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乍看,这幅祥和的情景真让维轩的心头有股暖意。
它们的身体好小好小,感觉好像很软很软。
维轩不由得伸出了手,想摸摸那只刚刚滚落的白色小猫。
「诶,等一下!」阿福捉住了维轩方伸出去的手。
「贱狗会认人的,小心把你咬伤了。」
「哼!」甩掉阿福的手,维轩毫不留恋地站起。
「母猫前几天被车撞死了,幸好贱狗不讨厌它们。」瞧见维轩忽变的脸色,阿福有点战战兢兢地问着:「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紧抿着唇,努力挤出这句别扭的话,「走吧!该回去工作了。」
这种女孩子家玩的东西,只是让维轩感到一时新奇而已,不久就会忘记了。
瞥了阿福一眼,维轩开始怀疑起这家伙的年龄了。
「你到底几岁?」竟然对这些小猫小狗有着浓烈兴趣,如果是公司里的女同事倒可以理解,可眼前的人是个堂堂六尺的大男人呀!
好吧!不然说他天生有着慈悲的菩萨心肠。
「十九,看不出来吧!我阿妈也说我这张脸跟阿爸一样快老。」
「十九?」一丝惊讶,天呀!这家伙竟然小自己这么多。
还以为只差个一、两岁而已。
是少年老成呢?还是长期的劳苦把人给变了?维轩忆起工厂里的人们,也许这就是工人们的悲哀……
十九岁的自己是在大学里玩乐的时候吧!
毛茸茸的感觉碰触了自己脸颊,一股温暖传了过来,维轩轻颤了一下。
是那只白色的小猫。
阿福正用双手轻盈地掬着它,「怎么表情又变得这么严肃?呐,给你。」
接下那只小巧的猫,仿佛主宰了一只生命。
真的很可爱,维轩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养宠物的,老是央求着爸妈让自己买一只小猫或小狗,怎么长大后对这类的自然生命再也不感兴趣了?
他摸摸掌中的小猫,只听它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对着维轩的纤细手指磨磨蹭蹭,顷刻,小猫还弹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似乎有什么扰动了内心,想更贴近这个微小的生命,维轩笑着把脸庞贴近。
微微地磨擦那绵柔的娇小身躯。
好柔、好软。
好开心。
***
笑了,他笑了。
那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笑容,天真、朴质,就像刚学会如何牵动脸部肌肉去拉扯嘴唇,而所展现的宝贵笑靥一般。
带了点生涩却又十分自然。宛若婴儿降世般的第一个笑颜。
如大理石般坚挺的轮廓染上了笑意,五官更是柔和许多。
眉梢微扬,嘴角流露与以往不同的韵味,不再是冷讽般的笑容,彷若朵绽开的清莲。
真想多盯着瞧一会儿。怪不得阿妈也一直称赞说自己的老板很英俊。
笑起来的维轩令人看起来好舒服,感觉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氛不再如此僵滞凝重。
「你终于笑了。」阿福比对方还百倍开心地说:「一直以为你想家,心情不好呢。」
「开什么玩笑!」维轩扬起鄙夷的剑眉嗤鼻地说。
「你真的跟阿芬好像,她也是一下子生气一下子笑的,令人难以捉摸。」
阿福陷入回忆里的景象,阿芬的身影此刻正活脱脱地在脑里跳跃着。
「阿芬?」
「是呀!她……」
打断阿福的话,「算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该回去了。」
放下手中的小猫,维轩往来路走去。
「对了,我要问你点事,关于那个叫阿昆的。」维轩转头问道。
「喔!你说他呀!」阿福脸色一沉,肃穆道:「维轩,你别去理那个人比较好。」
「呀?为什么?」
「呃……他们都是附近的小混混,我阿妈也说不要太接近他们,所以……」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在工厂里白吃白喝?白领薪水?」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阿福停下脚步,因为维轩正不满地盯着他。
「你这人呀……还真是好呢。」
阿福当然听得出维轩话里明显的讽刺,不过,他也不想反驳什么,道人长短本不是他所长,他一点也不想再解释下去,更何况……何况这事……
心脏某处隐隐传来某种警讯,那是一个被埋藏的痛楚。
「走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看看更有趣的东西。」
越过维轩的身侧,阿福领头走去。
***
夜晚,夜深人静。
阿福躺在木板床上,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很快就要将意识拖入深沉的睡眠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细地钻入耳中,阿福不由得撑开千斤重的眼皮。
有人?
不会是小偷吧!
听说邻长家不久前丢了几条金链子、三只玉镯,就连神明厅上的神明也遭了殃,挂在神祗脖子上的金牌全都没了。
阿福想着这小偷今个儿可偷错地方了。
自个家里可没那些闪闪动人、价格高昂的金饰银饰。
若说玉镯子阿妈手腕上倒是有一只。
蹑手蹑脚地起了身,漆黑的屋内只有几丝微薄的月光从窗缝溜进,阿福眨了眨眼,确定屋里的一小角真有动静。
不慌不忙地接近,一个飞扑,竟轻易地钳制住对方,结实的手臂涌现平日磨炼出的气力,如钢,如铁,弹指间不费吹灰之力架起桎梏,阿福紧紧地从对方后背给予束縳。
比自己小一点的体型在怀里挣扎。
双手再一缩,怀里的人激动得更是厉害。
一股熟悉的香气刺激着嗅觉,是自家浴室里的洗发精。
啊!原来是他呀!
小腿一阵吃痛,对方竟毫不留情地往后踹了一脚,不过,阿福还是没有放开钢钳一样的手。
「你玩够了吧!放开我。」冷霜语调夹着怒意。
假装没有听到,阿福感受对方传递不同频率的心跳,与自己满身厚硬的肌肉不同,维轩的身体稍微柔软了许多,有着与夏季一样的高热温度。
万籁俱寂的夜里徒留维轩奋力挣扎的喘息。
将自己的下巴往对方的肩膀上一靠,阿福可以感受维轩身躯一个大幅度的震荡后霎时静止了下来。
一刹那间,仿佛两尊修长的石雕伫立在静寂的夜里。
「你不热我热,听到了没?」维轩咬着牙说,腹底真是满肚子气,抱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你睡糊涂了呀?」
总觉得怀里有个活生生的生命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没错,拥抱是种安心。
「你跟来福一样好摸耶!」阿福恋恋不舍地放开维轩,想起很久没有跟来福一起嘻闹游戏。
「我不是狗。」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维轩找寻电灯开关,按下。
「怎么一开始不开灯?」难不成是怕吵醒了自己,瞬时觉得对方真贴心,「害我把你当成了小偷,差点就要给你几拳。」
「哼!要是对方有武器我看你现在就躺下了。」言下之意若维轩手上有根木棍肯定狠狠地反击。
「找我帮你……」擦药吗?
还没问完,维轩飞快地说:「你醒得正好,帮我搬个桌子吧!」
拍拍阿福房里的老旧木桌,维轩的眼神透露着:快一点!
「那这张化妆台就麻烦你啦!」
阿福听着维轩的指挥将自己房里的桌子搬了过来,才刚放好又接到了下一个命令。
「咦?为什么要这样搬?」阿福大惑不解地续问:「你是要写字吗?化妆台也可以写不是吗?」
「我不是要写字。」维轩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悲伤,短暂而快速,「对着镜子怪怪的,而且也太低了。」
阿福疑惑地斜着头,「那你要作啥?」
「画……」只说了一个字,维轩的勇气顿时消失无踪。
「画画?」没想到维轩的身份这么厉害,「你是艺术家?」
「哈,艺术家?你有看过流落到这里来当会计的艺术家吗?」维轩有点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本来是负责设计沙发样式的,以前,在学校里,我的点子总是最新颖、最突出的,就连同学也对我称羡不已,好比时装界的YSL,我自己也是这么地认为着……」
维轩拉了椅子坐下,阿福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很喜欢画画,尤其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出我的点子,就算是草稿也好,只要画出来了,我就可以开心得很久很久。」
望了一眼维轩,阿福从他的眼中找出了一丝迷惘与落寞,维轩那种虚弱的语调,宛如在说着哄小孩入睡的床前故事。
「是呀!与其说我在设计沙发样式,倒不如说我在画画,哈,怪不得现在我会在这里。」
「……」
「好了,你快去睡吧!」别再来打扰我了。遇上了阿福,感觉总是特别地脆弱。
不理会阿福还倚在门边,维轩自顾自地把一堆纸张从黑色的行李袋掏出。
「可以借我看看吗?」
一声不吭,像是没有听到阿福的请求,但,维轩仍是顺从地把设计图一张一张地在桌面上摊开。
浅蓝色的细小方格早已磨灭,就连纸张也经不起时光的折磨显得泛黄斑驳,有些铅笔线条甚至涂改得太过严重,把底纸都给拭破了。
阿福轻轻地翻动着,上头的设计样式真的很别致,与现今的市场走向有着很大的不同,熟悉制作的阿福一看,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了。
这样的设计可需要功夫高深的师传才做得来的,机械化的工厂怎么可能着重在这些细致的步骤,太不符合经济成本了,但,这真的不是缺点呀!
「这些是我两年前画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构想了,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不,就算画出来了也没啥路用,公司根本就不会采用,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想画,所以,我只好修改,不停、不停地修改……」
「……」
「我抱着我愚蠢的梦在活,真的很可笑吧!」
有那么一刹那,阿福真以为维轩要哭了。
「一点也不可笑呀!」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话,「你一定是太累了,后天放假,我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只要休息够了你一定可以再画出新的,到时候你挑皮选色,我请工头帮你裁剪,请凤姨帮你车缝,基架我帮你钉,弹簧海绵帮你黏,帮你把梦想组起,你说,这样子好不好?」
望着维轩吃惊圆睁的双眼,阿福还真有点害怕把话说得太满了。
有着微妙的沉默,维轩感动似地开口:「……在公司里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瞧着维轩露出羞涩的微笑。
阿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维轩这样说他了。
***
梅雨季,这几天都下着雨。
阿婆煮了堆甜地瓜,厝前厝后分着吃。
「张老板,趁热吃吧!不用等了,阿福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望着外头绵绵细雨,维轩在心底说了句:我没有等他。
今早一起来就不见阿福人影,听阿婆说工厂的屋顶破了、漏雨了,一些做好的沙发淋到水,工头把人叫去帮忙了。
把地瓜盛了满满一碗,有点像外面卖的蕃着饴,小小的地瓜都剥好了皮,和着红糖一起熬。
维轩咬了一口,好甜。
阿婆对维轩笑了笑,钻进厨房里一会儿手上用塑胶袋装了一些地瓜出来。
「张老板,帮我个忙吧!这天气又把我的关节痛给挑了起来。」把袋子兜给维轩续道:「帮我拿给小诚吃吧!他爸妈为了多赚点连假日都去打零工,肯定又把小诚一个人丢着,今天下着雨我看小诚中午一定饿肚子没去买吃的。」
维轩点点头,借了把伞往屋后的小径走。
头顶上有架着低矮的竹棚,维轩不得不弯着腰通过,撑着伞险险将邻居种的丝瓜给勾下来,只好再把身子给蹲低点。
脚下踩的是与都市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泥泞,雨里有种自然的清新,维轩大口大口地吸着爽朗空气,越觉得心肺脑袋异常舒畅。
来这里不过住了几天就喜欢上这里的宁和静谧,都市里的喧嚣污浊仿佛已在记忆里淡去,那些车水马龙的交通、灰色高耸的方格大楼、过份拥挤的人行道好像离自己的印象很远。
绕过一大丛细枝的翠绿竹林,又是一厝同样格局的三合院,只差这边的屋瓦是红顶的。
大雨下,艳红的屋顶仿佛让霪雨浸得更加温润,古色典雅,屋子外围还有一片仿青竹镂雕的墙,可见得古早时住的是个大户人家。
「小诚。」维轩叫着不久前才认识的乡村小孩,活蹦乱跳挺可爱的。
大而乌黑的眼睛搭上迷人的笑容,第一眼看到就惹人喜爱,维轩特别喜欢他童稚的嗓音,有点高但又不尖锐,听起来相当地甜腻可人。
唤了几声,确定不在。
「这小不点跑去哪了?不会又去捉蝌蚪吧!下着雨呢。」
照着记忆往村外走,维轩搜寻着阿福对他说过的大池子。
其实,来这里几天,维轩还没把整个村子绕遍,平常的活动范围不过就在阿福家附近以及工厂里移动而已。
改天好好地走走吧!这里的气氛还挺讨喜的。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经过了不少给雨水冲刷得更加碧绿的农田,有种稻子的、花生的、甘蔗的,还有不知名的药草,每块田地都映着不同的绿,当然也有怕雨浸坏而提早采收的西瓜田,只剩下蜿蜒的茎脉还有多角形的叶子,以及铺在地上那层防止果实溃烂的黑色塑胶膜。
再走了一会儿,地上的土更加地松软,维轩在上头烙了一排整齐的脚印。
看见池子了。
这应可算是个小湖泊了吧!如果说村子是个巴掌大,那么这个池子是拇指的前半截,如果巴掌大的村子可以盖五十个三合院,那么它就是里头的十几个三合院。
岸边,无草无树,一支五百万的七彩大伞把小诚的身子都给遮住了,远远一看宛如一朵大开的花。
淅沥的规律雨声伴着阴沈光线,有种催眠的效果,令人想窝在屋里头睡。
池面黑压压的,很深的感觉。
「小诚。」
大伞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六岁大的稚气脸庞,只见小诚咧嘴笑喊着:「张叔叔!」丢下伞雀跃地跑了过来。
叔叔这称呼听起来颇不习惯。
「要撑伞呀!」这笨蛋。
「阿福哥咧?」
「他去工厂,马上就会回来了。」维轩拉着他的小手往池边走去,「阿婆煮了地瓜要给你吃。」
「哇!好棒好棒,小诚最喜欢吃了。」
摸摸他的头,将尚余点温热的地瓜递给小诚,看着他蹲在地上开开心心地打开来吃。
「下雨天怎么又来这里?很危险的。」
「抓蝌蚪呀!养大了就变成可以吃的青蛙。」小诚高兴地描绘蝌蚪演进史。
池岸湿漉滑腻,维轩瞥了一眼池水,仿佛就要满溢出来。
脚下有两个缺了角还带点裂痕的小碗,一看就知道是小诚用来装他的收获的,可惜今天好像没有蝌蚪让他抓,里头只有带点藻绿色的水,大概是下雨天的关系吧!池里的生物经不起水面的波动都躲起来了。
不一会儿,降在水面上的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湖面涟漪遍布,相互干扰撞击。
「好啦!雨又要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维轩帮着小诚把大伞拾起,等着他站起身来。
然后,静静看着小诚把碗里的水倒掉,弯着娇小的身躯,贴近着池缘,把水倒进漆黑的湖里。
声音响得比动作还慢,维轩半拍后才听到一声扑通。
他总觉得脚滑的是自己,可是却看到小诚滑了下去,滑进黑漫漫的池里。
这么小的小孩子就在如此宁静的池畔被水吞蚀,维轩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头皮发麻,心脏的跳动特别用力。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在急速地转动着,慌张、焦急、恐惧。除了空白只剩下情绪。
动弹不得,感官全部封闭,视网膜上残留的是刚才的危机,是吓懵了吗?还是双脚让惶恐给麻痹?
直到小诚浮了上来发出了声音,维轩才解除咒语般的挪动身躯。
急遽地往前一扑,胸膛贴上了泥地,手一构,可是小诚下一瞬间又被水淹没。
与水奋力的挣扎形成了距离,小诚离岸边越来越远。
耳里只听得到自己呼唤小诚的沙哑声音。
维轩只好什么也顾不得地往水里一纵。
他要把小诚拉回来,把小诚拉回来……
池水很冰,原来下过雨后的湖水这么冰。
真的很冷,身体在水底扑朔朔地抖着,一点也不听使唤。
水里头好像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盘据,把手脚给缠得紧紧的,是水草吗?
这水真不干净,睁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漆黑一片。
对了!这里面会有乌龟吗?阿福说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乌龟住在这里。
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遇上几只。
不过水这么脏大概也都死光了吧!
呀!这村叫什么山来着的,应该改成有湖字的才对。
小诚,你在哪里呀?别怕,叔叔马上拉你上去。
怎么又有东西勾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