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这样丢了羊回去,肯定是少几餐饭、多几顿打,可放眼四周,成片草原全是一个样儿,这怎么办?
正当她心底越来越着急的时候,鼻腔墓地钻进油滋滋的肉香味,初云小脸一塌,摇着铜铃的手停下了动作——这下子,她不仅知道那只羊儿的下场,连自己的下场也心里有数了。
“嗯……真的好香!”垚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然后闭上眼,深深吸口气,让肉香味儿做了开胃先锋,“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竟然有烤全羊祭五脏庙。”
接着又摸摸自己的肚腹:“各路神明菩萨,垚某人这厢献礼来啦!”
当他割下羊肉片、满心欢喜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突然发现有道热辣辣的视线往他身上射来,不得不立刻停下了动作——有个小姑娘正站在他背后的小丘顶端睨着他。
垚冰看着她,顺着她的视线找到自己手中的羊肉片,再看看她,看看羊肉片,这下全明白了!
“姑娘,你也饿了吗?那就过来一起享用吧!”他摆出最迷人的笑容相邀,“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你不介意?”初云寒着小脸,冷哼一声。
虽然小姑娘的语气不甚友善,但基于对老祖宗名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信任,垚冰还是让唇角保持最完美的上扬弧度,热络地说:“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你尽管吃!”他就不相信凭她一个小姑娘,能塞进整只烤羊。
“可是——”她恶瞪着这个偷羊贼,“我很介意!”
“你很介意?”五脏庙人人一间,这小姑娘的想必不会特别大,那她的意思是……“噢……我知道了!你介意的是分到哪个部位吧?放心放心!我垚某人对这个向来不挑剔,肉最韧、味最美的羊腿给你,这样可好?”
初云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实在很想好好教训这个厚颜无耻的偷羊贼。
“还不够啊?”瞧小姑娘还是敛着神情,于是垚冰决定再做让步:“除了羊腿的部分,咱们平分,这样行了吧?”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看来瘦巴巴的小姑娘胃口好得……这么有潜力,他垚某人认了!
瞅着他含笑的表情,初云的心头火越烧越旺——如果真要教训这个偷羊贼,她一定从撕烂他的嘴开始。
小姑娘还不满足?不会吧……垚冰溜了溜思路,蓦地想通了,于是起身走向她,抓着她的左肘就往火堆这儿牵拉:“来来来,别害臊了!就当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朋友。”
“你呢,坐着就行了。”好心地替她拣了个位置,随割下羊腿递给她以示诚意:“喏!这给你。小心!挺烫的,你最好翻了袖口卷着拿。”
初云倒是大方地依言接了过来,拿着手上的羊腿左瞧瞧、右看看,然后绽开了轻轻柔柔的笑:“烤得好香啊!”
“好说好说!”小姑娘说话挺实在,假使要求的分量再少一点就更好了。
“吃起来味道一定很棒哦?”
“当然当然!”不过,姑娘最好吃这些就够,别再要求更多了。
“但——”初云稍稍顿了顿,笑容加深,眯弯着眼,“这羊可是你的?”
“当然是我烤的啦,不是我自大,烤羊肉我垚某人可是……”说得正得意时,垚冰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呃……抱歉,姑娘可否再说一次刚刚的问题?”
“我是问——”笑意盈盈,初云放慢了说话速度,刻意摆起温柔样,“这羊,可是你的?”
怎么突然有阵冷风吹过?情况似乎不大妙!垚冰干笑着没作声。
瞧他笑容凄惨地僵在脸上,想来是已经明白她的来意,初云也就不再假以辞色,沉冷着声音说:“你自己说吧,怎么赔?”
“赔?”哦噢,这下尴尬了,垚冰看看她,还是只有干笑的分儿。
“我知道你没钱,要不然怎会要偷羊?”晶亮的眸光将他从头到脚地刷过一遍——本是白色的衣衫沾满了尘埃,眼若瞥得快,恐怕会误以为是骆驼色的咧。
“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你的羊。”虽是觉得理亏,垚冰还是要捍卫自己的人格清白,“我只是……”
“羊都成了这个模样,”初云的小嘴地轻轻一努,指向旁边烤熟了的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真的不知道它是有主人的。”微微摇了摇头,重重叹口气,唉……罪人怎么说话声音都大不了。“如果在这么大片的草原上,瞧来瞧去都只有这么一只羊,以姑娘的冰雪聪明,会认为它是有人饲养的么?”
这偷羊贼说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想想他遇到的状况,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只是,垚某人还是连累姑娘了。”小姑娘虽没表明自己的身份,但瞧她的年岁、穿着和语意,应该不是饲主,唉唉,这样看来,可害她无法交差了!
他话一挑明,她的委屈和怨气全都冲上来了。
“都是你啦!”初云含着薄怒,嗔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羊是你丢的,是我宰的、烤的,总之,看你打算怎么办,我垚某人虽称不上英雄,但绝不是乌龟禽兽。”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初云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那么……这样吧,你跟我回去说清楚,该我受的罚,我也不会赖给你的。”
“嗯……好姑娘!”这姑娘年纪虽小,倒挺有骨气的,垚冰忍不住笑亮了俊容,对她点点头,真心赞了句。
“哼,回去之后,你会怎样可不是我能许的;更何况,我虽不会将自己的错怪到你头上,但同样地,你受什么样的惩罚也与我无关。”初云斜睨了他一眼,这种情呀,她才不想领,“这些没用的甜话就省省吧!”
这个钉子碰得结实,垚冰只有摆出苦笑了:“既然说定了,那么,唔……可不可以请姑娘帮个忙?”
“帮忙?”这偷羊贼有没搞错自己的处境啊?
“羊烤了,不吃实在可惜,你不觉得吗?”他用下额地往她手里拿着的羊腿顶了顶。
初云看看烤羊,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羊腿,舒朗地轻笑开来:“说的也是,以后的事,回去再……”
话还没说完,她就发现事情大大不妙,而好不容易才阴郁尽扫的灿烂笑容,也就跟着这么呜呼哀哉了。
“有什么不对?”垚冰也发现她的脸色不大对劲——柳眉微蹩,手往上头指了指,无奈地说:“你瞧,天黑了,现在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果然——白日绿到天尽头的草原,一旦入了夜,就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管它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全都一样。垚冰环顾四周后,再悄悄觑了觑身旁的小姑娘,赫!那张小脸又绷了起来,亏他刚刚还想赞她笑得明媚咧!
回不去,不就代表了必须和这偷羊贼在外头一起过夜?只怕,回去以后又少不得一顿闲话了……
初云深吸了两口,紧紧绷着小脸,圆睁的眸子追瞪着那罪魁祸首不放,直到那股怨怒交杂的气再忍不住,终于冷冷迸了出来——“都、是、你、啦!”
※※※
没想到竟然一、两片腿肉就打发了她!“姑娘,你不多吃一点儿吗?”
“你当我是要上祭坛的神羊么?”虽然事实证明这小贼的烤羊本事比偷羊更高,但她实在难有好脸色。“谁塞得下这么多东西啊?”
见小姑娘气难平,他不以为意,径自摆着笑脸,“我瞧你身子骨瘦,多吃点肉总是好的!”
“哼!”鼻腔里凑出轻蔑的冷哼,他的话让她想到了前些时候发生的事,“你们男人就喜欢那种‘前边挺、后边圆’的吧?”
“前边挺、后边圆”?垚冰听了之后不禁失笑地摇摇头,这小姑娘说话直接得可爱,丝毫不忸怩;要是在中原,不是勾栏院里的浪言浪语,要不就是闺阁绣闲里的女诫礼教。
“咳!”他清清喉咙,稍稍收敛过于放肆的笑容,“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纯粹关心而已。”
“关心?”初云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垂着的眼睑像是被针扎着了似地跳掀起来,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开。
“唔,是啊。”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虽非出家人,但向来不打诳语。
“你我见面不到一天,根本还是陌生人,说什么关不关心,不觉得随便么?”关心哪是这么容易的事?那些与她相处十多年的人,可没一个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好好好!我不说关心,这样总可以了吧?”他不晓得为什么区区两个字就让她整个人戒备了起来,“不过,你真的不吃了么?”
“既然说不吃,就是不吃。”初云摇头拒绝。与其吃肉,她倒希望能喝酒,因为夜越深天就越冷,现在她的手脚就已经冻得快要僵了。
“那随便你噗!”耸了耸肩,无论得到的回应如何,垚冰始终晾着微笑,“不过,换作是我呀,骨头要硬,但绝对不为难自己的肚皮,委屈自己可是没半点好处呐!”
说完,他人就往草地仰倒而下,枕着手臂打算好好睡觉。临要合眼之际,突然迸出了话:“对了,小刀就搁在烤羊那里。”不顾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又径自躺下闭了眼,嘴里还轻轻自喃着:“我垚某人没什么缺点,偏偏就是睡了以后跟死了没两样,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发现。”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趁着他合眼,忍不住仔细端详了好久,那两道浓眉正舒缓地搁在俊朗的面容上,嘴角还兀自微微扬起,看来,这偷羊贼的潇酒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咕——噜——”有个微小的声音传了出来。
初云瞥瞥自己的小腹,瞧瞧呼息平稳、已睡了的他,再想想两人刚刚的对话,眼珠儿一溜,脸蛋的线条蓦地松了开:“也对,那就……好好地吃它一顿吧!”
※※※
虽然知道夜还沉着,但垚冰依旧禁不住翻身坐了起来,原因嘛,在于不远处飘来的轻弱声音一直扎着他的耳。
“咯——咯——咯——咯”声音还是不断响着。始作俑者,既不是他,当然就是那位小姑娘了。
她的人就趴在离他数步远的草地上,本就纤瘦的身子现在这么一蜷缩,远远看来,倒像只独自在草原迷路的小羊儿。
垚冰轻步过去,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你啊,冷成这样,也不靠过来窝着取暖么?”那个“咯——咯”的声音,正是从她贝齿间蹭出来的。
垂埋向身体的螓首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她还在睡寐中。
“真要冻坏了身子,我垚某人岂非要抱着内疚过一辈子?”垚冰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微微一笑,半戏滤地笑叹道。
这小姑娘呀,人确实聪明,说话率真得可爱,骨子虽硬但又非蛮横,该坚持的原则,她守;而沦于妄执的,若能以理服她,她也能接受。瞧那只烤羊的下场——能吃食的部分全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是最好的见证。
垚冰轻轻拍出她夹缩在胸前的小手,将它揣在自己掌中,然后潜心开始运动元功。
片刻后,当他终于看见她寒青的小脸恢复红润、冻得紧蹩的眉头缓缓舒开之后,略有疲态的俊逸面容也浮出安心的笑。
只是——唉唉唉,遥夜未央,他还不能休息啊!
※※※
晤?怎么……地面好像在跳动?
脑袋还有些昏沉,刚开始,初云还没挂心,但到了后来,那感觉越来越明显,蓦地有个念头闪过,惊得她立刻睁开了眼。
已是黎明了——眼见微明的天光,叹了口气,看来,她的揣想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唔?”初云正想去叫偷羊贼一起逃命时,赫然发现他不知何时近了她的身,更可恶的是,还紧扣着她的右手不放,使力要抽回,偏偏两人相握的手像是吸黏住了,就是分不开!
隆——隆隆——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厉害了……她知道那代表什么。
“喂!你醒醒啊!”初云急声唤他,一边用左手推摇,一边不断加重抽回右手的力道。
这该死的偷羊贼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快醒醒啊!”她心底着慌,却没发现他的额角微微沁出了冷汗。“别贪睡了,再睡,你就没命啦!”
突然,像水闸猛地打开,往后的劲力让初云踉跄退了数步,险些跌倒;不过,无论如何她总算救回自己的右手了。
在这同时,地面震动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可,这偷羊贼怎么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要不要带他走?”瞅着闭目的他,初云喃喃自问。
这人与她既非亲又非故,就算他真被成群狂奔的野马踩成肉泥,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怨不得她,更何况,她已经尽了提醒之力了。她自个儿的一条小命,可是要好好保管,将来才能到东边去啊——想到这儿,圆溜的眸子飞快扫了他一眼,她决定自求生路、逃命去啦!
“再见啰!”说了不够,初云还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脑袋念头一转,发觉这句话说得不大全,赶忙修正补充道:“唔……我是说,希望咱们两‘人’可以再见,如果不能,那就算了,你不必勉强自己来找我,早早投胎去吧!”
隆隆的巨大声响越来越靠近,她再不走,就得陪他同作马蹄下的肉泥了。初云给了这偷羊贼最后的深深一瞬,然后——跑哇!
跑了几步,脚却自己停下来了。初云立在当场,心乱得像是草原上没走向的狂风,不知为什么,就是放不下那个僵在原地的偷羊贼……
“可恶可恶!”初云重重跺了一脚,她气自己,却还是重了回去,“这笔帐,全算在那个偷羊贼的头上!”
再回去,那偷羊贼竟然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隆隆之声却是越来越逼近。
初云再无犹豫,两手抓着他的上臂,拼命往外拖。
啧啧啧……从没想过拖拉一个大男人竟是如此费力的事,才没几步,就让她不住喘气,但这还不打紧,更让她心慌的是——这样下去,根本来不及逃!
“怎么办?”初云喃喃自问。然而,得到的回响只有狂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难道,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不是自己逃命,就是和他一起成为野马蹄下的肉泥?
“对了!有法子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紊乱的思绪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登时灿亮了她的水灵大眼。
于是,初云想也不想,就往他伟岸的身躯趴了上去,先将他的双手交握,固定在她的后腰心,再搂紧了他的颈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尽力翻滚。
翻呀滚、滚呀翻,他和她两个人、两条命,就和这群野马赌上了!
※※※
“喂……”初云有气无力地轻喊,翻滚停了。命也确定抢回来了,但眼前不断冒出晶晶亮亮的星点,让她的小脑袋晕得发胀。
“喂——”管不得头有多昏,她勉强自己加大音量再喊,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定定躺在这里。
想不到,翻滚到了后来,祸是躲过了,但到她人在下头的时候,却已经力量用尽,再不能将他扳倒在下,于是落得现在这种下场。
“喂喂!”千金难买早知道,万般无奈想不到,看他没有半点反应,初云再也忍不住地爆出狂吼:“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个时候,趴在她身上的大男人终于微微动了动,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紧接下来,他的反应竟然是——一口红滋滋的鲜血!
热烘烘的液体从他的口中喷出,直直落在她的颈间,烧灼了她的细肤。
“我垚某人没什么缺点,偏偏就是睡了以后跟死了没两样……”他先前的玩笑话倏地钻进她的脑袋,惹得初云背脊生凉、头皮发冷,急急放声大叫:“喂喂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老天,她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身上温热的活人变成冰冷的尸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