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号角声响彻天空。
江云率领大队海盗急驰而来,一眼看到舵爷惨死,顿时悲痛万分,抢上去抱住了舵爷。
夜罗叫道:「老大,杀了这些官兵替舵爷报仇啊……」
后来的海盗们不明就里,听了此话,亮出兵器就待屠杀。
江云跃身而至,喝道:「住手!」
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何昭宇,「杀舵爷的是你的人,上定海岛报信的也是你,咱们海盗恩怨分明,你最好说清楚。」
何昭宇慢慢走上前,破烂的衣裳掩不住绝世清华,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异常明亮,句句掷地有声:「是我的手下杀了这些老弱妇幼,我身为将领,必负全责,给一个交代!」
「但是,我身后的这些将士只为救人而来,没有枉杀一条人命,放他们走,要杀要剐,我一身承担!」
金参将叫道:「我等誓与何大人生死同命,绝不会贪生怕死!」
二百将士齐聚在何昭宇身周,人人意气昂扬,明知寡不敌众,仍然视死如归。
海盗们虽然痛恨何昭宇等人,却也不禁钦佩他们的勇敢。
白慕飞的目光片刻不离何昭宇,那一片痛楚中,丝丝缕缕的柔情稍一闪现,马上又被悲愤压下,饶是如此,也让夜罗妒恨交加。
「好!」江云看了一眼失神的白慕飞,抬手一指,「就照你所说,何昭宇你留下,其余人既然没有杀我们的人,让他们离开!」
「不,我们死也不离开何大人……」众将士哪里肯走?
何昭宇喝道:「这是军令,你们敢违抗?不听令者,便不是我何昭宇的兄弟!」
江云一挥手,「押走这些官兵!」
金参将放声大哭,跪在地上,抱住何昭宇的腿,死也不动身,被四、五个海盗横拖倒拽,硬生生押走了。其余的官兵也如法炮制,全部被押上了快舟,由海盗船监管着离开。
何昭宇强咽下满腔的痛泪,转身看向大海。夜色朦胧中,那清瘦的背影沉静清淡,飘渺似欲随风化去……
天在旋,地在转……
白慕飞想也没想,一掠而上,及时抱住了那跌落的身子……
***
海浪拍击着快舟,发出哗哔的声响,舟上一片肃静。
金参将跪在甲板上,身后跪着随他归来的将士们。
月明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嵊泗岛,心中空空的。
遥想岛上的惨烈,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来晚一步,一切都成定局。
何昭宇……白慕飞……
上天对那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太残酷了,生生在他们心中插下了一根钉,舵爷的死,成了两人之间永远无法释然的痛……
雪原携手共战犹如昨日,转眼物是人已非……
「郡主,我们没能救出何大人,实是罪该万死!」金参将咬着牙,「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兄弟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出何大人。」
月明缓缓摇头,「不用了,我想何大哥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自有人会照顾他。我们也不能冒险攻岛,免得激怒海盗,对何大哥不利……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哥哥的下落?」
金参将等人都惭愧地垂下了头。
一阵尖锐的针剌感扎在月明心头,白帝伤势沉重,到底被什么人带走了?
「你们先休息吧。」
片刻,甲板上沉寂下来。
一个坚实的身影始终陪在月明的旁边。
「想哭就哭吧……」星河凝视着月明雪白的脸,慢慢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月明喃喃道:「我不能哭,一哭心就乱了,何昭宇和哥哥还等着我去救,我不能哭……」
这坚强而又柔弱的模样,令星河心中绞痛,万种言词,却拙于表达。
「对了,黑鹰!」月明打了个呼哨,空中翱翔的黑鹰便盘旋而下,星河伸臂替月明接住了它。
「黑鹰,去找皓铮哥哥,一定要找到他!」月明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黑鹰纵声长鸣,振翅扑上了天空。
突然,半空一道巨大的黑影闪过,衣袂飞扬中,落在船头。
「玄冰,你醒了?」月明忙抢来握住了黑帝的手,只觉得冰冷冷的,刚才船队接近嵊泗岛时,黑帝突然无故晕倒,月明吓坏了,后来才想起,黑帝和何昭宇气息相通,距离一近,必有感应。
何昭宇一定昏迷不醒,才影响到了黑帝。
黑帝脸色十分苍白,神情却是绝寒如冰,慢慢取出一个黑哨,扬声吹起。
月明大惊失色,「玄冰,你怎么能动用玄武哨?」
黑帝恍若不闻,尖利的哨声在海面上凄厉地回荡。
霎时间,月明所率的快舟团团靠近,无数人现身而出,跪伏于地,呼声响彻云霄,「玄武门下拜见宫主……」
黑帝的手高举空中,一支黑杖直指天空,杖身是蛇体,杖头缠着龟,内力逼处,黑杖发出莹莹光芒,照亮了夜空。
月明和星河也同时跪倒。
玄武令出,万水归宗。
黑帝森然道:「玄武门下听令,凡我子弟,见乐之舟及屠杀嵊泗岛者,立杀无赦。如有漏网,天涯海角,追杀不止!此令传遍天下,得者必遵!」
众人齐声接令,分出一半快舟,凡玄武宫门人全部出发,追踪乐之舟的大船而去。
月明万没想到,黑帝平生第一次下了玄武绝杀令,竟是要杀尽乐之舟和那五百余官兵,其果杀狠绝,从未见过,一时呆了。
黑帝忽然疾掠上了一只小船,水花激荡中,小舟如打箭一般急驶,眨眼便消失了。
月明如梦初醒,叫道:「玄冰,你去哪儿?」
***
回答她的只有海浪声声。
三艘大战船在海上缓慢地行驶,官兵们既无战事,便懒洋洋地四处随意走动,将领们也百无聊赖,聚在一处胡闹玩笑,说些男人们感兴趣的事解闷,也吸引了士卒们过来听,哄笑声传得很远。
忽然,十来个士卒喝一声,一拥齐上,立时便将这些将领们制住。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一名将领大叫。
「少罗嗦,不然,脖子上就是一刀!」为首的头领挟住主将,对舵手喝命:「大船转头,直奔定海岛,否则,谁也别想活命!」
水军全呆了,所有将领全部被捉,也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又不像是海盗,人人不知所措。
「有刺客,救命啊……」一个低级将领挥舞着旗帜,向另外两艘船打旗语。
头领冷冷道:「看清楚,没用的,那两艘船早被我们控制了。」
果然,另外两艘船上都升起了白旗。
将领们面面相觑,事已至此,保命要紧,只得听令,让大船转头驶向定海岛。
不远处的快舟上,秋无痕怀抱长剑,看着三艘大战船挂帆加速,改变航向驶向定海,唇边掠过一丝冷笑。
自己训练的夜杀,终于派上了用场,阿七这次做得漂亮,等大战船到了定海附近,燕王自然会出现,夺回战船,顺便攻下定海,一切问题就迎刀而解了。
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有着深深的忧虑,何昭宇,你千万要平安啊,我答应过虹影保护你,已经失信了十几年,让你吃了无数的苦。如果这次你再出事,我有什么面目去见虹影呢?
***
苏默放下手中的字条,沉默无语。
司马衡心下奇怪,接过来一瞧,惊得脸色刷白,「大人,这……」
碧湖禀道:「苏大人,月明姑娘临走时吩咐,所有的消息都交与苏大人碧湖和金风也听命于大人,以备大人调遣。」
他和金风一起承担了联络五方帝门人的事,完成任务之后回来,便发现风云突变,连何昭宇也被抓了,实在是担心不已。
金风满面忧愁,咕哝了一句:「主人身子那么差,还跟着出海受罪,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碧湖一脚踩在金风脚背上,怒道:「何昭宇都被海盗抓了,你不担心,还乱说什么?」
金风哼了一声,「就因为何昭宇被抓我才担心主人,你用不着担心何昭宇的安危,主人会离开他吗?拼了命也会救他出来,当然是担心主人要紧……」
司居衡手都发抖了,「大人,以昭宇的个性,定然会自揽责任,以死谢罪,可是这件事分明不是他的错啊……」
「我们都了解那孩子,什么事先行揽到自己身上,看来,事情严重性早已超过你我的想像,所以,我已不能坐视了。」苏默站起身,按住司马衡的肩膀,「我必须去嵊泗岛,带那孩子回来,所以,辛苦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燕王。」
「什么,大人,你要孤身犯险,独闯嵊泗岛?不行,那太危险了!」司马衡大急。
苏默长叹一声,「那孩子受伤被俘,落入海盗之手,难道不危险吗?我苏默为了江山家国,已害他至此,就让我自私一次,为了那孩子去拼一拼。」
司马衡在苏默身边多年,怎么不知此时此刻苏默的心情?那双一向冷静深沉的眼睛泛起了水光,遥望着窗外的远天广海,心潮起伏。
碧湖突然眼圈红了,今天终于见到了一个真实的苏默,情义二字在苏默心中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他埋藏得比别人深罢了。
司马衡回手握住苏默宽厚的手掌,清曜的面容尽是坚定,「我明白了,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大人放心去吧,善后的事就交给我了。」
苏默一点头,「好,金风,麻烦你留下来保护司马衡,碧湖,有船吗?我要立刻出海。」
「玄武宫的人还能没船吗?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玄武宫的地盘。」碧湖自信地扬起头,「司马先生请放心,苏大人先和月明姑娘会合,再同上嵊泗岛,保证万无一失。」
一叶快舟,载着苏默,向嵊泗岛进发。
***
「他伤得非常重,背后中了一刀,差点捅到心脏……人在海水中浸泡的时间太长,伤口全部被腌烂了……失血过多,只剩下一口气,如果不是吃了传说中的海上仙草蓝云萝,早就没命了……」
江云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白慕飞,叹了口气,「他是为了救嵊泗岛的人才伤成这样,如果不是他去送信,恐怕嵊泗岛就要被灭绝了。舵爷的死其实不怪何昭宇,你心里也明白。」
「只是,你对舵爷非常内疚、自责,何昭宇是你最爱的人,你更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既伤己又伤人……」
白慕飞默默看着昏迷不醒的何昭宇,眼中充满了痛苦。
「我知道你怎么想,看到何昭宇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忍下去吗?」停了停,江云轻拍白慕飞的肩头,「假如,忍到最后,结果却是失去何昭宇,你也不后悔?现在放弃你的计划还来得及。」
璨若晨星的眸子骤然亮起了一道精电,似照曦的剑光闪过天空。
一种坚定不拔的神情,慢慢在白慕飞晶亮的眼中凝聚。
江云明白,白慕飞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再更改,不禁升起了敬意,眼前的白慕飞多么酷似当年的燕白羽,百折不回,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何昭宇就交给你了,替他清理一下,这满身海水的,好好的人都给折腾去了半条命,何况他这受重伤的。」
轻轻带上门出来,喝命:「这个房间除了我和燕无双,谁也不准进去!」
江云刚一走,白慕飞立刻动手,脱下何昭宇身上破烂潮湿的衣物,用温湿的白布拭着何昭宇的身子。
皮肉被盐水浸渍太久,稍一用力便会破损。背上的刀伤被泡得发白发灰,翻卷起来,白慕飞动作再轻,何昭宇昏迷之中也痛得直痉挛。
铜盆里的水变成了红色,再换一盆,又染成了深红。
白慕飞咬着牙,在何昭宇全身涂了药,缠上白纱,换了干净的衣服。
收拾完毕,白慕飞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边。
「猫儿……」喃喃一句,心中的痛楚和怜惜喷涌而出,不自禁地俯下身,颤抖着吻上了何昭宇紧闭的眼睛……
滴滴熟泪落在何昭宇的脸上,舌尖尝到盐水的滋味,一如心底的苦涩。
曾经轻怜蜜爱,皱一下眉头自己都要心疼半天的人儿,怎能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温柔爱抚过的身子,居然这样遍体鳞伤……
是上天捉弄还是命运注定,你和我总是坎坷不断……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不能代替,无能为力……
上天,如果你要惩罚和毁灭,就冲着白慕飞来吧,放过我的猫儿……
***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请夜罗头领见谅,江大头领说了,这房间除了他和燕头领,谁也不能进。」
夜罗冷笑,「我也不能进?好,叫燕无双出来,看他让不让我进。」
「燕头领已经两天一夜没睡了,现在刚休息。」
守卫的话还没完,白慕飞便出现在门口,「吵什么?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静吗?」
因在家中,白慕飞未戴面具,向来俊美超逸的面容变得憔悴沉郁,眸中满是血丝,显然十分疲惫。
高傲自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燕无双,竟然如此细心照料那个该死的何昭宇。
夜罗暗自咬牙,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露出了笑容。
「燕大哥,你怎么弄成这样?也不顾着自己的身子。我给熬了你最爱喝的翡翠莲子羹,快趁热喝了吧。」说着,似不经意般走进了房间。
夜罗极快地扫了一眼屋内,可是何昭宇在内房,看不到里面情形。
白慕飞一闪,站在夜罗面前,正好挡住了他撩向布帘的手。
一瞬间,白慕飞眼中射出凌厉的杀气,竟将夜罗吓得倒退了两步,「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白慕飞不客气地道:「翡翠莲子羹放在桌上,你出去吧。」
夜罗心下一酸,一腔怨愤,又苦又涩,「燕大哥,我对你的心意,海盗里人尽皆知。你喜欢喝莲子羹,我就天天给你熬。你喜欢梨花白,我一口气酿了一百坛。你操演人马,劳累不堪,我炖汤煮水让你补身。你的衣服破了,我去买最好的衣料请人裁剪……这几个月,你的衣食起居都是我亲手照料。我哪点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马上改。只要你高兴,要我做什么都行。」
眼泪顺着夜罗俊俏的脸流了下来,「我为了你可以去死,你对我呢?无情,冷漠,连一个笑容都吝啬,你甚至情愿和江云喝一夜的酒,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白慕飞神色不动,「我不是讨厌你,不过,你和我之间,永远只可能是兄弟,再无其他。」
夜罗眸中寒光一闪,「为什么?我不要做兄弟,燕大哥,我喜欢你……」突然张臂抱住了白慕飞。
「因为,我早有了深爱的人,一生一世也不会变!」白慕飞冷冷地推开夜罗,「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燕大哥……」夜罗再次抱住了白慕飞,温软的薄唇便吻了上去。
在海盗中,无论男女,都挡不住风流俊俏的他一个眼神,燕无双不可能没动过心……同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其实一点都禁不住诱惑……
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夜罗踉踉跄跄跌出去七、八步远。
白慕飞厉声道:「别让我扔你出去,夜罗,我燕无双向来翻脸不认人!」
夜罗再也忍耐不住,「我知道,你还在怪我那天要杀何昭宇是不是?这个人害死了舵爷,你居然还这样护着他?」
「害死舵爷的是燕王,不是何昭宇。我会拿着燕王的人头,给舵爷祭灵!」
夜罗嘶声叫道:「你说谎,你喜欢何昭宇,是不是?」
白慕飞全身一震,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我不想咱们连兄弟都做不成,所以,你最好马上走!」
夜罗盯了白慕飞一眼,掉头便走。
白慕飞的声音又传来,「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不喜欢喝翡翠莲子羹。」
夜罗只觉得心在流血,一种怨毒渐渐燃烧起来。
望着桌上的翡翠莲子羹,白慕飞微微苦笑。他不喜欢喝羹溻,猫儿却爱喝,尤其最爱他亲手做的莲子羹……
当他在定海岛的宴席上看到翡翠莲子羹时,情不自禁便端到自己面前。
什么叫睹物思人,他深深体会到了……如今人就在自己眼前,却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轻轻走到床前,凝视着那朝思暮想的人。
何昭宇仍然昏迷着,眉头紧蹙,却始终不闻一声呻吟。
一个温柔的吻,落任何昭宇干裂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