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天了,当然,他无法证实,除非二十四小时都守着对面的房门。在两人目前的境况下,以莫咏的个性,有意无意都会避着他。实在不敢奢望两人会在街上遇见,他又不愿去书店让大家尴尬,因此几天下来都看不到莫咏并不足为奇,可是他就是知道莫咏不在了。
莫名地,许绍羽想起中学时看的一本书,那是他看过的唯一一本校园小说。小说的情节已忘光了,但其中的一个场景却在此刻浮了起来:男孩和女孩是同学,女孩就坐在男孩的斜上方眼角就能瞄得到的位置,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女孩在他心目中的定位,直到有一天,女孩转学了,男孩从此就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少了什么,后来他才明白,是那个总是静静待在他的视网膜角落,直发披肩的女孩消失了。无论他什么时候侧头去看,剩下的,只有空空的座位。
同样的,许绍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深夜的那扇门后,女主人并不在。即使隔着一条马路的滚滚人潮,即使书架遮掩住了视线,他也确信,那个长发遮脸,总是埋首书堆的女孩不在那里。他好奇,小说中的男孩意识到这一点后,是否也像他一样,有这么强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吗。在此之前,他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消失会令他如此不安。多年以后,当想到莫咏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时,他又会是如何惶然。许绍羽拒绝深思这个问题,决定去找唯一能帮她的人——小敏。
“你来得正好,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帮他的人看到他就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
“什么?”许绍羽不解,“我只是……来问莫咏去哪了……怎么了?”
小敏瞪他,“小咏去哪了?你连这都不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吵嘴了?”
“算是吧。”许绍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脸莫名一热,总觉得“吵嘴”这个词带着某种小敏强加的亲昵。“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惹她生气了。”真的不该说吗?他黯然。
“她生气个屁!”小敏不顾形象地吼,“她肯定又逃了,这个胆小鬼!”
许绍羽识相地没吭声,任女霸王在他面前喷了半天的火,才若无其事地问:“那么,可以告诉我莫咏去哪了吗?”小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老板开了一家新店,她去帮忙几天,不过她好像想去那边工作的样子。”
许绍羽沉默,半晌才问:“是吗?那么她几天后还是会回来一趟了?”
“不是几天,是一个星期后啦,她请了十天的假。真是的,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碰到问题只会逃,我还希望你们不会走到这一步呢。”小敏瞄了不知说什么是好的许绍羽一眼,叹气,“她明明这么喜欢这个城市,明明这么喜欢这份工作……看来她真的很看重你,才会舍得把这些都扔掉。”
许绍羽愕然,“她很看重我?”
“不然呢?”小敏翻白眼,“小咏这么自我的人,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放弃对她而言很珍贵的东西吗?”
淡淡的喜悦在许绍羽的胸口泛开,可随即就被一阵凉意盖过了,“可惜,还是不够看重呢。”他轻声道,听见自己的语气中掩不住的失落。
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
许绍羽道声“先走了”,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之际却听到小敏唤他:“许绍羽!”他微侧身,询问地看着他。
小敏眯起眼,白茫茫的光线从门口透进来,勾勒出那个男子的剪影,他周身散发出柔和的气息,一点都不刺眼,可小敏就是觉得难以正视他。他身上有一种被压抑住了却很尖锐的东西,让人心生不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叫住他,只得重复早已说过的话:“你对她而言……真的很不一样。”
许绍羽扬眉,然后微笑了。
“谢谢。”他说,朝她颔首,走出了书店。
一个星期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呢。等待的时间总显得特别漫长,但与先前不知莫咏何时会消失的忐忑不安相比,知道一个星期后总会见到她,令他心安了不少。至于之后她可能要离开这一点,他却没放多少心思在上面。许绍羽也对自己的平静感到诧异,可他就是笃定,笃定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连五天,他都窝在家里,把莫咏特别喜欢的几本书慢慢再读了一遍,看倦了,就看碟,仍是莫咏买下收藏的那几部。夜里有些凉意,关了灯,穿着睡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音量调至最低,让背景音乐若有似无地绕在耳边。他一向喜欢独自一人看碟的气氛,但这几晚却很容易闪神。身边的地板似乎空荡荡的,有风吹过的时候,总忍不住偏头,看有没有某个女孩一跃而起,念着“好冷好冷”噼噼啪啪地跑回她的屋里抱出一条毯子,把他也裹进去。
还是习惯没早到楼下的早餐店去,笑眯眯的店老板昨天才开玩笑地问:“怎么,跟女朋友吵架了,不帮她买爱心早餐了?”
许绍羽只是笑,反而是邻桌的大妈插进话来:“不行哦,年轻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呢,女孩子就是生来哄的,爱心早餐绝不能停。”
他点头,“等她回来,我会的。”
“原来是气跑了呀!”老板和大妈异口同声道。
许绍羽一怔,摸摸鼻子,想,应该是吓跑了吧。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说出来,只低头猛喝豆浆。
不过今天,早餐店的气氛却有点凝重。一大群人围在一张桌前,个个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在这些人中,他看到了楼下曾帮他开过门的张先生和房东。
“许先生也来了,又多了一个生力军。”房东大叔很热情地招手。众人的视线全转到许绍羽身上,随即又转开了。他似乎在好几个人脸上看到不以为然的神色,是看错了还是哪里得罪他们了?他不禁有些纳闷。
“发生什么事了?”他低声问将他拉至身边的房东大叔。
“衰事啊!这几天夜里,邻巷的一个女学生仔和对门的小旺姨都碰上变态呢!”
“变态?”
“对啊!学生仔听到有人在跟着她,不过因为很快就到了家,所以也没当回事。昨晚小旺姨可是被跟了几段路,后来她回头一看,那个变态竟然脱起裤子来,吓得她赶快跑到大路上。学生仔听到小旺姨大叫大嚷,这才知道前天跟着她的人是变态,原来她还想是哪个同学在整她咧!”
“肯定是从外面来的,我们这个社区好几年都是文明社区,虽然巷弄很多,但从没出过事,好好的就给一个变态给扰了。”居委会一个大妈气愤地插进话来。
“报警了吧?”
“派出所不抵事啦,没出事他们只会说派一个人加强巡逻,一个人哪够?我们自己也要组织巡逻队才行,现在不就在商量这事吗?”
听居委会大妈说起,几个人得意地挺挺胸,许绍羽看去,尽是些身强力壮,肌肉发达的年轻人。他恍然明白刚刚为什么会遭人冷眼。他虽然有个头,但偏瘦,加上长期不晒太阳,肤色未免白了些,而且又是个慢性子,动作慢条斯理的,难怪别人会对他这个房东口中的“生力军”嗤之以鼻了。想到这里,他连忙握拳在嘴边假咳一声,掩去唇角逸出的一丝笑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了一番,将巡逻队的任务分配完毕,本来没有许绍羽什么事,偏偏房东大叔激昂高亢地发表完意见,“我们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大家都是上班的,巡逻队没空时,我们也要配合他们出来转悠一下。”又寻求支持地多问了一句,“你说对吧,许先生?你是什么时候闲呀,可以帮忙转一下嘛。”
“呃,”许绍羽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回答,“都闲。”大家纷纷侧目,许绍羽在心里偷偷苦笑,知道自己又被扣上一顶“无业游民”的帽子了。
上班时间临近,众人陆陆续续离去,居委会大妈不小心绊到桌脚,一百七十多斤的老肉就要与地板亲密接触,站在她身后的许绍羽连忙伸手,刚好来得及单臂勾住她的腰。
“多谢了,后生仔。”大妈惊魂未定地紧抓着他的手。许绍羽摇摇头,刚想说不用谢,冷不防手臂被她拧了下。他愣住,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身后急着上班的人却催促他快走,他只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离开,没听到身后大妈自言自语:“看不出来,还蛮结实地嘛……”
一连两晚,社区里草木皆兵,所有雌性动物都会要求男士护送回家,连巷口小卖部满脸皱纹的阿婆都借故把她目了很久的卖香烟的阿公拉进店里当保镖,而独行的陌生男人则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怒目以视。
不过,两天平安无事后,大家都没那么紧张了,基本上达成共识,认为变态也该被吓跑了。许绍羽却不安起来,因为这已是第七天了,黄昏已过,却仍不见莫咏回来。担心会错过莫咏,他干脆开了门,坐在正对着对面屋子紧闭的大门的沙发上看书。
随着时针滴滴答答地转过一圈又一圈,他翻页的频率越来越小,抬头看钟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最后,许绍羽实在无法放任心中的不安扩大下去,把书放好下了楼。
巷子一片静谧,门口的空心果树在昏暗中散发阵阵清冽的甜香,稍稍安抚了他略快的心跳,那是已趋成熟的成串空心果。他朝巷口走去,打算出到大路上,如果碰不上莫咏,也许,会一路走到书店去看一下吧。
拐过一个弯,前方转弯处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猫叫,随之是凌乱的脚步声。许绍羽心一紧,飞奔过去,脑中只余下一个名字:“莫咏!”
如果是忙于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话,十天其实不长,看着一间书店在自己的亲手布置下逐渐成形,清点“假公济私”购进的书,淡淡的喜悦在心中一波波泛开。因为有意搬来这里,莫咏这几天留意了一下住房和生活环境。
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发展的势头很旺,她以前常看到报纸拿这两座城市比较,多数人都看好这里,认为它好玩又充满活力。可在恋旧的莫咏眼里,它有很多不足之处:树不比老城多,树龄也不够;街道虽然干净却略嫌狭窄,在老城,夜间空空荡荡的宽阔的马路常常让她产生在马路中央走的冲动。不过,如果搬来的话,她会努力适应它,发现它的好处的。
十天间并没有特别想念许绍羽,她果然不会对某个人放太重的感情。不过有时候,会突然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发呆。没关系,莫咏望着店外日渐沉静的天空,想,时间会抹去一切的。
要回去的时候,竟有些害怕起来。车窗外计程碑一个个闪过,她心中类似近乡情怯的荒谬情绪愈发浓郁。可一看到熟悉的街景,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莫咏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抬头望望路边树枝上刚结出的珍珠大小的青果,心情飞扬得几乎要笑出来。本来应该回家洗澡休息去的,但时间尚早,精神又好,干脆去店里先跟小敏打个招呼吧!主意一定,脚步也轻快起来。
远远便望见书店里挤满了人,莫咏不禁纳闷,这个时段是有些人来看书是没错,但不至于这么热闹呀。她随即记起暑期已经开始了,估计是她不在的时候开始举办例行的暑期优惠了吧。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小敏在发号施令,但仍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莫咏暗笑:差点忘了在她之前,扮演“万能店员”角色的可是小敏。
她径直走向员工休息室打算换制服帮忙,却不防被人叫住:“小姐,那里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她不由好气又好笑,转身叉腰歪头看小敏。
“小咏,原来是你!”小敏大喜,连忙把她推进员工休息室,“回来得正好,快换衣服出来帮忙!”
直至晚上九时,她们才得以空闲,莫咏顺手翻翻这几天的账单,扬眉,“小敏,你账记得不错嘛,看不出来是好久没摸账本的样子。”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小敏白她一眼,抬抬下巴,“好歹我也曾是NO.1店员,店里哪样活难得倒……”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改口,谦虚起来,“不过,我现在让贤喽,你才是我们店里不能缺少的人物。”
莫咏心里一动,明白她是在拐着弯留她。
小敏停了一会,又说:“帅哥来过,问你去哪里了。”
“哦。”莫咏轻应,心绪又有些纷乱起来。
一阵沉默,小敏突然猛拍她一下,“奶奶的,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走,我们关了店给你接风去!”
原以为小敏会拉她去喝酒,没想到她竟规规矩矩地带她去吃肯德基。莫咏不由莞尔,忆起了初二小敏仍在混太妹时,刚入学的徒子徒孙来拜山,特地请她去喝酒,结果个个都被敲了一顿排头,说是“小屁孩学什么喝酒!”,最后移驾肯德基,她这个冒牌太妹也顺道沾光饱餐了一顿,配菜便是那些小毛头憋气的表情。小敏其实很不适合混帮派呢。
那一餐吃得并不多,话倒是多了不少,最讨厌悲春伤秋的小敏难得也酸了一把,回忆起两人的初中生活来。莫咏静静地听着,笑着,偶尔为某个记忆是否正确与她争几句。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可同时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无以为报的惶然。分手的时候,已近零点,小敏在告别时突然多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莫咏不由嗤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起来?是谁曾三更半夜把我挖起来出来夜游的?安啦。”
这话好像说得太满了,拐第三个弯的时候,她想。她一向不是神经过敏的人,所以,如果连她也觉得不对劲了,身后这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应该是在跟着她吧。离家只有两条巷了,所以莫咏并不担心,而且据她所知,这个社区的居民超级热心,虽然这么晚把他们吵醒很不好意思,但如果她喊救命的话,倒霉的绝对是后面的那个人。
只是……她好好奇好好奇哦!走了这么多年的夜路,今天终于碰到了鬼,她超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拐弯就到家了,莫咏深吸一口气,在转角停下了脚步,转身。距她约十步的地方,一个男子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借着一户人家门前的照明灯,莫咏看清他头发凌乱,形容猥琐,身上的衣服也很油污……总之,不大像正常人。
男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来,突然站在原地解起上衣纽扣来。
呃,原来是跳脱衣舞呀。莫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直到他开始动手扯腰带……接下来就免了吧,能不能喊停呀?她偷偷地退后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