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也是,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呀!等会儿拿蚊香过去好了,这几天蚊子特别多,大概要下雨了。
阿福边洗澡边想着,今天很难得会在脑里思考这么多的事,平常脑袋都是不用动的,因为没有动的必要,自己的工作是不需要用到大脑的,这种劳动的工作只要动作快就会赚得多,不需说太多闲话,老板还会欣赏这工人很乖巧安份又实在。
因为夏天的闷热,阿福习惯在家打光着上身睡觉,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好摸,早早上床了事。
吹干了头发,阿福到了厨房倒了杯水回来,阿妈老人家早就睡了,对面的房子还有一间发光的房间。
「还没睡呀!正好可以拿蚊香过去。」
匆匆地回到自己房里,却被房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张维轩,你怎么过来的呀?」
对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唇微微地扯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壳,阿福笑笑地说着:「我都给忘了,我们家每个房间都是相通的,你是从另外一边过来的吧!怪不得刚喝水没遇到你。」
「……」
「怎么?蚊子太多了吗?我正要拿蚊香过去给你呢。」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福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问说椰子汁好喝吗?还是还在生气呢?
沉默僵持了大约五分钟了,阿福只能呆呆地继续等着。
然后,维轩的头低了下来,双手快速曲起,搭上第一颗钮扣,竟然在阿福的面前开始解起扣子。
只是一瞬间,维轩的皮肤就完全曝露在微黄的灯光下。
阿福张大了嘴巴,摸不着头绪,满脑丈二金刚。
这人怎么了?怎么在我房里脱起衣服?
只见维轩赤裸着上半身朝自己走过来,递给自己一个圆圆冰凉的小盒子。
终于听到他说话了,还是一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帮我擦!」
「什么?」
低头看看那小盒子,是小护士的消炎药膏。
真是一个呆瓜,维轩张口就想骂。
好不容易挺起勇气来找他帮自己擦药,对方却还是像只呆头鹅一样傻愣愣地站着。
「我说,帮我擦。」口气不由得冷峻起来。
下午刮痧的结果虽然让身体感到轻盈不少,可是未刮过痧的背部此刻却不舒服得厉害。
大概是破皮了。
维轩洗澡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小小腐蚀般的痛楚,并不难熬,只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刺刺的扰人入眠。
转过身把有着两条朱红显眼的痕迹映入阿福眸里,对方才恍然大悟地趋前一步。
「早说嘛!好,我帮你擦。」嘴角溢出和善的微笑,阿福像是对着邻居小弟一样亲切地说道:「趴着比较好擦。」
「趴哪里呀?」真是麻烦!维轩皱着眉问着,他不晓得连擦个药还得找地点摆姿势。
「这里。」阿福拍拍他的床,打开药盒,自己先一骨碌儿坐在床缘。
看到对方已经准备就绪,维轩只好听话地趴在床铺上。
有着乡下特有的稻草竹席味,维轩懒洋洋地嗅着窜入鼻腔里的自然香气,背上感受着凉凉又麻酥的触觉,还有听着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低沉声音。
舒服得快睡了。
「我家后面那厝人家也是有个小不点,叫小诚的,每次都找我帮他擦药,那个小不点成天就在太阳底下跑,不但热到了还直流鼻血呢。」
阿福俐落地再沾了点黄色的药膏,轻柔地抺上维轩的背,仿佛害怕太用力会弄疼了对方。
「他的爸妈都在梅子工厂里工作,无聊的时候只好陪着我阿妈聊天,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阿妈在帮他刮痧,谁叫那小不点喜欢到池子旁抓蝌蚪,那池子附近没草没树的,晒得水都发烫了……」
「池子?」维轩挪了一下自己的手,改抱着枕头打哈欠地说。
「是呀!就在村外有个很大的池子,以前那里住满乌龟,听说半夜还会爬出来偷吃人家种的菜,睡在骑楼的屋檐下呢,然后半夜出来上厕所的人还会踩到遍地的大小乌龟。」
「听起来还真好玩,以前?那现在没有吗?」
维轩听出兴趣地转了转眼睛,有点难以相信遍地都是乌龟的壮阔情景。
「我小时候还见过几次,不过数量不多,早上上小学时会经过,我总是在路上看到五、六只在晒太阳……」
维轩藉着阿福的说明在脑里描绘了一幅类似电影鲁冰花的景象,不过,随着浓厚的睡意,脑袋里的想像越来越模糊了。
「然后我跟阿芬就会把它们拎起来,再丢回池子里,噗通一声,很好玩的,不过现在想想好像挺残忍的,对了对了,乌龟可是很重的喔!比一颗大西瓜还重,我要丢的时候还得卯足了劲呢,阿芬则是挑小只的丢。」阿福嘿嘿笑了两声,停下手上的动作。
「……张……维轩?」
再轻喊了一次,阿福确定对方已经睡着了,屋外的虫鸣似乎显得特别大声,偶有几声蛙叫伴奏。
拉上蚊帐,将凉被轻盖维轩的脚,阿福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没想到今晚的话这么多。
阿福有点小惊讶,大概是因为难得有客人来吧!就觉得好像是远方的朋友一般想待对方亲切点。
『改天一定要带他好好去玩玩。』
阿福在内心暗自忖度,虽然这个小村庄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乡下有乡下的一番乐趣在。
『希望张维轩能觉得有趣、喜欢,那就太好了。』
回想着对方的表情跟态度,有时冷冷的,但有时却莫名地生气,更有时则是露出相当疲累的神情,他真觉得维轩该好好休息了。
『啊!对了,工厂!』
维轩的视察身份提醒了他,阿福像是想起重要的问题似的中断了其它思绪,他诚心祈祷着令他赖以为生的工厂能继续经营下去。
但,这些烦恼皆不是他能预测的,端看维轩的作为了。
希望工厂不要倒,希望维轩是个好老板,希望维轩喜欢这里,希望……
***
套上前天熨烫好的洁白衬衫,拉上领带,再穿上笔挺的西装外套,维轩一番亮丽的打扮令自己满意。
不过,这样正式的穿戴在这个零乱的工厂里立刻显示自己的愚蠢来。
他听着俗称工头的老板的解说,一面与老板走了进来,就连老板也是穿着沾满了污渍的老旧T恤。
仿佛有那么点威风。
工人们无不用着畏惧的眼光偷偷瞅着,深怕得罪了总公司所派来的视察人员。
知道自己的唇边大概扬起了讥讽的微笑,笑他们也笑自己,维轩轻哼了一声。
「张先生,这个工厂还有二楼,是专门堆放比较小型的沙发组合,要上去看看吗?」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说话还真是有点费力,他真想把工厂里这个直钻入耳朵的吵杂音量关掉。
这些人竟然能忍受这种环境,维轩还有点佩服了起来。
「你去工作吧!我先自个儿瞧瞧。」
工头听话地去了,维轩打算逛逛这个偌大的工厂。
老实说,他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
自己学的是设计,完全不同的阶层,而这些工人们则是将设计师手中的图稿转化成实品来。
一个步骤、一个程序,每个工人负责了不同的部份,分工合作,到最后一张融会所有人的智慧与精力的沙发就呈现在眼前,非常地奇妙、非常地不可思议。
就像面前这张快完工的水蓝色沙发。
从挺立的扶手与靠背,就可以知道内部海绵的填装是多么地饱满与确实;绷紧的皮革与隐不可见的车缝纹路,就可以知道师傅的剪裁是多么地精确与不差分毫,还有车工师傅的工夫与眼力是那么地高超美妙,转弯处的缝法更是一弧顺畅的弯成,如抹明月的弦;最后则是那张椅子所展露的完美平衡感,也就是完成这张漂亮椅子的最大功臣,完全是端看这人组合的用心了。
维轩知道这个人真的很用心,因为他有着一只精巧的手,那双手昨晚还温柔地在自己背上游走。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维轩不冷不热地问着,只因这人已经看了他好久,从早上一起搭车出来的时候。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甩了甩手中拿的装钉气枪,阿福腼腆地说着。
搞什么鬼?
维轩听过女人间的相互称赞,但,倒是没听过男人间也可这样地相互称赞。
如果阿福说今天怎么这么酷倒还可以理解是在调侃自己,就像朋友一般,不过……
「你眼睛有病吗?」
只见阿福揉了揉自己的眼,手指上满是灰黑的污垢。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绝对不是担心他把细菌揉进了眼里。
「脏?」
「还好吧!我刚才洗过呢,把沙发弄脏可是会被骂的很惨。」
维轩的英眉皱了一下,随即调头离开。
自己没有严重的洁癖,但维轩已决定绝不再拜托他帮自己擦药了。
工厂有二层,先是以砖块和着水泥盖起地基,再以钢架与铁皮搭起。
维轩在一楼巡视,喔!不,是随意观看。
工厂真的颇大,记得工头说员工约有三、四十个人。
以铁卷门来趋分,可以分成三个区块,一开始进入的区块有间客厅,是招待客人光临的地方,最里层是裁皮师傅与缝纫师傅们工作的平台,中间是负责快完工沙发的组装,外层则是工人们上弹簧、皮带,黏海绵、泡绵的场所。
至于木头基架的切割装订则是在工厂外围的另一小间板模工厂进行。
上二楼的铁梯还挺多个的,维轩挑了一个旁边有小门的走去。
一阵凉风从小门吹了进来。很凉快。
维轩在风中享受了一会儿,一抹尼古丁的香烟气味飘了过来。
竟然有人在上班时间打混抽烟。
维轩想探出头去把人瞧个清楚,却被一股迫力给压了回来。
原来不只一个,两、三个人姗姗走进,当头一人更是把维轩给推开。
跟阿福差不多高的体型,比阿福还黝黑的皮肤,一张十分粗犷的脸孔,不过,眉间却有着阿福所没有的狂妄之气。
非常年轻的人呐。
「闪开。」相当没有礼貌的语调。
天!这工厂里的工人全是怪物不成,怎么个个都这么高壮。
在都市认为自己的身高是在合格范围内的正常,在此,反倒成了瘪三。
这些家伙肯定是流氓。
虽然身高比不上,维轩仍是用着冷峻的眼光盯着对方。
「为什么抽烟?你们都还没有成年吧!」
对方毫不客气的反瞪,仿佛不知维轩是什么人。
「走啦!工头要开骂了!」
同伴拉走了他,维轩只能对着背影干瞪眼。
***
看着二楼小隔间里的办公桌上有着一堆文件。
「这些是什么?」
工头打着腰说:「这些是这间工厂三年来的营运资料,只是……只是没有整理的很好。」
原来这间工厂会倒不是因为业绩不佳,也不是因为产品不良,而是因为缺了一位会计秘书呀!
维轩可以想像桌上绝对找不到一本完整的员工资料。
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于有工作做了。
「好吧!我看看。」维轩挥挥手,工头听话地走了。
没想到自己也有手一挥下命令的时候呢。
不到一个小时,维轩就把工厂给绕遍了,上午的时光还挺漫长的,索性就坐下来好好把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资料翻翻,顺便帮这间工厂记记帐。
翻着翻着,闷热的暑气从铁皮屋顶渗了进来,脱掉外套把袖子也卷了起来似乎没什么多大效用,汗水仍然不听使唤地从额上冒出,维轩终于可以理解这边的工人为何大多都打着赤膊了。
光是坐着就这么地热,更别说那些在出力工作的人了。
突地猛一抬头,阿福的身影竟在眼前。
「怎么进来不敲门?」老实说还真吓了一跳。
「我敲了,不过马达的声音太大都盖过去了。」阿福递上一杯水,「十二点了,该吃饭了。」
这么快呀!忙碌时刻的指针总是走得特别地快。
原来客厅隔作了两间,另一间成了厨房。
一张圆形的大桌,就摆在正中央,上头正放满了蒸着热烟的琳琅菜色。
「这些菜都是凤姨一手烧的喔!她同时也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车工师傅。」阿福介绍着说。
果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又端上一盘菜,和蔼地说道:「老板,多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上工。」
「这样位子够吗?不是有三、四十几位工人?」维轩疑惑地问着。
「哈,当然够,别说三十几位了,一天能来个一半的人就不错了。」凤姨笑笑地盛饭去了。
什么意思?
工人陆续地来了,吃饭皇帝大,大家都不分职位礼数地大剌剌坐下,很快就将圆桌给围了起来。
就连工头也粗里粗气地坐在维轩一旁,挽了一堆饭菜在碗里。
像这样子吃饭倒是挺温馨的。
维轩的目光巡一圈,大多都是生面孔。
方才那群不和善的小伙子不在这群人里。
「对了,为什么这个工厂有雇用未成年的人?」对着吃了满脸油腻的工头问着。
维轩虽然对劳基法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雇用未成年的工人是有风险的,更何况这种工作场所一点也不适合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来赚钱。
「喔!你是说阿昆那些人吗?」工头咋了咋嘴,「他们国中毕业就来做了,阿昆的母亲死得早,父亲跟我有点交情,小孩子不想升学嘛!来这里学点技能也不错啊!他们都还挺勤劳的。」
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呀?维轩听了直摇头。
难道他们当真在这边当学徒就可以一辈子靠这个活下去?
而且勤劳不是用说的,维轩可以想像他们窝在外头抽烟聊天的打混模样。
边想边吃,一双斜来的筷子夹了一片盐水鸡肉大方地放到自己碗里又不急不缓地抽走。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自己会夹。」瞟了阿福一眼,维轩冷冷地说着。
「没关系啦!我看你筷子都没动,那边的菜比较远还是让我来帮你吧!」
说着说著作势又要夹了某样菜过来。
「我的手没那么短!」
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瞥了一眼阿福有点失望的神情。
可惜,挡掉了阿福这边,未料工头也掺了一脚,带着乡下人的热情满满地在自己碗里放了一堆。
只差没有把啤酒给叫了出来。
离下午开工还有段时间,维轩撑着肚子爬上二楼,靠着扶手下望,工人们大都在地上捡块干净的地方拉着草席睡了。
这么又闷又热也睡得着?
维轩只想好好地吹吹凉风。
对,冷气,他急需一台装在凌乱的小办公室里。
二楼也有个小门,是为了方便海绵卸货存放而设的,算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吧!
那里的风劲挺大的,十分凉爽,维轩走了过去,没想到有人已捷足先登。
只见那人慵懒地坐在铁皮地面上,愉悦地吹着风。
双手反贴在身后的地面,头颅轻轻地往后仰,仿佛哼着民谣小曲,颈子上的喉头舒适地上下移动,似乎相当满足凉风的吹拂,眉梢、唇角都漾着飞扬的神采。
这种悠哉清闲的景致宛如会传染,维轩也想坐下来和他一般。
「阿福,怎么没去午睡?」
一道高兴的笑容在阿福的脸上逸出,维轩只觉得可笑。
「我带你去看看有趣的东西,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左手被阿福一拉,维轩又被扯下楼去了。
热烈的语气让人升起了一股期待,但,转念一想,乡下地方能有什么有趣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炽热太阳的酷晒,把维轩对这里的希望全烧得干干净净之后。
还是别抱着冀望比较好,维轩警告着自己。
「这边。」
出了工厂,阿福拉着维轩往马路另一侧走去。
一间去了半边屋顶的颓圮建筑渐渐跃入眼帘,好奇怪的建筑喔!
比三合院的护龙还长,从外头看去,墙壁只搭了一半,里面是一格格的隔间。
外围杂草丛生,宛若无人居住。
「这地方哪里有趣?」维轩不耐烦地说着。
「嘘。」阿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里走,有股沁凉,大概是因为连地上都是泥土的关系。
「喂,这里是哪里呀?」
总觉得阿福这傻人很可能会把什么凶恶可怖的东西藏在这里。
听说乡下很多蛇,不会是蛇窝吧!
「这里很久前是养猪场,老板签了六合彩大发后就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没人管,就成了来福跟贱狗的家。」
阿福对他招招手,「你瞧,可不可爱?」
是小狗,不,不对,是小猫。
七、八只巴掌大的小猫,有黑有白、有黄有褐,花花绿绿的,全窝在一只大狗怀下睡觉。
真是好特别,猫狗不是自古到今都合不来的吗?
怎么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地和睦,如此地安祥。维轩蹲了下来,细细端看它们安稳的睡姿。
大犬的怀抱是只安全的摇篮。
再流连一眼,顿时感觉四周好静好静,伴着从头顶屋瓦破洞洒泻下来的金黄色阳光,它们所在的睡眠时空仿佛是静止的,时光不再流动,空间不再变幻,光线里的泛白烟尘粒子也舞得如白雪般梦幻不已。
像是可以听见它们微弱的呼吸与精致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