由得想念起啸泉的睿智和幽默。
“我也不知道啊!我爹挺难缠的,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菊生也一直放心不下,“菊生,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她和你长得像不像?”对于啸泉传说中的未婚妻沈侍菊,妙娟实在无法抑制那份好奇和嫉妒。
“我姐姐……嗯,她很柔弱,很善良,有些胆小。我和她都长得像我妈妈。”菊生仔细想想,姐姐和自己的性格差异还真是有点大。
“啊!这么说来你姐姐果然……啸泉这次恐怕要难过美人关了。”妙娟微泛酸意地说。
“不会的,啸泉这次去我家是为了解除和我姐姐的婚约。”菊生赶紧解释道。
“解除婚约?为什么?!”妙娟不可置信地低声叫了出来。
“现在是文明社会,已经不兴父母之命那一套了。小时候姐姐总是生病,没办法和我们一块儿玩,啸泉和她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他们之间一点婚姻基础都没有,怎么相处?何况现在姐姐已经有了意中人,她也是不愿意嫁到上海来的。”
“可是如果啸泉到了你家,突然发觉你姐姐很漂亮又温柔,而且你姐姐要是见到啸泉也一定会喜欢上他的,那时候他们还会想解除婚约吗?说不定他会就地和你姐姐成亲呢!”妙娟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心中一阵气苦。
菊生一呆,他仔细思考著妙娟的话,随即摇了摇头说:“不会的,啸泉答应过我要好好解决这件事,他不会骗我的。”菊生对啸泉简直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见菊生如此的肯定,妙娟也觉得放心多了:“是啊!啸泉是个君子,他绝对不会夺人所爱。”妙娟满含深情地说。
“就是这句话!他处理事情一向都很有原则,光明磊落。”对妙娟的话深以为然,菊生明净的双眼放著喜悦的光芒,他毫不吝啬地赞美挚友。
“他的为人真的很有趣,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净爱说些疯话气人,可是办起正经事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妙娟非常欣赏啸泉深沉洒脱的个性。
“这就好比古人说的‘真君子善戏谑而不为虐’,虽然爱开玩笑,但却不会伤害人……”两个人说得太投入,都没有发觉他们谈话的重点已经完全转移到了远在天津的啸泉身上。
1941年冬·天津啸泉在沈家只呆了一天就感受到了这里浓浓的封建旧家庭的味道,诚如他先前所料,沈家的权势已然式微,所以沉德茂才会对他这个有财有势的老邻居敞臂欢迎。
沉德茂对啸泉的到访感到十二万分的高兴和满意,他已经认定啸泉这个女婿了。啸泉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而哭笑不得。每次啸泉想提出解除婚约的事时沉德茂就会适时地有事离开,惹得啸泉咬牙切齿地想他一定是故意的。来到天津三天了却还没有把来意说清,啸泉深觉挫败。他觉得有必要和当事人面对面地谈谈解决之道。
可是啸泉怎么也找不到严棣棠,整个沈家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严先生三天前还在,可现在不知道上哪去了。正觉得没理会处,突然沉德茂提出让啸泉去看看侍菊。这让啸泉有些惊讶,可他正求之不得——也许侍菊能提供点线索也不一定。
望著眼前的女子肖似菊生的容颜,啸泉不禁开始想念远在上海的他。不知道菊生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担心事情的发展呢?
“龙……龙大哥?”侍菊有些怕生地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叫著出神的啸泉。
“啊!”啸泉如梦初醒,“侍菊小姐,我……”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拘谨秀气的女子,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就算只是这惊鸿一瞥,啸泉还是立刻发现了侍菊虽然外表和菊生相似,可她和菊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侍菊的眼神里好似藏著深深的绝望,那是在菊生的眼睛里永远也看不到的东西。啸泉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侍菊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啊!何至于此?
“龙大哥,我爹说等过了新年的第一个吉日就是……就是……嗯……我们的婚期。”侍菊艰难地说出口。
“哦?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吗?你自己怎么想?”啸泉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打算。
“我……我……不反对。”这句温婉柔弱的话在啸泉的耳朵里不啻是晴天霹雳。
“你……你说什么?侍菊,你不要怕,我不是来逼你成亲的,我正想和你爹谈退婚的事……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啊!”啸泉以为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侍菊不敢吐实。
“我说的是真的,龙大哥,请你相信我!”
侍菊突然间换上的泫然欲泣表情,使得啸泉慌了手脚:“侍菊,别哭别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和严先生好的吗?”啸泉忍不住掀了底牌。
侍菊一惊,立刻抬头看著啸泉:“不不,和严先生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和你成亲,你……你不愿意要我吗?”侍菊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啸泉觉得麻烦大了,他为难地看著侍菊,“龙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请你一定要照我爹的话办,我求求你!”侍菊见他沉吟不语,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啸泉面前。
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大感狼狈的啸泉连忙伸手去扶她:“侍菊……侍菊,有事情大家好好商量,你别这样:”
“不,如果你要退婚,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侍菊好像是铁了心。
来天津之前啸泉模拟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可就是不包括眼前这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侍菊,事情还需要斟酌,你先起来好不好?快,别让人以为我欺负了你。”不擅长和别扭人打交道的啸泉忍住发火的欲望。
侍菊这才呜咽著站起来说:“龙大哥,我……我知道你不想娶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你就当委屈一下,即使以后休了我也……”
“住口!”啸泉真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我龙啸泉会是这种人吗?侍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的原则——如果你确定非嫁给我不可,那就不要想我会对自己的妻子始乱终弃。”看侍菊一副如果自己不娶她就会世界末日的样子,啸泉憾恨地认知自己根本没有摆脱的希望。如果是侍菊自己愿意的话,娶了她也应该无妨吧!至少……她和菊生长得很像,不是吗?这或许能让自己从菊生的迷情中醒过来——抑或是陷得更深?
1941年冬·上海
“什么?你再说一次?!”菊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清澈的眼睛里装满了震惊和疑惑。
“我和你姐姐的婚期定在三月初七,”啸泉苦笑著重复了——遍刚才让菊生惊诧莫名的话。
“怎么会这样?啸泉,你不是说去解除婚约的?”菊生兀白不愿相信。
“你姐姐……说她不反对,我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啊!”啸泉故作一派轻松地说道。
“你……你们都发疯了!你们根本都不了解对方!”菊生觉得很荒谬,而且还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总之听到啸泉要和姐姐结婚他就不舒服。
“菊生,这不挺好的嘛!以后我们可就是正式的亲戚了,哈哈!我的亲亲大舅子!”啸泉身手去揽菊生的头想逗逗他,谁知菊生令人吃惊地挥开了他的手。
“骗人!啸泉大骗子!姐姐是绝对不可能愿意嫁给你的!一定是有人在逼她的……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听啸泉这样调笑,菊生再也忍受不了了,他飞也似的从啸泉身边跑开。
啸泉根本没想到菊生对这件事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居然当天就离开龙家,搬到了戏院里去住。这巨大的打击和意外使啸泉一整天都怅然若丧。好个沈菊生!硬生生地让他龙啸泉从今天开始连饮鸩止渴的机会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