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人在大厅里或坐或立,中间的太师椅上则坐着一名约摸五十余岁的健壮男子,正是少林俗家京师主事百里长青。
“宝丫头,你近日可好些了?”百里长青拈须发话。少林俗家弟子中,就数他名望最高,功夫最好。因为自幼与黄子澄是挚友,又多多少少沾点皇亲,所以出师后一直留在京城为皇家效力。一生收有十九个弟子,宝钩本是他从荒野拾回的孤儿,从小把她养大,顺理成章地收做弟子,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惟一的女徒。
“好多了。”宝钩垂首,师父寻常不苟言笑,她对他是又敬又怕。
“那好,前些日子你病着,我就没问你,现下倒有几件事要问问清楚。”百里长青扬首向其余人道:“你们都坐。”
宝钩走到下手矮凳上斜着身子坐下。
“你在汲黯府上住了有一个月了吧?”
“是,一个月零九天。”宝钩低声回应。
“唔,你记得倒清楚。”百里长青不冷不热地道,又问:“汲黯平素住在哪里?”
宝钩垂首不语。
十七少——百里长青第十七个弟子,见百里长青脸色不善,忙替她应道:“徒弟去过汲黯府上,他平素都住在一个名叫指间界的院落。”
“我问你了么?”百里长青冷笑一声,向宝钩道:“好,汲黯平素都跟些什么人来往,你细细说给师父听听。”
“弟子没有见到。”宝钩并不抬头。
十七少碰了碰宝钩的衣袖,宝钩便挪身坐得离他远了些。
“顾百寿,须白眉,黑奴,王猛——这些人,你都没见过?”
宝钩摇头,“我在指间界只见过黄伯伯。”
“好,你顶我顶得好!”百里长青怒极,腾地起身,开始在厅里来回踱步,“你才去那魔头那里几天,胳膊肘就开始朝外拐了,嗯?”
宝钩站起来,低声道:“我只知道师父是让我去那边治病的。其他的事,师父没有让宝钩关心,宝钩也关心不到。”
百里长青被她顶得一怔,顿了顿,他放缓了语调,柔声道:“你以为师父是在向你刺探汲黯的内情?”
宝钩不语。
“傻徒儿,”百里长青走到她面前,俯身道:“你知道的,师父也都知道,你不知道的,师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他叹了口气,又道:“那魔头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师父问你,只是想看看你陷得有多深!”
宝钩依然垂首不语,但心中却隐隐不安。
“师父知道你不相信,”百里长青耐心地劝导,“你随师父来。”
蓦地,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那声音听来极为柔和,但显然是从极远处送来的。
宝钩茫然抬首,一条修长的黑衣人影缓缓地走了进来。
“算我看错你了,你竟敢找到这里来!”百里长青迅速恢复镇定,冷冷地道:“非礼勿行,九公子,如此破门而入恐怕不合圣人之道吧?”
“嗯,没错。”汲黯不屑地笑笑,“我是破门而入,那又如何?”
“如此任性妄为,你就不怕皇上知晓?”十七少也上前喝止。
“对,我是任性妄为,”汲黯好脾气地着笑,“你要来处置我么?”修长的指抚着腰间的紫竹箫,他淡淡地道:“你有这权力吗?”
“你——”看穿了他的来意,十七少急忙抢身拦在宝钩身前。
“丫头,过来!”汲黯并不上前,只是柔声唤她。
感觉到身后的宝钩身子微微一颤,十七少急忙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出去。
“丫头,你随我回去,你的身子还没好。”迟迟等不到她的身影,汲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不曾利用过你。”
宝钩心头大震!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百里长青不耐烦地摆手,“十七,带宝钩出去,九公子有事的话,请他跟我谈。”
“跟我说话,你配么?”汲黯冷冰冰地讥刺,身形如电,人人眼前一花,宝钩已经被他拥在身前。
百里长青怒喝一声,一掌拍去,十七少不欲以多欺少,腰间长剑拔出又按了回去。
汲黯双掌按住宝钩的双肩,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已带着宝钩滑出丈余,避开百里长青气势如虹的一掌。
“丫头,随我回去。”看也不看百里长青,他这样要求。
他的眼中含着深深的恳切,宝钩心下发酸,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滚下面颊。她急忙别过脸,怕自己在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崩溃痛哭。
“宝丫头,过来!”百里长青怒喝,七少、六少、十七少、十五少都站在他身后,对宝钩怒目而视。
宝钩拨开汲黯的手,退了一步,却不再动,垂首不语。
“丫头——”汲黯踏前一步,正欲伸手拉她,眼前却忽然精光闪动,一柄晶亮的匕首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握着匕首的手晶莹似雪——正是宝钩。
“丫头,你要杀我?”汲黯伸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墨黑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是不信,又似乎是灰心。
“对,杀了他!杀了他除魔卫道!”十七少“呛”的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大声叫道。
“你走吧!”宝钩极力控制着越来越急的喘息,勉强向汲黯道:“你走吧,我、我跟你再无瓜葛。”工具,用完了就可以丢了,还能有什么牵扯?他为什么来?是觉得对不起她,还是她还有别的利用价值?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些事,她都不愿再去想。
“你说过要信我的,丫头,你忘了么?”汲黯面色沉静,如同不曾见到那锋利的刃口一般,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极慢,却极坚定,“随我回去,我是离不开你的。”
“你做什么?”宝钩大惊,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口中语无伦次地说:“不要再过来,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宝丫头,你忘了入门训诫了么?”十七少朗声道,“除百种魔,杀百种妖,还我太平,护我正气!”
宝钩已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
“丫头,你真的——要杀我吗?”汲黯充耳不闻,又朝前踏了一步,声音轻如耳语,“那你动手吧,我说过我是离不开你的。死在你手里,我死得其所。”生若无所恋,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宝钩,杀了他!”厅内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齐声唤她。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行!”宝钩挣扎了半晌,乏力地垂下握着匕首的手臂,“对不起,我做不到。”她始终是不能伤害他的,他毕竟是那个她曾倾心依恋和倾慕的人啊!
“丫头,你愿意随我回去了?”汲黯微笑,那一刹那,宝钩从他眸中看到了隐约的泪光。
“汲黯,你怎么了?”她惊奇地问。他曾是那样从容镇定的人,今日会如此,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舒服么?”
汲黯摇头,不能告诉她他此刻体内气息翻涌,真气逆转已不受控制。却不能不告诉她,他今日来,原是只要她随他回去,“随我回去,好么?”
“宝丫头,你看看这里!”宝钩还不及回答,便听见师父的声音在高声唤她。
百里长青站在大厅中央,他身前,两名青衣弟子抬着一张躺椅,躺椅里是一名穿着灰色衣衫的少年。少年面色灰白,四肢瘫软,直直地躺在椅内,模样虽狼狈,但面色极清冷,一双冰寒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以及她面前的汲黯。
“十二少!”宝钩大惊,是十二少!在天津渡与自己走散的十二少,只是——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谁伤了他?他如果一直住在府里,为什么自己回来这许多时日,他都不肯见她?
“别这样叫我,我现在凭什么自称‘十二少’?”十二少根本不看她,一双眼睛怨毒地死盯着汲黯,“少林十八少,个个少年英俊,丰神俊秀。我这种废物,也配么?你说对不对,九公子?”
汲黯只是一径地凝视着宝钩,并不理会他说了些什么。
“黯——十二少,是谁伤了他?”宝钩心中一片冰凉,也许这都不是真的!
“宝妹妹,我是无关紧要的人,废了也就废了,我早已不想多作计较。但是——”他忽然拔高了嗓音,盯着汲黯尖声道:“天津渡口二十余条人命,他拿什么来还?”
“不是的——十二少,不是这样的——”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宝钩颤着声道:“不是汲黯做的,那天,是那个黑衣人,那个人!”
十二少冷笑,“那天那个人长什么样,你真的看清了?你埋那些尸首的时候,看见的不是这个人么?邪恶怨毒,江湖四气,若不是排行在首的黯公子,谁有那么大本事,举手间杀掉二十余人倒不留血口?对不对,九公子?哦不,应该是汲黯,黯公子?”
“你少猖狂,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哐”的一声裂响,几道人影破窗而入,齐刷刷地立在汲黯身后,正是须白眉,顾百寿和黑奴三人,说话的人是须白眉。
“莫要多说。”汲黯回首轻叱。
“是!”须白眉躬身回答。
“我道九公子今日怎么肯到寒舍来赐教,”百里长青寒声道,“原来是带了朋友上门踢馆来了。”
汲黯摇摇头,“我只是来接宝钩回去。”转头向宝钩道:“丫头,我们走吧。”
宝钩含泪看着他,“告诉我,十二少说的,都是真的么?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吗?”她想起在天津渡口蒙面的黑衣男子,在驿站后吹萧的他,那些僵硬的尸体喉际的血线,还有那日他从须白眉手中救她时用的兵器——银线!
还需要别的什么?铁证如山!
“你说过会信我的,”汲黯心头一片悲凉,无力地回应:“你不再信我了?”
“你要我拿什么信你?”宝钩悲声道,抬手再次举起那柄匕首,直直地对着他的胸口,“你走,今日之后,你我再见,是敌非友,我一定会杀了你!”
“丫头!”汲黯神色惨淡,情急地朝她走了一步,宝钧一个收势不及,“噗”的一声,锋利的刃口便直刺进去。虽然他穿着玄色的衣衫,看不清血色,但那样浓重的血腥味隔多远都闻得到。
“主子!”顾百寿大惊,抢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须白眉怒极,一掌便向宝钩的天灵盖拍下。半空中人影交错,只听啪啪两声,有人硬接下这一掌,又稳稳地落地,正是百里长青。
大厅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嗒嗒”的越来越急的血滴坠地的声音。
宝钩充耳不闻,对眼前的一切恍若不见,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她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自己掌心上的血迹,还有那柄插在他胸口上的匕首。
“白眉,莫要伤她。”汲黯吸了口气,勉强地颤着声道。
“九公子,今日便请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终有一日会再见的。”百里长青拈须微笑。他方才与须白眉过了一招,心知有他与顾百寿在,今日自己绝对占不了便宜,再说还有那个黑奴。好在他们必定急于为汲黯疗伤,不至于与己方纠缠。
果然!须白眉重重地哼了一声,便与顾百寿一左一右夹着汲黯腾身而去。
“宝丫头,做得好!”见四人离去,十七少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欢喜地说。
“十七少,”宝钩茫然抬首,怔怔地看着他,“我做了什么?”
“你重创了那魔头。”十七少笑道,“我瞧那一刀刺得很深,那魔头不费些时日,多半不会恢复元气,这便是我们反击的大好时候,师父——”他转脸朝百里长青道,“要不要现在就飞鸽传书,请十三哥他们回来?就凭天津渡的事,我们就能置他于死地。汲黯一死,非但燕王在京师的势力完了,连燕王自己多半也脱不了干系,省得黄伯伯整日苦口婆心地劝皇上早日动手。”
“可以,”百里长青拈须沉思,慢慢地说:“你明日带宝钩进宫,跟皇上把天津渡的事情说清楚,老十二就不去了,他现在身子不好。”
“我没关系,我明日跟老十七一起去!”已经全身瘫痪的十二少大声叫道,“我要让皇上亲眼瞧瞧我的样子,亲口跟皇上说,汲黯就是江湖四气的头子。就是他,杀了天津渡二十余条人命……”说到后来,他已经嘶哑了嗓音,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激愤已极。
“不、不,我不去!”宝钩一把甩开十七少握着自己的手,尖声道:“我不去,我什么也不知道!”
“宝丫头!”十七少大惊,急道:“你怎么了?你还想着那个魔头吗?他——”
“不要说了!”宝钩蹲下身子,蜷在墙角,“我不要听!”
“宝丫头!”百里长青大怒,大步上前拉她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那魔头向来心高气傲,你今日伤了他,你以为你不去指证他,他就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
他手指的地方,青石地面上,怵目惊心的鲜红的血迹,那样多的血,要多深的伤口才会流这么多血?
宝钩心头剧痛,别人再说什么,她都已听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突如其来,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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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你怎么样?好些没有?”须白眉站在床边,看着黑奴又一次换了一条白巾,案上的一盘清水已经被血色染得通红。
汲黯闭目摇头,没有开口。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额际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因为失血过多,双唇甚是干裂。
“姒儿,给主子倒些水来。”顾百寿回首吩咐女儿。
“是。”顾姒原本有些出神,听了父亲的话忙去倒了杯茶,送到汲黯唇边。汲黯并不睁眼,喝了几口,便摇头不要了。
“怎么会伤成这样?”看他如此憔悴,顾姒心中难受,眼眶变得红红的。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顾百寿瞪了女儿一眼,怒道:“若不是你那日自己假装被劫走,主子能被那丫头下毒么?全是那日残留的毒素作怪,主子真气不稳,才会被那小小的一刀就逼得血脉逆流,弄到现下,咳!”
顾姒低了头,满脸愧色。当日因为嫉恨宝钩在汲黯心中地位特殊,才故意在汲黯闭关那日自己假装被劫,料到宝钩自会回去求救。本想让她被汲黯骂一顿,却没想到汲黯会因此走火入魔,被宝钩下了毒。到头来,反倒是自己害了汲黯。
“却也不能全怪姒儿。”须白眉劝道,“谁也料想不到那丫头能害主子走火入魔,更想不到百里长青如此狠毒,竟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下了‘散气散’现在想起来,这一招甚是高明,宝钩本身全无内力,‘散气散’对她自是全然无害。”
“散气散”是一种激动真气的药物,并非毒药,寻常人吃了它也只当吃了碗芝麻糊。但若是功力修为极深的高手,吃了它便如吃了穿肠毒药。“散气散”会在体内鼓动真气倒流,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若非汲黯自己修得龟息大法,且是医术高明,此刻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别再说了,”汲黯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他人虽然无力,眉间却隐隐含了怒色,“你们都出去。”
见他不快,须白眉急忙闭了口。几个人却不愿离开,都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
黑奴再换了条白巾,血终于止住了,他替汲黯裹好伤,站起身退了一步。
“我——没关系了,你们别去找宝钩的麻烦。”汲黯抬手按住一阵阵昏眩的前额,轻声道:“你们都去吧,都——”话未说完,便没了声息,那只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主子!”须白眉大惊,抢上前把了半天脉,皱着眉向顾百寿道:“元气受损过度,晕过去了。‘九命九转丹’,你那里还有没有?”
顾百寿摇头,“日前配的,都给主子了。”
须白眉向黑奴道:“快去药房拿来。”
黑奴比了几个手势,黯然神伤。
“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妖精!”须白眉怒道。
顾百寿受命长年为汲黯炼药,这“九命九转丹”十余年才得开一次炉,开炉也才九颗,固本培元功效非常,就是濒死之人也能缓得一口气——汲黯竟然尽数给了宝钩。
“世间自有痴儿女,一片痴心只化灰。”顾姒走到床边跪下,用一块干净的白巾拭去他额际的汗珠,悄声道:“爹,须伯伯,你们都先出去吧。有什么事等黯醒了再说,你们再闹下去,他还能养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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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格窗内,湘帘低垂。
此刻夜色浓重,百里府连庭前梳翎的仙鹤都已睡着了。四周寂无声息,天地万物如同回到混沌之初,静谧温柔。
蓦地,湘帘内响起连串低微的呻吟,紧接着便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有人从噩梦中惊醒。
宝钩怔怔地倚在床头,满身的冷汗浸透了轻软的衣袍。她拉起褪了一半的绣被,紧紧地裹住自己犹在颤抖的身子。
她看到他了,看到他浑身是血,僵直地站在她面前,俊美温柔的脸上全是冰冷的麻木。只有那双眼睛是活生生的,含着那样多的情绪:怜惜,灰心,悲哀,痛楚,憎恨……那样深刻地看着她,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眼神,跟她把那一刀刺进他的胸膛时一模一样的眼神,她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
还有她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的那样多的血,他怎会流那么多血?他会死吗?他若死了——
她该怎么办?
疯狂汹涌的泪冲出眼眶,宝钩紧紧地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咬得那样用力,清楚地感觉到嘴里一阵阵抽搐似的疼痛。但这些痛,跟她心里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整整一个月了!
她得不到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连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晓。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师父也好,师兄们也好,在她面前都绝口不提他一个字。
于是任由自己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夜夜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
汲黯——
就算他打残了十二少也好,就算他伤了天津渡二十余条人命也好,就算他真的只把她当做手中的一枚可以任意利用的棋子也好……她都是那样地想他。她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但至少该让她知道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就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吗?
为什么朝廷会有这么多纷争,为什么他会是她的敌人?
门外响起沉重的敲门声,“宝钩,起来了么?”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夜过去了。
宝钩急忙擦干眼泪,“起来了!是十七哥吗?”
“是我。”十七少在门外应了一声,又道:“师父今日便要起程去湘王府,师兄弟们都要跟着,你一个人留在府里不安全,师父命你跟我们一块儿走。”
“哦,好。”宝钩拢了拢头发,疾步走到镜前。镜中人容色憔悴,眼睛肿肿的明显是哭过的。她无意多作掩饰,简单地梳洗后,穿上件暗紫色的衣裙到正气堂与大伙儿会面。
正气堂里聚集了十余位师兄弟,连久未露面的十二少都来了,僵硬地躺在躺椅里,百里长青正向他低声嘱咐着什么。见宝钩进来,抬首道:“你起来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宝钩勉强地一笑,“昨夜做了梦,没睡好。”
百里长青还未开口,一边的十二少已抢先发话:“那是!宝妹妹怎会睡得好?离了九公子温暖的怀抱,宝妹妹多半是夜夜无眠吧?不过宝妹妹,你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偏偏就爱上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呢?此刻他的骨头只怕都朽了,难为你一片痴心……”
“老十二!”百里长青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出声喝止。
全身的血色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宝钩顿时变得面白如纸,下意识地握紧微微发疼的胸口,颤声道:“十二少,你说什么?你说他,汲黯他——已经死了?”
她不恨十二少,不怪他对她冷嘲热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更何况因为极黯而永远站不起来的十二少呢?只是汲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人啊!
十二少哼了一声,便不理她,转脸命那两名抬椅的青衣弟子抬他回房。
“十二少!”宝钩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恳切地说:“告诉我!”
“宝妹妹,”十二少冷酷地笑着问,“你一定要知道?”
宝钩急忙点头。
“其实我们能弄死他,多亏了宝妹妹你啊,”似乎是怕她听不清楚,十二少一字一顿,慢慢地说:“多亏你冒死潜入九公子府中,多亏你身上种了‘散气散’,更加多亏你——”他讥诮地牵起嘴角,“与九公子春宵一度,否则我们怎么可能让你武功卓绝的情郎被‘散气散’折磨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呢?哦,对了,还要多亏你给了他一刀,哈哈,真气冲击血脉,我这辈子还没听说有人能活过三天!哈哈……”他冷冷地笑着,命人抬着躺椅去了。
宝钩全身冰凉,双足一软便坐在地上。那一刻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师父竟在她身上种了“散气散”?师父让她去指间界,便是要把“散气散”移植到汲黯身上?师父又怎么知道她会与汲黯——难道,自始至终,师父就一直在利用她?
“她是百里长青派到您身边的探子!”须白眉尖锐的指控清晰地在她脑中重现。
是师父?是那个把她从荒野中捡回来,把她一手养大的人?
“宝钩,别闹了,除魔卫道是我辈中人理所应当的事,汲黯因你而死,师父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百里长青走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起来。
“别碰我!”宝钩像被蛰到一般,一把推开他的手,缩着身子退了两步,“你别过来!”
“宝钩!”百里长青微微不快,“师父这是为你好,日后世人传言,‘江湖四气’之首黯公子死在我百里弟子手里,你我都面上有光。再说,对这等恶人,还讲什么手段!”
“所以,你就处心积虑地把我送给汲黯?”宝钩颤声道,“等我把心都给了他,你又让我亲手杀了他?”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百里长青铁青了脸。
“宝丫头!”十七少急忙过来,扶她站起来,柔声劝慰:“这也不能全怪师父,再说,汲黯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杀了他,我们大家都为你高兴。”
“我没有杀他!我不要他死!”宝钩尖声叫道,“我要去找他!汲黯——”
“宝丫头!”十七少握紧她的双肩,在她耳边大声道:“你要想清楚,他是千夫所指的魔头。再说,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我不管!”宝钩奋力推开他的掌握,她再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就算他背负着满身血债,她还是离不开他,“让我去找他!让我去——”
脑后一阵剧痛,黑暗不期而至。不要,不要这样,她是一定要去找他的!
“师父,现在怎么办?”十七少皱眉看着被自己一掌击得晕倒在怀里的师妹,向百里长青道。
“带她一起走,湘王那边的事可等不得。”百里长青简短地吩咐。
“师父,”十七少急急地喊了声,似乎难以启齿,又讷讷地道:“宝钩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这一个月来身子又一直虚得很,此去湘王府多半有一场血战。不如把她留在府里,顺便也可以陪陪十二哥,解开他们之间的误会……”
“不行!”不等他说完,百里长青便扬手打断,“宝钩必须跟我们一起去湘王府,这件事谁也不许再说!”
“师父,您这是为什么?”十七少不解地问。
“老十七,你到现在还没明白。”百里长青并不看他,“皇上要赐湘王死,四气那边绝对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如果不出意外,老二黟公子,老三黠公子,老四默公子这次都会赶去湘王府。至于汲黯,他未必就真的已经死了。若未死,他是一定会去的。四气连手,到时候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若宝钩在我们手里——”他转脸看了眼徒弟怀中昏迷不醒的宝钩,冷冷地说:“有她在,汲黯不可能有任何作为,若我没看错,那魔头对宝钩已经是孽根深种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那张脸如石雕般凝重冷酷。
十七少蓦地打了个寒颤,百里长青再说些什么,他都不想听了,只是那个声音还在平淡地继续——
“只要制住四气之首黯公子,剩下的三个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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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界——
碎石小径蜿蜒入竹林深处,站在林外,隐约可见白衣绰约,两个人一坐一卧,似乎在对坐清淡,又似乎只是在享受春日和暖的阳光。
须白眉站在林边,望着林内一对俪影微笑。
“乱七八糟的事,总算是过去了。”顾百寿扶着一株极粗壮的竹子,轻轻地敲击,“但愿主子不要再受伤才好。”
“只盼主子能真的忘了那个妖精。”须白眉叹息一声,“说实话,我记不清有多久没听他主动开口说话了。”更别说笑,那种表情,在汲黯身上,似乎已经绝了迹。
“何必杞人忧天?”顾百寿呆了呆,又笑着道:“走吧,别让他们等得急了。”
竹林深处——
顾姒穿着雪白的衣衫,站在案旁看着一只精致的炉子,不时地扇上一扇,似乎是在烹茶。微风渐起。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你冷么?”顾姒见他似乎瑟缩了一下,连忙道:“披上件外衣吧,虽然开了春,天气还是冷着呢。”
躺椅里的人,穿着极宽大的雪白的袍子,腰未束带,足未着履,连发也未束,任由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在阳光的照映下,肤色苍白到了极致,几乎就要透明了一般。那种慵懒的神韵,带着淡淡的忧郁,简直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此人正是汲黯。
他没有理她,顾姒却不以为意,自己取过一旁雪白滚金边的衣袍,替他披上,又细心地系好带子,这才走回案边继续烹茶。
“主子!”须白眉与顾百寿并肩上前,齐声唤道。
汲黯睁开眼,淡淡地说:“就只有你们来了?默呢?”
两人相视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主子。”
林梢上有人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林中便又多了一名玄衣男子。男子头戴竹笠,面貌全被黑纱遮住,看不清脸,只是在行动间偶然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颌。
“你怎么有空过来?”汲黯微微一笑,起身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接说,拐弯抹角别怨我不理你。”
狐默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凝目半晌,叹道:“才几月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样子?我听说你负了伤。”那声音优美的如上好的丝缎,隐隐地透着锋利之色。
“黯他整整病了一个月,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出房门。”顾姒道。这一月内汲黯由于身子过虚,一天倒有八九个时辰昏迷不醒,偶尔醒来神志也不甚清晰,时常说些胡话,却没人听得清在说些什么。
有一夜因为实在烧得厉害,无论怎样都睡不安稳。自己不敢离开,整夜陪着他,才听见他在模模糊糊地叫妈妈,那一刻她当时就掉了泪。
昨日好容易清醒了些,今天便不肯在屋里待,强要出来。好在狐默终于赶到,但愿黯能从此恢复才好。
顾姒怔怔地望着汲黯苍白若纸却俊美如昔的脸庞,这样一个男子,上天为什么要让他受这许多苦楚?但愿他能得到幸福,但愿这世上有那样一个人,能够给他幸福,但愿那个人不要再辜负他。
“姒丫头,你怎么了?”优雅的男声打断她的冥想,顾姒微惊,狐默站在汲黯身边,正偏着头有趣地打量着她,“你哭什么?”
顾姒这才觉得面颊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方才落了泪,忙伸袖拭了去,勉强地笑着道:“我没哭,是刚才沙子迷了眼。”
狐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便不再理她,转脸对汲黯道:“你还是快进屋里去吧,我看你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到底谁那么大胆子,竟然敢伤了四气家的黯公子?多半是不想活了!”他口气戏谑,右手却不自禁地扭动左手骨节,发出喀喀的声响。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想来那眼中已蕴满了杀意。
“主子是被人下了‘散气散’。”须白眉方一开口,便讷讷地咽了回去。汲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散气散’?对头很是高明啊,难怪!”狐默看到汲黯向须白眉使眼色,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多说。
“你近来可曾见到独黠和猗黟?”汲黯转了话题,微微笑道:“我病着的这些日子,外面的事他们都瞒着我。”他瞟了眼须白眉与顾百寿,两人忙低了头,“周王现下如何?其他藩王呢?还有王爷,他近来没受什么委屈吧?”
“百里长青带了一帮弟子,暗中陪着黄子澄的得意门生刘胜去开封向周王颁撤藩旨。还好我及时赶了去,没让他们暗中弄死周王。只是照皇上的旨意,贬为庶人了。”狐默慢慢地说话,语气沉重,“代王被下旨关在了大同,齐王是早已在京师被囚了,你是知道的。”
“万事都逃不过黠的算计。”汲黯闻言沉默良久,“朝廷恩怨也难说个是非,你跟黠说要他不用太费心力,天下总有太平的那一天。”
他口中的“黠”全名独黠,机敏过人,智计非常。但因为劳心过度,几乎长年卧病,如今在北平燕王府居住。
“我若劝得住他,他就不是黠了。”狐默晒笑,“你现下还是担心你自己罢,若要黠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只怕他心里难受,又要呕血了。”
“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些么?”汲黯失笑,他明白狐默嘴巴虽恶,心里却极关心他,一边起身与他并肩朝屋内走,一边道:“我听你说了半日,皇上的棋虽然还没有下到王爷头上,但手段却越来越狠。他下一个目标定是南边的湘王,你想办法过去照看一下,我实在怕——”似乎不忍再往下说,无奈地摇头。
狐默点头,“我离京的时候黠也跟我说过这话,皇上已经开始大规模撤藩。王爷至今未有动作,便是为了敲山震虎,皇上多半也不会只把湘王囚禁了事。”他说着,心里一阵烦闷,向汲黯道:“我这就去湘王府。”
“也好。”汲黯止步,“万事小心,百里长青不是等闲之辈,他手下的少林十八少更是个个武功高强,”他转脸看向身后几人,又道:“白眉与百寿你带了去,我过些日子再好些,也会去湘王府。”
“我不离开主子!”不等狐默开口,须白眉便大声道:“现下哪有什么少林十八少?少林十二成了废人一个,少林十三下落不明,除去这两个人,百里长青还有什么得意高足?”
“少林十二废了?”狐默似乎有些惊讶,“我那日下手也不重嘛,真是不禁打!”
“早知道是默主子动的手了,可笑那少林十二一口咬定是主子打了他,哭天喊地要报仇,结果连对头是谁都没弄明白。还有他那个什么小师妹——”顾百寿正说到兴头,顾姒忙拉拉他的衣摆,要他闭口。
“真的?那倒有趣。她师妹我在天津渡见过,很有趣的一个小丫头。”狐默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揭破,笑着道:“你们都不必跟我去,我那边还有黑兽他们在。好好守在指间界,黯若少了一根头发,别怪我兴师问罪。”话音未落,他人已拔身而起,只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你们去收拾行装,明日我们便起程去湘王府。”直到狐默完全消失了踪影,汲黯方才敛了笑意,淡淡地吩咐。
“主子!”顾百寿急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能长途跋涉。再说,‘散气散’至今还在你体内,万一真气再次逆转——”“散气散”遇真气流转便会发挥作用,除非不用内力,否则真气逆转定会送了他的性命。
汲黯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径自走入房内,顾姒优心忡忡地看了眼父亲,忙疾步跟了进去。
“你何必一定要跟着我?”汲黯倚在窗边,前额抵着窗棂——这是他沉思时一贯的姿势。
顾姒红了脸,低头不语。
“你其实不必太自责,那件事与你无关。”汲黯并不看她,慢慢地说,“若不是我定力不够,宝钩回来时我根本就不会走火入魔,更不会因此中了百里长青的诡计,‘散气散’——”他这一生就只对她从不设防,想不到正是那绝无仅有的一次情不自禁,便把他送入黑暗的深渊。他微微地冷笑一声,“难为他想得到。”
顾姒怔怔地看着他——这一个月来,他即便是在清醒时,也从来不提那件事,更不会提及那个名字。宝钩这两个字,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指间界的禁忌。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汲黯终于转头看向她,目光清冷,“不要再把你的时间都耗费在我身上。你最近有心事,我感觉得到。”
顾姒越发不敢开口,一直以来,她的心思,从来就瞒不过汲黯。但,就算是聪敏的他,也一定猜不到让她心事重重的人是谁吧!
“你去吧。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黯!”顾姒惊叫一声,失态地上前握紧他的骨瘦如柴的手,蓦地落了泪,“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要你死。”
“傻丫头!”汲黯微微一笑。不知从何时起,他便不复是那个浅谈清冷的“黯公子”了,在他的身上,莫名地滋生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明白所有这些情绪的生长都是致命的,这都是因为那个始作俑者,因为她的那一句“我信你”,他,便心甘情愿。
然而她却最终抛下了他——在把他变成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寻常人之后,她抛下了他。由着他卸下铠甲的身子,背负着尖锐的责任,痛苦地行走在荆棘丛中。
她不就是想要他死吗?他还她这条命。生既无所恋,死又何惧?
“黯,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顾姒心中酸楚,死死地握着他的手,悲声道:“你别去湘王府,好吗?”她有预感,汲黯若去了,他便不会再回来,他会死,不是他会死,是他真的想要死掉。
汲黯摇摇头,眉目间含着掩饰不住的倦色,“我累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指间界,厌倦了京师的一切。你让我去吧,从湘王府回来,我便不再是‘黯公子’了,就只是一个寻常人了。”
“我随你去。”顾姒用力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答应过默要守着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就算他不怪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她一定要亲眼看他得到幸福,那时,她才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傻气。”汲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便不再理会,回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