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莫妈妈的坚持,莫言只好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妈妈接回家。
门铃响了,莫言打开门,意外的看见林校长微笑着站在门口。
莫言片刻的诧异以后赶紧说:“校长,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林校长走进来,把手里的水果交给莫言说:“我来看看你妈妈,好一点吗?”
莫言赶紧把校长带到妈妈的房间。“妈妈,这是我们林校长,他特意看您来了。”
莫妈妈看见林校长进来显然非常的吃惊,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阴沉下来。
莫言讶异得看看妈妈阴沉难过的神情,再看看校长尴尬的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静默了片刻,莫妈妈难过的抿紧了嘴唇,努力的忍着眼泪说:“小言,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校长说几句话。”
“好的。”莫言答应着退出去了。
校长的突然到来,妈妈的奇怪举动,已经心事重重的莫言更添疑虑。难道妈妈和校长早就认识?为什么从没听妈妈说起过呢?看妈妈的样子似乎是不太愿意见到校长,为什么呢?
莫言出去以后,房里只剩了两个人。
林校长打破了沉默:“老姐姐,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希望你不要怪我鲁莽。”
莫妈妈叹了口气:“都三十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们都老了,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说着眼角又泛起泪花。当年自己的一句“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想再见到你!”说到做到,这一应就是几十年。
林校长感慨地看着卧病在床的瘦小老人,岁月真的无情啊!当年的柳美人梦梅如今已是老态龙钟,而柳家另一个被大家暗地里称呼的水美人,竟真的化作一池春水永隔人间。深深地吸一口气,岁月滤去的只是色彩,深刻在心上的东西不是说放弃就可以放弃的。
“你就是不来,我也想去找你。有件事,有件事……我……”莫妈妈哽住喉头说不出话。
林校长安慰地说:“老姐姐,别着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帮莫言。”
莫妈妈含着眼泪说:“你替我说说他,莫言他跟、跟一个孩子他们、在一块了!”
林校长垂下眼睛,原本也想到了她的病是中在这上面的。今天来也并没打算瞒她。今天早上刘家的人找到学校的时候,林校长觉得这是自己面临过得最尴尬最艰难的处境。并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和吵闹,刘家两姐妹再加上刘小源的爸爸妈妈,很冷静很理智的提出,莫言对刘小源已经造成了严重的侵害,要求学校对莫言立即开除,否则他们不仅要上告到教育部门,而且随时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
林校长深知那不是威胁,是随时会实现的事实。而且他们的指控在很大程度上会被坐实。在这件事上不仅莫言百口莫辩,就是自己作为一校之长也没有立场为他开脱。
可是目前的状态再告诉她真实情况无异于雪上加霜。想了又想,林校长温和地说:“老姐姐,身子要紧,什么事要自己看开,且放宽心。要是你真的有什么事,受伤害得还不是你的疼的人。”
莫妈妈难过得用手拭泪:“你要我怎么看开!先是梦湖,再是莫言,我们柳家是造了什么孽啊要遭这样的报应!”
莫妈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你替我劝劝他,他肯听你的话的!梦湖已经死了,莫言不能再毁在这种事上!你要救救他,就当成是为了梦湖吧!”
一句话如重锤击在心头,林校长顿了顿,和声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好好跟他谈的。我会劝他,放弃。”
他们是看着他走的,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湖水中。没有人看得到希望,没有人知道光明还会不会降临。绝望,连呻吟都发不出来的绝望统治着每个人的心。
***
莫言站在刘小源的宿舍楼下,抬头仰望着那个熟悉的窗口。明明知道他不在,还是忍不住在他的窗下伫立良久。看不到小孩,看看他的窗也好。看着那扇半开的窗,想着可能下一秒就会突然冒出那个调皮小子的甜美笑脸吓自己一跳。莫言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痛,是看的时间太长了吧?
夏夜的风很凉爽,如梦湖边柳丝轻摇。映着淡淡月色,湖水波光潋滟如美人含情眼眸。顺着湖边慢慢地走,莫言不自觉的又一次回头向学生宿舍楼那边张望。再有几天就开学了,不少早归的学生已经让沉寂了一个假期的楼群亮出点点灯光。那些灯光里,没有小源。
踩在湖边松软的泥土上,莫言脚步沉重。今天校长的突然来访,尽管没有说明,莫言已经猜出了几分来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是事情究竟会恶化到什么程度还是难以预料。莫言挺直身体深深呼气,要来的总会来,如果躲不开的话就平静的承受吧!校长已经在不远处笑着招手了。
湖边的青草散发着阵阵芳香,月色迷人。草地上,林校长招呼莫言坐下,在他的杯子里斟上酒:“人老了容易觉得寂寞,遇到这样的天气就想找个人喝酒叙旧。今晚上就当陪我赏月吧!”
莫言轻轻勾起嘴角,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喝酒叙旧,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氛围的确是很惬意的事,但是如果头上悬着一把锋利的命运之剑的话,这一切就会显得那么的讽刺。
“您跟我妈妈是不是早就认识啊?”莫言低声问。
林校长笑笑:“是。早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认识你妈妈了。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你小时候的样子还在眼前呢!”
一句话勾起了许多的儿时记忆。莫言心中一动,那是不会忘记的记忆。还是孩子的自己经常会看到学校的围栏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注视着自己。尽管妈妈告诫过许多次不要接近陌生人,但是莫言还是忍不住的会靠过去。因为那个人的微笑很温暖。
隔着冰冷的铁栏,小小的手被握在温暖的大手里。亲切的嘘寒问暖,眷眷的注视抚摸,让没有尝过父爱的孩子有了被父亲关怀的喜悦。
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记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的搬家转学让他再没见过这个亲切的陌生人。直到自己拿着学校的保送书踏进医学院的大门时,才再一次见到已经是医学院校长的他。那一刻是故人重逢般的喜悦,但是到现在莫言也不明白,每当自己和妈妈说起林校长的时候,妈妈的沉默冷淡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妈妈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起呢?”莫言小心的问。
既然早就认识,为什么妈妈不说,不问,每当自己提到林校长的时候就有意无意的回避。到底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仇恨,伤害还是……莫言的心开始乱了。
林校长轻轻抿一口杯中的酒,望着平静的湖面幽幽的说:“因为你的舅舅。”
莫言吃惊得瞪大眼睛:“我、我的舅舅?”自己居然还有个舅舅?怎么从来没有人说起过呢?
林校长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像夹,打开给莫言看。莫言惊诧莫名的接过来,像夹里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秀美的少年浅浅的微笑着,那种摄人魂魄的美让人不敢相信那是凡间所能有的真实。
“他就是你的舅舅,他叫梦湖。”
不敢相信的捧着照片,莫言心思紊乱:“可是我妈妈从来没说过,而且家里我也没见过他的照片啊?”
林校长看着面前的湖水,好像是在说给湖水听:“你妈妈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她不想让你也恨我。因为梦湖已经永远的留在这个湖里了,那一年他十八岁。”
莫言惊跳起来!梦湖,如梦湖!面前的这片湖水真的就是埋葬自己亲人的地方!莫言倒退几步,不敢相信的看着碧绿的湖水,又看看平静的林校长,嘶哑的问:“为什么?”
“莫言,有些事是应该让你知道了。”目光凝视着湖面,林校长缓缓的揭开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往事。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刚结束留学回国,是肿瘤医院的一名主治医生同时也是医学院的客座教授。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住着一家人。姐姐柳梦梅是周围出名的美人,每当她穿着白色长裙走在街上,不知道有多少慕色少年的心跟着她的裙角飞扬。大家都叫她柳美人,名字到少有人叫了。可是她的弟弟比她更美。那种美形容不出却是摄人魂魄,就像他的名字——梦中之湖,超脱尘世的清透。只是因为是男孩子的原因大家不好当面叫,只是背地里叫他水美人。
“不论春风秋雨,每天的清晨,在街角的小小空地上我总可以看见牵着细细风筝线的梦湖。他喜欢放风筝,喜欢凝视风筝在空中自由飞翔。他凝视风筝的样子,很美。终于有一天我问他:‘秋天也可以放风筝吗?’他微笑着对我说:‘什么季节都可以放风筝的,只要你想飞。’从那以后,我的心就拴在了他手里那根细细的风筝线上。那时他还不到十六岁。
“我们在一起放风筝,一起谈天。梦湖不太爱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我们静静的坐在一起,牵着在空中飞翔的风筝。有时候他累了就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那种感觉真得很满足。也偷偷得想过把他揽在怀里,但是我不敢。能够和他靠的这么近已经是上天的厚赐,那些污秽的东西想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我盼望黎明,因为可以见到他。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和快乐。没有任何的欲望和目的,只是单纯的想看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影子,心里就会觉得安慰。想他的时候我会跑到他们家住的那条街上,远远的张望那个门口。想着他每天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站在那里都会觉得幸福。哈哈,不要笑我,那个时候真得很傻。”
莫言一阵心悸,何其相似的感觉!原来不管过去未来,爱都是一样的傻。
“这样的时光过了两年。当他拿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给我看的时候,嘴角的笑容里有微微的得意和期待。那是我见过得最美最动人的笑容,我把它刻在心里了。”林校长的眼睛有些湿润。
莫言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想起那个抱着大白熊的孩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考进这座学院的原因,他也明白我每天跑到湖边看他放风筝的意思。只是谁也不曾戳破这层纸。如果不是那一场浩劫,我们很可能会一起放一辈子风筝然后靠在一起看蓝天。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从一个事业处在巅峰受人尊敬的医生、教授变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特务。理由和这场浩劫一样来的莫名其妙又沉重如山。当时我的一项重要科研成果已经完成还没有最后交付,我是被从实验台上被押走的,当时梦湖作为我的助手就在我身边。从来没大声说过话的梦湖像疯了一样的喊着骂着想把我从造反派手里抢回来,但是……
“梦湖很聪明,他注意到造反派们没有像平时一样的又打又砸,而是把他推出来锁好了门贴上了封条。当天晚上,梦湖撬开锁进入实验室。当那个医学院的造反派头目赶到的时候,梦湖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梦湖记忆力超群,尤其是对于数字有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天赋。正因为如此他才毁掉了一切资料,他在等着我回来,把一切交还给我。结果就像革命电影里一样,梦湖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气急败坏的敌人。”
莫言的心缩成了一团,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疯狂,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秀美如烟的梦湖面对着一群毫无理性可言的造反派是怎样的惨烈。
“后来呢?”莫言攥紧了拳头:“他们杀了他!”
林校长闭上了眼睛,很久才睁开。接着说:“不。当时我被关进了一个地下室,没有人可以和我接触。我每天看到的就是轮番审讯的造反派。我也是从他们口中得知梦湖的消息。他被关了起来,就在那间实验室。他们告诉我,梦湖已经跟我这个反革命划清界限,交出了全部的资料成为造反派的一员。让我不要心存侥幸,彻底坦白认罪。在当时,父母儿女夫妻,为了自保没有什么不能划清的。可是我知道,梦湖那个傻孩子一定在苦撑。可我竟然愚蠢到不去考虑他的处境,却为拥有他的坚贞爱情而自豪!
“当时消息不通,我一直都不知道梦湖的确切消息。而我竟然天真的以为那些指控都是莫须有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了。我和梦湖不会分离太久。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明白了,我可能再也没有希望活着走出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梦湖能够逃脱生天,哪怕是真的和我划清界限。
“没过多久,他们从我被抄出来的一堆书籍文件中发现了我的日记。日记里是我认识梦湖三年的点点滴滴,心头所想目中所见,是我对梦湖深深地爱恋。这本日记成了当时的惊悚事件。现在想来,把梦湖推进深渊的人是我。
“我可以忍受任何人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反正我没有资格反抗。但是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我的梦湖!尤其是那些孩子,他们曾经是我的学生是梦湖的同窗!我拼命的抗争我想让他们明白我们是纯洁的是相爱的,这些天真的举动我以为是捍卫了我们的爱,其实不过是授人以柄。单纯的孩子被狂热蒙住了人性,他们就变得残忍无情。那本日记被当成了宣传的利器,每一页都被抄成大字报贴满了街道。人们当成天方夜谭津津有味的议论,诟骂。我被天天押着游街,接受群众的审判。那个时候正义和善良都已经换了新的定义,对人性的践踏对尊严的肆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我已经彻底的崩溃了,麻木了。除了还有一点意识——梦湖。那个水一样纯净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侮辱。我唯一能乞求的就是苍天,但是苍天闭上了他的眼睛。
“我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他的平安。我拼命得想办法托人带消息,但是泥牛入海。直到有一天我被押着站在卡车上经过那条小街,看到梦梅——你的妈妈,惊恐的站在大字报下面,漂亮的长发被剪得七零八落。我知道,我的梦湖已经没有可能逃脱生天。”林校长深深的呼吸,努力的平复揭开旧创的剧痛。
“我没有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竟然还能再见到梦湖!我们被押到同一个广场上,在同一个台子上相逢了!周围是震天的口号,皮带木棍,可是我们都只看到彼此的眼睛。那一刻竟然完全的是重逢的狂喜。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被惹怒的造反派们抡起了棍棒。我把梦湖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没有能力救他,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肩背为他遮挡一些伤害。但是我错了!我为他招来了更惨烈的迫害!
“梦湖被拖着离开会场,在残暴的桎梏中他挣扎着站直身体看着我,笑了。他对我说:‘林曦,我喜欢你。’我哭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见到我的梦湖了。”
极力的克制依然没有阻止泪水的涌流,林校长泪流满面。如梦湖微波起伏,仿佛感应到了爱人的呼唤,在温柔的回应。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想提,是他带人抄了我的家抄出我的日记,也是他把梦湖关进实验室百般折磨想要得到我的成果。他本想让梦湖看见我被镇压的惨状以后会死心的交出他想要的东西,却没想到梦湖会当着成千上万的人微笑着宣布自己的爱。当梦湖再次被关进去的时候,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在那间实验室里每天进行的灭绝人性的罪恶!一个医生当他站在善良一边的时候,他是天使。当他的心被罪恶吞噬的时候,他比恶魔更残忍。
“那间人间地狱里的残暴远远超出了人性所能承受的底线,他身边的人动摇了。悄悄的透出消息,梦湖的几个同学就打着批斗的旗号半偷半抢得把他救了出来。梦湖还活着,他赤裸的身上盖着一张白布单。一个男同学把他从实验台上抱下来的时候当时就哭了。十八岁的男孩轻得像一缕烟。
“他们都是未来的医生啊!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打开梦湖身上的布单看看他的伤口。梦湖不会说话了,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一个方向,那是我被抓走的方向,他在等我回来。那几个孩子从牛棚里悄悄的把张教授带出来,希望他可以救活梦湖。张教授却只能告诉他们,梦湖要走了。
“弥留之际,梦湖一直想叫出我的名字。张教授把手伸给他说:‘梦湖,林曦回来了。你握着他的手吧……’梦湖没有握,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梦湖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就一只手指着外面。他的同学知道他是要到湖边去,到他最爱的湖边去。他们把他抬到那里,也许是回光返照,梦湖竟然眼睛发亮,在搀扶下站了起来。面向我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入湖中。他要在这里永远的等着我。岸上的人哭泣着,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消失在湖水中。”
月下的湖水敞开怀抱迎接它的精灵,梦湖与水溶为了一体。朦胧的泪光中,莫言看见了那个带着微笑赴水的男孩。
“梦湖死后的十年我才从西北的农场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的身边。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回来了,我的梦湖已经化成一泓池水。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还没过十八岁的生日,我答应过会在他生日那天和他一醉方休庆贺他成年。可是我没有做到。所以每一年的十一月十号,我都会给他过生日,十八岁的生日。”
“这个湖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吧?”莫言明白了为什么校长会这样的爱这个湖。
“是的。八三年的时候,国内外几十名学者回到母校,那一天是梦湖的忌辰。他们中有的人是救过梦湖的,有的人是害过他的,更多地人是在狂热的潮流退去之后内心不安的。他们自己动手,在湖岸上遍植桃柳,竖起碑石,把这个湖更名为如梦湖。以这种方式向湖中的人致敬、谢罪。”林校长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对那些事后的忏悔既不感动也没有愤恨。
“您就不恨吗?至少对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于他自己的恐惧和周围人沉默的仇恨。没有人可以伤天害理之后逃脱天谴,我一直都相信。所以我不恨,我的心已经装满了我爱的人,没有他的位置。
“回到北京以后我就再没离开过这里。现在年纪大了,早已移居国外的家人劝我出国和他们团聚。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守着梦湖。我不寂寞,因为梦湖时刻都在我身边。我活着,就在湖边放风筝给他看;我死了,就是这湖边的一棵树。莫言,我这个愿望就交给你来完成了。”林校长拍了拍莫言的肩膀:“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里,种上一棵垂柳,让柳丝可以拂到水面上。我们就永远的在一起了。”
莫言努力的咬着嘴唇,低下头把泪眼模糊的脸埋进臂弯。为什么是这样?爱不是人间最圣洁的情感吗?为什么会演变成最惨烈的伤害?
“对于这份爱,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但是却深深地为我的自私愚蠢自恨。不是因为我,梦湖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如果我能早早放手,也许梦湖就不会死。我一直都相信坚持就会幸福,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结果是我失去了我的梦湖。”
“然而灾难并没有结束,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和你妈妈定过婚的男人在听到消息的同一天就翻脸了,不但到处张贴大字报侮辱你的妈妈,还带着一群人冲到家里大闹。你的外公气不过和他们拼命,结果一头撞在地上,生生的气死了。你的外婆从此中风瘫痪,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当你的妈妈听到梦湖已经死去的消息赶到湖边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了。
“幸亏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你的父亲站在了她的身边。支撑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只可惜那个好人牺牲在反击战前线,你们母子重新孤苦伶仃。我想帮助你们,这是我唯一能为梦湖做的。你的妈妈却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帮助。与其说她是不原谅我,不如说她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为了躲开我她宁可转学搬家。直到你高考,我才和你妈妈重新取得联系。我希望你可以上医学院,这样我就能尽量的帮助你。尽量的替梦湖尽一点责任。我尊重你妈妈的意愿,也不愿让你的内心因为有我的帮助而失去自信,毕竟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我们这些年一直保持沉默,今天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林校长严肃地看着莫言:“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责怪你的妈妈,她不能接受你和小源的事情有可原。更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一下你和小源的处境。慎重的作出选择。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了解你对于爱的执著,但是不要忘了,你以为自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你不在乎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你忘了那个孩子同样也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他所承担的痛苦是你无法代替的。”
莫言的思想已经混沌了,痛苦的抱住头,喃喃地说:“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林校长按住他的肩:“现在的境况,你是做错了!我会尽力的斡旋,但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风波,你暂时不要来学校了。”
莫言吃惊的看着校长,一股冰凉的东西慢慢的注入心脏。
***
莫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长的。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莫言像一具行尸走肉。转眼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我真得做错了?我爱上了你,所以我伤害了你,伤害了妈妈伤害了你的家人,那么这份爱还要不要坚持?源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屋子里气氛紧张尴尬,莫妈妈颤颤的坐下,对面坐着的美丽女子一脸冰霜。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莫妈妈知道她是那个孩子的家人。
被莫言请来陪伴妈妈的邻居张阿姨感觉出气氛不对,戒备的坐在两人中间。
莫妈妈强作笑容:“他张阿姨啊,没事了,您先回去歇着吧!我跟这位姐姐说几句话。”
张阿姨也不好说别的,只好搭讪着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三姐扬起下颌,冷冷地说:“您好,我是刘小源的姐姐。我受我们家人的委托来向莫言和您告诉几句话。”
莫妈妈知道来者不善。莫名的添了一丝惊慌。挺直了身体,强按着内心的不安说:“你说。”
“对不起,我想我这番话对莫言说会更有效。因为我今天来就是要他一个答复。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三姐微微低头。比起撒泼骂人,这种为了维持教养而做出的礼貌像尖刺一样的扎人心。
三姐不再说话,端端正正的坐着。时钟的滴答声敲在心头,寂静得难以忍受。莫妈妈手心出汗,不停的看表。
门疲惫的推开了,莫言步履沉重的踏进门。莫妈妈赶紧站起来:“小言……”
莫言也发现了面色不善的三姐,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哪里。忐忑的走过来,莫言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沉默了半天话一出口却是:“小源还好吗?”
三姐的手抓紧了小挎包的带子,努力的平静自己:“多谢关心。小源已经得到该有的教训,现在闭门思过!”
莫言浑身一颤,仿佛心尖被狠狠揪住。猛地向前探身厉声怒吼:“你说什么?你们对小源作了什么?”
三姐“霍”的占了起来冷冷得说:“我倒要问你对小源作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你有什么脸面立足人前!今天你们母子都在,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小源是我们家唯一的宝贝。他被伤害被欺骗我们决不可能置之不理!莫言所作的事,是非曲折不必再说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个事实:第一,事件我们已经反映到学校,莫言没有资格再继续做教师。校方已经答复我们妥善解决。第二,莫言必须永远的从小源的生活中消失!这两点做到了,我们诗书世家,与人为善,不会再为难莫言。如果做不到,我们也不会拘泥声誉面子,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你们不要后悔!”
莫妈妈身体晃了晃,难道今天林校长来就是为了莫言已经被开除了?不,不会的!不会是这个结果的!怎么一切都倒过来了,所有的错都成了莫言的!惊慌和愤怒让她再也没办法保持平静,莫妈妈站起来颤抖着喊:“你!你们不能颠倒黑白!莫言有什么错?怎么都是莫言的错!”
三姐讥讽地说:“那按您的意思,倒是我们一个不满十八的孩子的错了!这倒满像做出这种禽兽不齿的勾当来的人说的话!”
“你闭嘴!”莫言大吼一声,赶紧扶住妈妈。
激动的莫妈妈已经沉浸在恐慌里,抓住莫言的衣服急切地问:“小言,你告诉我她在撒谎!林曦不会开除你的,这不是你的错!”
莫言扶着妈妈哑口无言。是我的错吗?如果不是的话,谁来承担这个错?
莫妈妈惊慌失措,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被学校开除更可怕的事了。那样的话莫言的一切都毁了!突然莫妈妈抓住三姐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着:“是那个孩子一直的打电话缠着他,又跑到这里来找他的!你们不讲理!凭什么莫言要消失?他苦挣苦熬的多少年啊才有今天!你们……”
“妈妈!”莫言赶紧把妈妈拉回来。
“够了!这种蛮不讲理的昏话留着跟你儿子说吧!”三姐已经脸色铁青,犀利的话锋像刀子一样:“我请你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们母子俩转的。我告诉你的是事实,能不能做到问你儿子就知道!”
莫妈妈惊恐的拉住莫言:“小言,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告诉我学校不会黑白不分的,林曦不会开除你的!”
莫言紧紧地扶着妈妈,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的看着三姐:“你太过分了!我妈妈刚刚出院。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不会原谅你。”
三姐冷冷地说:“莫言,记着你说的话。为了你我唯一的弟弟被打得浑身青紫关在屋里,为了你我爷爷快八十岁的人哭得肝肠寸断,为了你我们一家蒙受羞耻锥心刺骨!我会不会原谅你?”
“我告诉你莫言,小源孩子心性图新鲜,现在他还不明白他所受的伤害有多严重!一旦他清醒了他会恨你一辈子!为了小源的一生,我们不会再给你靠近他的机会。所以我警告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刘小源的生活里,永远不许和他有任何来往!”
莫言紧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不会分开。这是事实,谁也没有权力篡改!”
三姐气得浑身哆嗦:“好,你不要后悔!”摔门而去。
莫妈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怔怔的看着莫言。突然一个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哭出声来:“孽障!”莫言摇晃了一下,默默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没有开灯,莫言坐在床边上,头沉沉的垂在手肘间。
打击太多太过沉重,莫言已经承受不住了。不能再踏进学校了吗?从进入医学院开始莫言就没想过会离开它,他爱这片宁静美丽的校园,他爱这个给了他快乐和骄傲的学府。如今却要以最羞辱的方式离开心爱的校园。离开以后,何去何从?
小源遭受的痛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一味的鼓励他无所顾忌,不是自己带领他走向极端,也许他就不会这样。我的坚持到底有没有理由?如果只是加重对他的伤害,真的要继续吗?前途一片灰暗的茫然,找不到一个踏实的落脚点。莫言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一个无底空洞,极度的空虚堵塞了他的大脑阻碍了他的呼吸。快不行了吗?莫言无声的问着自己。断了,要断了。心里维系幸福的那根细细的风筝线,要断了。
门轻轻的开了,莫妈妈站在灯影里,怀里抱着莫言爸爸的遗容。
莫言慢慢地抬起头,惊愕的看着妈妈缓缓的跪下来:“小言,别再错下去了。你是妈妈活着的唯一希望,你爸爸也在天上看着你啊!小言,我和你爸爸求你,放手吧!”
“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塌了。莫言站了起来,走到妈妈面前,直直的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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