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扬州。
日月教分舵。
偏厅。
「阿明,这鱼很新鲜,你快尝一下,唔……这道蟹粉狮子头做得很不错,还有,这翡翠烧卖你也多吃几个……」
「行了……」对于如流水般递到自己嘴边的菜和点心,钟明着实有些应接不暇,连连摆手道,「够了,我自己来就行……」
「阿明,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一边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菜肴,一边不停地替钟明夹菜的段无文涎着脸道,「我们都是这种关系了,你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就让我喂你好了……」
「噗……」差点儿没把口里的汤一口喷出去,钟明被呛得直咳,「咳咳咳咳……你、你胡说什么……什、什么关系……」——为什么这家伙每次说话都非得这么暧昧?
「什么关系?」段无文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情侣关系了,要不然几天前我受伤的时候你又怎么会趴在我身上哭得那么凄惨?」
「就算是一个普通朋友受了伤,我也会表示一下关心的。」钟明冷哼一声,拒绝承认。「再说,我有答应跟你交往吗?而且,」说至此,他忽地象想起什么,清秀的脸上微微漾起一线红潮。「我什么时候哭得凄惨了?你、你少无中生有……」由于心头发虚,后面那句话说得有点儿底气不足。
「是吗?」段无文眯着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钟明片刻,方始道,「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钟明警戒地问。
「你一直不肯答应跟我——」段无文拉长了语调,露出一脸哀婉的表情,「真是让我伤心,明明那天还很温柔地叫我『无文』的……」
「……」钟明通红了脸,憋了半天才咬牙道,「段无文,你不要得寸进尺!」
——也不知是谁,天天拿受伤当藉口,无时无刻只想着对别人动手动脚。如果这家伙肯老老实实地呆在床上好好休憩养伤的话自己也就不用那么累,至少可以暂时摆脱这块超级牛皮糖,稍稍地喘上一口气。可是这家伙除了刚来这里的第一天还算安分以外,在其余的时间里极尽所能地将「死缠烂打、胡搅蛮缠」几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为了防备来自某人的性骚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哎哟,我的伤口好象又开始痛了。」见钟明当真有些愠怒,段无文眼珠一转,立刻皱眉捂胸大声哼哼起来。「唔……好痛啊!」
「活该!谁教你伤还没好就尽吃些油腻的东西。」钟明幸灾乐祸地道,「知道不听本大夫良言相劝的后果了吧?」话虽这么说,察看对方伤口的动作却是十分轻柔。
「是是是,」段无文乐得将身体半倚在钟明肩上,舒适地阖上了眼,只等着钟神医纤长温润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胸。「我以后一定听话。」
「教……教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粗大的嗓门打破了段无文的美梦,一名剽悍的黑衣汉子匆匆忙忙地跑进了门。
「什么事?」眼见钟明迅速抽手,而后又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情坐回原位,段无文心内不无懊丧,对自己倒霉的属下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这……这个……」被自家教主凌厉的目光逼出了一身冷汗,黑衣汉子垂着头惴惴不安地回禀道,「启禀教主……门外有一人……自称是钟公子的……父……亲……」
「父亲?」段无文眸中蓦然划过一道深沉锐利的波光。
「是、是的……他说他叫杜四……」黑衣汉子仿佛也不明白为什么「钟」公子的父亲会姓「杜」,他略带困惑地道,「是范舵主特地让属下过来通禀一声。」
「唔……」段无文沉吟一阵,转首瞅向钟明,「阿明,想不想见一个人?」
「杜四吗?」刚才的对话钟明自是听得一清二楚,看样子,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这回就得瞧段无文对自己的信任究竟有多少了。只是,自己才到这儿没多久,这「父亲」怎会那么快就找上门来?何况,当初这个所谓的「父亲」不是已经把自己儿子给卖了吗?
「是啊,」对钟明直呼杜四的名讳段无文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仅淡淡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不想见他的话……」
「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回避了。钟明昂起头,直视着段无文的眼睛。「我去见他。」
***
前院客厅。
范通静静伫立在一侧,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当初自己奉教主之命早就已经将「钟明」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回倒要看看那名居然敢在教主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自称是「钟明」的少年会落得何种下场——思及此,范通嘴边噙着一抹冷笑,再次瞟了一眼正局促不安地候在堂下的中年汉子。
杜四低着头、佝偻着身子站在厅下,一双充溢着贪婪与欲望的眸子四处乱转。虽然不知道这座豪宅的主人究竟是谁,不过这里的确够豪华气派,且不论进门所见一片雕梁画栋,单是客厅中那一套紫檀所制的桌椅便已价值千金。看来那个人果然没有说谎,末儿这回算是钓到了一条大鱼。嘿嘿,没想到那个在家软弱无能、被自己视为垃圾的没用累赘有朝一日也会给他老子带来这么大的财运,倒也算没白生白养一场。
「末儿!」在瞧见自己的儿子和一名俊美中透着点儿邪气的青年一齐迈入厅门时,杜四当即咧大了嘴,偷偷地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涕泪交零地扑上前去。「爹好想你啊……呜呜呜呜……」
「等等,等一下!」钟明眼疾手快地闪身避过「父亲」的「热情拥抱」,顺手一扯,飞快地将段某人推出去当了挡箭牌。
「呃……」
杜四只觉眼前一花,对面骤然出现了一张挂满了邪魅与轻浮的笑脸,当场吓得后退三步,讪讪地把伸出去拥抱儿子的双手放了下来。「末儿,」转头瞧见钟明正睁大双眼好奇地望着自己,杜四勉强挤出一缕笑意,竭力维持和蔼可亲的形象。「怎地见到爹也不过来见礼,才几个月不见,莫非就不认得爹了?」
嗤。
钟明打从心底不屑地笑了出来。为了赌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卖到火坑任人糟贱的人,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钟明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冷血无情、贪婪势利的小人。
「臭小子!」瞅见钟明轻蔑的眼神,杜四勃然大怒,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从来也不敢有一丁点反抗的儿子此刻居然敢拿这种眼光瞪着自己,难不成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他当即挥拳猛地揍向钟明的脸,准备让不听话的儿子好好回忆一下什么叫做恐惧和害怕。
「住手!」清泠的凤目煞气闪动,随着一声叱喝,段无文闪身拦在钟明跟前,一把握住杜四挥到半途的手臂,一面缓缓运劲,一面皮笑肉不笑地道,「姓杜的,本教主没有把你直接踹出门纯粹是看在阿明的份上,你若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休怪我翻脸无情。」
「哎哟……好痛!小、小人知错……再、再也不敢了……」被段无文抓住的手臂如有万蚁啃噬,直把杜四痛得龇牙咧嘴,连连讨饶。
「知错就好。」段无文满意地收手,拍了拍钟明的肩,笑得一脸春光灿烂。「阿明,抱歉,对你爹无礼了。」
「没关系,他不是我爹。」打死我也不会认这种欺善怕恶的赌棍当「爹」——钟明矢口否认。「我爸妈……呃,我是说……我爹娘在几年前因为意外事故业已过世。」忆起当年父母对自己的疼爱和骤失双亲时的那份悲伤与哀痛,钟明心头蓦然涌上了一股忧伤与思念之情。
「小畜生!竟敢咒你爹……」暴跳如雷地骂了一半才匆匆省起,杜四慌忙瞥了瞥段无文,见对方并无动手之意,这才安下心来。
「咳,启禀教主,」范通在旁咳嗽一声,「关于『钟公子』的身世,属下在收到教主的密令之后就已派人打探得一清二楚,确系杜四的亲生之子无疑。」
「哦?」段无文锐眸一扫,「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绝无差池。」范通语气肯定,「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厅中蓦然一片沉寂。
「阿明……」半晌,段无文转首望向钟明,「你……」
「我若说我没有撒谎,你相不相信?」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段无文的目光,钟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他咬着牙,挺直了脊背——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是孤独一人。
「不是的!」少年眸中不及掩饰的愤怒与伤痛令段无文本快痊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出手去,却被钟明狠狠甩开。「阿明——」
「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不相信,那我也无话可说。」
少年冷漠疏离的眼神让段无文焦躁不已,也顾不得大庭广众,窜上前就想将不肯合作的少年往自己怀里带。
「阿明,阿明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钟明冷笑,挣扎之间手肘重重撞上了段无文的右胸。「你敢说你没派人调查我?!」
「唔……」瞬间传来的刺骨疼痛令段无文直抽凉气,顿时捂住胸弯下了腰。
「……」黑亮清澈的眸内倏然划过一道深深的痛楚之色,钟明用尽全力死死捏紧双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伸出手去。
「大胆!」范通怒叱一声,身形欲动。
「小范。」段无文眼角冷芒一闪,范通立刻垂下了头。
「……阿明,我的确曾经下令追查你的身份。」段无文直起腰,正色道,「不过那是在我们刚认识的第二天,那个时候,你不也一直对我心存戒备吗?还有,」他愈说愈大声,「你没有忘记当初你对我做了什么吧?」
「呃……这个……」好象是有……回想起自己曾经为了摆脱段无文而暗中下毒的事,钟明不由地有些汗颜。难道……我真的错怪了他?如此这般一想,火气立消,转眸悄悄地溜了溜捂着胸口、满面委屈的人,钟明摸着头开始装傻。「呵呵呵……那个……不好意思……呵呵……」
「知道冤枉好人了吧?」段无文终于放下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恢复了平日的狡猾和轻狂,趁机勾了勾钟明的下巴,色迷迷地道,「不过只要你肯乖乖地从了本公子,本公子不但不会怪罪于你,而且还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好拙劣的台词,每个强抢民女的花花恶少似乎都会来这么一段开场白——钟明啼笑皆非地瞪着段无文,一时大起无力之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位公子说的是,」一旁的杜四愣头愣脑地凑上前来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点头应承,一心巴望着自己能凭借这个儿子攀上高枝。「末儿,你就答应了吧。」
「谁是『末儿』?」钟明挑高了眉,「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本少爷从出生起就姓『钟』名『明』,与你杜家半点干系也没有。」
「你……」
杜四正待扬起拳头,却在瞅见段无文眸中若有似无的寒光后吓得放下双拳,转而抱着头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老天爷……我杜某真是命苦啊……居然生了这么个数典忘祖的混、呃……」在接收到某人警告的眼神后,杜四再次把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刺耳哭声。「呜呜呜呜……杜家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你们啊……」
「小范。」段无文面上神色不动。
「属下在。」
「我累了。」
「是。」范通心领神会,回身冲着厅外轻轻击掌。「来人,送这位杜爷出府。」
「我不回去……你们不能这样……混蛋……放开我……你们还有王法没有……」没等杜四把话说完,厅口已出现两名彪形大汉,连拖带拽地将不怎么愿意离开的人拉出了厅门。片刻之后,远远传来的叫嚣与咒骂之声渐渐消散,终至不闻。
「阿明,」段无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懒洋洋地道,「既然你暂时还不想回家,那就陪本教主到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好。」钟明闻言怔了怔,在范通充满疑惑与探究的视线中和悠然自得地牵着自己手的段无文一起并排走出了大厅。
「我有话要跟你说。」一进入装潢奢华的寝室,钟明就甩开段无文的手,一本正经地道。
「我明白。」段无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凝望着清秀瘦弱、目光坚定的少年。「我猜,你大概有很长的一段故事要讲吧?」
「唔……」钟明歪着头沉吟一阵,思索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故事,只不过……说起来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好吧。」段无文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宽敞舒适的檀木椅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答应你,我会认真听完。」
「……这件事……」在犹豫了许久之后,钟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娓娓叙述起自己失足坠入明代的奇特经历。「……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从讲述开始到完毕,少年的头一直不曾抬起。
房中一片寂静,只听见窗外风吹枝摇的声音。
「……阿明。」一个低沉的语声在垂首而立的少年的头顶响起。
「什、什么?」钟明死盯着面前宽厚的胸膛吃吃地问,着实不愿看见对方脸上可能出现的轻鄙之色——毕竟,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若非亲身经历,是绝难置信的。
「噗,哈哈哈哈……」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让钟明又是好奇又是不解地抬头望去——
「呼呼呼……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个小媳妇的样子……哈哈哈……真好玩……实在是太可爱了……」段无文抱着肚子笑得快直不起腰。
「不准说我『可爱』!你这个混帐王八蛋!欠揍!」钟明威胁似地冲着笑得毫无形象的人挥了挥拳头,不知怎地,一直郁积在心底的害怕感觉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唇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怎么止也止不住的笑意,渐次扩大,以至于整个眼角眉梢都轻松起来。
「阿明,」段无文忽然顿住笑声,用一种专注得让钟明有点头皮发麻的热情眼神凝视着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相信你不会违背它。」
「约定?」钟明眨了眨眼,猛然忆起。
——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装模作样,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实话实说。当然,你也一样得遵守这个约定,无论我问你什么你也不能对我隐瞒——你觉得如何?
「……谢谢。」钟明由衷地道。自从这个约定之后,但凡只他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段无文再也没有戴上那个虚伪碍眼的假面具。「我答应你。」
「什么?」这话倒把段某人听得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我们交往吧。」钟明突地踮起脚,伸手一把拉下尚自摸不着头脑的男人的颈项,将自己的唇轻轻刷过对方温暖的唇瓣,笑眯眯地道,「你发呆的样子真蠢。」
「……太好了!你总算答应了!」回过神来的段大教主高兴地搂住终于同意跟自己确立正式关系的少年,雀跃万分。「我就知道,整天对着本教主这么风流倜傥潇洒出众温柔体贴诚实可靠的绝世人才又有谁能够不动心?嘿嘿嘿,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真是够恶心自大的。钟明撇了撇嘴,不耐地道:「如果你还要继续梦呓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阿明,」段无文赶紧停止自吹自擂,双手不规矩地抚上少年滑嫩的脸颊,用着诱哄的轻柔语气道,「我们再来一次,怎么样?」说着,迫不及待地低下了头。
「唔……」
钟明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意见,嘴唇就被段无文堵了个严严实实,湿滑灵巧的舌很快地分开齿列,堂而皇之地侵入湿润的口腔,搅了个天翻地覆。激烈动情的热吻令两个人都有点儿站不住脚,钟明在气喘吁吁、迷迷糊糊之际被某个蓄谋已久的色狼刻意地一扯一带压倒在身后柔软的大床上。
「喂……你别……等一下……」
「嘘……阿明……让我……」
「等……唔……」
「啊……你的手在摸哪……喂,姓段的,我叫你等一下!」
啪。
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一切又重新静止下来。
「唔……阿明,你好狠的心……」捂着半边红肿的脸颊,段无文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到底是男孩子,手劲还真不小。「不愿意就不愿意嘛,干嘛打人?真是暴力。」
「……」
面对这样的指控钟明大有无语问苍天之感,他慢腾腾地整了整自己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衫,在段某人吞着口水、满是可惜的视线下拉上了襟口,系上了腰带,然后用力拉过段无文的耳朵气贯山河地大吼。「你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耳朵啊!叫你停手你不停还恶人先告状!象你这种色情狂就算被揍成猪头也没人可怜!才刚说交往你就想三级跳?!我有说要跟你做吗?!混蛋色狼!好好用你的猪脑袋想想究竟是谁的错再来跟我说话!」
「是……是我的错……」劈头盖脸的狂轰烂炸震得段无文有些晕头转向,从来也没想到开朗活泼的少年居然有这么强悍的一面,发起脾气来真是势不可挡,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少惹他生气为妙。「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做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钟明没辙地仰天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的厚颜无耻绝对是天生的不治之症,后天的矫正根本没有一点用。
「阿明,」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段无文的手臂再度缠上了钟明的腰,耍赖地道,「我累了,陪我一块儿躺一会吧。」
真是个爱撒娇的家伙——钟明无可奈何地在某人身边躺了下来,立刻就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下巴埋在某人的肩侧,钟明舒服地翻了个身,午后和煦的春风熏得人昏昏欲睡。
「唔……」钟明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语音模糊地道,「对了,有一件事……」
「什么事?」搂紧了怀里的少年,段无文语声温柔。
「就是……你为什么……要对范通隐瞒……他不是你的……手下吗……」
「江湖上有很多事你还不懂,有时候会要你命的也许正是你忠心耿耿的属下。」顺手替钟明拂开几绺滑落在额头的发丝,段无文轻声而坚决地道,「不过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的,阿明。」
「唔……说话……算话……」
「好。」
「……」静静地等了半晌,不再听见钟明的说话声,低头一瞧,段无文不禁失笑——少年瘦削的脸庞贴着自己的胸口,平日清亮有神的双目轻轻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弧形的阴影,整个人早已沉沉睡去。
「还真是没有戒心呐……」略微带着宠溺地叹息一声,段无文在少年洁白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伸长双臂密密地包紧怀中柔韧的躯体,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
三月廿六。
辰时正。
段无文早早起床在前院练了一会儿功,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无大碍,不由得对阿明调制草药的功夫更为叹服,之后再到议事堂听了听范通对杜家监视情况的汇报,便晃晃悠悠地逛回卧房,打算去看一下昨夜被自己死磨着才勉强应允同床而眠的少年醒了没有,也好一起去用个早膳。不知怎地,近来只要一想起少年明亮的眼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自己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就跟思春期的孩子一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阿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但见满室空旷,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踪迹。奇怪,难道又跑到院子里去研究那些花花草草了?段无文搔了搔头,静静地阖上门,转身下楼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找人。
钟明站在一栋看上去很老旧的木屋跟前探头探脑,心底充满了好奇。打从来到这个分舵,基本上已经前前后后都跑遍了,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没想到后院那片茂密树林的背后还藏匿着这么一间怎么瞧怎么透着古怪的房子。房屋看上去很牢固,只是门窗全关得紧紧的,从外面往里瞧,什么都看不见。
围着屋子转了三圈,钟明终于决定进去瞧瞧,反正段无文也没跟自己说过这里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而且说不定这只是一座用来堆放杂物的废旧仓库罢了。他走到门边,用了点力推了推式样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稍稍有些沉的门居然没有被锁住,应声而开。
整个屋子洁净素雅,里面的装潢十分简单,仅有一桌、一椅、一床和一个女子用的梳妆台。台上有一铜镜,被擦拭得相当明亮,木制的地板也很干净,这说明经常有人在打扫。妆台上还躺一枚精致的珠花,花作五瓣,分别嵌着五粒不同颜色的宝石,花朵正中则镶着一颗特别大的珍珠,隐隐发出淡淡的光芒。钟明虽然对于珠宝不是很了解,但也看得出此珠定然价值连城,异常贵重。转目而顾,见珠花旁尚搁着两本书,好奇地拿起翻了翻,不禁惊喜交集,这其中一本讲解的是金针刺穴之术的技巧,另一本则是写如何用药、以及识别毒物与解毒的方法,上面详细地绘出了图样,里面还有几种钟明曾经听说却从未见过的动、植物,有的甚至闻所未闻。捧着如此好书,嗜医如狂的钟明兴奋得差点没蹦起来,急切地想找段无文商量一下借阅的事情,当下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回过身就往外跑。
「哎哟!」才跑了没几步,就正正地撞上了一个人,钟明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抬起头来。「哇!」
——一个如铁塔般身高起码超过一米九、一脸凶相的独眼大汉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对、对不起。」虽然心里发毛,钟明仍是很有礼貌地道了歉,毕竟是自己激动之下没有看路才会导致目前的状况,不管怎么说,错不在对方。
「……」独眼大汉有些讶意地扬起了两道粗眉,仿佛没有料到眼前瘦弱的男孩不但没有被自己狰狞的外表给吓昏,居然还敢开口跟自己说话。
「大叔,」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钟明试探着道,「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一等。」说话的并不是面前的大汉,而是另一个人。
听到这个声音,钟明不禁皱起了眉。
「你好大的胆子。」从不远处的一株柳树后施施然地绕出一人,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可知道那座木屋是什么地方?竟然胆敢擅入。」
「什么地方?」钟明不解地问,心里暗叹倒霉,一大清早就碰上了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饭桶」。「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那里是教主的秘室,严禁任何人出入。」范通冷哼,他瞥了一眼始终不曾吭声的独眼大汉,一字字道,「除了每日来此打扫的哑仆以外,任何擅入此室者,杀无赦——就连本舵主也不例外。」
「是吗?」钟明半信半疑,「为什么段无文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
「呃……」范通一时呆愣,「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钟明好笑地瞅着他发愣的模样,「没事我骗你干什么?」
「……没想到……」隔了半晌,范通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他再次将凌厉的目光投向钟明,「就算教主再怎么宠你,这次你也难逃罪责。我问你,你可知道上一个擅自入此室之人的下场?」
「不知道。」钟明老实地回答。
「那个女人跟你一样,之前也甚得教主欢心。」范通缓缓叙道,「可惜,只因她恃宠生骄,不但明知故犯、妄入禁地,在被人赃俱获后还胆敢向教主要求将屋内的珠宝首饰赏赐与她……」
「后来呢?」闻听此言,钟明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酸的滋味,难以抑制。
「我猜,」范通玩味地瞧了瞧眼前沉着脸的少年,摇头道,「你不会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死了?」钟明骤吃一惊,「是段无文杀了她的?」
「虽然教主并没有亲自动手,不过的确是教主亲口下的命令。」范通满意地看着少年的面色渐渐泛白,「啧啧,那种死法可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残酷几百倍。」
「阿明!」找了半天不见恋人踪影的段无文终于想起此处的禁地,心知不妙,急急赶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少年苍白的脸。「你怎么了?」
「我没事。」钟明咬了咬牙,抬首一霎不霎地望向段无文的眼睛。「我刚才进了那个木屋。」
「你进去了?」段无文略略一怔,继而拍了拍头,「我倒忘了,前几天就应该告诉你的。阿明,」他若无其事地牵起钟明的手。「我有两本书想送给你。」
「什、什么?」面对着出乎自己意料的和善笑容,原本已经打算承受某人雷霆之怒的钟明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至于一旁的范通,更是连下巴都快要掉了下来。
「哑叔,开门。」段无文迳自吩咐,锐利的眼光如刀锋般刺在范通身上,「小范,我方才让你去办的事你都办好了?当真这么闲的话,不妨出门多逛几圈。」
「是。」迅速敛起面上的震惊之色,范通躬身施礼,匆匆告退。「属下这就去办。」
「哼。」凝视着范通渐去渐远的身影,段无文冷哼一声,握紧钟明的手,转头笑道,「阿明,咱们一起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