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们拿行李去机场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眉目秀丽的年轻男孩,我认得出他就是昨天浴场的石头上那个男孩,我原以为跟非雅酷似的长相,近来一看,却少了很多东西。
可他是朝田先生的一番好意。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验货的,做我段祺瑞的情人,非常麻烦。
我在机场的洗手间把他扒得一丝不挂,男孩有点羞涩难安地站着,我看不出是不是装的,可我打掉他试图摭掩私处的手,让他抬起脸来看我,他仰起的脖子象小鹿一样楚楚可怜,泪珠泫然欲下。
这虚伪象透了纪非雅。
“很好。”我说。
渐渐发现自己开始同朝田幸二一样变态,这真令人恐惧,所以在登机前十分钟,我把性器插入他的后门,在插入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以待,插入以后我得承认自己太长时间没有渲泄欲望。
我的情态极其亢奋,就象小男孩的初夜,激动到不知所措,幸而这件事只需下半身来思索,动作规律。
那男孩一定是个中老手,他的后面已经被情事滋润得松紧有致,他把臀部翘起,配合我的角度,这真是一件享受而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我们把洗手间的隔板震得轰隆而响,幸而这是朝田幸二的私人机场,我可不想扰乱公众。
这情人太棒了,我真想把他放在行李里打包走,可妻子还在飞机上等着,而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迫不急待,以免他自视过高。
我吻吻他的额头,让他买张机票自己到香港找我。
当天晚上那男孩就出现在我为他准备的宅子里,这可能超乎他的想象,他拥有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潜力。
他现在居住的地方,曾经是属于纪家的府邸,非雅在这里长大,这里一草一木都沾染着他的气味。非雅离开后我从未来过这里,睹物思人这档子伤神儿的事情,我还没落魄到那种程度。
男孩很惊喜,应该说很狂喜,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眨着,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嘴里喃喃着我听不懂的日语,咯咯笑着扑进我怀里,象只偷吃得逞的小猫。
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过得快意之至,这男孩用尽生平所学来讨好我,我们在肉欲的巅峰徘徊不去,我一直在努力告诉自己,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可当那男孩疲惫得蜷在被窝里大睡时,他的侧脸平静无波,通常这个时候,非雅在睡梦中也会疼得呻吟起来,然后我很怜惜的一整晚抱着他,象安抚一个婴儿般的温柔。
温柔到连我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
我给那男孩买最昂贵的衣服,将他装扮得如同王子一般,带他出入名流场所,送他去牛津读英文课程。非雅说英文时会发出优雅的小舌音,婉转柔滑,那些句子本身就是艺术,虽然他并不屑于对我展示这门艺术。
对了,那个男孩叫阿纯,他的姓我不记得,他是个舞蹈演员,身肢柔软得可以做任何高难度的性爱表演。
阿纯从伦敦回来以后,神采奕奕,他说他最喜欢那十九世纪的钟楼跟马车,当然--他甜腻地伏在我的耳边道--最喜欢的还是我。
阿纯调皮地将脑袋埋到我胸前,我眼前银光一闪,脸上的表情顿时冷住,我捏住阿纯的肩膀让他坐起来。
他的右耳戴着一只亮晶晶的耳环。
我的脸色刷得一下变换,沉如锅底,阿纯脸上的笑也凝住了,他很害怕。
“这是什么?”我厉声问,死死盯着他那只耳环。
我的眼光一定凶狠得要命,阿纯很聪明,赶快摘下来扔到地板上去,转过脸来哀求我不要生气。
“我让你去伦敦干什么,你却学来地痞流氓的本事!”
“不要生气,我只是一时觉得有趣……”
“可我并不觉得有趣!”
“对不起……”
我一把捏起他的下巴:“你没有资格比我更快乐!”
阿纯的眼中闪过悲哀,我想他一定受伤了。
然而我没有义务去安慰他,那伤口会自动愈合的,如果我给他足够的养料。
***
此后几天我仍然会到阿纯那里去,听他用新学的英文念早报,吃他做得一塌糊涂的早餐,听他道过晚安以后再入睡。
可是我不想再碰他,因为耳厮面磨的时候,我就无法避免会看到他的右耳有一个突兀的孔。
非雅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阿纯日日过得惶惶不安,从他望向我时惊惧的目光可以看出,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在等他的伤口愈合。可他并不那么想,做情人的,如果不是对自己有极度自信,总是会担忧自己哪一天遭到抛弃,他刚刚习惯了贵族的生活,巴不得一辈子过下去。
那怎么可能呢,我在心底嘲弄他。
连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哪天突然破产跳楼,你想得倒是美。
美丽比财富更容易褪色,有一天我一定会唾弃纪非雅这个家伙的,他道貌岸然的高贵,自以为是的冷傲,这些现在尚算新鲜的诱惑,有一天都会成为我毁掉他的理由。
***
我的妻子是个艺术家,她最擅长的是绘画,之所以擅长这个,是因为一个人倘若琴弹不好、歌唱不好,一听便知,而画作大可抽象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人肯欣赏。
她在普罗旺斯有一个巨大如篮球场的画室,我相信任何人走进去就不可能转得出来,因为那一幅幅图画犹如巨大的漩涡,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她的画可以拿去给心理医生,治疗那些思维不健全的病人,唤醒他们沉睡的记忆。
幸好她不逼我欣赏她的才华,包括她的父亲,我们这种庸俗的商人是不可能欣赏真正的艺术的。
她的画不愁卖不出去,相反还可以有很高的价码,她会把画画挣来的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就这一点让这个来自欧洲的女子在香港的声望比我还要高。
妻子很少呆在香港,总是在世界各地寻找灵感,她回来的消息不径而走,各大晚会都邀请她去参加,那阵子她的画作满天飞,报纸杂志吹捧至极,她就是仁义慈爱的代表。
我跟妻子的结合,简直就是天使与恶魔,段氏财团一年要吞并无数企业工厂,逼得千家万户砸锅卖铁上吊跳楼,他们邀请妻子的时候称她为“波尔登小姐”,而非“段太太”。
阿纯提到报纸上有关妻子的报导时,我把手探进他的围裙下面。我们作爱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叫肚饿,他急忙走进厨房,光溜溜就挂上围裙,他比面前的蛋塔还要美味。
我的手还在肆意玩弄着,阿纯身体虚软不支,半瘫在桌面上,我啜口咖啡,感觉总算找着了。
我亲吻着阿纯的颈项,将有咖啡余渍的唾液留在他的唇齿间,我们的吻总是温柔到极致,因为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才可以尽情想象。
我把阿纯推倒在桌面上,正欲进攻,客厅的电话却响起,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就象在鬼屋里听见铃声一样。
我竖起耳朵听,没错,是电话铃声,顽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应该有人接电话,可那个人应该是谁?
这曾经是纪家的房子,可纪家人去楼空,我和阿纯本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而我们却住在这里。
阿纯在香港不认识任何朋友,我在这里也没人知道,那对方打电话来,究竟是找谁呢?
我和阿纯都怀疑地看着对方。
电话突然停住。
阿纯大大地舒出一口气,我也想那么舒口气,可不敢,我知道那电话一定会再响的。
心情被彻底破坏掉,我索然无味地望着阿纯漂亮的身体,让他穿上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私家路直通山下,半山腰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走得很慢,阿纯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不曾开口说一句。等我营造够了十足的神秘感,我把阿纯推倒在路边一棵大树旁,扒下他的裤子,长趋直入。
阿纯吓好大一跳,象遭人强暴似地惊叫起来,我相信他一定想脱口骂我神经病。
我用牙齿吮吸他的后颈,将他的脸扳过来跟我接吻,林中阳光充足,将他的皮肤裹上一层光芒,我眼尖地瞥到他的右耳,上面什么都没有了。
阿纯说,他找整容医生,提早愈合掉那个洞。
我笑骂:“你是不是跟那医生勾搭上,所以他打电话找到家里来?”
阿纯摇摇头:“这宅子的电话我都不知。”
我阴沉着脸回去时,电话象掐准了似的响起,我愤怒,冲过去抢劫似的拿起电话。
“喂!”
那头的人吓一跳,继而咯咯笑起来,娇声媚语:“亲爱的,什么事惹你生气啦?”
居然是妻子,我比听到鬼叫还吃惊。
“你怎么会打来这里?”
妻子咦了一声,道:“这里不是你公司的电话话码吗?”
我嗯一下,顿时答到:“啊,没错,是我刚刚换了号码。”
那边的妻子笑起来,说:“你声音怎么在发抖?”
我连身体都在发抖,女人的心,比毛细血管还要细致。
“你若是偷情,可不要被我逮到。”她调笑般道。
我也笑:“好,我保证不被你逮到。”
“我明天要到一家孤儿院去做活动,你陪我。”
我皱眉:“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这种……”
她拖长音撒娇:“瑞,我以前也没强迫你同我一起去,可这是在香港,陪我一下吧。”
我点点头,她看不到。
***
孤儿院门口,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牵着我的手,说:“瑞叔叔,跟我来。”
妻子正同几个小朋友做游戏,一身清素,平凡如邻家女孩。
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向我奔来,孩子们看到我,却都有些畏惧。
我对妻子道:“我说得没错吧,他们怕我。”
妻子说:“你若笑起来哪个不喜欢,孩子也喜欢温柔漂亮的叔叔。”
我看那些孩子一眼,道:“怕是他们心中已经把我叫做伯伯。”
妻子卟哧笑起来,“跟人家比,你的确老得可以当叔叔。”
妻子的眼睛穿过我,向后望去,绽开笑颜,唤道:“非雅,向你介绍我先生。”
非雅从门口向这里走来,手里提着两箱东西,头上还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看到他来,孩子们一哄而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
非雅对那些孩子笑,似乎没看到我。
我对妻子说:“果然是温柔漂亮的叔叔,你可不要移情别恋。”
妻子拧我胳膊一下,拽着我走向非雅。
非雅抬起头,叫:“段先生。”
妻子问:“你认识他?”
非雅笑笑,我以为他又会说出类似于“段先生谁人不知”,他却说:“我在段先生手下工作过。”
妻子“哦”一声,正欲开口,我抢过来,问非雅:“李老先生身体可好?”
我本以为他会敷衍回答,他却象我请来给李杰的私人看护似的,巨细靡遗地向我报告起李杰的身体状态,从高血压到动脉硬化,连他一天小解几次都说了。
我目瞪口呆,妻子偷笑。
数月不见,这个非雅象换了个人。
比个替身还要假。
我确定他在同我打耍,所以当妻子被几个孩子的打闹支开时,我沉沉地问纪非雅:“是你让她打电话到纪家的?”
非雅说:“她急着找你,到处寻你不在,苦恼许久。”
我冷哼一声。
非雅叹口气:“我无意去利用一个这般单纯的女子。”
我道:“无意?难道你们的相识只是巧合?”
非雅皱皱眉,抬眼看我:“段祺瑞,你认为这世上一切都可以与阴谋诡计联系起来?”
我心道,这是你教我的,你把我拉下水,自己却跳上去,洗得干干净净。
“据我所知你对关怀孤儿并无兴趣。”
“李杰的养子在这里。”非雅道。
我闷不作声。
“我并不知道她是你妻子。如果不认识你,我还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我哦一声,反问:“这么说,认识我,你认为她是最不幸的女人?”
非雅摇头,神情象凋零的花儿那样无力:“我不关心这个。”
看他要走,我一把拽紧他的胳膊,喝道:“那你关心什么?”
非雅想甩开我,挣了几下放弃了,不耐烦地看我:“你又想怎样?”
激动一下,又突然失落起来,我的确不知该怎样。
这些日子以来,纪非雅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我可以将他据为已有,可我不屑于,可以代替他的东西太多,我无须执着。
我的无措,只能归咎于这场相遇的突然,超出我的预料,他不该在这样平凡的午后,平凡地出现。
平凡得让人震惊,将我蓄势以久的力量全部掏空了。
我的心扑嗵在打鼓,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象初恋时一样懵懂亢奋,我捏着非雅的胳膊,终于还是放下。
非雅厌恶地望着自己的胳膊,卷起袖子看我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我心中一阵窃喜,非雅的体质很敏感,淤青和疤痕都很难消去,至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可他卷起袖子我才发现,那上面早已经有不止一道的伤痕跟淤痕,令我的怒火腾然冒起,几乎要脱口去质问他,这些都是哪个混蛋留下的。
非雅苦笑着,把袖口卷下来,对我说:“纪非雅这名字已经不能够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怜惜,同时恨极了他,不禁讥讽他:“李杰总舍不得让你去种橡胶树。”
非雅被我满口醋意逗乐,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象病痛时的咳嗽那么痛苦。
我说:“你比李杰更应该进医院。”
非雅摇头,说:“李杰已经出院,他来了香港。”
我挑眉,呵一声道:“难怪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只是你不来。”
我向妻子确定,她说是,在她知晓这家孤儿院前,非雅就已经在这里做义工了。
这令我忧心忡忡。
***
仁心孤儿院建于十九世纪中叶,算是香港资格最老的一家孤儿院,围槛破旧,漏洞无数,时常有孩子从这里钻出偷跑去玩。
我开始瞄准一棵老槐树踢石子,如果我没料错,那上面定有鸟儿筑巢,因为树的枝干很宽阔,足可以让一个小男孩在上面睡个饱饱的午觉。
妻子跟那些孤儿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对这些孩子来说,再多的玩具礼物也不及一个温暖的怀抱。
妻子是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的,她虽然善良,纪非雅也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他连善良都没有。
他只有目的。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亲切的笑脸,后背渐渐生寒。
我点燃一根烟,紧攥在指尖,烟灰抖落一地,清烟将他的背影蒙胧。
妻子闻到烟味,不太开心,把我烟头掐掉,嗔道:“你不是不抽烟的嘛。”
我笑笑,烟不可以解愁,却足以镇痛。
妻子问非雅要不要一起走,有车方便一些,非雅摇头,说还有些事情未做。我把车子驶离,山路崎岖难行,再好的车子也枉然,一路颠簸,妻子在后座如同腾云驾雾,渐渐支持不住,奔出车去吐起来。
我也急忙跳下车去,扶住她的背轻拍着,她脸色苍白连指尖都是冰冷的,我很担心,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晕车。
我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让她坐下,搂在怀里,想她休息一下应该会好些。
妻子半眯着眼,嗯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下。
我道:“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说:“好些了,我们回家吧。”
我正欲将她扶起来,眼前却是一股烈浪扑面而来,将我们向后掀翻,轰天的巨响,离我们不远处的车子爆炸化为一个大火球。
我愕然,妻子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我连忙去扶起她,她捂住腹部表情扭曲,下身血流不止。
刚刚的爆炸虽然可怕,我们却都毫发无伤,她这是……
我打电话到公司让助手开来直升机送妻子去医院,坐在洁白安静的走廊间,还是惊魂未定。
如果我们再晚一点走出车子,如果我们再早一点回到车子里--
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孩子。
妻子流产了,她难过得要命,因为还来不及将这个惊喜告诉孩子的父亲,我就要承受“丧子之痛”。
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对于每时每刻都要新生的婴儿,我全无感动,因为这其中大部分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明知是悲剧,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父母要义无反顾。
他们并不在意孩子想不想出生。
***
有人在我的车子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虽然我不想承认,可这个人想我死。
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不是妻子感到不舒服到车外去吐,我早被炸得灰飞烟灭。
连老天都不想我段祺瑞死于非命,你还能怎样?
若是我这已经死了的家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岂不是很有趣。
我让助手在香港找寻非雅,他一定奇怪我为何对一个男人穷追不舍,他看我的眼光越来越象看一个变态。
李杰去了码头钓鱼,非雅坐在一旁,在鱼钩上面穿著鱼饵。
我的脚步声大概吓跑了鱼儿,李杰很烦躁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我失笑,摊摊手表示我的无辜。
李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委屈了他高大的身材,他苍老了许多,以他的这个年纪,保养有方的,会比现在帅多了。
他这样子,倒象非雅的爷爷。
李杰当然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不然以他的脾气,那鱼杆恐怕会向我当头甩来。
再看非雅,他动作娴熟,而且非常专注,完全没看到我。
李杰回头对非雅道:“你的朋友来了。”
非雅这才抬眼看我,却也只轻描淡写地一瞥。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带起来,非雅愤怒地将我甩开,身后几个保镖已经警惕地向我靠近。
我呵呵笑起,对李杰说:“李先生,我们朋友叙旧,您不反对吧。”
李杰回头看看非雅,再看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说:“完璧要归赵。”
我道声是。
李杰恨我,恨不得将我杀了填海,可他很冷静,因为他知道时机未到。
纪非雅也恨我,恨得毫无理由,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非雅,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他想赏我个拳头吃,两个手臂都被我箍着。
我用牙齿轻轻咬着非雅的耳垂,他厌恶地把头别过一边,奋力地在我怀里挣扎。
我在心底叹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松开手。
非雅一脸愤怒,转头便要走,可我牵住他的手,一字一句:
“我在遗嘱上写了你的名字,非雅,如果我死,你就可以得到一切。”
纪非雅惊异地转过脸来,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这个词,最近在我们俩之间流通得特别频繁。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我问。
非雅冷哼一声。
我笑笑:“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还没死。”
他的眼中划过怨恨。
“你还记得纪家那所房子吗,我现在住那里。”我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里还是纪家吗?”非雅问。
我沉吟,道:“是,永远是的。”
非雅呵一声:“那好,段先生不嫌弃,我即日就搬回‘纪’家去住。”
我以为纪非雅只是说说而已,他一定认为那里很脏,很脏。
***
自从李杰回到香港,我的周遭四面埋伏。妻子刚刚出院,陷入了极度抑郁的状态,我把她送回欧洲的娘家去,我已经不能够再欠她什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纯正在门口踮着脚尖张望,看到我的车子露出脑袋,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
阿纯今天不同寻常地热情。
他死死搂着我的脖子不放,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飞起来,象一只大气球,在空中爆破。
只剩一堆破橡胶,这样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最近的经历是惊险了一些,即使身边保镖环伺,还是有很多次九死一生。我的办公室玻璃布满弹孔,这百层高的大楼,四面没有匹敌的建筑,我怀疑他们是否从直升机上对我阻击。
我的座驾一辆接一辆的爆炸,奢侈得我恨不得乘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可又怕那一车无辜民众因我而丧生,罪孽深重。
我吃的饭,喝的水都要经过几十层净化。
连正午的太阳过毒了些,都会被怀疑是威胁我的生化武器。
特首都要嫉妒我的重要地位,千万市民,每天晚上都要看新闻确定“段祺瑞还活着”方肯入梦。
看身边的人紧张到肌肉抽筋,是件很爽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看我一脸笑容,佩服又吃惊,助手问:“段先生您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
助手点头。
我将手向四周划过一圈,对他道:“有这么多人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上帝他老人家不会舍得我死。”
利益是最有效的处方,多年故交也可以翻脸无情,仇深似海也可以锦帛相见。
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即使现在声称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李杰,某一天也会绻在我膝下,温顺如家养小猫。
我才不想要这只老猫。
阿纯一见到我,就扑上来,不停地亲吻我的嘴唇,令我没有办法张口说话,感觉到他周身都在颤抖,我扯过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纯抿着嘴,狠狠摇头,说:“你回家去看看吧。”
我重重舒口气,还以为李杰用导弹轰掉了我的房子,结果一切如往常。
纪非雅坐在餐桌前,轻啜一杯咖啡,面前一份报纸,优雅一如往常。
每天当我从卧室走出来,在暖暖的朝阳下看到这一景,都会感叹生命的美好。
我想,如果这美好是属于我的,那该有多好。
可纪非雅时时敲醒我的美梦。
“你回来了。”他道,并不抬头看我。
阿纯在身后轻摇我的肩膀,神情有些畏缩。
以阿纯的聪明,一定早就看出这其中端倪,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定是怕得要命,怕我把他赶出去。他知道自己是个替身,而真正的纪非雅已经回来。
如果他们不出现在一起,我还分辨不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很成功,因为阿纯已经聪明、漂亮、高贵。然而即使我把这个娃娃包裹的再精致,也不及纪非雅一个眼神的魔力。
单是想象,我已经浑身颤抖。
“李杰终于派出你这王牌。”我道。
纪非雅抬头,眼睛象在笑:“你说什么?”
他装起傻来,我无计可施。那么愚蠢的话怎么可能复述一遍。
“你不是说,这里还姓纪,我随时可以回来。”他笑道,将报纸放下,专注与我对面。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不好意思让阿纯发现,将胳膊从他怀中抽出。
“哦。”我应一句,非雅接着说:“我在这里,继承遗产也比较方便。”
我失笑:“原来你是来等我死的。”
非雅呵呵笑起来:“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无言以对,非雅对我身后的阿纯打声招呼,轻道:“谢谢,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
阿纯怯怯地应了声,说:“是阿瑞教我的。”
“你的手艺比他好。”非雅评价道。
事实上我的手艺很糟,我的咖啡他根本不屑于尝一口。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来,我懒懒地对阿纯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这本是日常对白,却令阿纯很吃惊,他望望非雅再望望我,手脚都不知该摆在哪里。
我拉着他的手,向楼上卧室走去。
***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这纪家府邸,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最适合我的葬身之地。
阿纯在哭泣,他的泪把我的胸膛浸得透湿。
他知道我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所以从不掉泪,他会哭,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托起他的下巴,吻吻眼角,轻嘲,真是个傻孩子。
阿纯问:“你会离开我吗?”
我以为他该问“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对他而言,究竟哪个更重要?
阿纯把脸侧贴近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我想起朝田幸二这个测谎仪,也许日本人都有这特异功能。
“他真美。”阿纯说。
我笑笑,说:“你不比他差。”
阿纯叹口气:“可你那么喜欢他。”
我想否认,可心知自己中毒已深,若是撒谎,心脏都会漏跳数拍。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我居然脱口问出这话,也不怕阿纯嘲笑我。
“他恨你。”阿纯的回答令我震惊,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心重重跌了一跤。
“为什么?”我不服气。
阿纯也认真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咬着嘴唇说:“他恨你。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折磨你,他想让你痛苦!”
我默然。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阿纯断然道。这个男孩子,我从未发现他这么聪明。
“不会的。”我笑,得意非常:“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你以为这是场赌博?”阿纯猛烈地摇头:“这是个天平,而你的那颗心,早就放到他的托盘里去了!”
段祺瑞,你还会有胜算?
***
第二天一早,非雅照例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阿纯把我送到门外,与我吻别,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非雅还坐在那儿。
我怀疑他根本没动过。
可阿纯噘着小嘴,碎碎念叨着对我报告非雅一天的行踪,他把纪家每个角落每块草皮都翻遍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由笑起,刮刮阿纯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小心看着,他是我仇家派来的奸细,说不定在哪里装了炸弹。”
阿纯信以为真,狠狠点着头,说:“我一定得看好他!这家伙太奇怪啦!”
阿纯对非雅的态度很别扭,非雅对阿纯的态度却恭恭敬敬,我了解他,对谁都笑如春风,至于他心里怎么认为,你打死也猜不到。
周日我在家歇息一天,有机会在白天见到非雅,让我吃惊的是,阿纯没有夸张,纪非雅的行为确实古怪,他在纪家上上下下翻找,像是遗落重要物事。
我跟过去问他:“你在找什么?”
“你不知道?”他侧过脸看我,神情微俏:“我在寻宝。”
“你真是闲来无事。”简直荒谬。
纪非雅笑:“你的阿纯也天天无所适事,你怎么不去管他?”
我望望身后的阿纯,每当我与非雅之间的距离少于三米,他就紧张至极,竖起全身的毛来。
我冲阿纯挥手,他迫不急待奔过来,将我胳膊搂在怀中。
这种宣示占有欲的表演,一天要上演七八次,纪非雅不腻,我都腻了。我对阿纯说,你不必如此,你跟非雅不一样,即使没有他,我仍旧喜欢你。
可阿纯不相信,他说:“可你并不爱我。”
人总是不知足,我以为空虚是可以填补起来的,可那是个无底洞,越填就陷得越深。
***
我问非雅,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有天晚上,我费劲哄睡阿纯,有非雅在,连我的态度也变得温柔起来。
走出房间,我沿着走道,去到非雅的房间,可一推门,屋里空无一人。
我皱眉,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我找到一个手照明灯,打着一路走出宅子,在院中搜寻,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纪非雅,莫不是他祖上真的在这里埋藏了许多珠宝,值得他这么不屈不挠地寻找?
照明灯的光柱处,有一个人迎面走来,并不嫌光柱刺眼,他走到我面前,几乎撞在我身上。
我仔细一看,非雅眼睛紧闭着,神情十分飘渺。
他在梦游。
这真是太有意思,乐得我几乎要大声笑起来,可我忍住,将照明灯熄掉,跟在非雅身后,看他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若是梦游,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把刀来砍我。
非雅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脚步虚晃,有几次他要跌倒,可我不能去扶他。
他在前面,趔趄如初学步的孩子,这幻想让我感到很浪漫。
因为非雅很少时间那么乖巧,我即使上前去抱住他,恐怕也没有异议。
非雅走几步,突然停下来,也是,在他面前就是围墙的花架子。
他伸出手去,在花藤间摸索着,我把照明灯的光打开,随着他的动作观察。非雅突然蹲下身去,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宝贝似地戴在手上。
是月光。
月光让我遍体生冷,月光映着他手中戒指上的宝石。
那枚戒指是非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月光。
我被恐惧占满了,非雅自己回到房间里去睡觉,可我还傻坐在冰冷的草地上。
我将他的戒指抢过来,把自己手中的戒指套在他指间,他并没有发现怪异的地方。
这我直以为浑圆的人生,终于出现了裂缝,那裂缝从非雅身上延伸扩展,终至可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阿纯对我说,非雅他恨我,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因为他未曾爱过我。
我和非雅曾是缱绻的恋人,可他现在对我并无爱意,并不是他未曾爱过我,而是在这个世界,我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当我选择了全新历程的人生,我已经将非雅的爱抛诸脑后,我以为一切可以用物质来填补,我以为我会快乐地活着。
可为什么还要让我遇上他?
这并不是我的一个梦,这人生近乎残酷的真实。
所有真相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支离破碎,可遵循一定的模式,他们神奇地衔接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让我沉沉浮浮,让我的行为失去理智,象一个疯子。
纪非雅感到莫名其妙,段祺瑞为什么要对他纠缠不清,如果这只是追求的一种方式,简直就象发神经。
我可以扔掉以前的所有包袱,那些只会令我屈辱,可我唯独放不下非雅,从他出现,我的灾难就来临了。
我想,大概可以重新开始。
我仍旧是段祺瑞,可我有权有势,有高贵得体的身份,我的周身光芒万丈,我想不到纪非雅有任何理由不来爱我。
可他却真的不爱我。
如果我以前还有让他唾弃的资格,现在则是连瞧也不愿意瞧一眼。
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不通,可非雅却想通了。
他的直觉甚至可以超乎时空的限制,他找到了这枚戒指。
这戒指象一个环,将两个世界紧紧套在一起。
我象一个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那是我和非雅第一百零一次分手时,我怒怒地从纪家宅子里冲出去,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把手中非雅送给我的“月光”摘下来,扔得远远的。
后来我极没有自尊地回到纪家,我不要自尊,只要非雅。
我们再去寻找那枚戒指,却始终找不到,当时我还开玩笑说,算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忘记彼此,这枚戒指会帮我们找到对方。
我打死也想不到非雅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