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静静对自己说,我喜欢那个女孩。
那不是什么惊涛骇浪的情感,甚至很难说清是在何时开始的。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注意那个有点奇怪有点可爱的女孩,似朋友又似情人的暧昧间,这种注意变成了关心、欣赏、怜惜、不舍种种的混合,他已经无法形容莫咏对他的意义了。
明了自己的心意,许绍羽却感到淡淡的懊恼,混合着些许欣喜和凄凉。他记起了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出席宴会,碰上了父亲。那天晚上,从不允许自己喝醉的母亲是被同事送回来的,她并未失态,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半夜时他听到母亲房里有动静,从门缝看去,他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坐在地板中央用打火机烧着什么,一张一张地点燃,一张一张地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他没有再看下去,那些或许是父亲的照片,或许是信什么的,但必然与父亲有关。知晓母亲那样对待他的原因之后,他曾诧异于她的骄傲,可看到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女人在深夜里木然地一下一下按着打火机,他才明了她是为了其他东西。再懂事一点,那“其他东西”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从此以后,就下意识地与人保持距离,特别是女性。男女之间会有什么伟大的情感他不知道,他见识到的,首先是男女之情残酷的一面。他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将自我扭曲在说不清的情感中,他不愿意,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莫咏便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许绍羽模模糊糊感觉到,不管有多么不愿,多么不甘,遇见了,喜欢了,便也只有这样了。可这种领悟现在有多苍白可笑,意识到自己在恋爱的同时也失恋了——母亲若是知道了,怕也会冷冷地恶意地笑吧。房间突然显得狭小烦闷起来,他起身出门,希望户外的空气能让头脑清醒一下。门柄扭开时有奇怪的感觉,他开门一看,上面挂着原本是在对面房门上的早点袋。豆浆已变得很冰凉了,就如莫咏的拒绝。他苦笑。
走上大街,脚步自发地转向习惯的方向,当熟悉的店门跃入眼帘时,许绍羽才想到,目前的情况,莫咏应该不会希望在书店里见到他。他停下脚步,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秋天特有的薄薄霭气,他凝望天际良久,突然想,失去了莫咏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灰蒙蒙的吧。
那天早上,莫咏不需要闹钟就醒了,漱洗后,她呆坐在餐桌旁,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她才弄清楚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每早的敲门声,没有准时响起。
当然不会啦,她没精打采地想。人懒懒的,不想出去买早餐,胃痛的话就让它痛去吧。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叹息着,仍旧是披上了外套。门一开,莫咏愣住了,熟悉的早点袋静静地挂在门柄上,似乎并未因没有被放在往常的位置而不安。她伸出手,手指触到的是一片温热,恍然就是将它挂在门上的那个人手心的温度。
莫咏垂下头,让额际的头发披散面前,她不愿表露自己的表情,即使是向一扇门,一袋早点。把袋子挂回到对门的把手上,她转回自己的房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拒绝别人,心情会这么糟?莫咏好希望能胃疼,疼得死去活来,疼得无力再去顾及自己的心情。然而腹部上方的那个位置,毫无动静。
八点之后,每个进书店的人都明显感觉到一股低气压,气压的中心处站着一个小小的、长发遮面的女孩。她没有哭丧着脸,没有怒容,也没有算错一次账。只是,当她用空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你,面无表情地平平念出“二十三元会员卡打折后十八元五角找您一元五角欢迎下次光临谢谢”时,你会觉得头顶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密密的黑云压了下来,额头上也不由得出现几道黑线。
第十三个顾客青着脸走出店门后,小敏好说歹说,外加动用武力,才把莫咏从柜台里拖了下来,“你今天怪怪的,不会是累过头了吧?去去去,一旁歇着。”
莫咏无可奈何地走进员工休息室,倒了一杯温水,“真是难得,我最勤劳的员工竟也有被踢下来休息的时候。”
身后突然有人说。她没好气地转身,瞪了她名义上的老板那永远显得懒洋洋的漂亮脸蛋一眼。
“我也没想到某个一年到头不见人影的老板竟然会主动光临。怎么,终于想起你还有一家书店了?”
年轻男子耸肩,“现在有两家了,我老头又在B城开了一家连锁店,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他叫我调一个老店员过去,你们有谁想搬家吗?”
“我怎么知道?你老头怎么又开了一家,他是嫌你管一家书店竟没有把它弄到关门大吉吗?”
“不知道,我懒得猜。反正开店的大事都用不着我干,他叫我管两家就管两家,叫我调员工就调员工。”
即使早就知道男子的懒劲已渗到了骨髓里,莫咏仍是有股无力感,“你这么懒,当初你老头问你要干什么时干吗不明说你什么都懒得干呢?这家书店现在还没倒简直是奇迹。”
“我懒得跟他争嘛,刚好那时车子停在一家书店外,就随口说了开书店咯。书店不倒闭,我有什么办法?不过第二家没有你这样奇怪的员工,应该很快就能关门。”
莫咏不想再与这个人多说话,“说吧,你竟然舍得对我说这么多话,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聪明,”男子展颜一笑,“虽然那是一家快要倒闭的店,可惜我连胡搞一通让它倒闭都懒,所以莫咏,替我去那边几天吧,要订什么书你全权负责,我请你住酒店。”
“谢了,”莫咏兴趣缺缺道,“恐怕订房还得我自己打电话,报销还得我自己跑银行吧。”
男子喟叹一声,“莫咏,你太了解我了。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吧,干脆我们俩凑一对如何?我老头这个月逼迫相亲的日子也快到了。”
莫咏忍不住翻白眼,随手抓过纸笔,“我知道你连我去B城的日子都没力气决定,呐,这是假条,日子我填了,字也帮你签了,你只须伸手把它收进口袋就行了。”
男子接过纸,扫了一眼,挑眉,“今天就去?你果然是我最勤快的员工,不过,未免勤快过头了吧?”
“你想问我原因吗?”莫咏故意学他挑眉。
“不,我懒得听。”男子微笑。
莫咏走出休息室,敲敲柜台,“小敏,老板在B城开了家分店,我要过去帮忙几天,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老板来了?”小敏诧异,“怎么没看到他?肯定是从后门溜进来的!真是的,跟员工打一下招呼都嫌麻烦,哪有这种老板!”
“老板懒乃员工之大福。”莫咏耸肩,“也只有这种老板,才会不问学历背景,甚至在员工冗多时仅凭你的介绍就随随便便雇了我。他开了新店,你们有谁想过去吗?”
小敏撇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刚开张的店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在那边哪有这样的运气,可以碰到像小咏你这样让人心安理得偷懒的人。话说回来,你要快去快回呀,我也就能撑几天,都是被你惯的。”
莫咏置若罔闻,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天际那抹灰色上。这个城市,有着她最重要的年少时期的记忆,她熟悉它的每一条街,每一棵树,甚至每一道落日的余晖。
曾记得在每个春日,从满天满树初绽的嫩芽下走过时,是怎样淡淡的欣喜;对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青涩时节,最喜欢的,也不过是夏日暴雨将临的午后,嗅着空气中浓郁的水汽,似睡似醒的感觉。那时刻,好像一切都是未知,不定形的,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悲哀。当阵雨的雷声渐渐远去时,秋季也来了,短暂得让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然后便是极端的冬季,不是阴风冷雨,就是晴朗十分的冬夜。天空就如水晶玛瑙般,星星也从未与人如此接近,世界纯净,纯净得让人落泪。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如氧气般溶入了她的血液中,闭上眼,似乎都能感受都这个海滨小城的脉动。可当莫咏凝望着那角灰色的天空时,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名字。
“离开这里去B城吗?好像也不错呢。”她喃道,回头扫了一眼张目结舌的小敏,淡淡的笑飘落唇边,轻忽如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