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怎样。”她学着他白日里那种口气,“只要天下第一楼帮小女子讨回公道!”
“公道?姑娘是想让广老庄主认个错,再依约让你与他的大儿子拜堂成亲么?”金半开觉着好笑,大笑道,“姑娘真的愿意嫁给一个胆小怕事、只会躲进棺材里逃避祸端的软骨头吗?姑娘可不要自欺欺人呐!”
这小女子分明就是一直在刁难广家人,她曾亲口允诺只要广家把人送来就给解穴的,人是给送来了,她却不老老实实待在客栈内,故意跑到外面去四处闲逛,硬是让人扑了个空,这不明摆着她根本就没把那位英杰少庄主往心里头放吗!
“不错!小女子确实不愿将终生托付给这类懦夫!”情梦一挑眉,直言不讳,“只要阁下点个头,帮小女子做件事儿,朱雀宫与招贤庄之间的恩怨便可一笔勾销!”
“姑娘想让金某做什么事?”金半开满眼叵测的质疑,“莫非是想让金某娶姑娘为妻?”
她笑着摇一摇头,“阁下自诩风流,小女子却不喜那流连花丛四处沾蜜的蜂儿。”
如此说来,如他这等英姿飒爽的男子也无法令她称心喽?他摸摸鼻子,苦笑,“罢了,姑娘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想让金某做什么事?”
情梦索性把话挑明了讲:“阁下只需当一回说客,劝玉宇前辈帮朱雀宫渡过难关即可。”这事儿,凭天下第一楼的实力,应是举手之劳!何况,行侠仗义本就是侠道中人义不容辞的事,她就不信对方不愿点头应允。
金半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定定地望着她,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依旧深沉,她依旧无法从他那幽深的眸子里探知他心中的想法。
他默默注视着她,良久良久,突然一字一句问道:“朱雀宫也想得到楼主亲笔题写落款的牌匾吗?”
凡得玉宇清澄亲笔题写落款牌匾的江湖门派,均得其庇护。情梦再清楚不过了,她肯定地颔首。
金半开追问一句:“不后悔?”
情梦觉着奇怪:这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天下第一楼肯仗义援助,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后悔?
她刚要点头,房门“哐”的一声被人推开,斗勺大步迈入房内。他方才一直守在门外,将房内的谈话声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再也忍不住闯进房里,抢先发问:“要得到天下第一楼楼主亲笔题写落款的牌匾,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换条件?”
“有!”金半开从衣兜内取出一本红皮册子,以极为公式化的语气说道,“楼主有令,凡得楼主亲笔题写牌匾者,需将所率帮派归入天下第一楼,成为本楼分支,由楼主一人管束!”
由玉宇清澄一人辖制?这岂不是逼她将祖宗苦心创建的朱雀宫双手赠送给他人吗?
见她眉头紧锁,沉默不语,金半开便故意长叹一声,“楼主有心统一各门各派齐心对付永尊门,可惜多数人放不下旧观念,只知分清界线、各自为阵,到头来还不是被永尊门逐个击破。当初,他们要是肯归顺本楼,也可保全门下几百余口,这些人的一己之私,到头来却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枉送性命……”
“不必再说了!”情梦脸上的犹豫之色一敛,毅然道,“本宫要的是保全宫中弟子性命,其余的,本宫想得通,也放得开!天下第一楼是名门正派,本就该统率有志之士,铲除邪魔歪道!本宫岂是不明大义、不知变通之人!”
“好!”金半开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小女子的开朗胸襟,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他把红皮册子递到她手中,道:“姑娘只需在这册子上写下名字,待金某上呈楼主,若永尊门再来侵犯,楼主定会出面制止。”
听他这么说,她还能不放心么,此刻只需在册子上签个名,一直悬在心头的巨石也就落下了。
翻开册子,她看到册子上已有四个人的名字,分别代表四庄,四个人名皆以猩红的鲜血写成,红得扎眼,红得令人心惊!
斗勺在旁一看,骇然惊呼:“血!他们、他们……”语声剧颤,竟是难以成言。
情梦的心,咯噔一下:上了册子的四人,在四庄归附一楼不久就纷纷亡故!死因不明!如今再看这四个以血书成的人名,一片阴霾霎时笼上心头。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一个个血红的字像极了一种恶毒的诅咒!她捧着册子反而愣住了。
斗勺一把夺来宫主手中的红皮册子,愤慨地道:“宫主,这名儿不签也罢!天下第一楼果真有心帮助咱们,又何须惺惺作态,搞出这么多名堂,非要咱们归附玉宇清澄掌控之下,才肯出手相助,这岂是侠义作风?”
金半开哼笑道:“楼主早就说过人心难测,若非门下弟子,绝不轻易出手相助,免得受一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反噬一口,就如那冻僵的蛇,看着可怜,真的救活了,反要咬你一口,不如不救!”说着,他便伸出手欲拿回那本册子,不料被一人抢先一步。
斗勺只觉手腕一麻,册子已脱手而去,抢这册子的却是情梦,“宫主!您……”
“斗勺啊,不要义气用事!宫中百余人的性命岂能儿戏?”情梦掂掂手中的册子,泰然处之,“不过是四个死人,吓不住本宫的!”
她再次打开册子,咬破食指,在册子上以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鲜红的血字接在了四个已亡人的后头,成为这红皮册子上留住的第五个人名。
金半开仔细看过她写下的名,收回册子,把搁在窗台上的一壶酒拎了来,往桌上两个空盏里头满上酒,举起其中一杯,笑着冲情梦敬酒,“来!为姑娘明智的抉择,干了这杯!”
斗勺忽觉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便霍然伸手持起那杯酒,趁金半开尚未醒悟他此举何意时,他一仰脖子,将这杯酒一股脑儿闷入喉中,重重一搁酒盏,道:“宫主不善饮酒,我来代饮即可!”
情梦不解斗勺今夜为何尽做些逾矩的事,正想打圆场,忽听“咯”一声脆响,金半开突然将手中的酒盏掷在了地上,连一贯端在脸上的和煦笑容也隐匿无踪。
他不笑的时候,表情挺吓人的,眼神十分深沉。她心中一惊,不解他何故变脸?
酒盅碰到地面的一瞬,碎裂!他这一摔,将和谐的气氛摔了个粉碎。
他阴沉着脸,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这酒岂是旁人代饮的!”言罢,转身就走,来时翻窗而入,去时亦穿窗而出。
情梦急忙追至窗口,一手伸出窗外,想挽留他,“别走!你回来——”
叫唤声传出老远,窗外,夜色浓暗,早已不见了金半开的身影,她却意外地在对面的胡同口看到一人,那人静静地站着,翘首默默看着她,黑暗中这模糊的身影在她眼里却格外熟悉,忘了?是他!
她忽然有些不安:他看到了?看到半夜里一个男人从她房里穿窗而出,而她……还伸着手,保持着挽留的一种姿势。
与他隔窗相望,她心里突然乱糟糟的。
为何他总待在这个胡同口,不愿离开?难道……
她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一直在那里默默看着一个人,默默等待着什么!
胡同口伫立的身影突然动了,一晃一摇地往阴暗的胡同深处走,片刻已不见了踪影。
他又躲起来了。
情梦仍站在窗前,凝视着胡同口,方才落在她眼中的身影怎会如此的孤单落寞?
迎着凄清寂静的夜风,她伸手,悄然捂住心口,那里莫名地揪痛!
为何,今夜的他竟有如此忧伤落寞的神情?是因为……她吗?
“宫主……”
房内传来咚咚闷响。
她转身,却见斗勺不知何故伏倒在桌子上。她急忙上前搀住他,见他连连甩着头,眼皮子灌了铅似的一直往下坠,眼眶周围已是青中泛黑,她只当他是过度操心劳累,便将他扶回他自己的房间。
将他安置到床上,掌心一探他的额头,喝!滚烫滚烫的。再一摸,奇怪,怎么又是冰冷冰冷的。这突如其来的忽冷忽热,莫非是伤风了?大暑节气里怎会犯这病?
她想想又觉奇怪,斗勺自小习武强身,身子骨一向健壮,怎会无缘无故突然犯病?
她端了水盆,坐在床前,好生照料病人。
油尽灯枯,东方微露鱼肚白,斗室透了些亮光。
一夜未眠的情梦疲惫地揉揉眉心,突然想起今天是招亲状贴出的第三天,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道:三日之后,“醉八仙”内,小女子必将亲自斟酒致谢!
不知今日前来面试的人多不多?她踱至窗前,往外面看了看,赫然发现招贤庄的一批护卫在街面上大摇大摆、如官差巡逻般来回晃悠,非但“醉八仙”迎不到酒客,临旁一些店铺也是门庭冷清,看来这条街已被戒严了!
她心中顿时了然:是广家人在作梗!
“广招贤倒是料定了本宫虚打招亲幌子,实是想在招亲宴上揭发他所做的不光彩的事!不过,”情梦自语,“他封得了这条街,封得住旁人的闲言碎语吗?他这么做岂不令扬州百姓心生疑窦!”
她笑着摇摇头,有招贤庄的人作梗,今日这场招亲宴实是落空了!
回到床前,看到床上的人白里透青的脸色,她有些不安,推着他的肩叫唤几声,他却双眼紧闭昏昏沉沉没了反应。
她急忙招来店小二,让他再打盆热水小心看护病人,自个儿则匆匆忙忙往外走,欲上医馆请郎中来对症下药。
情梦迈出客栈的门,放眼张望街道两侧的店铺,没看到一家医馆,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儿。
这人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对面那条胡同口,正默不吭声地注视着她。
一见这人,她先是一愣,而后一喜,脱口唤一声:“忘了!”他还是没有离开这个胡同口!
听到她在叫唤,忘了正犹豫该不该上前去,她已像一阵风似的旋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满脸焦急地冲他问道:“你知道哪家医馆离此处最近吗?快带我去!”
他瞅瞅与自己手心紧密交叠在一起的那只素手,感觉到那手心一阵阵汗湿,并伴着微微颤抖,她的焦虑不安已由手心明显地传达至他心中。他默默点头,引领她穿过胡同,寻至一家医馆。
在这家医馆请得一位医术高明的郎中出诊,催着郎中拎起药箱随她一同返回客栈。
这一去一回,她始终紧紧抓着他的手,他也一直感受到她的焦躁不安。
“知道吗,斗勺从小到大从未生过病……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一路上喃喃着,手上渐渐使了力,抓得他的手指关节很痛。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惊慌失措,她口中喃喃的名儿似乎是她的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看她着急,他自始至终没有宽慰她一句,依旧沉默。
直至被她硬拉回客栈,在进入一间客房后,入目的情形,使得沉默寡言的他再难无动于衷,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拉住她,不让她靠近床边,在她挣扎着难以置信地瞪着床上一幕惨状,一心想扑至床前时,他在她耳边很大声地喊了句:“不要过去,危险!”
请来的郎中一见床上惊恐的一幕景象,吓得撒开脚丫子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仅仅隔了一刻钟,原本躺在床上的斗勺已是全身肿胀,不断肿胀,膨胀到极限,皮肤咝咝地裂开,股股浓黑腥臭的血水迸溅出来,四肢上,肌肤已化成摊摊脓水,森森白骨渐渐裸露,状极骇人!
或许是听到了宫主揪心的叫喊,斗勺奇迹般地睁开双眼,望着她,眼睛里含着许多的依恋、不舍,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他想对她说句话,只说一句,拼命地挣扎,喉咙里只发出咕兹咕兹的微响,他的眼中泛出一层泪水,泪水里裹着她的身影,渐渐凝结成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过脸颊,滴落在枕边,碎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停止挣扎,直挺挺地躺着,全身的骨肉一点一点地化成血水,他似乎再也感觉不到痛苦,再也……没有感觉了。
斗勺死了?他死了……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就是喊破了嗓子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她终于停止呼喊,圆睁着双眼,死死瞪着床上令人惊悚的一幕惨状,眼眶内很痛,像被针扎一样的刺痛,却怎样也流不出泪。颤抖的双唇被她紧咬在齿间,牙齿深深陷进肉里,血沿着唇角滴落,染红了衣襟。
她只觉心里头很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抖得再也站不稳了,便跌坐在门口,瘫靠至门框上,脑海里是模糊一团,耳内嗡嗡作响,视线有些朦胧、扭曲,就像被困在梦魇里,神志不清。就连身边不知何时围来一群人,她都没看到,只有右手还有些知觉——被人握得死紧的痛感。她还能感觉到痛……和一丝温暖。是忘了,他仍紧握着她的右手。他的手心里有汗,奇怪,他也会紧张?她苦涩地弯一弯唇角,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有些微的湿热。幸好,还有这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