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始终不肯和啸泉见面,也不见他在戏院演戏。啸泉本打算向他解释自己的苦衷以求得他原谅,可是他就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让人遍寻不著。啸泉知道菊生是在回避他,为此他的情绪极其低落,百无聊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虽然他的确是还活得好好的——只是像一个行尸走肉那样。啸泉这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不开菊生的陪伴了。无论如何他也要让菊生回到自己身边,否则真正的龙啸泉将会成为历史。
啸泉走在去振声剧院的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请求菊生原谅自己的出尔反尔——这是他以前从未尝试过的经验,而且以他对菊生那执拗脾气的了解,恐怕这次很难赢得菊生的谅解,因为他是真的生气了。
站在振声剧院的门口,啸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该怎么面对菊生呢?啸泉发觉自己实在是毫无把握。一咬牙,他踏近了戏院。可是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双眼泛红的竺妙娟!她站在一圈振声剧团的演员当中,而那些人个个脸色凝重。妙娟也看到了啸泉,她的表情如获至宝。为什么妙娟会在这里?啸泉还来不及惊讶,妙娟已经飞奔至他跟前:“啸泉……”她未语泪先流,把啸泉吓了一跳。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菊生呢?”啸泉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菊生……菊生出事了!”妙娟哽咽著语焉不详,但啸泉只听到“菊生出事”这四个字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勉强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对妙娟说:“出了什么事?菊生到底怎么了?!”
此时振声的林老板走过来默默地递给啸泉一张当天的《申报》,然后叹了口气。
可怜啸泉这几天根本没心思看报。他惊疑不定地匆匆浏览著报纸上的大标题,只见斗大的黑字映入眼帘:“不满政府消极抗日,梨园贵公子怒演《亡蜀鉴》,旁边还有一个小标题称:沈菊生仍拒不停演身陷囹圄。报道说从前天开始,素有“梨园贵公子”美称的沈姓名伶无视政府禁令,公然在黄埔公园内聚众演出反政府剧目《亡蜀鉴》,经多方劝阻依然怙恶不悛,昨天中午已被警察扣押云云。
林老板又叹了一口气说:“菊生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出戏当年程砚秋在北平才演了两场就遭禁演,此后没人再敢捋这虎须……唉!”
啸泉心乱如麻,他紧紧地握住报纸低低叹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是我害了你不成?!菊生,你好糊涂啊!”沉默了半晌,啸泉强迫自己收拾起乱成一团的心情。
妙娟也渐渐停止了惊慌的哭泣安定下来询问道:“啸泉,我们该怎么办?你……能救菊生出来吗?”看见啸泉铁青著脸,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发冷。
“不是能不能,而我是‘必须’得把他救出来。”他不带温度地从牙缝里进出这句话。
“可……可是听说是警局的张宗远亲自去抓菊生的,那个人……那个人……”看了一眼啸泉。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妙娟迟疑地欲言又止。众人见状知道它有些话不便出口,都纷纷识趣地走避开了。
妙娟这才对啸泉说:“那个人……根本是在假公济私,他以前就想对菊生不规矩……”
“你说什么?!”啸泉的声音大得让妙娟的耳鼓膜发疼。
“什么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他都快急疯了——他不敢想像心高气傲的菊生如果面临这样的局面会发生什么事。
“那个姓张的根本不是人!他先是觊觎我,被我严词拒绝后他一直怀恨;后来菊生到上海来以后他才转移了目标。菊生被他骚扰过好几次,他……他不愿意让你知道啊!”妙娟心酸地说。
所以他才不愿意一个人去赴那些可恶的应酬!!啸泉总算是了解了。让菊生遇上这样的危险还不知道,他不禁深深地自责。什么烂人,竟然想染指妙娟和菊生!啸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只知道某个人要倒霉了。
所谓的警署司长张宗远其实不过是一个仰仗岳父吃软饭的家伙而已,明明怕死了老婆偏偏还色胆包天,啸泉满意地看著姓张的资料。他已经让人探出了菊生现在的情况,虽然那姓张的混蛋不允许保释,但啸泉可以肯定的是那家伙尚未对菊生出手。只是一想到菊生在监狱里恐怕要吃不少苦啸泉就觉得心疼不已,根据可靠情报,那家伙准备在今夜暗渡陈仓,把菊生秘密地带到他的小公馆去。哼!十恶不赦的混账东西!到时候要你好看!啸泉咬了咬牙,“啪”的一声折断了手中的铅笔。
是日·夜张宗远色迷迷地看著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沈菊生。那清丽的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如此的诱人。他已经肖想了很久了……现在总算逮著了机会!禄山之爪眼看就要污染菊生的纯洁,可是此时却传来让他狂怒的电话铃声。张宗远不想去接,那边的人就像知道他在家一样死也不肯罢休。他只好硬生生地收拾欲火,“呸”了一声去接电话。
“喂!”他不耐烦地出声。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他又“喂”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就在他以为是恶作剧想挂卜电话寸对方开口了:“如果不希望被张太太发现你今晚的所作所为,就请十分钟内带金条五根,到居仁里群玉坊的翠微居来一趟。过时不候,后果自负。”张宗远——听吓得魂飞魄散,欲念全消。
他明明把这件事隐瞒得很好啊!怎么可能还是走漏了风声?如果被他老婆知道他连男人都不放过的话就全完了!张宗远冒出浑身的冷汗,宁可信其有,不可以身犯险。那些人不过是讹诈点钱罢了。大略地收拾了一下,看著仍然安静的沈菊生,确定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以后张宗远带上金条匆匆出门。
居仁里的群玉坊里灯火通明,张宗远一踏进里面就被一群妓女包围住。若是在平时他会开心得要死,不过现在的他可没有心情风花雪月,挥开这干女人,他快步前往翠微居。
推开门,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子立刻抱住了他。她娇美的容貌使张宗远不禁心襟荡漾,但他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喂喂!你放开!那个男人呢?!”他很努力地问一声。
那女郎娇媚地说:“哟,大爷,您被哪个丫头迷昏了,竟然在这群玉坊里找男人,这里除了你我可再没别人啦!呵呵呵呵……”她发出一阵阵媚笑,惹得张宗远心痒痒地色迷了心窍。
也许是那个人弄错了吧!张宗远认为自己艳福不浅,意乱情迷地就拥著这妓女上了床,还没来得及胡天胡地,突然门被人撞开了。
张宗远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只见他的太太杜风华领著一班人站在翠微居门口看著他,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话:“给我狠狠地打!谁留情我解雇谁。”
三天后·龙宅为什么菊生还不醒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望著昏睡中的人儿日渐消瘦,坐在床边的啸泉苦恼万分地用手爬梳著头发。把菊生从张家救出来后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除了在狱中受过刑以外,医生说他还被人下了大量的鸦片,以致昏迷不醒。那个无耻的东西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真是不得好死!如今那家伙已经被自个儿的老婆修理得至少三年之内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要整治一个人并不一定非得亲自动手,啸泉心里暗忖。不过菊生现在变成这样,还真是便宜了那混蛋。若是菊生有个好歹,姓张的休想就这么算了!
不管啸泉的目光有多么地痛苦和热切,菊生仍旧一动不动地躺著。原本红润饱满的双唇迅速干涸,丰盈清艳的脸颊逐渐地枯萎,只有长长的睫毛依旧在眼眶上投下阴影,使此时的他看起来更加羸弱:医生说他若是五天之内醒不来的话就会因衰竭而……啸泉不愿想下去,他执起菊生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温热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恼怒和酸楚。为什么?!他明明是活著的,却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菊生,”啸泉痛苦地低喃,“千万别抛下我。”眼看著菊生生死未卜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犹如被凌迟一般。谁来停止这样的折磨?三天地不眠不休,只为了眼前的他!“醒来啊菊生,你不是还要去拍电影吗?我一定陪著你好不好?”几天来一直纹风不动的身形让啸泉挫败而绝望地垂下泪来。
啸泉知道自己流泪了,但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忌这些。一直是强者、万事不萦纡怀的他没有为任何人牵动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可是菊生的事却让他方寸大乱、难以抑制压在心头数日的悲恸与无奈,啸泉不禁俯身轻轻地吻上菊生的瘦削脸颊,紧闭的双眼和干枯的嘴唇,仿佛要籍著这吻来为菊生灌输活力与生气似的。他苦涩的泪水随著绵密的吻淌满了菊生那绝美的脸庞。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会醒?”啸泉微微离开菊生的脸颊,疲惫地轻叹。他闭上眼睛将额头抵上菊生的。静默了许久,他感觉有东西拂过自己的脸。啸泉不可置信地僵住了身子。一会儿他才敢睁开眼睛瞧著菊生,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菊生的眼睫毛在微微地颤动著!啸泉猛地从菊生身边跳开,疯狂地叫人去请大夫。
菊生终于努力地睁开了于涩的双眼,喉咙犹如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法发出声音。模糊中好像感觉到啸泉在哭泣,而且还吻了他——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啸泉不可能哭,更不可能……他微微摇摇头甩开这奇怪的念头。那自己脸上湿湿的是什么?一抬眼,他看见的是啸泉那张虽然带著狂喜的笑容,却无法掩饰苍白憔悴的容颜,菊生心中一痛。发生了什么事让啸泉变成这样?他向啸泉伸出手,示意他过来。
啸泉立刻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问:“怎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点什么?”菊生听见他令人安心的声音,眼眶慢慢地红了。“菊生?”听不到回答,啸泉生怕他有什么后遗症,如果被破坏到嗓子就糟糕了,“回答我呀,菊生!”
“啸泉!我……”菊生努力坐起来哑著嗓门出了一声。他终于想起发生的一切,恐惧、委屈、愤怒、懊悔、感激、狂喜……心中的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使他忍不住呜咽。
从没有见过乐观率真的菊生哭泣,啸泉霎时慌乱不已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菊生摇摇头,眼泪纷纷而堕。啸泉的心顿时痛不可抑,连想也没想就把他揽进怀中轻轻地拥著柔声安慰,“菊生,别哭,有我在。没事了,别哭。”啸泉低低的嗓音给予菊生奇妙的安心感,他渐渐地抚平了波动的情绪、时间仿佛就这么静止了。等啸泉惊觉自己居然耽溺在拥抱菊生的幸福中时,他慌忙抽身离开,尴尬地说:“我……”却接不下去,“我出去看看给你熬的粥好了没,你再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瞎掰了一个借口,啸泉如同逃难似的离开菊生的房间:只剩下不明所以的菊生坐在床上,微觉失落。啸泉怎么了?他刚才离开时的眼神好像不愿意再看到自己似的。想想也是,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啸泉一定不会高兴的。
其实当时菊生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唱那出戏。他那时因为生气而离开龙家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十分寂寞,老是想到自己和啸泉说过的话。啸泉提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么就让他也尽一份责吧!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落到张宗远的手里。幸好有啸泉在,不然……菊生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实在是太卤莽了。不只如此,菊生隐隐觉得自己实在是因为被气昏了,觉得怎么样也无所谓才不顾—切地去演出的,谁叫啸泉说要和姐姐结婚,他就是故意要让啸泉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