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里,南桓帝的声音严厉低沉,带着一股明显的怒意。
翩翩从未见父皇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自知闯祸,只得老老实实地缩在大殿一角,一声不吭。
「妳可知道,苏姬是苏老将军最疼爱的女儿,」南桓帝继续教训,「而苏老将军身为三朝元老,握有重兵在手,万一惹怒了他,国将不宁!」
「他不是一直对父皇您忠心耿耿的吗?」半晌,翩翩才小声地回顶了一句,「总不至于为了苏姬身上的一点轻伤,就造反吧?」
「妳还不知错!」南桓帝喝道,「这些年朕真是把妳宠坏了,真该找个人好好管教妳。」
「孩儿的确不是故意的。」她只得跪下,道明原委,「本以为她会避开,谁知道她那么老实……」
「总之妳难辞其咎!好端端的,妳干么对苏姬无礼?干么让她跪那么久?如果不是因为她屈膝俯首,也不会看不到那鞭子,更不会受伤。」
「孩儿知错了。」翩翩只得认罪。
说实话,误伤了苏姬,她心中也充满了愧疚,但当时只顾着与玄熠斗气,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真的又笨又蠢,为了逞一时之气,惹玄熠讨厌,让父皇责罚。
如果她心机深沉,或许当时就会笑着迎敌,两面三刀,利用暗藏的手段逼走苏姬,夺回玄熠……可惜她的性子一向如此,直来直去的,从不懂得勾心斗角,掩饰自己的心情,特别,是面对自己心上人的时候。
「有一件事,本想过两年再说,但现在不得不办了。」南桓帝忽然叹了一口气。
「父皇,是什么事?」她很少看到父亲的神情如此幽黯,彷佛要把自己最至爱的宝贝送给他人。
「下个月就是妳十六岁的生日,」顿了一顿,他又道:「朕打算为妳选婿。」
「啊?」翩翩张大嘴巴,吃惊不已,「父、父皇,我还小呢!」
「十六岁了,还小?妳母亲当年入宫的时候,才十四呢!」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忽然那么关心儿女们的婚姻?才帮玄熠哥哥选妻,现在又要帮我选婿……」腮帮子鼓鼓的,表示了她的强烈不满。
「妳玄熠哥哥早该成亲了,是父皇耽搁了他,若再不给他办婚事,满朝文武都会说闲话的;至于妳,父皇本来也很舍不得妳,想多留妳两年,可是妳太调皮了,得找个人好好管教一下。」
「不要--」她一声惨叫,「我不嫁人!我喜欢宫里,我要一辈子待在宫里!」
「妳嫁出去了,也可以照样待在『宫里』呀!」南桓帝一笑。
「无论嫁给谁,就算他官居一品,我也得随他住到宫外的府宅去,哪还能再留在宫里呀?」父皇是不是被气胡涂了?
「嘿嘿,这世上难道只有咱们南桓国这一处皇宫?」南桓帝意有所指地道。
「父皇您是说……要把我嫁到别国去?」她大吃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
「对呀!」他点了点头,「各国的求婚使节早就来打探过好多次了,父皇一直念妳年幼,舍不得妳……但等妳十六岁生日一过,就再也没有借口推托了。」
「我不要!我不要!」翩翩哭闹道,「我上面那么多姊姊,要和亲也轮不到我呀!亏父皇平时还说最疼我呢,原来全是骗人的!」
「傻孩子,父皇怎么可能让妳去做和亲的牺牲品呢?父皇是真的在为妳的幸福着想呵……」抚着她的脑袋他温柔低语,「妳想一想,倘若嫁给一个凡夫俗子,等父皇归西之后,妳也只能当个平凡百姓;可如果嫁给一个至高无尚的皇子,只要他疼妳爱妳,将来妳仍是皇室中的心肝宝贝,能保一世的荣华富贵,能保子子孙孙享受皇室的殊荣……这样父皇去也去得安心。」
「我、我……」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弄得哭至喘息的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不,她不要嫁到别国去,如果去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的玄熠了……见不到玄熠,享受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她从小锦衣玉食,并不希罕那些--她不曾拥有的,是心上人的爱呵!
正说着,太监忽传「玄熠公子驾到」,翩翩揉揉蒙眬的泪眼,看到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从侧门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熠儿,你来得正好。」南桓帝道,「快帮朕劝劝这孩子。」
玄熠微怔地瞧着翩翩脸上晶亮的两道泪痕,随即俯首道:「皇上,今日御花园中发生之事,的确是一个意外,何况苏小姐现已无恙,请皇上就不要再责罚九公主了。」
咦?他在为她求情吗?翩翩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对自己时好时坏的男子,原本胸中燃烧的怒火似乎没有那么旺了。
「呵呵!」南桓帝笑了,「不,不是说今日御花园中发生之事,朕是在说替翩翩选婿之事。」
「选婿?」玄熠的星眸中泛起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但这抹光彩很快退去,他清了清嗓子,低低地道:「是指替九公主挑选驸马吗?」
「当然啦,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南桓帝摇头,「你这孩子,平素那样聪明,此刻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嘿嘿,不瞒你说,翩翩生日在即,各国都已派出了求亲使节,朕正为难,不知该挑哪一国的皇子才好,你也帮朕出出主意。」
「是。」他垂眉凝思,似乎在遵照圣旨想主意,又似乎心不在焉。
「喂喂喂!」翩翩抆着腰跳起来,「是我挑选丈夫耶,用得着你们男人在一旁指手划脚的吗?」
「没规矩,有这么跟父皇和兄长说话的吗?」南桓帝瞪了她一眼,「不然妳想怎样?」
「把那些什么皇子统统叫来,我要当面挑。」她摆出一副刁蛮的面孔。
「也好。」南桓帝点了点头,「既然是替妳选丈夫,当然要以妳喜欢的为准……不如就以妳过生日为由,把他们统统都请来,如何?」
「不,不要等到秋天过生日的时候,现在就请他们过来吧!」
「呃?现在?这天气渐渐热了,现在发帖子,待到他们来到咱们南桓国,就正值暑热的天了……」
「那有什么?来了正好观赏夏日荷花,还有……」翩翩得寸进尺,「我要玄熠哥哥亲自负责招待各国来客。」
「那怎么可以?」南桓帝一愣,「妳玄熠哥哥自己还有事呢……」
「皇上,儿臣愿意。」不待翩翩反驳,玄熠抢先一步道。
这样的回答,让翩翩也吃了一惊--她想让他负责招待各国来客,不过是找个理由拖延他娶妻的时间,可他竟会主动揽下任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盼着她早早嫁出去,不要再给他捣乱吗?
望着他那不动声色的俊颜,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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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正值暑热之天,南桓国正式向求亲的诸皇子发出请帖,邀他们到桓都郊外的避暑山庄一聚。
收到这张帖子的人,都知道避暑是假,选婿是真,不过也都微微诧异。
因为,此刻正是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节,让诸国皇子冒着烈日赶往南桓国,实在有违礼数。
何况,天气一热,人就显得不大精神,脸上流汗、身子乏力,再英俊的一个男子也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好来--而前来提亲的皇子,当然都想给九公主留下美妙的印象,为何南桓帝不肯体谅一下他们的心情呢?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忽然,有流言从宫中传出。
据说,挑这个日子择婿,竟是九公主自己的意思!据说,在她的大哭大闹、撒娇耍赖之下,南桓帝终于妥协,把选婿之事临时定在暑热之天。
九公主为何如此?是急着嫁出宫去,还是有其它原因?
有聪明人猜测,大概这位九公主想趁机看看求婚者的诚意--倘若大热的天也照样骑马千里迢迢地赶来,可见此君是心诚的。
而酷暑的天,人总被热气烤得不显漂亮,倘若在这个时候,也依然能英俊地出现,可见此君是真正英俊的人。
这各种各样的猜测自然也传到了翩翩的耳朵里,害她对着镜子笑个不停。
他们全猜错了,此刻,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能猜到她的心思。而选婿大典之后,她会把这个古怪的心思告诉一个人。
绞尽脑汁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人。
选婿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十七这天,虽然这个时节不太好,但当初派出求婚使节的皇子们基本上都来了,南桓帝在水阁中摆了宴席,让舟车劳顿的他们,一边欣赏荷花,一边饮酒舒怀,午膳过后,便与公主会面。
翩翩便住在避暑山庄西边的厢房里,这天起了个大早,宫女们忙进忙出,端来香花、牛乳、芳草、玉器,替她梳洗。
橘衣心中好奇,很想知道翩翩会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模样,于是也一早就爬了起来,蹦蹦跳跳地朝西厢房奔去。
谁知,才刚到廊下,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惊叫,同时有洗脸盆滑落在地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瞧见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疱了出来,脸上挂着惊骇的表情。
「怎么了?」橘衣拦住她们的去路,「妳们不在公主身边伺候,这是去哪?」
「橘、橘衣姊姊……」小宫女们舌头打结,「闹、闹鬼了!」
「胡说八道,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橘衣瞪眼道。
「不信妳自个儿进屋里瞧瞧。」小宫女们几乎要哭了,「吓、吓死我们了--」
「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把妳们吓倒了?公主还在屋里吗?」
「在……」众人顿时低下头。
「既然公主还在屋里,妳们跑什么?」橘衣曲起指节,一人的额上敲一记。
「橘衣姊姊,」小宫女们拉着她的衣袖,怯怯地说:「就是因为公主在屋里,我们才被吓跑的。」
「怎么?打翻水盆被公主责骂了?放心吧,公主一向待下人和善,不会为这点小事惩治妳们的。」她笑道。
「不、不是这样的……」众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开口,「橘衣姊姊,我们害怕的是公主的那张脸。」
「脸?」她疑惑蹙眉,「九公主如此美貌,又不是丑八怪,还能吓着妳们?」
「可、可是……公主她今儿个早上,的确变成丑八怪了。」
「胡说八道!」橘衣厉喝,「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丑八怪?」
「对呀、对呀。」宫女们大力点头,「所以我们说,这屋里闹鬼了嘛!现在正值七月,这避暑山庄里阴气又重,准是昨晚公主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撞了邪了。」
「妳们先别张扬,也别去禀报皇上,」她吩咐道,「待我先进去瞧瞧。」
说着,她提起裙子往屋里去。
这避暑山庄除了夏季,平日无人居住,四处的树木荫天蔽日,楼中的帷帐也显得灰暗陈旧,初来乍到,还真能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阴气,从那树丛中、从那门缝底下钻出来。
此刻太阳尚未高升,晨曦还淡得很,橘衣走进翩翩的屋子时,好半天也没看清里面的情形,后来瞧清了地上一摊汪汪的清水,想是刚才宫女们惊慌之中打翻的,而翩翩就站在这一汪水边,照着自己的影子。
「公主殿下,打扮好了没有?」橘衣笑道。
「妳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翩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古怪的意味。
悬着心,睁大眼睛,仔细往她脸上一瞧--不瞧不要紧,这一瞧,惊得橘衣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妳、妳的脸……」她的声音都发颤了。
「哈哈哈!」翩翩纵声大笑,「好好好,连妳都被吓到了,可见我这张脸的确让人害怕。」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橘衣战战兢兢爬起来,伸手上前,但指尖一触到她脸上的肌肤,连忙慌忙退开,「快、快传御医呀!」
「传御医做什么?」翩翩一努嘴,「待会儿就要面见各国的皇子了,我哪有空看大夫?」
「可、可妳这张脸……」
她转了个圈,「这副模样出去见人,更可探知对方的诚意。」
「话虽如此……」橘衣顿了顿,「但我们会喜爱一样东西,难道不都是先看它的模样吗?」
「倘若要天长日久的相处,模样倒在其次。」
「可是……那些皇子今天是第一次见妳,如果就这样被吓跑了,哪还谈得上天长日久?」
「所以,我要挑一个早就对我了解的人呀!」她意味深长地说着橘衣听不懂的话语,「总之,快替我梳头吧,叫外面的人不要多嘴,否则我可不客气,哼哼!」
她龇牙咧嘴,一张脸更显狰狞,橘衣被吓得不敢再多语,只得唤了外面的宫女进来,重新替公主梳妆。
晌午时分,翩翩打扮妥当,拖着一袭水红色的长裙,裹着面纱,来到水阁前。
她看见玄熠在门边对管事太监吩咐着些什么,便站定了,双眼含笑地看他。
「大热天,戴着这个劳什子做什么?」玄熠一转身,瞧见她脸上的轻纱,蹙着眉问。
「保持神秘感呀!」她得意地昂起头。
「妳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他又把目光移向她比平常粗壮了一圈的腰。
「没吃什么呀。」她嘻嘻笑,凑近他低语,「不过,我在腰带里塞了些棉花。」
「塞了些棉花?」一向不显喜怒哀乐的玄熠也不由得微愕地瞪眼,「妳到底在搞什么鬼?」
「哈,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翩翩甩了甩衣袖,步入阁中。
诸国皇子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酒足饭饱,一心想目睹公主芳容。听见太监禀报公主驾到,全都站了起来,翘首观望。
一看之下,众人面面相觑。
只见这位公主步履毫不优雅,身材也不苗条。她迈着一摇一摆的鸭子步,粗壮的腰好似水桶,身上穿着俗艳的水红色裙子,再用刺眼的黄纱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
众皇子均有些失望,但仍怀着一丝希望--希望那面纱下有一张绝色的容颜。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翩翩拉大嗓门,粗鲁地挥了挥手,「快坐下吧!」
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亦不向南桓帝行礼,便径自坐到案边,跷起二郎腿。
她先举起硕大的酒杯,再抓过一只油腻的鸡腿,掀开面纱的一角就大嚼大吃起来,让人可以隐约看到她鼓鼓的腮。
对于宝贝女儿的这种行为,南桓帝也感到十分奇怪,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便斥责她,只是柔声道:「翩翩,怎么这样没规矩?得先跟各位哥哥行礼才是。」
「我是公主,他们是皇子,大家平起平坐的,用得着行礼吗?」翩翩努嘴道。
「放肆!」他皱着眉头,「有妳这么说话的吗?还不快把面纱摘了,看妳的样子,像什么话!」
「把面纱摘了?」她故作惊讶,「父皇,不是您叫我蒙着面纱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让我把它摘了?」
「我叫妳蒙着?我什么时候叫妳戴这个劳什子了?」南桓帝益发有气。
「就是昨儿呀,您说我模样还是蒙上面纱的好,等这顿饭吃完了再摘下来,您忘了?」
此语一出,众皇子皆信以为真,心里都担心起来--既然南桓帝让女儿蒙着面纱,想必这位公主的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真的是美人,炫耀自己美貌都还来不及呢,何必掩饰。
虽然他们都想与强大的南桓国结亲,但也不能就此娶个丑无盐回家,让自己一辈子痛苦吧!身为皇子,自尊心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于是席间有机灵的一位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他的随从便捧着一只锦盒来到翩翩面前。
「公主殿下,敝国有一份礼物想献给您,望您不要嫌弃。」
「礼物?」翩翩故意让眼睛闪得贼亮,「好呀好呀,我最喜欢收到礼物了!」当即伸手去抓。
谁料那随从却避开了她的双手,反而将礼物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锦盒一扬,霎时碰落了面纱。
黄纱拂地的那一刻,全场皆惊。
大家看到一张又肥又肿的脸,似猪头一般!
翩翩从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已经被猪头肉挤得瞇成一条缝;那张樱桃小嘴,也被挤得向上翘起,翘得天高,简直可以在上边挂一只篮子。
她尖尖的下巴没了,一双小手伸出来,也是胖呼呼的,像熊掌。
世上竟有这般恶心丑陋的公主?
众皇子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喉间发涩、双腿发抖,砰的一声,有两位心脏较弱的,当众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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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求亲的皇子们全数被吓跑,原本指望的大好姻缘一时之间成为了梦幻泡影,而南桓国的九公主也一举成名--因为丑陋的外貌而出名。
宫中诸人都暗暗诧异,倾国倾城的九公主为何突然变成了猪头?到底是谁在害她?
在南桓帝的严厉逼问下,翩翩笑嘻嘻地招供。
原来,害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自幼对海鲜食材感到不适,八岁那年偶尔在宴席上尝了一下螃蟹的味道,手臂上便红肿了一大块,从此南桓帝便禁止宫中诸人吃海鲜。上个月,宫里新招了一批奴婢,不知此条禁令,翩翩便支银子派她们到宫外采买了海鲜若干,有虾有蟹有鱼,连吃了三天,晚上再用被子捂住全身,于是,美公主就变成了猪头。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她却死也不肯说,只声称自己年纪还小,暂时不想成亲。
于是南桓帝勃然大怒,罚她闭门思过,并将那些私自出宫采买海鲜的奴婢们全数杖毙。
据说,当时翩翩跪在地上为婢子们求饶,怒发冲冠的南桓帝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从她出生以来,一直被南桓帝捧为掌中至宝,连她掉了一根头发、一颗乳牙,南桓帝都会用锦囊包好,郑重地埋到花根底下,何曾如此打骂过她?
这一次,南桓帝是真的生气了。人们都说,九公主从此以后大概没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昔日热闹繁华的景阳宫,一夕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无不私下买通关系,希望调到别处当差;没有了南桓帝三天两头的赏赐,各府官员也不再奉献宝物;就连那些经常前来献媚讨好的贵妇们,也对景阳宫敬而远之。
翩翩的兄弟们都是生性小气的人,看到从前南桓帝常常把些希罕的东西赏给她,还在东边划了一块最丰沃的上地预备给她当嫁妆,所以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而她的那些姊妹们更是善妒,与她的关系素来水火不容的,这会儿见到她失势,无不幸灾乐祸。
此时此刻,也只有橘衣和玄熠进进出出,悉心照顾全身红肿的翩翩。
但翩翩奇怪得很,只允许橘衣探望自己,玄熠来了,她却蒙头不见。
玄熠诧异之余,又问不出缘故,只得每日都送东西过去,搁在宫门外的台阶上,让橘衣收拾进去。
这日他从宫外回来,买了些木头雕的玩意儿,想想翩翩自幼喜欢这些东西,便照例亲自送往景阳宫。
不料,今天橘衣却已早早站在台阶上,像是在等待他。
「九妹妹好些了吗?」他颔首问。
「托公子的福,公主她好多了。」她欠了欠身。
「那么请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我先回去了。」知道她不想见自己,他当然不会强求。
「公子请留步,」橘衣在他身后唤住了他,笑咪咪地道:「婢子在此等候多时,公子以为是为了什么?」
「难道……九妹妹有话要妳转告给我?」他微愕地回眸。
「公主请公子进内室一叙。」
「什么?」双眸一闪,「她……她肯见我了?」
「呵呵,瞧公子您这话说的,九公主就您这么一位贴心的兄长,她怎么会不肯见您?」
「可是前段时间……」
「大概是公主嫌自己太丑了,怕把公子吓跑,从此以后再没人跟她玩,」橘衣扮了个鬼脸。
「怎么会呢!」玄熠不觉失笑。
翩翩那丫头,原来也有怕丑的时候,看她那天惊天动地的胆大作为,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
于是心中疑云舒展,他跟着橘衣来到内室。
只见翩翩刚刚起身,穿着长长的白色绸衫,秀发尚未束起,如山间溪流一般披在身后,她正对着镜子往唇上抹着胭脂,见到玄熠在镜中的身影,回眸一笑。
「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她恢复了赏心悦目的容颜,他也不由得欢畅,「等会儿我去禀报皇上。」
「告诉他做什么?」翩翩努努嘴,「他现在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怎么会呢?」玄熠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快打扮一下,皇上见到这般漂亮的宝贝公主,肯定怒气全消。」
「唉,可惜这会儿我的身边连一个梳头的宫女都没有,如何打扮?」她将梳子掷在地上。
「怎么?」他一怔。
「现在除了橘衣,还有谁肯来伺候我呀?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了。」她指了指一旁的茶杯,「瞧,连茶叶都换了次的给我。」
「是吗?」他端起杯子尝了尝,笑着安慰她,「还好,至少比我喝的茶要好。」
「哥哥你……」她微愕地望着他,喃喃道:「原来,你从小到大都受宫里人这般的欺负,从前我还无法体会,可这会儿……」
「傻瓜,这算什么受欺负呀?」玄熠云淡风轻地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倘若在民间长大,别说喝茶了,恐怕吃饭都成问题。」
「但他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你呀!好歹你也是父皇看重的养子。」
「呵呵,别说得这样严重,那天我到六皇子的宫里小坐,他那茶叶的味道也比这个好不了多少。妳以为宫里人都像妳这个宝贝公主呀,什么都挑最好的送到妳这儿来。」
「是吗?」翩翩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叹气道:「原来不是别人欺负我,而是我一向在欺负你们。这下可好了,我跟你们平起平坐了,怨恨我的人该少一点了吧?」
「真是个傻丫头。」他拾起地上的梳子,抚净微尘,怜惜地拢起她的秀发,替她梳理。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忽然道:「我原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会?」他不解其意。
「那日在御花园中,我对苏姬那样无礼,还弄伤了她……我以为你定会恨我的。」
「傻瓜,我只是觉得妳身为公主不该那样任性,怎么会恨妳呢?」他笑,「妳不提,那些事我也早忘了。」
「那你为什么不关心我了?」
「我不关心妳?」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玄熠茫然。
「我故意把自己变成猪头,宫里人都感到很奇怪,总是追问我原因……惟独你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垂下黯淡的眸子,「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他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住,「我不关心,何必每天都来看妳?」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那样做的原因?」
「妳这么大了,做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如果想说出来,妳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多问?」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听吗?」她转过头,郑重地问。
「什么大不了的原因,难道我还怕听不成?」瞧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玄熠不觉莞尔。
但翩翩没有笑,她的双眼闪现一种夺人的光彩,彷佛有跳跃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火焰越烧越旺,她的秘密也随着这份炽热蒸腾,倾吐而出。
「玄熠哥哥,你说……如果爱上一个人,那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哪里会知道?」他没料到她会忽然问出这样叫人为难的问题,连忙低头掩饰。
「我看书上说,当夜半醒来时,如果眼前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那么,你便是真的喜欢他。玄熠哥哥,我想告诉你……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醒时分。」
「哦?」他一怔,随即清了清喉咙,「我们的小公主原来早有心上人了,难怪不愿意与各国皇子相亲……那个幸运的男子是谁呀?」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他就是你!」
顷刻之间,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两个喘息的声音,一个急促,一个隐忍。
良久、良久,玄熠僵硬的脸才动弹了一下,语带沙哑地回答,「傻丫头,妳在说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翩翩捉住他的大掌,将它搁在脸颊边,不住地磨蹭,「玄熠哥哥,我一直喜欢你!我就是因为怕你跟苏家小姐订亲,所以赶在你们订亲之前选婿,故意要你替我的亲事操劳而无暇顾及自己的亲事,故意弄丑自己吓跑那些求亲的皇子。」
「妳……」他明显地退后了一步,「可我是妳哥哥。」
「你不是!你不是!」她任性地嚷,「你只是父皇的养子而已!」
「养子也算儿子,这样……是乱伦。」他咬唇说出了那个惊心动魄的词。
「只不过名义上的乱伦而已,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执意地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退却。
「傻丫头,人言可畏呀。」他虽然没有执意抽出自己的掌,但她可以感觉到,那手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快让她握不住了。
「我不怕人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拚命地仰着脸,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他。
「但皇上好心好意替我选亲,我不能辜负圣意……」
「怕什么?」她焦急地嚷起来,「我也辜负了圣意,可父皇除了罚我闭门思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呀!」
「妳是公主,违逆圣意,最多是罚妳闭门思过;我就不同了,如果惹恼了皇上,将会身首异处。」何况,是拐走南桓帝最宝贝的女儿,罪名更大吧?
「你不用害怕,我会自己去求父皇的,一直求到他答应为止……真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等着我,等着我就够了……」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不,我不害怕。」玄熠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在这一刻恢复常态,语气也变得淡淡的,「我这条命是皇上养育的,就算皇上杀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去死。」
「什么?」这句话彷佛五雷轰顶,震得翩翩瞪大眸子,「你说什么?」
「傻丫头,」他仍旧抚了抚她的发,「我一直把妳当妹妹,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呵。」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
樱唇瑟瑟地颤抖着,期望不要听到残忍的答案,然而上天彷佛在惩罚她的任性,就是要让她面对残酷的事实。
「我喜欢妳,但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他终于回答。
这一剎那,翩翩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似有一根支撑擎天的柱子哗啦啦的倒塌。
浑身红肿难受的时候,她忍住了;宫中上下对她冷眼相待的时候,她也对自己说,无所谓!但此时此刻,她却禁不住泪花四溢。
身为公主的她,可以只手遮天,却倾尽所有痴心,也换不来一个男子的喜爱。运筹帷幄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任性荒唐的事,到头来,竟发现一切都是空?
此刻,她只觉有一种无力的悲凉,渗透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