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天天担心的就是遭人遗弃,连做梦都在哭。
我在阿纯身边躺下,浑身虚软无力,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手脚却沉得象灌铅,我热极了,想掀开被子,却被一只手拦下。
非雅在床边担忧地忘着我,看来我真的病得不轻,连幻觉也出现。
即使我下一刻就会死,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
阿纯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药罐。
这不是幻觉,纪非雅的确坐在床前,用凉毛巾帮我擦脸。
他问:“感觉好些了吗?”
我多么没出息,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现实容不得我那么软弱,从床上勉力支撑起身子,我让阿纯去把助手叫进来。他听说我病倒,紧张得要命,还以为是李杰终于得逞,我摆摆手,让他安静。
我说:“我生病的消息不能够让媒体知道。”
助手点点头:“段先生,我请来医生为你看病。”
“不必了,我要休息,不想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可是……”助手犹豫不决,半天才说:“朝田幸二先生从日本赶来,专程探望你的病情。”
朝田幸二曾经说过,他很喜欢我,不是胡说。若是早个几十年,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相见恨晚。
他看我虚弱须得坐轮椅,大为惊讶,看到阿纯相伴身边,更加惊讶,感怀不已,道:“瑞,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非雅推门而入,看到朝田幸二,愣了下,鞠下身道好。
他跟朝田幸二讲起日文来,还未讲几句那老头儿就满面激动之色,我问阿纯他们说什么,后者紧抿着嘴唇不肯讲话。
我心里叹口气,病来如山倒,看我那么落魄,居然连他也不听使唤。
朝田幸二并未逗留许久,他是大忙人,肯来探望一番已经给足面子,值得我将来在众人面前称耀一番。朝田幸二要走时,我从床上起身,坚持要送他出门,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
我对他笑笑,一路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那辆黑色大轿离开,转过身。
幸而我坐在轮椅上,其实我腿底打抖。
身后几道寒光直逼后背,死神就跟在后面。
朝田幸二不是泛泛之辈,以我俩之交情,没到他要远涉重洋来探望病情的地步,何况他怕死坐飞机,也因此,他这番前来,我可以推掉所有应酬,却不能拒绝他的一片好意。
前提是,他必须是一片好意。
我跟朝田幸二无怨无仇,即使整个东南亚与我为敌,他也不会动下眉毛,可他却来了,虽然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却足以看尽他满脸悲苦,定是有难言隐衷。
我的四周防范森严,一根针都插不进来,我在家休养期间,宅邸四周守卫得天衣无缝,除非他李杰能搞来导弹从天而降,否则我尽可以生龙活虎,把这老头儿活活气死。
我闭门不出,拒绝所有人际来往,连医生都不需要,李杰想派人来杀我,无缝可钻。朝田幸二突然来到,我却不得不门户大开、笑脸相迎。
以朝田幸二这般身份的人,跟我一样,走到哪儿都是保镖跟随,一直跟到我家中,现在他离开,可跟随他的保镖却留下,替换掉我的两名随从。
这些家伙们全都一色的黑衣墨镜,辩不清谁是谁,但我可以肯定,跟着我回到屋子里的这两个保镖,已经不是我的亲信。
他们杀气重重。
我不是没有发现,却没办法张口,他们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我在三秒钟内闭嘴。
他们现在没有下手,我还有机会。
这纪府上下,还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方圆百里,有任何异动,谁都别想逃出生天。他们是身怀绝技的刺客,同归于尽自然英勇,可他们并非刺秦的荆柯,没必要为了李杰的钱舍身忘死。
他们在想如何能妥当地处置掉我,再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把轮椅的速度放慢,缓缓地驶过屋前的草坪,只希望在这短短的距离,可以挂出免死金牌。
屋里走出一个人,向我这边跑来,看着象阿纯,近到眼前,却是非雅。
我有些吃惊。
非雅道声:“他走了?”
我点下头。
他推起我的轮椅,加速向屋中走去,说:“朝田先生与父亲曾经是好朋友,我小时经常去他家玩呢。”
我嗯嗯呀呀应着,猜不透他的心思。
非雅突然俯身靠近我耳边轻道:“你累了吧,回房休息吧。”
我的震惊无以形容,因为非雅居然把我推到他的房间。
他阖上门,我才回过神来,幸而来的是非雅,若是阿纯陪我回房间,那两个保镖也会跟随,我们连作爱都会有人在旁边监视保护,形影不离。可是非雅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在我心目中不同寻常,没人胆敢监视他。一旦将他们俩关在门外,我们有足够时间思考。
我很感谢他的急中生智,却开心不起来,张嘴就是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李杰派来的内应--为什么要帮我?”
非雅莞尔,他连阴险的时候都很美,“我可没说我不是哪。”
我方知自投罗网,这次是连最后的呼救机会也没有。
“李杰究竟下多大本钱,连你都能收买?我可以十倍给你!”
非雅摇头,像是对我十分无奈:“段祺瑞,你还是老样子,以为用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我忿然,道:“可那李杰究竟可以给你什么!”
非雅见我狂怒象一只狮子,恨不得扑上去撕破他的喉咙,不慌不忙,瞥我一眼道:“他可以给我你的命。”
我重重向轮椅跌坐下去。
“你可以吗?”非雅挑衅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悲哀,前所未有的无力,非雅坚定的眼神让我觉得生无可恋,该是这么死掉算了。
曾经一度以为,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依仰着我的权势而活,我的生命太有意义,我若是死,世界将摧枯拉配般倒塌。
我的死,换来的不过是纪非雅一个满意的微笑。
可怕的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的笑。
非雅并不是个善良的人,我从未见过他情态所至而落泪,他像是对一草一木都心无慈悲的人。他要做什么,有章有法,有因有果。
我想在他心中烙下痕迹,如果我的爱轻如鸿毛,就让恨在他心中划下一刀。
我做到了。
纪非雅瞪着我,眼中尽是不耐。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问。
非雅呵呵笑两声:“你不用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怕死,怕极了。”
“对。”我从轮椅上站起来,连心尖都在打战,“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非雅一脸不屑:“你会脏了我的手。”
“那你让李杰来杀我。”
“我可不是为了他!”
非雅有些愤然,神情焦虑起来,他下意识地揉搓着自己手上的戒指。
“那是我的。”我道。
非雅听到这话后楞了下,那戒指仿佛烫着他的手,他厌恶地将之取下来扔到我脸上。
“段祺瑞,你是个疯子!”
“我爱你,非雅!”
“可我恨你!”
大门轰然被人一脚踹开,阿纯神色慌张地闯进来,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正不顾后果地向纪非雅扑过去,把他按在床上,他一巴掌向我脸上盖来。
我跌倒在床边,嘴角都是血,阿纯连忙冲过来将我扶起,脱口对纪非雅骂一句,情急之下说的全是日语,纪非雅回一句,两人互瞪。
他们这么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时候这令我很得意。
“非雅,送我去医院。”我道。
纪非雅不理,可阿纯几乎跳起来,问:“为什么,阿瑞?”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无须问,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对阿纯讲话一向声辞色厉,他早已习惯,可这次不一样,阿纯怔住,不可思议地摇头,他想哭,喉咙中却只是干嚎。
“我们之间结束了,阿纯,你回日本吧,带走你应得的。”
阿纯只能靠着墙壁才能不瘫倒下去,他问我,为什么。
纪非雅已经巧笑嫣然,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出门,两个黑衣人正在门外,墨镜摭住了他们窥视的目光。
阿纯在后面哭着说:“我是真的爱你。”
可我不爱你,阿纯,我虽然没有爱过你,可我曾经需要你。
非雅是吗啡,你就是我的空气。
空气必不可少,吗啡却是可以戒掉。
但我久嗜成瘾,宁可窒息,也戒不掉这毒瘾。
***
非雅第一次主动与我靠得那么近,比拥抱还要贴紧的距离。
两个黑衣人亦步亦趋,走出守备森严的纪家府邸,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再回来。
黑衣人代替了我的司机,我们一行四行坦坦荡荡离开,没有人作过多怀疑,我的表现那么从容,没丝毫不情愿。
我曾一度以为这里会成为我的坟墓,现在发现,原来非雅怀里才该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把头靠在非雅肩膀上,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非雅下意识地躲开,说:“如果又是‘我爱你’,那就算了,我听腻了这话。”
我苦笑两下,说:“我要说的是……你是爱我的。”
非雅几乎又想给我一巴掌,可他没有,对我这种疯子,连巴掌都可以省下。
直接不理会就是了。
“你不相信?”我问他。
“段祺瑞,如果你想求饶,何须想出这种可笑的理由?”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戒指,戴在非雅手上,他厌恶地瞪我一眼,又想抹下来。
这却并不是他刚刚扔掉那枚,这枚戒指上的宝石,名叫月光。
它象一弯小小的新月,虽无光华照人,却有恬淡的冷漠。
非雅盯住这枚戒指,整个人完全震住,他的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我无法体会他心里所想,可他还记得这枚戒指,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
我本该让这枚戒指从人间彻底消失,它对我是恐怖的威胁,我的世界会因此而颠覆、毁灭,可我自甘沉沦,因为再没有什么比非雅漠然的目光更加恐怖。
“这是我外婆的遗物,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盯紧我,目光森然,仿佛我是一个可耻的窃贼。
“是你送给我的。”我的态度很认真。
纪非雅却嘲弄我,他哈哈大笑,态度很嚣张,我看他恨不得一脚将我这神经病踹出车去。
他一把拽下手中的戒指,就想往车窗外扔,可我死死抓住他的手。
“非雅,你这些天在找什么?”
我来不及看他对这句话的响应,非雅的嘴巴张了下,像是说了什么。
正在行驶的汽车遭到突如其来的冲撞,突然顿住,轰鸣和震动令我们在车子里东倒西歪,我的头向前座冲去,一时头晕眼花,刚刚稳住身子,就有人从后面一把扯起我的头发拽出门去,一只黑枪顶着我的后腰。
我看向还在车厢里的非雅,好象昏迷了过去。
我们的车子把路障冲得乱七八糟,在地面擦出数米后撞上一辆警车。四面八方都是警笛鸣响,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全体警员持枪对准这里。
那黑衣人拿我当人质,对警方呼喝,作垂死挣扎。
到处都是阻击手,瞄准把我挡在前面的男人,可开枪打死他的,却是来自身后的子弹。
非雅脸上还是惊恐未定,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开了枪。
他恨不得杀我,最后却救了我的命。
***
我们来到警察局作笔录,阿SIR问我,需不需要警方24小时贴身保护?他是例行询问,他哪里会不知道,我的保镖多得很,可没一个保护得了我。
朝田幸二在得知我安然无事后,立即回了日本,他的自尊心很强,为人唆使陷我于不义,深觉愧对我的信任。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被李杰威胁,据说他们日本人有自刎的恶习,我是生是死其实跟他无关,何况最后还是他报警救的我。
如果没他唱那么一出,我跟非雅之间的剧情,怎么可能推波助澜到高潮。
“这么说,是您和纪先生一起被仇家追杀、绑架的是吗?”警察问。
我点下头。
纪非雅在旁边看我一眼,这眼神绝对不是感激。
那枚月光,在绑匪与警方激斗的时候弄丢了,或者是非雅把它扔掉了。
现在那都不重要。
我对非雅道:“如果你还想要我的命,最好待机而行,考虑一下做我的情人,这样机会更大些。”
他讽刺我:“段祺瑞,你不要太过自信。”
我在警察局就耍起流氓来,律师很懂事地将两位阿SIR请出侦讯室,留下我跟非雅二人。
我把他逼到墙角,在他的额角轻吻,一遍遍念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即使你那枪打爆我的头,我也爱你。”
非雅哭笑不得:“你怎么这样无赖!”
“你会爱上这个无赖的。”我断定。
他瞪我一眼:“自以为是。”
我叹口气,曾经你也是样说的,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模一样的剧情。
所以你一定会爱我的。
非雅用力推开我,径自向门口走去,我紧随其后,把他压倒在桌上,肆意行凶。
天哪,原谅我又将这老套招数演上一遍,实在因为我不知道对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如果我没记错,非雅会沉浸在我的热吻里,痴痴缠缠。
可他伸手抽出桌下的板凳,大力向我脸上砸来。
我光荣挂彩,从警察局出来就直接入了医院,幸好两家是对门。
非雅威胁我:“我是空手道四段,你最好醒目些!”
说着把碗中的汤喂进我嘴里,手段粗鲁不亚于他那只飞来的板凳,我惨叫一声,舌头被烫出大泡来。
我说话都带卷舌音,支吾不清,除了非雅,没人听懂我在说什么,所以他是我的同声翻译,他根本无须知会我的意思,随意向人发号施令。
一日管家来报,说老夫人和少夫人去了欧洲很多天了,我家中大宅已经长期无人居住,花儿草儿平时习惯了人气,寂寞那么多天,全都无精打采。
我还未张口,非雅就说:“一切如常,我们今晚会回去的。”
我吃惊到咬断舌头,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非雅:“你答应啦!”
他这次没有象往常那样将我踢飞,而是顺从地被我搂着,点点头。
***
妻子说,她在欧洲已经呆得腻烦,想要回香港,想回我身边,可我不答应,我说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仇家,有你在,我会分心。
我的仇家就睡在我床上,我怀里。
妻子当然不能回来,我现在日夜与非雅缠绵,连看别人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把他滚烫的身体搂在怀里时,象阔别一个世纪之久,我感动到涕泪交零,尤其是他嘴里还总吐出言不由衷的句子,他看我的目光总是冷冰冰的,象匕首一样威胁着我。
可这样很性感。
非雅说,他总是做些怪梦,潜意识里觉得怪怪的,我有时候好奇,究竟是他在同我作爱,还是他的潜意识在。
他虽然不再梦游了,可正常状态下也象在梦游,也许吧,我们这种习惯了针锋相对的人,对突来的亲密缱绻,十分不习惯,天天都无所适事。
这种状态,阿纯在的时候我已经习惯,可非雅并不一样,他的思想总是复杂得我无法捉摸。
我以为他闲不住的时候会出去工作,印象中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可他住进段家以后,连门都不愿意出,日日晃来悠去,幸好段家花园够大。
我问非雅:“你不会感到无聊吗?”
他了无兴致地在床上翻过身,留给我美好的背部线条,“我是你的宠物,除了吃喝拉撒睡懒觉,别无他事。”
我忍俊不禁,把脸靠过去,舔着他的脊梁,口中喃喃:“别把自己说得好象很没出息似的。”
“难道不是?那你要个情人做什么?”
“非雅,你不仅仅是个情人。”
“那我是什么?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我只需要每天陪你睡觉,这不是情人是什么?”
“你是……”
他打断我:“段祺瑞,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不能为你带来什么!除了这个身体!”
非雅突然翻过身来,扳着我的肩膀,与我面对面贴得极近。
“你已经得到了!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
“怎么可能!”
“会的!一定会的!也许你只是认为很有意思!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认识了你,被你注意到!也许你只是一时对我产生兴趣,也许你身边缺少一个情人,一只出身高贵的猫咪!”
“非雅,你完全误会了我。”
“误会?”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想不可能!绝不可能!段祺瑞,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穷追不舍!你处心积虑,你毁掉我的生活!让我一无所有,难道就是想逼我就范,让我被你压在身下呻吟高潮?”
非雅愤怒地摇晃着我的肩膀,要把我晃得灵魂出窍,那个出窍的灵魂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非雅很坚强,很冷漠,可也很脆弱,他已经厌倦哭泣,那对他来说只是骗人的工具,可是除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哀伤。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肯说出一句服输的话,即使被我逼得无路可退,他也不曾抱怨过一句,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原本可以热烈地相拥,结果却在张牙舞爪地撕裂彼此的灵魂。
我们从心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幸福。
“你错了。”我缓缓道:“我只是爱你,才会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非雅重重“呵”了一声,拍手称快:“这话说得好!我也正想效仿!”
我努力咧出一个笑,摊开手把非雅抱在怀里:“现在多好……你终于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非雅,我想要听的就是这个。”
他拧我胳膊一下,“你有病。”
“我不是有病,我是中了毒,是你下的毒。”
“可你还没死!”
“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你真让人恶心。”
“非雅,你有心就好。”我突然认真起来,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胸口。
“你也发现了吗?”我问他。
非雅的脸色突的刷白。
“发现什么?”
“你的心……爱过吗?”
非雅嗤之以鼻:“若是爱了都象你这般,我宁可不爱!”
我失笑:“这话你以前说过呢。”
“我可不记得……”
我打断他:“你会记得的。”
***
一个清晨,非雅不在,那天对话之后,他来了精神,天天不着家地在外面跑,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想,有一个讨厌你、恨不得你死的情人挺好,他总会马不停蹄地给你找麻烦,这样的生活起码不会无聊。
我正在喝茶,但没有看报纸,我只是坐着,望着远处花园的一片绿意,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来人跑得气喘吁吁。
是我的助手。他跑到我身边,拿出手帕颤抖着擦汗。
我随手指个位置,让他坐。
助手诚惶诚恐地摇头,说:“段先生,我这趟来有重要的事情。”
我失笑,他哪次来不是风风火火,都是发生重大事件。
“难道是我破产,房管局要来收屋低押了?”我对他开起玩笑,最近心情好,他时不时会被我幽默一下。
“段先生……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啦。”助手苦笑,他着实无法适合我的笑逐颜开。
我啜口茶,冷着脸问:“那是什么事?”
助手凑到我耳边,象个狐狸师爷,“是纪先生,他有了外遇!”
我一口茶喷到他脸上,不是失控,我是故意的。
“胡说八道!”我怒骂他。
助手吓得发抖,也不敢抹干净脸,颤着声音道:“段先生……不要生气,我是用词不当……可我是说真的!”
我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扬起手来:“再敢胡说!”
这家伙倒很硬气:“段先生,我是说真的!纪非雅最近天天都跟一个神父见面!”
我的动作停在半腰,疑惑:“神父?”
助手重重点头。
“他去教堂告解?”我知道,一些有钱闲来无事的阔少爷小姐,没事儿总喜欢往教堂跑,陶治高贵情操,自以为是离神最近的人。
助手摇头,拿手帕边擦脸边说:“他是从教堂后门走进去,一碰到那神父就跟他到房间里去啦,我也看不到在干什么!”
我怔了下,不怒反笑,嘴里念念着:“神父……神父……”
“对。是一个二十来岁,长得象大学教授样的神父。”
我把摔碎的杯子一片片捡起,一片片堆在桌上。
助手连忙俯身帮我捡,我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捡,连碎茬都不放过。
助手被我吓傻,不敢动弹,叫了几遍段先生,我都没反应。
***
非雅回来的时候,面如春风,我却黑着个脸。
他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往常回来不管我作何表情,他根本爱搭不理,今天居然难能可贵地走上来,问我:“你怎么啦?”
我已经酝酿许久的火山骤然就熄掉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张脸光采照人,他歪着头,神似俏皮,我发誓没有见过他更可爱的表情。
“你心情不好?”他问。
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只有他懂得解读的密码,在别人,段祺瑞只是段祺瑞,可在非雅,那就是一副副生动的面具。
“没什么。”我否认。
“也许你可以出去走走。”非雅建议,“香港虽小,也有好玩之处。”
我冷哼,问他:“你陪我?”
他看我,眨眨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我说:“你是情人,你的义务就是令我快乐。”
“那是肾上腺的义务。”非雅随手摆道,飘然而去。
我的心情似一杯苦酒。
原来我们的活动范围不过一张床。
在床上时,我问非雅,老是跟一个人腻在一起,是不是会很烦,总想找点新鲜。
非雅失笑,白我一眼:“你也是男人,难道不知,这东西就是喜新厌旧。”
我望望自己奄奄欲睡的欲望,说:“非雅,我病了。”
非雅被我不厌其烦地吻了几千遍,浑身上下都是吻痕,可是我始终无法激励起自己的欲望,折腾半天,他的态度明显要抓狂。
“你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我。”
我苦笑:“若是让人知道段祺瑞变成一个性无能,恐怕会笑掉大牙。”
非雅眸光如利箭,“捡起大牙,他们会说,这是姓段的报应。”
我咧开嘴笑:“我真的那么可恶,人人得以诛之?”
非雅背过后去,闷哼:“不……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顿时有些心动,还以为他同我一样。
“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你。”
“段祺瑞,少来甜言蜜语。”
“你爱我,所以才会躺在我床上。”
非雅不屑:“我会躺在每个有用的人床上。”
“你不是这种人,纪非雅。”我断定:“否则你该对我婉转承欢,我可以给你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冷哼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用,段祺瑞若是个死人,更加一无是处,甚至不会有人想念你!”
“你会的。”我自信满满。
非雅对我这种态度,不屑,可又毫无办法,我字字铿锵,就象一个无知的孩子咬定天是圆地是方,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到世界的尽头。
我托起非雅的下巴,轻吻他的唇瓣:“我不需要别人想念我,有你便够了。”
非雅目光炯然若星,道:“我会记住你临死时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灵魂瑟然欲缩,恨不得现在就逃走,却舍不得眼前的他。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步步紧逼,深深地吮吸他口中的汁液。
胸口被他猛推一下,非雅眼中尽是厌烦,他别过脸从床上起身,问我:“你到底做不做!莫名其妙!”
“你回答我……”我声如鬼魅般颤抖。
“你最好现在就死!”
我也猛然从床上翻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裁信刀,塞进纪非雅手里,刀尖抵住自己胸口。
“你动手吧!”
非雅吓得往后缩,吼道:“你疯啦!放手……”
“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声似急急如律令般迫不可待。
非雅右手被我抓紧不放,他左手想给个巴掌打醒我,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段祺瑞,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非雅的眼睛微眯,真如同一只小猫咪,绮奇俊俏。
我微怔,问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在玩呢?难道我就不能认真?纪非雅,你了解我多少?”
他摇头:“我只知你是段祺瑞。”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的问题倒真是把他难倒,他表情极不自然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
“任何人都可以相爱,只要他们有爱,非雅,不管我们身份如何悬殊,不管我段祺瑞是一只飞天的雄鹰,或是一只下水道的老鼠,我都有权利爱你。”
非雅不语,他琢磨不透我话里的玄机,其实这没有玄机,这是我曾经的告白,我跪在那高高在上的纪非雅脚下,用一颗真心道出的话。
我会爱你,你也会爱我的。
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万遍,只是换来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可相比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漠然,已经是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