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钧一骨碌爬起来,屋里静悄悄地不闻人声,她却不敢再唤他,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黑暗中也不知拿了些什么,胡乱就披在身上,急惶惶地逃出了指间界。
回到房里,揽镜自照,镜中人脸颊绯红,明眸如水,一头墨黑的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身上的衣衫也是乱七八糟,还有那艳红的双唇,宝钩惊呼,用力捂住脸——这样子,任谁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嘛!
她按住胸口,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怦怦乱跳,声音大得好像要跃出胸腔一般。
她从不怀疑——她的心是为他而跳——汲黯,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后悔。她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存在她心里已经有多久了,可她知道她是喜欢他的。这种喜欢,包容了太多的她这一生从未拥有的感情——崇拜,怜惜,感激,还有爱慕。
她是不悔的。
可是汲黯,他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还有那个疑问——她一直在潜意识里逃避,却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疑问:那一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天津渡口?
她不能再逃避,她一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宝钩定了定神,开始对镜清理自己一身的凌乱狼狈。
“宝姑娘!”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叩门。
是王猛,指间界里除了汲黯,只有他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宝钩用牙齿咬住发辫,迅速在辫尾缠上暗紫色的发带。
“王大哥!”宝钩拉开门,却不敢看他。
“你快跟我来。”王猛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外跑。
“怎么了,到哪里去?”
“公子他——”
“我不去!”一听到汲黯的名字,宝钩蓦地觉得心惊,夺手站住。一想到要见他,方才积累的勇气一瞬间便消失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去指间界,我还要……”
“你就别再磨蹭了!”王猛顿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别扭。公子都病成那样子了,你还有功夫耍小姐脾气。”
“你说什么?”胸口泛起细细的痛楚,宝钩怔怔地重复:“你说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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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宝钩看到汲黯的时候,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榻上。帘幕已经拉开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
“他怎么了?”宝钩拼命咬唇,不许自己哭出声来。
王猛摇头,“不用害怕,这是龟息大法。他会醒的,只是——”若不是遇到过大的伤害,公子是不会使用龟息大法的。王猛看了看惊惶至极的宝钩,这些话他也只好悄悄地咽下了。
“龟息大法,那是什么?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宝钩探手抚着他的脸颊,触手冰冷,没有一点儿温度。她心头发冷,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王猛劝道:“顾老和须老马上会来,宝姑娘你别太担心。”
宝钩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眼睛只是怔怔地盯着汲黯昏迷中清冷孤独的容颜,怔怔地道:“黯,你怎么了?你醒过来,我就不问你了,我不应该想要问你那些的……”
她真傻,何必在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天津渡呢?如果他没有出现在那里,她又怎会遇见他?上天让她遇见他,便是对她最大的回报了,她竟然还怀疑他,她一定是遭报应了。
“你睁开眼睛,我、我一定不问你了。”她的声音凄楚破碎,王猛忽然后悔带她过来——瞧她这样子,公子没死,她倒先伤心死了。“什么人敢对黯小子下手?”声如洪钟的老人几步踏入房中,见宝钩趴在床边啜泣,恶声恶气地朝她吼道:“黯小子还没死呢,你在这里哭什么哭?”
宝钩含泪抬首,这人她见过,就是那个扬言要割了她舌头的须白眉,“你说他不会死?”
须白眉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便不再理她,低头执起汲黯的腕脉细细地诊视。
宝钩擦去颊边的泪水,这老头的举动为她带来了一线希望。
“须老,”过了半刻,王猛终于耐不住了,“公子他不要紧吧?”
“死不了,”须白眉皱着眉道,“是不是要紧那就难说得很。”
“什么意思?”王猛不解地问,宝钩也是一脸急切地看着他。
须白眉却不理会,伸掌在汲黯的额心上按下,闭目凝神,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方才撤掌回身,向王猛道:“黯小子闭关的时候,谁来过指间界?”
“没、没有啊,”王猛显然慌了手脚,“指间界的人,都被打发出去了。”
“你倒否认得快,”须白眉冷笑,一手指向宝钩,怒道:“这丫头呢?如果不是这丫头闯进指间界,黯小子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宝钩大惊,是因为昨日她打扰了他修练,所以他才会病成这个样子?
“宝姑娘跟顾姑娘一起出去了,不在指间界。”王猛不服气地低语。
“没错,我是回来过,”宝钩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是我的错,须老先生您要罚我就罚吧。”
“谁派你来的?”须白眉缓缓地站起身,右掌暗暗凝气。
“须老!”王猛大惊,“不如等公子醒了再做定夺……”
一阵凌厉至极的风声扑面而来,宝钩本能地缩身侧首。掌风忽然转向,只是颊上热辣辣地被扫了一掌。宝钩定了定神,见须白眉左手捂着右腕,目光越过她,怔怔地望着她身后。
宝钩蓦然回首——
汲黯已坐了起来,右手握着一根极细的银色丝线,左手支着身子,脸色青白,兀自撑着床角喘息。
原来须白眉并没打算饶过她,方才是真的想取她的性命。只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汲黯阻止了他,她看见汲黯手中的银丝上有些微的血色。
“黯!”宝钩喜极,顾不得脸上灼热的痛楚,扑身上前,“你醒了?你不要紧了?”他的身子暖暖的,再不似方才一般冰冷,“你吓死我了……”话未说完,喜极的泪珠便滚滚而下,哭得全身抖个不住。
汲黯拥着她的身子,不动声色地把银丝卷入右腕,左手安抚地拍着她单弱的脊背,眼睛却冷冷地盯着须白眉。
他不说话,须白眉却耐不住他的目光,“这丫头明明就是百里长青的探子,我只不过是——”
宝钩收泪回首,大声反驳:“我才不是!师父根本就不会让我做什么探子!”难听死了。
汲黯扳过她的身子,把她愤怒的小脸埋进自己的怀里,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见事比我明白,既如此,又何必再跟着我?”
“主子!”须白眉大惊,“卟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你要赶我走?”
“不是我让你走,”汲黯叹了口气,“谁让你——”他说了半句,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复又咽下。
“公子!”王猛站不住,便也跪下求情,“须老是错怪了宝姑娘,可是您念在他自小照顾您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我没有错怪她!”须白眉怒瞪王猛,“如果不是百里长青指使她回来,主子怎会走火如魔,身受重伤?如果不是主子受了伤,这种区区小毒能伤得了他?”他转头向汲黯道,“这是阴谋,是百里长青早就计划好的!要不然,金陵小侯爷是何等人物,他怎会把自己的未婚妻送进指间界?百里长青又怎能知道您和默公子的关系……”
“你若再说下去,”汲黯眸光倏地变冷,口气像结了冰,“那就怨不得我了!”
“您就是杀了我,我今天也要说完。”须白眉黯然冷笑,“自您功成出山,这么多年了,受过多少次行刺毒杀。您难道还不明白,如果她不是奸细,您怎么会被逼得使出龟息大法?须白眉是看着您长大的,不忍心见您毁在这个丫头手里。她是百里长青的小徒弟,少林十三的未婚妻,这些,她告诉过您吗?您……”
一声闷哼结束了他的话,宝钩死命挣脱汲黯的钳制,一回头却看见须白眉一手抚胸,嘴角流血地跪在当地——显见得是挨了一掌,一双眼睛怨毒地瞪视着她。
宝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走吧,我不为难你。”没黯淡淡地道,“从此以后,莫要踏进指间界半步。”
“公子!”王猛抬首惊叫。
“别说了!”须白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天津渡你不杀这丫头,须白眉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咳出一口血,又道:“须白眉今日犯了主子大忌,还能活着走出指间界,谢主子不杀之恩!”
“须老——”王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难过地望向汲黯,“公子——”
“主子——”须白眉深施一礼,道:“须白眉就此别过了。”说完,头也不回便冲出指间界。王猛犹豫半晌,也追了上去。
汲黯淡淡地极目远望,目光深远轻幽,却没有定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黯——”宝钩忽然觉得害怕,须白眉的忠诚与绝决都带给她浓烈的不安,“我不是师父派来的探子。”
“过来我看看,”汲黯朝她招招手,抬手抚着她柔润的脸颊,口中叹道:“好好的一张脸被伤成这个样子,须白眉下手也太狠了。”
“这点儿伤没什么,”宝钩急急地道,“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
“还有这额角,也撞破了,”汲黯皱眉,“我给你上点儿药。”
他为什么不肯听她说?
“你相信我?”她忽然有种预感,如果她今天不能取得他的信任,她就永远也不能再像现在一样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离她越来越远——虽然他并未怀疑她。“师父真的没有派我来当奸细,十三少也只是请你帮我治病。我……我不是有意要打挠你练功的。我……我没有……”
“你不必解释什么,”汲黯收回漂浮的目光,侧首凝视着她紧张的明眸,微微一笑,低声道:“我相信你。”
可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他的信任?
“黯,你听我说完……”
“我说了我相信你,”汲黯笑着皱起眉,“你却不信我么?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信呢?”
他的话,让她想起昨日两人之间的亲昵。宝钩脸上大红,讷讷地低下头。
汲黯也不再说话,两人并肩坐在窗前,任那夕阳洒在身上,沐浴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黯,”宝钩不安地动了动,小声地道:“你真的不怪我吗?”想起他方才浑身冰冷地躺在那里的样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事,一次都嫌太多。
“怪你什么?”他的声音柔滑温凉,淡淡地不以为意,“要怪也只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你并不知道我要闭关练功,不是么?”
“难怪你会让王猛带我出去,”宝钩闷闷地道,“难怪黑奴他们都不在,我真笨!”指间界以奇门八卦布置,外人根本不可能入内。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迟钝的人,难免心下沮丧。
“知道就好,”他抓下她正懊恼地拉扯发辫的手,“笨也不是一天两天改得了的,我能忍受就好。”
“黯——”宝钩心下感动,夕阳在他的眸子里洒下点点金辉,宛如流金墨玉,“十三少,只是我的师兄而已……”话未说完,她的脸颊飞红,红得几乎烧了起来。
“唔,我知道。”一道奇异的波光在他眸中一闪而过,汲黯起身走到窗边,不语地凝视着天边的落日。
“我不知道须白眉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我真的不是存心要伤害你的。我只是因为顾姐姐——啊,顾姐姐!”宝钩惊呼。
汲黯回眸,询问地望着她。
“顾姐姐被一群黑衣人绑走了,”宝钩冲上去拉住他的手,急急地说:“黯,你快去救她。”
“你这丫头!”汲黯无奈地笑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宝钩微怔,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向他解释她为什么会中途回到指间界的,“我、我不是——”真是笨,这么一点点事情都说不清楚。
“算了,还是我来说吧,”汲黯伸指投去她颊边一绺乱发,微笑着道:“你跟顾姒一起出去,顾姒被人绑走了。你追不上,就回来向我求救,没想到碰到我正在练功。”他用力地揉揉她的鬓发,“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
“嗯!”宝钩用力点头,好佩服他,竟然能从自己乱七八糟的叙述中听明白。
“顾姒?黑衣人?”汲黯捏着她的发辫把玩,口中喃喃自语:“这件事着实古怪。”
“黯!你快别管那么多了!”宝钩任他在自己头上动手动脚,“你快去救顾姐姐!”
“好!”汲黯爽快的回答让宝钩眼前一亮,然而下一句又让她沮丧之极,“你告诉我到哪里去救她?”
“这个,我不知道。”宝钩为难地低下头,“顾姐姐已经被绑走好久了。”就算她记得他们逃走的方向,那也已经是一天前的事了。
“所以——”汲黯抬起她的下巴,墨黑的眸子中蕴着笑意,“急是没有用的。”
“那我们怎么办?”宝钩急得几乎哭了出来,“顾姐姐那么漂亮,万—……”
“你先回房去,”汲黯拍拍她的脸颊,“让我好好想想。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让顾姒平安地回来。所以,先回去,嗯?”
“嗯。”宝钩抬眸,她不需要他的任何保证,他怎样说,她就怎样信。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她要跟着他,相信他,保护他——尽管她的力量很微薄。
看着宝钩离开的背影,汲黯直起身子,唇边的笑意散去,冰冷的颜色笼罩了他俊美的脸庞,“黑奴!”
灯影中闪出一条黑衣大汉,向他躬身不语。
“百里长青手下的人太多了,你去清理一下。”清冷的嗓音一点激烈的情绪也无,说出的话却甚是血腥,“还有,我们的小侯爷日子也过得太舒心了,也该让他忙碌起来。”
黑奴躬身施礼,比了几个手势。
“顾姒的事你不用管。”汲黯摇摇手,淡淡地道:“等顾百寿来了,我、我自会……问他……”话未说完,清俊的身子倏地一偏,几乎跌倒在地。
黑奴急忙抢上,口中咿咿哑哑直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用……担心。”汲黯喘息半晌,方才调匀气息,推开黑奴道:“你去,照我吩咐的办。”
黑奴担心地望着他苍白的脸颊,迟疑着不肯离开。
汲黯一手撑着桌子,却不回头。
一阵风声之后,指间界便只余下一条清淡的身影。汲黯强撑着走到窗边,支起一扇窗,眼望着天边那轮寒月,轻轻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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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不知道顾姐姐怎么样了?
宝钩无情无绪地倚在床头,那只小龟爬在她的大腿上磨来蹭去,一刻也没闲着。
“现在,也只有你肯跟我玩了。”宝钩叹气,须白眉因为她的原因被逐出指间界,指间界人人对她心怀芥蒂,避她惟恐不及,就连一向与她亲近的王猛见到她,也是别别扭扭的。
还有汲黯——
宝钩拉起小龟不安分的爪子,“他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来照顾我?”她已经六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宝钩!”低沉的男音凭空出现。
宝钩猛然抬头,大喜,“师父!”她几步奔到他身前,惊喜地道:“师父,你来看我么?”
百里长青含笑点头,“气色好多了,神医神算九公子,确实名不虚传啊。”
“九公子?你见过汲黯了?”宝钩眉开眼笑,探头探脑地直朝他身后瞧去,“他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百里长青失笑,“我是偷偷进来的,他要是来了,我就该走了。”
“你们还没把误会解释清楚?”宝钩忧郁地皱眉,“师父,汲黯是好人,您莫要错怪了他,我那样伤了他,他都相信我、不怪我,您也应该相信他才是。”
“相信他?”百里长青冷笑一声,“他是好人?宝丫头,你真的这么以为?”
“要不然呢?”宝钩心下不快,推开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您今天是来为难他的?”
百里长青双手环胸,若有所思地看着宝钩。
“本来是这样的,”良久,百里长青叹道,“现在,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做。”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便朝外走。
“师父,你要带我去哪儿?”宝钩惊叫道。
“我带你去看清楚,”百里长青怒道,“事情是不是真的像你所想象的那样!”
“我不去!”隐隐的不安笼住了她,宝钩使力挣扎,“您怎么知道我想象的是怎样的?”
“你以为我是恶人,不是么?”百里长青脸色铁青,“我真不敢相信,你跟了我十几年,和他在一起还没有十几天。这十几天就能颠覆你这十几年来一直坚持的东西?宝丫头,你真让我失望!”
“师父,求求你,我不去!”看他直朝指间界冲去,宝钩害怕之极,想呼救,又怕惊动汲黯,又气又急之中,已经被拖着走出很远,“师父,求求你不要!”
眼见他出手便点倒了一个闻声而来的哑仆,宝钩再也不敢出声,以免伤到更多的人。
不许出声——百里长青朝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她在窗边潜下。
这里是汲黯的住处,不用他提醒,她也不会出声。
窗内一片静默,汲黯他不在么?不知怎么,她竟然有点儿庆幸。
良久,久到宝钩几乎忍不住想劝师父放弃算了。
“我知道了,还有么?”淡淡的,凉凉的,是汲黯的声音,他在里面?
没有声音,向他回话的人应该是哑仆,多半是黑奴。
“黑兽,他到底探听到——”他忽然顿住,宝钩心里一阵紧张,汲黯发现她了?“送他走吧,我这里一时也照顾不到。”
宝钩咬唇,也许是错觉,她竟然会觉得汲黯的声音与往常不同,似乎是少了许多精力,显得异常虚弱。
那天受的伤他还没恢复么?宝钩不安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唇边噙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冷笑。
宝钩拼命捏紧他的手,防止他突然冲进去。
“公子,你好些了么?”是王猛的声音,屋里原来不只两个人。
“无论如何,不应该放过那丫头,”又一阵沉默之后,顾百寿愤愤地说:“须白眉不会随便冤枉她,我瞧那丫头十成十是百里长青派来的小探子。”
汲黯仍是没有答话,似是陷入了沉思。
这段沉默如此漫长,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变成指间界外一尊石像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掌被人捏了捏。宝钩茫然侧首,百里长青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忧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原来她在害怕——怕汲黯不相信她。
“百里长青呢?”良久,汲黯才幽幽地开口,语气懒懒的,不知是不舒服还是不耐烦。
宝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他却有意无意地转了话题。宝钩重重地喘了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
百里长青朝她怒目而视,想是怪她呼吸太重,怕被里面人察觉。
她才不管呢!宝钩不以为意。
“以后,百里长青派少林十三随着黄子澄去周王领地颁旨……”又再细听,却是王猛讷讷地回话:“默公子不顾王爷……”
“别说了!”汲黯忽然打断他,转了话头:“须白眉现下人在何处?”
“他在指间界外等公子见他,”王猛的声音隐有不忍之意,“已经三天了,须老他不吃不喝的,我怕——”
“就算他有错,看在他多年以来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黯小子,你就放过他吧!”顾百寿也帮着求情。
“你们以为我赶他出去,是因为他冤枉了宝钩?”良久,汲黯缓声道。
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宝钩心头莫名地发紧,没发现师父正无声地冷笑。
“啊——我明白了!”顾百寿沉思了半晌,忽地恍然大悟,“你是用这种办法让百里长青以为你已经完全信任他派来的小探子?根据那小探子传回去的情报,黄子澄必定以为你确实身受重伤,他自然会毫无顾忌地朝周王下手,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默公子再无退路,自会主动出击前去保护周王。王爷也就再没有理由拦着默公子,周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仅如此,皇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再不明不白下去,从此一清二楚,大家战场上见分晓!”王猛也不是笨人,一点即明。
“百里长青老奸巨滑,只可惜千算万算,漏了最重要的一条,”顾百寿笑道,“他派来的探子也太不高明了,哈哈哈!黯小子随随便便就收拾了内奸,你可真有一套!”
窗内人喜形于色,窗外宝钩却咬紧了朱唇。
宝钩不言不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碧纱窗。这些话不是从汲黯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在等他的回答。他说过要她相信他,她信他,只要他说一句“不是”,不论有没有理由,不论那理由合不合理,她都信他!
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吧,久到她情愿他从此一言不发的时候,空旷冷寂的嗓音无情无绪地陈述着冰冷的事实,刹那间敲碎了她已经虚弱不堪的心。
“既然明白了,该做什么便去做吧。”
不是错觉,那一刹那,她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呜——”她蜷起身子,耐不住小腹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巨痛,细细地呻吟出声。
“宝丫头!”百里长青大惊,顾不得隐藏身形,急忙搂住她颤抖的身子。
“什么人?”屋里人齐声怒喝,同时抢身而出,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是你?”顾百寿看清宝钩的脸孔,心下甚是意外,转眼瞧见百里长青,笑道:“百里老爷子有空驾临,真是稀客!”
“王猛见过老爷子。”王猛向百里长青躬身一礼,讥诮地道:“老爷子何时来的,如何不通知王猛一声,王猛也好出府迎接。”
百里长青无暇理会两人的冷嘲热讽,伸掌抵住宝钩的后心,缓缓送出一股内力。
“慢着!”淡雅的男声喝止了他的举动,百里长青抬头,只见是一名俊雅出尘的玄衣男子——正是汲黯。
“让我看看。”他走到宝钩身边,蹲下身子。宝钩长睫轻颤,一颗泪珠已滚下面颊。方才痛成那样,她也未曾落泪,听到他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了。
汲黯垂首看着她,目光深刻复杂,似是含着无限怜惜,又似是无比灰心。默然片刻,方才温声道:“随我来。”说着伸手便欲抱她过来。
宝钩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不知为什么,那熟悉的双手,熟悉的体温在靠近她的那一刹那,她害怕得发抖。
汲黯双手顿在半空,默然片刻,沉声道:“也罢,就请老爷子扶令高徒进来。”语毕转身朝内室走去。
百里长青感觉怀中的宝钩在不住地颤抖,强自压抑的颤抖泄露了她现下难耐的痛楚。敌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护得幼徒周全。汲黯虽是敌人,但这京城,除了他,也委实再难找到医术更为高明的人。
“那好。”
“不、不要——”宝钩忍痛颤声阻止,“师父,我、我要回——”
汲黯修长的背影应声而住,僵在当场。
百里长青心下甚是犹豫,九公子医术通神,此刻除了汲黯,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室钩。
“师父,求求你——”宝钩咬牙,脸色苍白如纸,“我要回去——”
“好,师父这就带你回去。”
“谢谢——师父——”宝钩抬起因为巨痛变得迷蒙的双眼,痴痴地望着汲黯清俊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她的眼里却只有他。
这样的感情,是她太天真了么?他不仅从未信过她,他甚至一直在利用她。
被自己深深倾慕、执着爱恋的人利用,那是怎样的一种痛?
她要离开这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伤在心里,谁能救她?
汲黯默然地回身,神情中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萧然,“丫头,你要离开我么?”
他一转身,宝钩立即垂目不语。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在那双如水的双眸中看到幼稚天真、狼狈不堪的自己。她忽然觉得羞耻,一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在如何嗤笑她的无知,她就难过得想要马上死掉。
他可以不爱她,但他怎可鄙视她?没错,鄙视,有谁会对自己手中的工具心存哪怕一点点类似尊重的情绪?
她就是那个在他眼中连一粒尘土都不如的工具,一个可悲的小探子。
就在她自怨自艾之际,百里长青发话了——
“汲黯!你若再说这等话,莫怪我百里长青不客气!”
她不看他,却感觉到汲黯的目光已移向别处,移向某个不知名的定点,似在沉思。
汲黯不生气,他身后的王猛却见不得旁人辱没他敬若神明的公子,腾身而起,双掌直取百里长青。
“回来!”汲黯急忙阻止,却已来不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王猛右手按住左肩,口角流血,显是受了重伤。
宝钩伏在师父胸前,对周围的一切听而不闻。她全神贯注地感觉汲黯的气息,她明白自己再不能回到他的身边,她要将他烙在她心底的最深处。
她的心已经被他装得满满的,其他的人会怎样,她无从理会。
“没关系,没伤到内腑。”汲黯俯身检视王猛的伤势,抬头向百里长青道:“百里老爷子,今日你到汲黯这里,既偷听了,也伤人了。你要带谁走,我不拦你,请及早离开!”
他向来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说话显是已被激怒。
百里长青冷冷地一笑,扶着宝钩便朝外走。他并不欲与汲黯正面交手,传闻九公子功夫深不可测,若激得他出手,他和宝钩未必出得了指间界——这也是方才他会对王猛手下留情的原因。
再说,方才也多亏汲黯那声“回来”,否则他不可能一招之下制服王猛。他与王猛交过手,知道他的武功虽较自己为弱,但缠斗数十招应该不是问题。
缠斗起来,他只怕无法护得幼徒周全。
宝钩并不理会他的心思,只任由他拥着自己离开。她始终没有看向汲黯,她知道他此刻的愤怒,而那种愤怒又绝对会刺伤她。多看一眼,便多一分伤,她的心已经伤痕累累,无法承受了。
指间界里,汲黯身形凝滞,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