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传扬开来,长安城又掀起一股热烈议论风潮,人人都道那沈尉真精打细算,将唯一掌上明珠嫁入官门,不仅大大提升了社会地位,对自己的经商事业又增添雄厚资本。
这桩长安城首富之女与吏部侍郎之子的亲事,想必极为盛大,这场官商联姻,届时场面恐怕会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
只是无人知晓这个表面看来人人欣羡的婚姻背后,隐藏着的不安定因素──
沈府,此刻上上下下皆提心戒备着。
自从上回沈碧湖所造成的重大轰动事件,甚至惹得沈尉动用家法之后,府里每个人皆不敢放松心情。
只因为了防止脱逃事件再度重演,沈尉下了命令,在沈碧湖出阁前,千万要严加看守,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乖乖待在府内,不得离开。
是故,沈府上下皆谨慎而小心,深怕一个不慎出了差错,那可不是单单惩处便可了事的!
身为沈碧湖的贴身丫头,槿儿的压力格外沉重。沈尉特别吩咐,要她一步也不可离开小姐身侧,让她每日都过得紧张万分。
起初,沈碧湖天天以泪洗面,苦苦哀求让她出府,但槿儿说什么也不可能再那样胆大包天,每每为难地摇首拒绝,几乎不敢直视她心碎神伤的泪眼……她觉得小姐真的好可怜,明知向公子另有意中人,却又死心眼地不愿放弃,到头来只苦了自己……
她除了陪着一起掉泪,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她深深明白事情的轻重,于是更加小心,注意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日子一久,约莫是明白出府无望,或已死心绝望,沈碧湖不再开口请求,却也把自己封闭起来,镇日关在房内,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这反而令槿儿担忧,她瞧得出,小姐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吃得少,话也少,更不常笑了。
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她长长叹了口气,捧着膳食进房。
「小姐,我特地请厨房煮了碗清淡的粥,快吃了吧。」她蹙眉望着正坐于桌旁怔然出神的沈碧湖,无奈地摇首,「别这样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妳这样……要教槿儿怎么办才好?槿儿是心疼妳啊,小姐……」
沈碧湖望也不望她一眼,只轻道:「搁着吧,我饿了便吃。」
「妳中午也是这么说的。」槿儿轻叹一声,结果一样什么也没吃下。
沈碧湖不再说话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妳知晓今日府里头上下都在忙碌着吗?」槿儿放下手中温热的粥品,「大伙正忙着结彩布置,一片热闹呢。」
沈碧湖闻言,轻轻一动,仍是不语。
「明日便要出阁了呀,小姐……妳不能还是这样的。」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凤冠霞帔都送了来,所有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妥当,就差明日时辰一到,将妳送上花轿──」
「别说了。」沈碧湖垂下头,神色痛苦。
时间已经到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别再逃避了,小姐!」槿儿扳过她的身子,正色道:「这是妳无法避免的命运,即便老爷没有为妳定亲,那向公子的心仍不在妳身上……更何况妳明日便要出阁,从此成为人妇……」
沈碧湖捂耳摇着首,已不愿再听,霍然推开她,喘着气,而后强制平静地转过身,低声道:「我累了。」
语毕,便上榻歇息,让身后的槿儿又忧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唉,小姐,妳又是何苦呢?」她对着榻上瘦弱的人影轻道,「那石家公子前几日来了,妳不愿见,我只得推说妳身子不适,无法见客……他听了也不生气,还让人送了许多滋补养生的药材来,他对妳是真有心的!」
沈碧湖依然没反应。
槿儿见了也不在意,继续道:「那石公子倒也生得俊俏斯文,又风度翩翩,总笑脸迎人的,看来有着好脾气,人品也不差,是许多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小姐,妳就别再死心眼地钻牛角尖,石公子是个好人,妳若放开心胸,与他生活定会快乐的……况且情况再糟,也有槿儿在啊,槿儿会陪妳嫁入石家,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小姐身边……」
榻上,沈碧湖轻闭的眼,眼睫轻动,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妳休息吧,小姐,我会陪着妳。」自从肩负起监督小姐的重责大任开始,她每晚都在小姐的房里过夜。
将未动的膳食收拾清理,槿儿吹熄了灯,默默守在一旁。
过了良久,也觉得疲累,走上前为沈碧湖拉高被子,便坐在椅上歇息,不知不觉地逐渐睡去。
转眼,夜已深。
榻上的沈碧湖动了动,翻过身,丽容平静得几近木然。
就这样吗?她就这样的嫁给一名她不爱的陌生男子?她不敢想象,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纵然那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子多么优秀,那又如何?不是心中那个无情伤害她,却又心心念念,无法抛下的男人,一切都是徒然……
沈碧湖轻坐起身,望着漆黑的房内,隐约透入一丝月光,照射着正趴在桌上闭眼沉睡的槿儿,一片悄静无声。
待天一亮,她的世界就要改变……她忍不住惶惧,颤抖起来。
不,她不要……她不可自制地颤抖,压抑了数月的意念,爆发。
她不想嫁,不想嫁的……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逼她?这便是她的宿命,毫无选择的余地?
一思及向剑生与那名陌生的美丽女子浓情蜜意地相处,她不禁又悄悄升起妒恨之心。
为什么呢?她不只一次的这样问自己,她错了吗?若是有错,又错在哪里?为什么向大哥不要她?
为什么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必须嫁给一个陌生男人,那个女子却能幸福的拥有他的爱?
不要……她绝对不要!她苍白的脸孔瞬间狰狞起来,握紧粉拳,已经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与理智。
是啊,她怎能在此坐以待毙?消瘦的身子颤巍巍地下了榻,她再怎样都不该乖乖地任人摆布……
纵使得不到向大哥的爱又如何?她也绝不愿让他们两人快活!
椅上,槿儿仍睡得沉,浑然不觉。沈碧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只凭着一股本能与冲动,轻轻地往外走。
入夜的沈府,宽广的大宅子里,只显空寂。
她的双眼激狂,却又空洞,脚步停也未停,直直朝外而去。此刻,竟连巡逻的护卫也不见,约莫是白天忙着张罗婚事布置事宜,所有人都累了,于是现下睡得更香甜……
沈碧湖一路走至沈府后门,顾守的小厮正窝在门边,坐着偷懒打盹儿,她脚步很轻很轻,没有惊动他,顺利开门出去。
没有人想到,众人两个多月来积极监督戒护的沈家小姐,竟在最后一夜,所有人都松懈的一刻,逃出了府。
直到许久之后,被从半敞门扉袭入的凉风冻醒的槿儿,发觉榻上空无一人时,才吓软了脚,放声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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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寻铁归来隔日,向剑生便闭关铸剑。
在依魂一再的坚持与鼓励下,他试了一次又一次。
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失败,堆在铸剑室里的剑枝堆积如小山。
日子飞快而逝,随着期限步步逼近,她愈发心急,又无可奈何。
他自始至终皆淡然以对,只因能否铸成,他已不再关切。
而不论再辛苦劳累,他每日仍不断割腕放血,喂食黑铜长剑。
转眼,明日将是期限最后一日,六王爷将来取剑。
屋外,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摇摇晃晃而来。
「向大哥,向大哥……」
沈碧湖披头散发,浑身脏污,又疲累,又狼狈,神智有些涣散,美眸失了焦,只凭着意志支撑,拖着脚步,心中只想见到那朝思暮想之人。
忽地,隐约听见后方的铸剑室传来声响,她喘着气,转往声源处而去。木门紧闭,有一个小窗半掩。
本欲敲门,却似是听见里头传出交谈声,沈碧湖心生疑惑,想也未想,便靠上窗口轻探。
向剑生专注于剑,并无察觉窗口之人。
约定时辰将至,抚着锋芒犀利的剑身,他清楚的感受到剑内依魂的忧慌。
「莫急……」他轻喃,唇角微扬,「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妳分毫。」
抱着剑,他瞇起眼,看着面前熔炉内的熊熊火焰,心情异常平静。
耀眼火光照亮他刚毅俊朗的脸孔,炉内,一把剑静静躺着,接受火焰焚身的试炼。
天将明,三个月期限便至,这把剑是最后机会。
「剑生……」幽柔的轻唤,一抹缥缈的影由黑铜剑淡出。
见此状,窗外的沈碧湖惊吓得几乎叫出声,掩住口,浑身颤抖。
她是妖怪……原来……她一定是妖怪!
「三个月期限将至了。」依魂长长叹了口气。
他未语,两人看着炉内之剑,心中皆已明了。
这把剑,仍是失败──
「将我交出吧……剑生。」她轻声。
「我说过,不可能。」
「别这样……剑生,我不能害了你……」她眼里涌上泪雾,纤纤素手抓着他,「将我交出,我仍存在,只是远在彼端……你也能好好活着。」
「是吗?依魂,仍是存在?」他深深望入她的眼,「妳是把附有灵气之剑,只能倚铸造者而生,若无我鲜血喂食,妳如何能存?」
她转身,回避他灼人的目光,「即便我消散而去,剑身仍存,他们要的,只是这把剑,不是吗?」
「我不管别人,只在乎妳!」他强硬地一把扯过她的身,强迫她正视他,「那些庸俗之人不懂剑的真意,我从头至尾想的只有妳……」他语气倏地放柔,黑眸里满溢的柔情令她轻轻颤动,「妳少了我,便无法生存;而我失去妳,又如何能活?」
她狠狠地一震,隐忍已久的泪终于滑落。
「傻呵……剑生……别这样傻……」哽咽的语音颤抖着。
话语间,天已破晓。
「六王爷……即将来了。」她望了望天色,神情复杂,咬唇深思。
他拥住她,眉宇间不见惶恐害怕,甚至容态优闲。
「该来的总该会来。」他扬起唇,不忧不惧。
他,会拚死护剑。
「不……」她明白他的心意,连连摇首,而后轻轻挣出他的怀抱。
「依魂?」他蹙眉,不懂。
「你的情意我能懂得,这已足够。」她笑,笑中包含了太多情感,太多悲凉,太多哀伤。
他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股不寻常的不安由心底悄悄升起。
「你我都知道,这些剑都少了什么。」她缓步移至熔炉前,看着地上那堆剑枝,和炉内即将炼成之剑,回眸对他一笑,「灵性。」
他心里蓦然一颤。
「其实我曾经自私的想过,要这样永生永世与你相依。」她朝熔炉前进一步,轻道:「然而,我无法做到,我无法让你因我做出任何牺牲……」
「依魂!」他慌了,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冷漠的俊颜首次浮现惊惧。
她立于巨大熔炉前,炽热火焰照射得她朦胧的身影愈加透明脆弱。
「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再无所求。」她回首,朝他绽放美丽的笑,然而此刻在他眼里,却是无比凄然。
「依魂,回来……快回来!」他的嗓音颤抖,伸手欲拉回她。
她只是后退,仍是笑,「答应我,剑生,好好活着,不要悲伤……让我所做的一切,都有价值──」
话末,在他将要拉住她之际,她飞身跃入熔炉内,在他陡然瞪大,包含震惊、绝望、不信的目光中,被火焰吞噬。
「依魂──」他惊吼,几乎站不住脚。
外头,静观一切的沈碧湖也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霎时,炉内火焰冲天,光芒四射,烈焰彷佛要将一切都焚尽似狂热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焚碎了他的心。
随后,手里的黑铜剑彷佛受到什么力量刺激,竟剧烈颤动起来,而后在他同样颤抖不止的手中,断裂成两截。
所有的一切令他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见她消逝于火焰中──
炉内火焰依旧焚烧不熄,在神奇光芒散去后,在炽热高温的火焰中,那把原先黯淡无奇的剑,竟以崭新面貌呈现在他眼前。
它静静矗立于炉火中,剑身透出冷芒,光亮无比,而隐隐带森冷之气。
他脑海彷佛也被火焚尽似的一片空白,伸出的手颤抖不已,无畏甫出炉火的高温,将剑取下。
他面无表情,似是对手里烫灼的高温毫无所觉,紧紧握着,任剑侵蚀烫伤掌心肌肤。
脑中唯一剩下的,是她踪身跃入炉内,被火焰焚烧殆尽的情景。
在那一刻,他再也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傻呵……依魂……妳才是最傻的人……
尖锐的痛楚一点一滴的蔓延开来,他闭上眼,酸意直冲鼻,然而干涩的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隐约,外头传来骚动与呼喊。
他木然地提着剑,一步一步朝外走出。
「向大哥!」沈碧湖不明所以,冲上前来,抓住他的手。
他脚步一顿,缓缓看着她,眼神冷冽无情,骇着了她。他不言不语,也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扬起手,将她甩开,毫不留情。
「向……」她方要开口,奈何他已愈行愈远,不加理会。
前方,同样是大批人马严阵以待,六王爷昂扬立于门前。
「三个月期限已到,向剑生,本王为取剑而来。」
他不语,静静站立,无动于衷。
「你──」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六王爷本欲发怒,却在见着他手里的剑时,犀利的眸忽而一亮,「啊,已经完成了是吗?便是这把剑?」
就在六王爷忘情地伸手欲取之际,他蓦然抬首。
「你……」六王爷不自觉地被他散发而出的气势震退两步。
「谁敢动它?」低沉而毫无起伏的声调,令在场所有人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神情如冰,眼神却狂乱,充满难以言喻的悲恸与杀气,浑身冷冽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向剑生,莫非你真要反抗本王?」六王爷此时的恫吓显得不若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他置若罔闻,缓缓举起手里的剑,激越狂乱无比的眸变得迷离。
「太傻……依魂……」他彷佛失了神,对着剑喃喃自语,「若失去妳,我如何能活?」
他怪异的行径已引起在场人一阵不解与错愕。
缓缓,他笑了。
「还记得吗?我曾说过的……若流尽鲜血,能换得妳永生永存,我将愿意为妳而剖开心──」几不可闻的沙哑低喃,于风中飘散。
瞬间,他高举着剑,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下,将剑狠狠插入自己的心窝──
鲜血狂喷,溅上了六王爷不敢置信的脸。
众守卫惊得骚动四起,六王爷被此景震得动弹不得。
染血的躯体缓缓倒下,在血泊中,扬起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样……合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他与她,人魂殊途,这是唯一的依归。
她无怨,他亦然。
就让他与她,以魂魄相依,悠悠荡荡,再不分离。
只因他俩有今世,没来生……
「向……向大哥──」
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无法反应,在旁的沈碧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跪坐在地,痛哭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双脚虚软几乎不能成行,半跪半爬地移至向剑生身旁,仍然不敢相信方才所看到的,「你竟宁可一死……为什么?你说话,说话啊……」
那她究竟算什么……算什么呢?
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胜过那个妖女……是吗?
阴红愤怒的眼,盯着插在他心口上的剑,握紧了拳。
不,她偏不信!今生未能如愿,还有来世──
她不信她永远都是输的那一方。
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离开的……向大哥,你等我,等我……
沈碧湖满脸泪水,却扬着笑,站起身,踉跄地,一步一步朝屋前莲池而去。
你摆脱不了我的……永远不……我至死相随!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跳入莲花池中,惊起滔滔水花。
「小妹!」后方,传来一声痛心吼叫。
正是沈青海率人再度上山而来。半夜,自房内惊醒的槿儿发现沈碧湖平空消失,吓得险些晕了过去,大呼小叫的吵醒所有人,众人心知事态严重,沈青海立刻来此寻人,岂料竟瞧见这令人惊骇的一幕。
「快救人,快救人啊!」
见沈碧湖无端跳池自尽,在场众人皆慌了手脚。
六王爷与一干侍卫还震惊于向剑生的死,对于那陌生女子的跳水尚反应不过来,而沈府众人皆傻了眼,不敢置信。
所有人一阵议论扰嚷,沈青海再不顾其它,亲身跳入莲池救人,花费许久才将沈碧湖抱上岸。
「小姐,小姐!」槿儿哭着跪在她身侧,「妳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呢?快睁开眼睛,小姐……有没有听见槿儿在叫妳?」
沈碧湖浑身湿透,双目紧闭,已然没有鼻息。
「小妹,碧湖,醒来,快醒来!」沈青海红着眼,全乱了方寸,将能用上的急救法全用了上,她却毫无转醒迹象。
「小姐,妳醒醒啊,求求妳快睁开眼!」
沈青海颤抖着,将怀中同样湿淋淋的身子抱紧,沉痛地闭上眼,「……她死了。」
「怎么会呢?小姐,妳不能死!小姐啊!」槿儿悲痛哭号。
突如其来的遽变,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在月光冷冽的照射下,地上两具遗体,是对情爱的执着,是宣示情痴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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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的夜,无星无月。
一抹白色身影,缓步而行。
隐于黑夜中的长发透出银光,腰间一串银铃清脆作响。
修长白皙的手拾起地上断剑,轻轻抚过,断裂处便重新接合,完好如新。
「都是痴人啊……」
清暖的喟叹于夜中微荡,白色身影带剑举步而离,隐于闇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