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纪方的敍述,雨苓陡地觉得一股冶意袭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离了,而她就这样坠入一个无边的黑洞里,失去了所有的时空!
空气中持续弥漫著诡谲的静谧,让人倍觉不安。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是纪方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宁愿她大哭大闹,甚或是指著他破口大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只能一筹莫展地紧盯著她。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事的静默著,直到纪方忍不住一声轻咳,才打破了这令人难受的寂静——
「孟小姐,你……你还好吧?」他的眼神中有著不舍的关心。
雨苓终於慢慢收回了那空洞的眼神,幽幽怨怨地开口了——
「你现在是要告诉我,这五年来,我所有的思念与悲伤,都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原来在我伤心得几乎死去的同时,你们正兴高采烈地举办著婚礼?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出荒谬至极的闹剧?而我死心场地守候的,也只是一个早就被辜负的诺言?」她哽咽地控诉著,让纪方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的痛了起来。
「孟小姐,对不起……其实家纬也不是存心骗你,他很痛苦,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又不知道如何对你坦承一切,只是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纪方看著雨苓,更痛切地感受到当年自己的「共犯」行为有多残酷。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继续往下说——
「我们都错了,家纬错在没有勇气面对你,而我……错在帮他欺骗了你,这几年,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於怀,内心根本无法得到平静,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与谴责吧!这一次我会下定决心回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也希望能让我的心得到一点点救赎……」
雨苓冶冶地开口。「是家纬让你来的吗?」
纪方长叹一声。「不,家纬完全不知情,我只告诉他想回来看看家人,我想他不会希望我走这一趟。我……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或许他不会原谅我这么做,可是如果没有来看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何必呢?你不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就带著那种自以为是的思念一直到老。」雨苓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惨笑。「如今,我也早习惯了这一室冷清,生活也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你又凭什么跑来扰乱这一切呢?」
「我……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你知道一些真相……」
「知道了,我又能如何?跑去质问他为何要欺骗我吗?纪先生,你究竟是什么心态?你以为你是上帝吗?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的生活里投下炸弹,把我原本的生活轨道炸得七零八落,然後一走了之、不见踪影,留下我独自收拾残局?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雨苓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像是在极力隐忍著,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但她的低吼慢慢转为嘶喊,情绪濒临崩溃,两行热泪如流星般纷纷坠落,她先是抽抽噎噎地饮泣著,渐渐地音调转高,她终於放弃忍耐,放声大哭起来!
纪方了解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情绪的宣泄,看著她那因悲痛而颤抖的单薄身子时,他更泛起了深深的不舍。他忍不住上前扶起雨苓,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温柔地拍哄著她……
这些年来,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的委屈和磨难呢?那瘦弱的肩膀如何承载这无尽的忧伤呢?纪方心中除了心痛和怜惜,还有那永难消除的悔恨,对於她的指责,他无法反驳,没错,是他告知她家纬的「死讯」,也是他揭穿了这个谎言,在她人生中最美丽的数年里,他竟不知不觉的扮演了一个专司破坏的角色,他真的是罪无可赦啊!
雨苓哭得累了,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哭泣,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只依稀记得,在她失控的那一刹那,这男人提供了宽阔的胸膛让自己得以依靠,他不可思议地有著令人安心的味道,就这样让她撤了心防,放肆地倾泄所有的积怨与不平,她不必再辛苦地伪装坚强,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出她所有积压的眼泪,狠狠地、用力地哭出来……
雨苓终於抬起她那涕泗纵横的小脸,有如天崩地裂般的哭泣发泄後,她的情绪也渐趋平稳。偷偷地瞄了一眼纪方,不期然迎上一双炽热如炬的眼眸,她的心陡地漏跳了几拍,吓得她赶忙转过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雨苓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戴上了她那坚固的防卫盔甲。她擦乾眼泪,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一时失控,让你看笑话了。」
「没关系,你的确需要适度的发泄。哭一哭,心情有没有好些?」那声音仍是低低柔柔的,透著浓浓关怀,让人几乎要抛甲弃械。
「没事了。」雨苓的口气又恢复冷淡。「我想你的故事应该说完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来深究谁是谁非,未免太晚。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人,就当是老天对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吧。其实你也不用担心该如何向家纬交代,你就当作今天没来过、从未见过我,我也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我和他之间,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的牵连纠葛了吧……」她抬头望向窗外。「不管怎样,今天还是谢谢你刻意走这一趟,我累了,不留你了。」
她又想躲回自己的巢穴中,独自舔舐伤口了。纪方对这个表情又变得木然,眼神又失了焦距的雨苓是深恶痛绝的!她摆明了要将他驱逐出境,阻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察觉到她的想法,纪方整颗心都痛得拧起来了。不,他绝不再把她一个人留下,让她独自去面对真相大白後的冲击!这一次,他必须留下来,陪她度过这个难捱的时刻,毕竟这一切他都难辞其咎,是他挑起的,他就必须善後!
「孟小姐,很对不起,带给你这些困扰,就如同你说的,一切都过去了,就当是噩梦一场吧,呃……天黑了,我想请你去吃个晚饭,好吗?」
「不用了,我不饿,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雨苓冷冷地拒绝了他。
「可是……我真的很饿了,好久没回台湾,路都不认识了,今天到你这儿,我还差点迷路呢!莫非你的待客之道,是让千里迢迢而来的我饿著肚子回去?」纪方不得已,只好厚著脸皮,使出了激将法。
雨苓被他这么一说,倒真的有一点儿过意不去。真是的,怎会有这样不畏冰霜的人?赶又赶不走,真令人气结!哎,算了,乾脆随便煮个东西,草草打发他,想来他必定吃不惯这些粗糙的食物,也许就会知趣的走了。
想到这里,雨苓看著纪方缓缓说道:「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出门,要是你不嫌弃,我看看冰箱里有些什么,随便煮些东西给你吃好了?」
纪方心中一喜。「呃……如果你真的很累了,那我来下厨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相信我,我绝不会把你家的厨房烧掉的,好不好?」纪方顽皮地向雨苓眨眨眼,语气中却又带著体贴。
雨苓因他的提议怔愣了半晌。他……他说什么?他来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他跟她很熟的样子,他是不是搞错了?到底谁才是主人啊?莫非他是在国外待久了,已经听不懂什么叫做逐客令?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今天好像是初次见面哪!」雨苓惊吓之余,终於找回自己的声音,提醒他这提议有多不合逻辑!
纪方当然听得懂她话中的拒绝,但他仍厚著脸皮,继续笑著往下说:「雨苓,呃……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我们今天是初次见面,没错,但是在我的心里,却是认识你很久很久了。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是非常诚心地想交你这个朋友,我有这个荣幸吗?」
雨苓的心因他亲昵的叫唤而颤动了一下,仿佛有道电流轻轻地滑过。他那双黑眸坦荡荡地凝睇著她,像是无言地宣告著他的坚定,雨苓先是愕然回视著他,终於因情绪起伏引起的疲累,让她渐渐失了防线,她没有气力再争,只好随他了。
纪方在冰箱里找到了鸡蛋和一把青菜,还有一些肉丝,便动手煮了两碗什锦汤面,虽然简单,却是色香味俱全。
「好了!雨苓,过来吃一点吧!」他把汤面放在餐桌上,像个主人似的招呼著。
雨苓像是被他温柔的声音和香喷喷的食物热气蛊惑,听话地走到餐桌旁坐下,耳边又听到纪方关心的话语——
「看你这么瘦就知道,这几年你根本没有好奸照顾自己,对不对?」
雨苓不知道自己是中邪了,还是因为刚刚哭得惊天动地而耗尽了力气,竟然不知不觉地被纪方连哄带骗,把那碗面吃个精光,连一点汤汁都不剩。真看不出来,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可以把一碗简单的汤面煮得如此好吃!
「没想到你的手艺还不错,君子不是都应该远庖厨的吗?」雨苓吃饱喝足了,心情也放松下来,对著纪方半是揶揄半是称赞地说著。
「不会吧?你应该不是这样八股的人吧?还是你受孔老夫子影响太深了?你不知道大厨师几乎都是男人吗?」
「嗄?不要告诉我,其实你是一个厨师喔!」
「哈哈——怎么可能?」看雨苓脸上终於出现了一丝笑容,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纪方更庆幸自己厚著脸皮硬留下来。「其实,我也是因为环境而不得不学。我是农村子弟,家里小孩又多,小时候就必须学著自己处理很多事,後来北上求学,常常在外觅食,久了不但觉得不好吃,而且又不划算,所以就学会一些简单的料理了。」他闲适地把手肘轻轻支在桌上,淡淡地说著。「在美国的时候,我也在中国餐馆里打工,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抓到一些烹饪的窍门喽!」
纪方轻松地述说他的人生经历,仿佛一切微不足道。但是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的辛酸血泪呢?雨苓不由得对这个男子有了崭新的看法,更多了一份钦佩之意。
饭後,纪方帮忙整理餐桌,又陪著雨苓闲聊了一会儿,多少了解了她的工作情形。不知不觉,时间也晚了,纪方只得起身告辞。
走出了雨苓的寓所,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夜里,晚风凉凉袭来,还真有些寒意。纪方一个人在街上缓缓走著,想到自己一接到雨苓的电话後,就像个毛躁的小伙子匆忙北上,也没先安排住处,现在才发现竟无处安置自己!
他的唇角不觉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没想到他这个一向以冷静著称的人,竟会如此轻易地失去理智!
心中虽是百味杂陈,纪方却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愉悦的,他似乎看清自己对雨苓的那份牵挂所为何来了,那不只是愧疚,也无关同情,只是单纯地想守候在她身旁,呵护她、宠爱她。
刚刚在为雨苓煮晚餐时,他心中突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多年来的不安、焦虑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莫非,她就是他寻找多年的答案?纪方满足地看著天上高挂的明月,在这一瞬间,他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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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因为是周日,一早雨苓仍赖在床上不愿起来。虽然心中还是被纪方昨日告知的事纠缠著,但经过了那一哭,很多情绪都舒缓了,对於家纬的背叛与欺骗,她反而没有预期中的恨意,也许,时间真的冲淡了所有的感觉?
得知事实真相之後,以前所有想不透、看不清的,突然都一一清明合理起来了。她和家纬之间原本就存在著深不可测的距离,两个人在甜蜜的日子里都选择了逃避,自欺欺人地谈著恋爱,却忽略了最现实,也是最残酷的一件事。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又有多少是真正得到幸福的呢?灰姑娘和王子是否真能幸福到老?这样一想,或许家纬的选择才是对的?
「叮咚!叮咚!」老旧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雨苓的思绪,让她吓了一跳。没有人会在星期天的一大早来找她的,不是推销员就是找错门的,雨苓一边猜测著,一边下床开了门,没想到,门外却是个更大的惊奇!
纪方一手提著好像是在超市采购的生鲜食品,另一手拿著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脸上带著无害的笑容,慵懒地斜靠在门边。
「早安!雨苓,有人说第一次拜访女孩子,一定要带著鲜花,原谅我昨天的疏忽,这东百合代表了我的诚意,希望你会喜欢!」
雨苓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闻到香水百合特有的浓郁芳香,整个人才倏地清醒过来,而此时,纪方却已经自动自发地把大包小包一一提进屋内了。
「喂!你……你干什么?这些……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怎么有一种引狼人室的感觉?
「喔,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好像不小心吃了你的粮食,非常过意不去,所以就只好买一些来补充你的存粮了。」
雨苓瞪著他,好像他说的是外星球的语言。
「呃,这个理由不接受啊?那我只好说实话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昨天称证了我的厨艺,而我又很不害羞的自夸了几句,所以,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我今天要来大显身手,好好炫耀一番。怎么样,这个理由有没有比较有说服力?」
雨苓仍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但却被他那无厘头的说法给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但把纪方整个人勾得少了七魄,只剩三魂,也把两人之间的尴尬距离拉近了不少。
「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吧?你先去梳洗一下,我弄早餐给你吃!」说完,纪方就迳自把一堆食材搬到厨房忙碌去了,好像他原本就是这家中一份子的那般理所当然。
雨苓慢条斯理地梳洗完毕,走出浴室,只见荷包蛋、培根、烤吐司,还有鲜奶、果汁……摆满了一桌子,她瞠目看著餐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怀疑地说道:「你确定这是两人份的早餐?还是你的食量惊人?」
「你需要多吃一点,你实在是太瘦了。」
「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哎,不瞒你说,我难得碰到有人愿意吃我做的东西,所以逮到机会就想尽力表现,一不小心,就把会的都展现出来了!」
「怎么会没机会?你的家人呢?难道你没有家人?」
「不,在南部我可有一拖拉库的家人呢,可是他们都不需要我煮饭,我还没结婚,又是一个人住,在美国工作也忙,更没什么机会烧饭了。」
「哦?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要求太高了?」雨苓拈起吐司咬了一口,闻言不禁好奇地问道。
纪方拾起头,深深地凝望著雨苓,以炽热的双眸紧锁著她。「没遇上感觉对的,也不想勉强自己,一切就随缘喽!」
雨苓蓦然一惊,他这是在向她暗示吗?
这两年,楼上楼下的这些老邻居们心疼她一个人,总是好意替她介绍一些有为青年,学校里也不乏不畏她冰冷态度的男性同事,一迳地对她表示好感,但她就是无法勉强自己接受。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无法忘记家纬,甚至是因为家纬临出国的那个夜晚,她与家纬有了亲密的关系,从此让她不敢再接纳别人。
可是,应该下是这个问题吧?问题在於,那些人总是无法敲开她封闭的心灵,当然也因为她根本就没给别人机会。她知道很多人说她孤僻冷漠,她也不曾为自己辩白过,久而久之,就渐渐地拉开自己与人群间的距离,她也慢慢习惯形单影只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检尽寒枝不肯棲」?
此时纪方开口,打断了她的沉思。「呃……雨苓,你今天有事吗?天气还不错,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听说关渡有世界著名的红树林,你愿意当向导陪我去看看吗?」纪方像个祈求父母带他出去玩的小孩,眼眸中充满著渴望。
「啊?可是……可是我还有学生的作业要改……」对著那一双企盼的瞳眸,雨苓发现她竟然无法狠心拒绝。
「没关系,等你把工作做完,我们再出门。」
「我改作业,那你要做什么?」
「我可以陪你啊!顺便准备午餐好了。」
「什么?不会吧!又要吃午餐了?我们不是才刚吃饱吗?」
「我只是说准备而已,又没说现在就要吃了,好了,你赶快去改学生的作业吧,别管我了!」纪方神秘兮兮地笑著。
雨苓在书房内忙著,纪方也没闲下来。他先拉开了阳台落地窗前的厚重窗帘,把屋外温暖的春阳迎进来,再找出花瓶,把那一束香水百合插起,整个客厅多了阳光与鲜花,立刻有了不一样的生气。
接下来,他煮了一杯香浓的咖啡端给雨苓後,便跑到厨房切切洗洗地忙碌起来了。对於这份忙碌,纪方甘之如饴。他不想再看到那个郁郁寡欢、旁徨无助的雨苓,他要温暖她孤独冶漠的心,抚去她眼中的忧郁,为她重新找回欢笑,把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热情挖掘出来,寻回属於她的阳光!
一阵阵食物的香味不断飘进书房,雨苓改完了学生的作业,来到客厅,对著满室的花香与阳光,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短暂迷惘。那种温馨家庭的感觉在父母亲相继去世後,就不曾在这个屋子里出现过。雨苓心里浮起了莫名的感动,仿佛身在梦里,只是,会不会等会儿梦醒了,她又要回到原来的一室清冷?
纪方端菜出来,看到雨苓失神地对著客厅发呆,对她此刻的感受了然於心的他,笑了笑,说道:「忙完了吗?休息一下,马上就可以开动了!」
雨苓闻言,心底顿时滑过一股暖流,眼眶更是一热,她回过头,一脸疑惑地望著纪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强行介入她的生活,甚至是琐碎的饮食起居,却又是那么自然坦荡,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自己对於这样的打扰方式却没有排斥的反应,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两人就是这样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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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树林是雨苓家附近有名的观光景点,也是以前她和家纬最常驻足散步谈心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醒著她过往的所有,所以她一直很不愿意再来到这儿,怕自己一个下小心,又会掉入那回忆的深渊。而今天,在知道家纬仍安然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後,她终於第一次回到了旧地,她该用怎样的心情,来凭吊那一段逝去的恋情和青春呢?
纪方见雨苓一路神情落寞地沈思著,知道她必定又是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了。他不愿看到她的感伤表情,便开始问东问西,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雨苓,这是什么?」
「这就是水笔仔,一种典型的胎生植物,也是这里最具代表性的植物,旁边是咸草及芦苇,还有你看,那里有一只大蝥的叫作招潮蟹,躲在泥巴里装死的叫作弹涂鱼……不过,这里最多的还是候鸟,来来去去,种类特别多。」雨苓很认真地为纪方一一介绍著,倒真像个专业的向导。
纪方笑了。「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上课?」
雨苓被纪方一调侃,不觉腼覥地笑笑,脸庞升起一片酡红,令纪方又是一个失神,只怔愣地盯著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了。而雨苓也在纪方放肆的注视眼光中呆掉了,空气中忽地有一股不寻常的氛围,正缓缓地流动著……
「呃……嗯……你刚刚说那个有一只大蝥又长得很诡异的螃蟹,叫作招潮蟹?它怎么会长成这副德行?」纪方总算寻回自己的神智,赶紧找个安全的话题,和她攀谈起来。
「那是公蟹才有的特徵,能展示它的权威与雄风,也可以当作武器,击退敌人,还有为了……求偶。」雨苓说到这儿,觉得极下自然,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了。
看她娇羞的模样,纪方真是觉得又好笑又喜欢。在国外接触到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开放,整天性啊爱的挂在嘴边,也从未见过哪一个害羞脸红的,而雨苓不过说个『求偶』两字,竟然就可以羞赧至此,那种感觉又不像是忸怩作态,真是单纯得令人不禁摇头。
「哇!它要整天举著那只跟身体差不多重的大手,一定很累吧?求偶有没有成功不知道,倒是迟早一定会得肌腱炎或是关节炎,而且老了以後一定整天腰酸背痛,又下知道上哪儿去做复健,真是可怜啊!」
纪方体贴地说著轻松的笑话,化解了雨苓的尴尬。她被他幽默的言谈逗得不觉莞尔,慢慢地也不再那般拘谨,开始回应著他的逗趣。「吃饭时才累呢,母的招潮蟹可以用两只手进食,而它却只能用一只手!」
「哇!这么惨啊,这么重的负担,却又没办法吃得比别人多,唉,男人真命苦呀!」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的闲逛著,不知不觉,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也渐渐淡去了,走到一条窄小的步道时,纪方悄悄地牵起雨苓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走著,像是捧著他最珍惜的至宝一般,不敢有所疏忽。同时间里,雨苓感受到他坚定的大掌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温暖,一点一滴的进驻到她的心灵深处,让她一向坚强的防护也跟著撤除了……她好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是全军覆没,她不敢放任自己沉沦啊!雨苓心中警铃倏地大响,她急忙想抽出手来,没想到一抬头,竟跌入一潭好深好深的眸光……
纪方握著她柔软的小手,痴望著她如晚霞般红艳的娇颜,心中窜起一股冲动,直想亲吻那粉嫩的脸颊,进攻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察觉到自己的失控,纪方狠狠地甩甩头,从来他都不是一个冲动的男人,这名女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诱醒他蛰伏多年的情欲,他究竟怎么了?!
两人各怀心事的相互凝望著,一种奇异而滚烫的情愫已经偷偷在两人之间漾开。初春时节,枝头有一些嫩绿的新芽正悄悄冒出,落日把天边染成一片金黄,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湿地上悠闲地觅食著,纪方此刻心中充斥著满满的喜悦,如果能牵著她的手,伴著这静谧迷人的风景,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岂不是太幸福了?
踩著余晖,两人缓缓地散步回到雨苓的住家,来到公寓门口,住在对门的李妈妈正推著小孙子在楼下闲晃著,见到雨苓和一个高大斯文的男人手牵手散步回来,立刻一脸惊喜地嚷嚷起来——
「雨苓,散步啊?这位是你男朋友啊?好帅的小伙子!难怪李妈妈介绍的,你都不喜欢,早点告诉我不就得了吗?害我为你担心了好久,就怕没人可以照顾你,唉,你母亲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你哟!就是什么事都往心里面藏!」
雨苓一听,尴尬地杵在那儿,急忙抽出了被紧握的手,脸上又是一阵红晕,赶紧解释著:「李妈妈,你不要乱说,他是……他是……嗯……一个朋友……」
「您好,我姓纪,是雨苓的好朋友,最近刚从美国回来。」看著雨苓的慌乱无措,纪方主动和善地向李妈妈解释,替雨苓解了围。
「美国?喔……这样……」
李妈妈依稀记得,好多年以前,雨苓好像有交一个男朋友,後来有一段时间也没再看见过他,听说是去美国读书了。这个雨苓啊,自从她双亲去世之後,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真教人心疼哪!还好,现在男朋友回来了,也许很快就可以帮她办喜事啦!只是……怎么这个男人和以前她见过的那个不太一样啊?
「李妈妈,您忙,我先上去了!」雨苓看李妈妈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但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想赶紧逃脱这困窘,匆匆忙忙地打了声招呼,就迳自上楼了。
纪方了解雨苓仍无法对那段不堪的过往释怀,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目送著雨苓仓皇而逃的背影,他也只好对李妈妈礼貌地点头致意後,才慢慢走了上去。
一进门,只见雨苓独自站在落地窗前,凝望著慢慢变得灰暗的天际。
雨苓心中恨恨地怨怪著自己,究竟是哪里失控了?为什么如此轻易的被一个犹是陌生的人扰乱了一切的平静?难道她忘了曾有过的伤痛?拥有过後的失去更令人难以平复,那些伤痕历历如昨,她怎么都忘了呢?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温柔,便令她弃械投降,难道多年来的武装防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今天这温馨写意的一天,其实都只是假象,很快就会消失了!日子也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依循著多年来相同的轨迹运行下去,不会有所改变!
纪方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只想将那身影紧紧的拥入怀里,轻声安慰她,抹去她的泪水,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站在她的身後,随著她的情绪起伏牵扯著……
「纪先生,我累了,不送你了。」雨苓知道他站在身後很久了,她刻意冷淡地说著,甚至不愿回头,怕自己一面对那张始终温柔的笑脸,所有好不容易才又武装奸的情绪又将崩塌溃散。她现在只想把这一整天的错觉做个结束,不想再依恋这种短暂的温柔……
「雨苓,不要这样,我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平静生活,我只是单纯地想照顾你、关心你,我知道你害怕未知的将来,更害怕过去的梦魇,可是裹足不前只会让你与人群愈来愈疏离,我希望不要因为一次伤害,就让你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人还是应该要善待自己的!」
「不必了,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过去的事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人,是我自己太儍……而且,现在这些也都不重要了,到此为止吧,我不希望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牵扯,收起你的同情与怜悯,回去吧!」雨苓仍是没有回头,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现在她只想关起门来,好好整理那令人头痛欲裂又杂乱无章的思绪。
「不,雨苓,相信我,我只是真诚地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知道现在你的心情很乱,我再怎么解释你都听不进去,我只希望,当你静下心来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不要一下子就把我排挤在外,好吗?」
纪方知道,她又要躲回那个禁锢她的丰笼里了,一个不注意,他们之间竞又是好大好深的一道鸿沟!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竞又回到了原点!他心中虽是百般不舍,但她决绝的态度,让他也只能默默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