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蔡嘉裕念完昨天学会的古诗,探头问车子前座的母亲:
“妈咪,杏花村在哪里?”
衣着端正的李美娟冲儿子一笑,回答:
“我们现在就是要回杏花村哦。”
“真的有?”蔡嘉裕疑惑地偏着小脑袋。
驾驶着小轿车的蔡健豪答腔:
“爹地的乡下就叫‘杏花村’,我们今天要回去拜山祭祖。”
“爹地的乡下也有牧童吗?”蔡嘉裕又大又黑的眼珠子顿时发亮。
“有的有的……”父亲敷衍地回答。
“那有酒家吗?”
“有的有的……”
“有杏花吗?”
“有的有的……”
车子咻地碾过泥地上湿漉漉的稻草,驶进狭窄的乡间道路。
几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尖笑着从泥砖屋奔出来,后面跟着两只身型庞大的黄狗,地上满是鸡粪,大树旁拴着几只满身泥巴的大水牛——
蔡嘉裕一下车就是看到这幅光景,这也跟他想象的“杏花村”相差太远了吧?他惊讶地张着红艳艳的小嘴,呆站在车门旁。
他的父母正从车尾箱拿出几大袋探亲礼品,几名浑身飞扬着土气的中年妇人裂着嘴接过,众人寒暄着走进屋内。
这哪里是杏花村?
蔡嘉裕闹别扭地扁着嘴,脚生根似的钉在自家车子旁边,两三个乡村孩童好奇地围在他附近,望着他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跟一身帅气的牛仔装。
“嘉裕——快过来!”
李美娟在屋内喊,蔡嘉裕不甘不愿地挪动脚下漂亮的新球鞋,踩过泥泞的地面进入屋内。
“嘉裕,叫爷爷。”
蔡健豪把他推到满脸皱纹的老父亲跟前,蔡嘉裕细若蚊鸣地喊:
“爷爷……”
老人皱巴巴的手按在他乌亮的发丝上,镶着假牙的嘴笑得开开地:
“嘉裕,好乖啊。”
几名土里土气的男子围了过来,排名老二的蔡健豪一一介绍:
“这个是大伯,这个是三叔,这个是五叔公……”
“大伯,三叔,五叔公……”
蔡嘉裕鼓着腮帮子,不乐意地打招呼。
“嘉裕长这么大啦?”
“好乖好乖……”
大人们的手在蔡嘉裕身上头上乱揉一气,他恼怒地护着自己的头跳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美娟拿着湿毛巾走来。
“嘉裕,过来擦脸。”
毛巾在蔡嘉裕粉嫩的脸上抹了一圈,依旧抹不去他不高兴的表情——这里的人都好怪!他不喜欢!
“嘉裕,你口渴吗?”
蔡嘉裕当然渴了,但他闹脾气地不肯回答。
一旁的三叔笑呵呵地摇摇头,向里屋喊:
“小牛,帮嘉裕跟二婶倒茶来。”
小牛?
蔡嘉裕困惑地望着里屋,很快地,一名黑黑实实的小男孩捧着两杯温开水走出来。他年纪应该跟蔡嘉裕差不多,但比他高了半个头。蔡嘉裕瞅着这名被叫作“小牛”小男孩,他的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干巴巴的发丝揪成一团,而且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称身,长袖子变成中袖子,穿的裤子也洗得有点泛白。
李美娟友善地拿起水杯,夸了句:
“乖了,谢谢你。”
蔡嘉裕在母亲眼神的提醒下,伸出手拿杯子,那“小牛”呆呆地望着他,鼻孔里忽然淌下两行青色物体——
“哇——!!”
蔡嘉裕凄厉地惨叫着,奔到母亲背后躲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李美娟皱眉。
“他流鼻涕!”蔡嘉裕厌恶地指着一脸呆滞的“小牛”。
李美娟把他拉出来,教育道:
“流鼻涕又不是什么坏事,你这样很没礼貌的。”
“他很脏!”蔡嘉裕不依。
“不许这样!”李美娟训斥,她的职业是小学教师,对儿子的要求特别严厉,“那是正常的,你小时侯也经常流鼻涕。”
“我没有……”
李美娟掏出面纸给蔡嘉裕。
“让小牛擦干净。”
“我不要……”蔡嘉裕哭丧着脸,三叔插话:
“二婶,孩子还小,就算了……”
“不,三叔,孩子从小就要学习尊重别人,这是基本礼貌。”李美娟气势十足,旁边的大人们也赞同地点头。
蔡嘉裕碍于母亲的威严,只好把纸巾递过去。
“喏……”他颦秀气的眉。
“小牛”腾出一手接过,那纸巾质地柔软芬香扑鼻,他竟拿在手上舍不得擦。
“快点擦干净。”蔡嘉裕叉着腰命令,小牛终于听话地将两行碍眼的鼻涕虫抹掉。
事情解决了,三叔笑嘻嘻地给神情不快的蔡嘉裕介绍:
“嘉裕,小牛是你三叔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堂弟。”
堂弟?
蔡嘉裕还以为他比自己大,他指着小牛问:
“他真的叫小牛?”
“哦,不。”三叔摆手,“小牛是乳名。”
他把小牛拉过来。
“告诉嘉裕哥哥你叫什么。”
小牛礼貌地弯身,道:
“嘉裕哥哥,我叫蔡互晓。”
“蔡互晓?”蔡嘉裕闪过脑门的想法就是——这名字也怪。
“嗯,嘉裕哥哥也可以叫我小牛。”蔡互晓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脸。
趁儿子发呆的当口,李美娟又进行机会教育。
“嘉裕,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小牛。”
“哦……”蔡嘉裕漫不经心地应着,根本没把母亲的话放心上。
屋外下起了牛毛雨,村子里的人为祭祀先人忙碌地准备着。
“你知道皮卡丘的终极形态吗?”
蔡嘉裕骄傲地昂着尖尖的小下巴问,蔡互晓傻乎乎地摇头。
“你没看过‘宠物小精灵’?”蔡嘉裕大惊小怪。
“没。”
“你不看电视吗?”
“不看。”
“你好奇怪……”
杂草丛生的山头上,耸立着一座半人高的墓碑,大人们或摆放各式祭品,或焚烧冥钱衣纸,或打扫墓碑,或闲聊。孩子们满山乱跑,蔡嘉裕跟蔡互晓却蹲在草堆里唧唧咕咕。
“那你放学后做什么?”蔡嘉裕继续发问。
蔡互晓如数家珍:
“先做作业,然后烧水喂猪,接着扫地……”
“你不用玩儿吗?”蔡嘉裕截断。
“星期天才玩。”蔡互晓正经八百地回答。
“我星期天要去少年宫学书法。”蔡嘉裕炫耀地说。
“少年宫?”蔡互晓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你连少年宫都不知道?”蔡嘉裕倒抽一口气,越加觉得对方不可思议。
旁边的人嚷着:
“放鞭炮啦——”
孩子大人们都赶紧捂着耳朵背过身去,噼里啪啦的鞭炮随着阵阵硝烟在山头炸开来。烧完鞭炮之后,众人围在碑前诚心地合掌拜,蔡嘉裕也被母亲拉了过去。
拜祭进入尾声,三叔手里拿着一大叠零钱,喊着:
“拿红包的过来啦。”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奔过去排队,连一些邻村的孩童也混杂其中。
蔡嘉裕困惑地瞧着,问母亲:
“为什么三叔要派钱?”
李美娟含笑解释:
“这叫‘打山望’,凡是来参与拜祭的人都可以拿红包。”
一旁的蔡健豪道:
“嘉裕也过去拿吧。”
“不要。”蔡嘉裕弩着嘴,他小小年纪就心高气傲,不屑这种排队领钱的行为。
蔡互晓早早领了两份钱,高兴地跑回来,他将一张崭新的五块钱递给蔡嘉裕。
“嘉裕哥哥,这是你的。”
蔡嘉裕不但不感谢还怪他多事,皱着眉心说:
“我不想要。”
蔡互晓反应不过来,手依旧傻愣愣地伸着。
李美娟于心不忍,主动帮儿子接过了,并催促蔡嘉裕:
“嘉裕,小牛特意帮你拿的,要谢谢他。”
蔡嘉裕不满地瞅瞅母亲,最终还是细声道:
“谢谢。”
蔡互晓羞涩地笑了笑,低头将自己的一份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套的口袋里。他拉开袋口的当口,可以看到里面还塞了很多零钱,李美娟好奇地打趣:
“小牛有很多钱呀。”
“嗯。”蔡互晓带着小小的得意,道:“这些是我昨天‘打山望’领到的。”
“小牛昨天到处去‘打山望’吗?”
“是。”
蔡嘉裕鄙夷地插嘴:
“好贪心。”
蔡互晓大概对“贪心”这词没什么概念,只是不解地歪歪头,李美娟却早一步训斥儿子:
“没礼貌,不能这么说!”
蔡嘉裕一天内被母亲批评两次“没礼貌”,立即委屈地咬着唇。李美娟继续对蔡互晓和颜悦色:
“小牛领这么多钱要做什么呢?”
蔡互晓童真的眼眸闪闪发光,高兴地宣布:
“我要存钱,要上大学。”
李美娟大为感动,连声表扬:
“小牛真是好孩子。”
蔡互晓难为情地笑了,旁边的蔡嘉裕却越来越气恼——母亲一直训他,却对这个刚见面的黑不溜秋的乡下孩子赞赏有加,叫他怎能不生气?
灰蒙蒙的天空继续飘着绵绵细雨,洗涤着乡村本已相当清新的空气。
蔡嘉裕,蔡互晓,七岁这年的春天,第一次见面。
道路开阔了,路边的小树苗长成了高大的阔叶树,本田小轿车也换成最新型号的宝马。蔡嘉裕第二次踏足“杏花村”,已经是四年后的事。
十一岁的蔡嘉裕,手脚细长,眉目清秀,俨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帅哥。今年,他在母亲的极力游说下,答应回乡下避暑。此刻的他,正卧在车后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从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盛夏以至,明媚的阳光撒遍乡间,知了也在树丛里卖力鸣唱。
蔡嘉裕躺着躺着,睡意渐浓,他刚合眼不久,母亲的声音已经唤醒了他:
“嘉裕,到了,下车吧。”
蔡嘉裕揉着眼,慢条斯理地起身。
杏花村经过四年的发展,村貌改变了很多,泥砖平房变成了三层高的小洋楼,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光鲜亮丽了。
三叔跟妻子迎接着他们一家三口进入屋内,蔡嘉裕的老爷爷正在客厅乘凉,他今年七十岁了,精神仍然很饱满。
蔡嘉裕客套地跟长辈们打招呼,李美娟忽然问起:
“怎么不见小牛?”
“哦,小牛在后面的猪圈里喂猪呢。”回答的是小牛的母亲——三婶。
蔡嘉裕忆起当年那个黑溜溜还流着鼻涕的孩子,不晓得他如今变成怎样了,他心血来潮,道:
“我想去看看他。”
“去吧。”李美娟点头:“记得跟人家问好。”
“哦。”蔡嘉裕虚应着,已经一溜烟跑开。
屋后不远处的猪圈,虽然整洁,但依旧能闻阵阵异味。蔡嘉裕捂着鼻子接近,他在木板门外张望,瞧见一名穿着泛黄衬衣的高壮少年正背对着他,往大木盘里倒饲料,三只白白胖胖的猪挤在木盘前面咕噜咕噜地吃着。
“嗨,小妞?”
蔡嘉裕无视母亲的嘱咐,吊儿郎当地喊着,还故意把对方的小名说错。
蔡互晓下意识地转头,蔡嘉裕看清他的脸,他理着方便打理的小平头,皮肤依旧黝黑,浓眉大眼配上厚厚的嘴唇,满脸的土气。
蔡互晓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美少年,圆圆的脸庞一红:
“你是哪位?”
这土包子已经忘记他了?亏他特意来看他,蔡嘉裕噘了噘粉红的薄唇,不满地问:
“你不记得我了?”
淳朴的蔡互晓以为他是什么重要人物,他放下装猪食的木桶,紧张地问: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是……”
蔡嘉裕也没心情跟个乡下人闹着玩,干脆地解答:
“我叫蔡嘉裕,你堂哥。”
“哦……嘉裕哥哥?”蔡互晓马上回想起来,“我记得你的。”
“记不记得都算了。”蔡嘉裕甩着从没做过重活的白皙小手,态度比四年前更加傲气。
蔡互晓不会察言观色,还热情地问:
“嘉裕哥哥是跟二叔二婶回来玩的吗?”
蔡嘉裕想起父母每次回来探亲都捧着一大堆衣物食品,还外加送“慰问金”,立即吊高嘴角刻薄地说道:
“我们回来扶贫的。”
这话要是有点心眼儿的人听了早发怒了,可蔡互晓心无城府,全然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诋毁之意。既然听不懂,他便嘻嘻地笑了。
蔡嘉裕见他没反应,心里暗骂:没劲!
他心思一转,这土包子那么笨,一定很好使唤,自己还要在这闷地方困个十来天,有个人给他支使也不错。
蔡嘉裕外貌出众,加上成绩优良身家丰厚,在学校向来呼风唤雨,小跟班无数,现在回乡了依旧不改本性,急需几个“仆人”,而眼前的蔡互晓正是最佳人选。
“小妞。”他绽放出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蔡互晓一阵目眩,结巴着回答:
“啊……啊?”
“我要在这里住好几天,就麻烦你照顾了。”
蔡互晓在父母的影响下从小就热情好客,赶紧点头如捣蒜。
“这是一定的。”
“你以后要陪着我,寸步不离哦。”
“好的。”
蔡嘉裕收复“跟班”成功,再也不愿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多待片刻,他满意地道了声“谢谢”,扬长而去。
蔡互晓不知自己会被对方当仆人使唤,还望着蔡嘉裕离去的身影失神了好久。
蔡嘉裕虽然存心要让蔡互晓“侍侯”他,但在人前还是不敢过于张扬,基本的礼貌还是要守的。
适缝暑假,加上蔡嘉裕这位贵客的到来,蔡互晓被减免了很多劳动,他只需全天候跟在蔡嘉裕身旁,任他差遣。
蔡嘉裕想看鸭子,他带着他来到村子里的养殖场,两人玩到全身泥巴回家;蔡嘉裕想摘野果,他领着他翻上附近的小山头,摘了满满一袋的野草莓跟咸酸果;蔡嘉裕想到外面的市集玩乐,他骑着自行车载着他跑了一公里的路,累得满头大汗。
不过对方提出什么要求,蔡互晓都努力做到,不管对方言语如何刁难,他都一笑而过。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蔡嘉裕渐渐被他淳朴善良的个性感染,高傲的气势减弱了,甚至开始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不过刁蛮任性的态度依旧不改。
这一天,气温特别高,热浪蒸得人们不愿外出。蔡嘉裕在屋里闷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太阳的热量降低,他想起前天经过后山看到的水库,便闹着要去水那里游泳。
“可是……”蔡互晓为难地挠着后脑勺,“爸爸说最近水库经常放水,叫我们不要去。”
“怕什么?”蔡嘉裕不以为然,“我有带游泳圈,而且,只要我们不去水深的地方就行啦。”
“那我去问问爸爸……”
蔡互晓正要起脚,就被蔡嘉裕一把扯住。
“不用啦!你问他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可是……”
“可是什么?”蔡嘉裕柳眉一竖,晃着他的手臂使出缠功,“我要去啦!带我去嘛!带我去!”
蔡互晓招架不住,只得答应。
两人带着简单的浴具偷偷溜出来,直奔山清水秀的小水库。
水库位于山顶,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湖泊,他们游泳的地方其实是水库底下的一条浅河,平时水位只到半米左右,但一遇上水闸放水就会急促上升到一米多,而且水流会非常湍急。
除了蔡家这两个小家伙,还有很多本村的孩子来这里嬉水,其中以调皮的小男孩居多。他们有的仅穿着小内裤,有的干脆脱得光溜溜地跳进水里。
蔡嘉裕准备齐全,连泳裤也带来了。他脱下外衣,理所当然地把扁趴趴的游泳圈交给蔡互晓,后者卖力地把泳圈吹涨,等游泳圈鼓成胖娃娃后,他的腮帮子也疼痛得不象样了。
“嘉裕哥哥,吹好了……”蔡互晓抬头,却见对方早已扑进水里玩得不亦乐乎了。
“嘉裕哥哥!你的游泳圈!”蔡互晓跑过去交给他。
蔡嘉裕在及腰的水里翻滚,喊道:
“我不要了!”
“啊?”
“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要那种东西。”蔡嘉裕翻身游着背泳。
蔡互晓无奈地揉着自己涨痛的脸颊,站在原处。蔡嘉裕与一群陌生的孩子撞在一块,双方二话不说打起泼水仗来。
蔡嘉裕又叫又笑,闭着眼拼命向对方泼水,奈何他寡不敌众,敌人的“水炮”从四面八方溅射到他身上,他不得不喊救兵:
“小妞!快来帮忙!”
蔡互晓闻言,连忙脱掉外衣,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跟他并肩作战。蔡嘉裕躲到他背后让他作挡箭牌,趁敌方只顾攻击蔡互晓的当口,他从后面发动突袭。双方笑闹着激战了半天,直到大家都筋疲力尽了才住了手。
“呼……”蔡嘉裕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喘气,纤细的双脚悠载地在水里晃动。
蔡互晓看见天色不早了,劝道:
“嘉裕哥哥,我们要回去了,不然会被爸妈责怪的……”
“才不要。”蔡嘉裕任性地吐着舌头,“我还没玩够呢。”
“嘉裕哥哥……”
“住口!你好罗嗦!”蔡嘉裕霸道地命令,蔡互晓只得闭上嘴。
蔡嘉裕调顺了气,眼睛不经意地瞟来瞟去,他很快发现了在水底游动的小鱼儿,再度兴奋地跳下水,追逐着这群小生物。
他在水里跑几步又游几步,位置距离水闸越来越近,蔡互晓在后方追赶着他。
“嘉裕哥哥!不要过去那边!”
蔡嘉裕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地继续游。
这时,一百米以外的水闸大门,忽然亮起了闪烁的红灯,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嘀——嘀——”长鸣。
那是将要放水的警告!
其他孩子手忙脚乱地爬上河岸,抓起自己的衣服撒腿就跑,蔡嘉裕殊不知道这声音的意思,他愣愣地停下来,望着对面的水闸。
“嘉裕哥哥!快上岸!”蔡互晓冲上河边叫嚷。
蔡嘉裕反应还算灵敏,赶忙从旁走上去。水闸这边,巨大的闸门开始打开——
哗啦啦!!
水流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从出口喷涌而出。
蔡嘉裕本已上了岸,可新增的河水很快又淹没了他的小腿,他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拼命奔跑。
蔡互晓捞着两人的衣物跑上较高的位置,回头却看到蔡嘉裕还在水里挣扎,他焦急地喊着:
“嘉裕哥哥!跑快点!”
蔡嘉裕何尝不想跑快点?可水流的阻力让他寸步难行,他步伐紊乱,几乎摔倒。眼看水位越涨越高,水流也加快了,他又急又怕,哭丧着脸求救:
“我走不了!”
蔡互晓丢下衣服,不怕危险地往回跑,刚才跟他们嬉戏的孩子聚在河堤边担心地张望着。
蔡互晓三步并作一步,冲过去拉住蔡嘉裕的手,后者像抓到救命草似的死劲揪住他。蔡嘉裕吓得脚都软了,只能任蔡互晓拖着上岸,围观的孩子也过去帮忙。众人其心合力,终于将他们拉离水面。
危险还没解除!
大伙死命往更高的地方跑,蔡嘉裕脚步踉跄地被蔡互晓半拉半抱地扯着走。底下的河水急促奔流着,蔡嘉裕回头,看见自己刚才站的位置完全被淹没了,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差点要到鬼门关报道。
“已经没事了。”蔡互晓安慰,他拉着他站在高高的河岸上,众人总算脱险了,但不少人的衣物都被河水冲走——包括蔡嘉裕的游泳圈。
“我们回去吧。”蔡互晓对心有遗悸的蔡嘉裕说,后者这回再也不敢任性,连忙点头。
两人穿上抢救回来的衣服,迎着落日的余晖走回家。一路上,蔡嘉裕垂着脑袋半声不吭,蔡互晓救他一命他却连“谢谢”也没又说。
蔡互晓心想他大概是吓呆了,也没计较。
两人走回村口,还没回到自家门前,就见以三叔为首的众家长脸色铁青地奔出来。
两个小鬼立即心虚地一抖。
“你们上哪去了?”三叔口气阴沉地问,酝酿着暴风雨来临的气息。
“你们刚才去哪了?”三婶又问,她的口气比较温和,蔡互晓张着嘴正要回答,蔡嘉裕轻拉他衣角,这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下去。
李美娟插嘴:
“嘉裕,你是哥哥,你说。”
蔡嘉裕也不合作,低下头去躲避着她的目光,三叔看他们不敢回答,对着蔡互晓一瞪,对方怯生生地全盘托出:
“我们去水库了……”
三叔嘴角一震,扬起手就要给他一巴掌,立即被蔡健豪拦住。
“三弟,有话好好说。”蔡健豪比弟弟宽容很多,好言劝道。三叔压着火气放下手,蔡健豪回头对两个孩子交代:
“跟我们回去。”
蔡嘉裕跟蔡互晓胆怯地对往一眼,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三叶风扇在客厅的天花板转动着,制造出一阵阵微弱的凉风,蔡嘉裕跟蔡互晓站在父母跟前,一副准备受罚的样子。
“说,你们去水库都做了什么?”三叔阴沉地问。
“游泳……”蔡互晓颤抖着说。
三叔拍案而起,咆哮着:
“好啊你这兔崽子!活腻了是不是?!”
“三叔现别气。”李美娟还是很理智的,她追问蔡嘉裕:
“嘉裕,你是哥哥,你说,为什么去水库?”
“我不知道……”蔡嘉裕支吾其词。
“你不知道水库是危险的地方吗?”李美娟瞪眼。
蔡嘉裕不敢承担责任,头越垂越低,三叔又把矛头最准自家儿子。
“小牛!嘉裕他很少回来不知道危险,那你呢!”
“爸爸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蔡互晓赶紧求饶。
“知道错你还去!水库今天放水没?!”
“放……放了……”蔡互晓知道这回大难临头了。
果不其然,此话等于火上加油,三叔想象到当时的景象,气得头顶冒烟。
“你存心找死!”他像头疯狮子似的到处找“武器”,随手抓起一根木柴奔回来,众人拦也拦不住。他凶暴地挥舞着木柴,没人敢上前阻止。
“跟你说几次了?!叫你不要去水库!”
第一棍落在蔡互晓的手臂上,他痛得脸蛋都皱起来,可不敢躲。
“你偏不听!当我的话耳边风!你自己不要命就算了还要带着嘉裕去!”
第二棍落在他穿短裤的大腿上,一道红痕立即显现。
“三叔!不要动手!孩子要慢慢教!”李美娟勇敢地扑过去想抢他的棍子。
“二婶你别管!”三叔像个夜叉般吼叫着:“这种兔崽子不教训,他将来不把老子放眼里!”
李美娟斗不过他,蔡互晓又挨了几棍,三婶向来被丈夫威严慑服,从不敢插手,蔡嘉裕则在旁看着呆傻了,蔡互晓每挨一下他的心头也跟着痛一下。
“老公!你劝劝他!”李美娟对丈夫嚷,蔡健豪知道三弟个性固执,一时也不好开口。
“养你这么大!你现在骨头硬了就不听话了!我今天就打死你!我当没生过你!”三叔打红了眼越来越用力,蔡互晓笨得不会躲,手臂上连挨两下,他痛叫出声,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蔡嘉裕看到他臂膀上的棍痕几乎渗出血来,而三叔的棍子还要挥上去!他心脏提到喉咙眼上,来不及思考就冲过去。
啪啦!
“唉!”蔡嘉裕惊呼,棍子打中他的肩膀——蔡互晓被他推开了。
大人们齐声惊叫,三叔也吓得丢下了棍子。
“嘉裕!”李美娟奔过来,蔡嘉裕被痛楚逼出了泪水,哭得淅沥哗啦。
几个大人全围过去。
“嘉裕你跑出来做什么?”蔡健豪心痛地给他揉手,蔡嘉裕哭得更凶,胡乱叫喊着:
“是我叫小牛去的嘛!是我要去水库的!”
“什么?”
众人呆滞,蔡嘉裕呜呜地抽搐着,蔡互晓也眼眶红红地按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臂。
事情的始末水落石出。
蔡嘉裕被关进漆黑的房间——作为他任性妄为的惩罚。
因为他的任性,蔡互晓白挨了一顿打,为此,李美娟严厉地批评他了他一番,他被罚写了份几百字的悔过书,晚饭也不许吃,接着就被锁在阁楼的睡房里,闭门思过。
窗外卷起夜风,院子里传来蟋蟀的鸣唱,现在已是夜深。
蔡嘉裕知道自己害惨了蔡互晓,受罚也是活该。他搓搓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倒头睡下。他拉过薄被包裹着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
咕噜咕噜……
没吃晚餐的肚子大唱空城计,蔡嘉裕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门锁上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蔡嘉裕被这没来有的声音吓了一跳,起身怯怯地问:
“谁啊?”
木门咿呀地开了,手电筒的微弱光线透了进来,接着是蔡互晓圆圆的脑袋从门边探出。
“小牛?”蔡嘉裕又惊又喜。
蔡互晓腋窝里夹着手电筒,鬼鬼祟祟地闪进来。蔡嘉裕马上看到他手上捧着的饭碗,里面盛着满满的白饭,还有几块半肥瘦的猪肉跟青菜,菜色虽不丰富,但饥肠辘辘的蔡嘉裕还是看得猛咽口水。
“你从哪拿来的?”他问。
“我趁妈妈不注意,偷偷留下的的。”蔡互晓把烫手的饭碗呈上,“我放进锅里热过了……”
蔡嘉裕刚伸手,但很快又犹豫地退回去,蔡互晓在昏暗的环境里无措地望着他。
“你不吃?”
“妈妈罚我不许吃……”蔡嘉裕闷闷地回答。
蔡互晓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得一动不动的捧着碗。两人沉默了半晌,蔡嘉裕的肚子忽然发出抗议的咕噜声,他脸一红,抬头观察对方的脸色,蔡互晓依旧不折不挠地拿着碗站在他跟前。
蔡嘉裕内心挣扎了一下,终究伸手,接了过去。
蔡互晓坐到他旁边,拿着手电筒给他照明。蔡嘉裕猛扒着饭,想起白天的种种——自己死里逃生,害得蔡互晓无端受打,对方不计前嫌还给他送饭,他心里忽然冒起阵阵酸涩,热气也蒙上双眼。
蔡嘉裕缩了缩鼻子,把咸咸的泪水混着饭菜往肚里吞。
蔡互晓为难地看着他的眼泪,想安慰也不晓得从何说起。直到饭碗见底了,他们始终没有交谈过一句。
蔡互晓收起碗筷,起身要走,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衣摆。他转身,见蔡嘉裕欲言又止。
“嘉裕哥哥,什么事?”
蔡嘉裕扁了扁嘴,声音哑哑地说:
“你陪我一下好吗……”
蔡互晓将碗跟电筒放到一边,坐下了。蔡嘉裕爬到床的内侧,盖上被子躺下,他很自然地掀开被子一角,蔡互晓愣了愣,会意过来。他脱下鞋子,躺倒他旁边。两个纯真的孩子半眯着眼面对面,依旧没对谈。
黑暗中,蔡嘉裕低声问:
“你的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小牛……”
“嗯?”
“对不起……”蔡嘉裕的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但在寂静的房间里,这声“对不起”还是显得格外响亮。
“……”
蔡互晓没有回答,而蔡嘉裕,说完后也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这一晚,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至少在蔡嘉裕内心,蔡互晓的形象已经变化了。
友谊的幼苗刚刚萌芽,但来不及培养就告一段落——隔天,蔡嘉裕的爸爸收到单位的通知,他们要赶回定居的城市。
蔡嘉裕万般无奈,跟母亲收拾好行装。离开之前,亲戚们都来送行,蔡嘉裕提着自己的背囊,闷闷不乐地站在车门边,他的双亲还在不远处跟家人们一一惜别。
蔡嘉裕左顾右盼,始终看不见蔡互晓的踪影。
李美娟跟蔡健豪提着大包小包的土产走回来,蔡嘉裕帮着他们放进车尾箱,这时,蔡互晓越过送行的人群奔了过来。
“嘉裕哥哥……”他上气不接下气,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交给蔡嘉裕。后者打开,见里面装满了紫红色的小山稔——那是他爱吃的野果。
蔡嘉裕嚯地抬头,嘴唇嗫嚅着,李美娟凑过来,热心地问:
“小牛,这是你刚才去摘的吗?”
“嗯。”蔡互晓难为情地点头,“嘉裕哥哥可以在车上吃。”
“小牛真乖。”李美娟连声夸奖,她推了自己儿子一把,“快谢谢小牛。”
蔡嘉裕压抑着内心的异样情绪,颤抖着声音道:
“谢谢……”
这边的蔡健豪已经上了车,回头催促道:
“要走了!”
李美娟拉着蔡嘉裕跟众人道别,终于上车了。蔡嘉裕一直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瞄着蔡互晓,对方站在他们车子后面,傻乎乎地挥着手。
银白色宝马奔离杏花村狭窄的小道,驶进宽广的公路。杏花村洁白的小房屋被抛在后面,蔡互晓的身影也消失在后方的地平线,蔡嘉裕手里捏着满满一袋山稔,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