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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第一章 作者:十三
    雨过天青。

    一夜豪雨后,天空是几近万里无云的晴朗,清晨的地面是遍地泥泞,极不好走。虽然一不喜欢走在这种路上,此刻顾不了那么多。

    提起包袱,苏宝岩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地逃离他居住了十余年的家。

    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离开。本来计算着没事儿想家时还可以回来瞧瞧,这下可好,短时间内绝不敢回来了……

    本以为会怀抱浓浓的思乡情绪,和上对外头多彩多姿世界的向往,带着满怀期待的亢奋和淡淡离愁,暂别这个十余年从来未曾离开过的地方。

    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步田地……昨晚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记忆中影像无法连贯,也许是因为烛火闪烁不定,映入眼里的画面会有中断。不过,薄酒入喉,以小腹为中心延展开来的暖意热潮,倒是清清楚楚的记得。

    握住那双在年幼时总护着他的手,心里头的震撼怎么都难忘。

    这个人,长他两三岁,自小就嘴巴坏常爱取笑他、爱闹他,每次父亲酒后发脾气打他时,为他挡着的也是这个人。

    随着年岁增长,身材高了、长壮了,在这人面前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是平雨待他的态度使然;也许是,自己也总不自觉的依赖。但不管什么理由,终非长久之道。就算再亲的兄弟也都得各自成家立业,没有谁能够永远去依靠谁;所以决意出走,离开所能依赖的一切,学着自己独当一面,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面对所有风雨。

    虽然如此,对那从小就护卫着他的身影,他还没有想过会有与之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的一天,无论在哪一方面。

    虽然知道自己身高高过他了、体格也较他来得壮硕,力气比他大上许多;毕竟,笔杆儿的重量和大刀的重量差很多——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压制他所有反抗。

    没有想过,自己的手掌已经大到可以环握他的手腕、或者,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手腕会这么细?那曾为自己挡下多少责罚的手,曾多少次在年幼时为自己拭泪的手,原来竟是这么细的一双手?唔……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知道自己应该算蛮……粗暴的?像头野兽扑食猎物似的,差点没用撕咬的罢了。

    忘了真切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也忘了是什么理由会想咬他,总不成是因为扒开衣裳后,瞧见一身细皮嫩肉活像白斩鸡似的,所以饿了想吃吧?

    然后啃啃咬咬到让他忍无可忍,终于暴出一句:“做什么啦!饿了饭菜在桌上啦!别咬我……唔……”嫌吵,便学着过去偶然间偷瞧见人堵嘴的方式,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吵嚷、也许真该是兽性大发吧。

    有生以来第二次看见他掉眼泪,虽然有点难过、有点舍不得,没动过停止的念头。只是由着他哭到哭不出声,不停地发抖;贪恋他身体内部的温暖柔软而再度推进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泛滥于水迹未干的面颊上。

    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后,才抱着头懊悔;甚至不敢看平雨给折腾到多凄惨,只想到他一定会很生气、不会原谅自己。

    平雨生起气来很恐怖的……所以,匆匆提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很没骨气的落荒而逃,避风头去……这,真是个不好的开始。

    俗话说得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那么不好的开始呢?这时候,宝岩难得聪明的不去想这个问题。

    就先避避风头,出去磨练磨练,等他气消了再回来道歉吧……

    ***

    空山新雨后,林间充斥着水气。

    这样的空气,照理来说不应有血腥味,但宝岩偏生就是闻到了。

    不像是野兽的血味——至少,不是他所碰过的兽类。那味道让他硬生生自午后甜睡中惊醒,不假思索自栖身避雨的树洞里跳出来。

    离乡后,一时心里也没个底要上哪儿去;朝东走了几天,还没离开山区。

    这天,碰上午后阵雨,就近找了个树洞窝着躲雨。看看雨势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停,便打个盹儿、等雨停再走。没料到会被血腥硬生生闹腥。

    鼻翼略略抽动,仔细确认不是自己闻错;侧耳凝细听,远方似乎隐有金铁交鸣之声。什么情况?该不会……

    寻着味道,拎起包袱,朝来源奔去。

    铁锈味说浓不浓,说淡不淡。地面上躺了三五个人,也不知还有气儿没有;几辆镖车有的翻倒了有的横着、镖横七竖八,七八个人正拿着亮晃晃的刀剑,你来我往的捉对厮杀。宝岩愣愣地傻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平雨说过,人不可貌,长得凶恶的人不见得就是坏人,长得看起来温和无害、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该帮谁好?

    服饰较为整齐统一的一方,看来似乎落在下风,但那也不代表他们一定是被欺负的人,毕竟也不是没看过那种欺负人反倒踢到铁板的……!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不好!

    眼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被杀伤倒地,与其对手的那人,正打算补上一刀了结他的性命,宝岩立时随手捡了块石子掷出,同时纵身加入战局。

    给那石子正中刀锋,虎口一震,钢刀几乎要脱手;一看之下乖乖不得了,精钢锻的刀上竟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抬头大喝:“哪来不开眼的兔崽子?胆敢管老子闲事。“

    宝岩则没空搭理他,“大叔你没事儿了吧?“慌慌张张地将人搀起半坐着,紧张问道。

    “哎……轻点……“似乎是不小心碰着了大胡子的伤口,通得他呲牙咧嘴。”照你这么粗鲁的搀法,没事依然会变有事……“

    “啊?”还有心情笑,那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吧……“对不起。”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小心背后!”还么来得及唠叨完,便发现了宝岩身后的危机。原来之前刀式被宝岩掷出的石子阻拦的汉子,回过来见惯用的骂对方不予理睬,便起刀再度劈来。

    “难怪平雨说外头的人阴险……”宝岩慢声嘀咕着,手脚倒是不慢。

    立时松手、低头避过刀锋、旋身顺手一拳打在那汉子腹上。那汉子顺着宝岩是力方向直直飞出去,让宝岩瞧得一时傻眼。“糟糕……一时忘了控制,出手太重了点……”

    那大胡子也呆了,没想到这么一个看来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动作竟快到这种地步、力道也惊人。似乎还来不及眨眼呢,人便已被打飞出去。这年轻人是啥来历啊?

    “平雨会生气的……啊,不对,平雨不会知道……”抱着头,就地蹲下来喃喃自语,一脸苦恼的模样。“可是平雨说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他会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怎么知道他动作那么慢,不经打……那话是怎么的?唔,情有可原?”

    “小伙子你在啰嗦啥呀?架还没打完,你窝在那边做什么?孵小鸡不成?”大胡子毕竟见多识广,很快便回过来:回头见那群贼子听见同伙惨叫便加紧了手上攻势,造成自己同伴险象坏生,连忙大声呼唤宝严协助。

    “啊、我……”宝岩茫然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见人落入险境时是反映迅速的冲上前去。“住手啊……”边嚷着,边一脚踢飞某个人的刀。

    险险侧身避过一刀,顺便一肘子在来人腹上狠狠一撞,劫匪们见情况不对,立时舍下年轻镖师迎战宝岩。“哪来的毛头小鬼?”刀如虹,声似洪钟。一劈一扫,虎虎生风。

    “我有名有姓,不叫小鬼。”说归说,闪归闪,边说话边打架其实是很容易变成满嘴风沙。一个分神,臂上险些给划道口子。

    “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哪里是废话……”

    “大叔……这些人该怎么处置?”帮着众人初步处理一下伤口后,蹲在被密密实实捆成跟粽子没两样的匪徒身旁瞧了半晌,宝岩回首向着那满面胡子的汉子问道。

    “什么大叔!”大胡子正清查镖车是否有损,乍听这种称呼着实愣了愣。“格老子地把我叫那么老干嘛?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头儿,这你也不能怪人家呀;谁叫你老是不肯刮胡子,也难怪人家会把你当成老头子嘛。”一旁的年轻镖师,虽臂上腿上伤了几道,精神倒还不错。见状,帮腔着打趣道。

    “什么话,”皱起浓眉、睨视年轻镖师一眼,“那么老子当初错把‘秋塘月’这个名字当成女娃儿,也不能怪我嘛。”

    秋塘月闻言脸色微红,抗议道:“头儿你真不够意思,老拿这我改变不了的事实来取笑我。况且这根本是两回事,怎能混为一谈?”

    “怎么说个两回事?还不都一样。”微挑眉,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道:“都是认错了嘛。”

    “话不是这么说。虽然你一脸大胡子看起来是老了些,但你也确实长人家个十来岁,叫你声大叔,也不过分啊。”

    “总比你不过晚我几年出娘胎,还常给人家当成断奶没多久的小毛头好吧?”说罢,还不忘撇撇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你……”秋塘月的脸又红了几分,正似秋海棠。

    “好了好了别斗了,也不怕给人笑话。”赵淮济帮着整理镖旗,听着两人斗嘴终于忍不住插口道:“小塘,别跟头儿一般计较,他自个儿的名字也没多有男子气概;留胡子更是因为他那张脸早些年常给人当成小姑娘,比你还惨哪。你就当可怜他,别跟他计较。”

    “哦?头儿的名字?”眼睛眨巴眨巴、滴溜溜地转了转,“没提我还没想到,进镖局这么多年只知道头儿姓狄,倒没听说过头儿叫啥名字。”被转移了注意力,秋塘月看来十分兴致勃勃地追问道:“赵三哥,快说来听听吧。”

    “我……”大胡子翻了个白眼,“老赵,咱们哥儿们这么多年,你怎么掀我的底啊?真不够义气。”

    “我只不过是听着你提小塘的名字像女娃儿,不禁想起几年前曾有人写情书给狄大小姐狄蕴华的事而已……”

    “老赵,你今天吃错药了是不?”

    “没啊,除非你在给我的饭菜里下了药。”耸肩、摊手,一脸无辜。“只不过是刚好联想到而已。”

    “咦?狄大小姐?”秋塘月眨眨眼睛,“那是谁?头儿的姐妹吗?”看看大胡子,再看看赵淮济;前者一脸无辜直翻白眼,后者则一副不干我事的样。“难不成……那是指头儿?”

    赵淮济咧嘴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哟。”

    “哎,原来头儿有这么惨痛的过去啊……”秋塘月边点头,“那的确是比我惨上许多。头儿,同情你。”

    “够了……通通给我闭嘴。”狄华摆摆手,一副快受不了的样子。“说点正经的,别再瞎扯这些有的没有的。老赵,这群人……你觉得要怎么处置?”

    赵淮济微扬眉,没再追究狄蕴华太过拙劣生硬的转移话题技巧。“这些人啊……”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发,略作思索。“手法下流又出手这么狠,送官府吧。居然还用上迷药……若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帮忙,弟兄们只怕会死伤惨重,咱们就也不用跟他客气了。”

    “正好和我的打算差不多,”狄蕴华微微一笑,“那就这么决定吧。”话锋一转,向宝岩说道:“对了,小兄弟,直到现在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呀?”

    “……我,”蹲在地上双肘搁在膝上、单手托腮,听他们谈话正听得有趣的宝岩,对于话题焦点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稍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姓苏,苏宝岩。“

    “你是打蜀中出来的吧,要往哪儿去?“赵淮济瞄了眼宝岩的服饰装扮、顺着狄蕴华的话头问道,细长的眼微眯。

    “我……要往……“宝岩迟疑了一下,没立刻答。

    “怎么?不方便吗?“似乎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可亲些,赵淮济努力微笑,细长的眼再这么一笑便给眯成一线,看起来平添几分危险的味道。

    狄蕴华一拍额,“老赵,就不是我爱说你,你难道忘了自个笑起来是什么样吗?活像要把小孩诱拐去卖的人口贩子。教人家怎么放心说啊?“

    赵淮济冷眼睨狄蕴华一眼,“狄大小姐,安静点没人会当你哑巴。”

    “哇哇……你……”

    “狄大哥,我不是不放心啦。”宝岩连忙解释道:“只是我自己也还没决定好要到哪去,才会说不下去。赵大哥看起来人很好,不会像人口贩子啊。”

    “这才像句人话嘛……”

    赵淮济边嘀咕边整理好镖旗,走到宝岩身边跟着蹲下,拍拍他的肩膀道:“既然你还没决定好去处,不如就跟咱们一道走吧。到咱们镖局里住几天,让咱们好好答谢答谢你。”看宝岩似乎有些踌躇,很快便接着道:“你帮咱们这个大忙,若不好好答谢你、尽尽地主之谊,出去咱们可是会被人耻笑的;你就别客气了。”

    “我……唔……好吧,那我就不客气打扰了。”主意打定,宝岩笑得极其灿烂。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话锋陡然一转,“对了,赵大哥,你方才说……这群贼子出手如此凶残,所以直接送官;难道如果他们不是那么狠,就放任他们去吗?”

    “这嘛……”

    赵淮济以指代梳将散落覆盖住额头的发向上扒梳,浅浅一笑道:“走镖这回事嘛,除了讲究实力外,最主要还是靠人脉。今日我留人三分余地,来日人给我几分薄面。况且……”顿了顿,微笑变得有些凝重,目光飘向远方。“这时代……做贼做强盗的常常十之八九不得已,大家也都是要讨生活……”

    宝岩点点头,似懂非懂。赵淮济微笑里的凝重,让他不禁想起平雨。能够独力撑起一片天的人,是不是笑容里都会带点凝重?无法摆脱的包袱、无法明言的阴郁……

    ***

    日薄西山头,燕归檐下窝。

    踩着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影子,平雨提着满满一蓝青菜,行色匆匆的赶回家。

    “平雨!这么急着上哪去啊?”

    “啊?”猛然停步回头望,是住村口的张大婶。“天色晚了,我得赶在石头回家前做好饭等他啊。不小心在唐娃那儿待得太久……啊、不多说了,我得快些回去,大婶再见。”话落,没留意到张大婶错愕的呆滞表情,急匆匆的快步离开。

    “……等石头回家?石头不是离家出走好一阵子了吗?”

    仓促赶回家,打开门、冲进厨房放下菜蓝,平雨熟练地卷起袖子准备生火做饭,不经意瞥见手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痕,动作停顿下来。

    对了……他走了……

    这么赶着做饭,是要做给谁吃?一种带点酸涩的感觉悄悄笼罩过来,握着自己的手腕发呆。都这么多天了,痕迹还没完全淡去;都这么多天了,他还没习惯。

    一个人的生活。以及独处时就会悄悄包围过来的酸涩心情。不能说很难过,只是,不喜欢吧……?不怎么严重,逃避不了。

    从来不知道这间房子这么大,大到不管走到哪里都很空旷。

    平雨,我回来了,兴高采烈的撞开门,总是忘了控制力道,因而制造出轰然巨响,让那扇木门看起来摇摇欲坠。“今天的收获不错呢,你看。”

    “好啦好啦,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开门时轻点嘛。就算手上提满东西没办法开门也可以叫我帮你开啊,老是这样撞,哪天把门撞坏了看该怎么办。”

    “啊……对不起嘛。”放下手里提的野味、药草等杂物,搔搔头,略带懊恼的表情当孩子气。“我总是记不得……”

    无声叹口气,拍拍他的额头“……这次算了,下次要记得啊。”或许和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很像,犯下过错无伤大雅也就一再原谅。“今天带了什么回来?”

    “啊,对了,这个这个,你看,”表情的转变相当迅速,倒出藤蓝里的草药。我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的呢……

    他像个急着献宝的孩子,让平雨看他努力一天得来的成果,所以总是等不及慢慢开门而干脆顺着冲回家的势子一举撞开。

    总是、总是啊……听得惯了,如今却再也听不见他吵嚷的声音,空荡荡的房子,霎时安静不少,静得……哟点恐怖。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喃喃自语,说出口的话得不到响应显得屋子更加空洞。然而不敢想,也不愿想的是,他究竟回不回得来……

    ***

    京城。繁华吵嚷,不管在哪一个朝代,都是京城所拥有的特色。

    城里最热闹的,要算是西街;在西街上,有一家颇有名气的镖局——“飞虎镖局”。

    说自其创建以来,几乎从未失过镖。除了因为总镖头面子大之外,更有传言说不知何故,凡是有想找飞虎镖局麻烦的,都会莫名其妙出意外;但就表面上看来,似乎都与飞虎镖局本身无关。曾有人想找出暗地里为飞虎镖局护盘的势力是哪一方,却总是不知所终。

    线索断失的地方千奇百怪,并且不曾重复,教人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与西街对称的东街,虽然不像西街那般繁华,却也是许多商家汇聚的地方,京城里最出名的绣庄“千红庄”便是位于东街中段最热闹的区域。

    千红庄的绣工号称是天下第一,出产的货品自然是一等一的。龙飞、凤舞、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不管绣什么,都栩栩如生。

    然而千红庄里最好的货品,却并非出自庄里的绣娘之手,而是位于东城门附近一条不起眼懂得巷子里,一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绣庄——“染坊”。

    花香,随风飘送。窗前人斜倚窗栏,半敛眼帘,道不尽风情万种,人比花娇。

    似最纯净、不沾人事的少女,也似历遍风霜的妇人。眉目间有如含满无尽慈悲、垂帘苍生苦痛,又像带着浓浓冷冽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残酷。

    蓝穹靖,“染坊”的当家,自个儿本身的女红虽称不上顶级,手下却有两个一等一的绣娘,这是较为人所知的;然其并不只有一种身份,则罕有人知。

    “……大致上,外头最近比较值得注意的事就是这些了。至于城里……”戚霜白边翻着手里的备忘小册子边报告着,“这两天没什么特别的大事。不是拉人家做寿就是两家结亲,也有几个出门去做生意的、或家里娃娃出了些有的没的状况……”耸耸肩。“这两天,都是这些琐事。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翻过几页,“西街的飞虎镖局,去年八月出发的那赵镖已经回城,还带个陌生的小伙子回来。似乎是路上遇着厉害的贼子时,突然出现帮了他们一好艘,据说来自蜀中……不过消息还没验证过,无法确定可信度多高。”

    “哦?蜀中啊……”温婉嗓音低柔,抬手轻抚上好羊脂白玉一般温润无暇的额、若有所思沉吟。“好远的地方哪。他来京城的目的?”

    “据他自个儿说是在家乡待久闷着了,出来闯荡闯荡,真正目的仍需观察。”

    “嗯……那就继续观察吧。”水色薄纱口微笑。“横竖最近没什么大事,就当打发时间吧。哪,还有些什么事?”似不经意的目光飘向窗外,停在一朵黄花上。

    “还有……”霜白偏着头想了想。“太原疯海钧遭到灭门、一家三十七口无一生还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中传开来了;煌哥哥他们传消息回来,约莫下一次月圆之时便会回来。”

    “噢……”敛下眼帘,不知在思索盘算些什么。“我知道了。报告了这么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温柔语调、似关心的言辞,也像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是。”戚霜白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

    飞虎镖局。午后,宝岩在空旷的院落里,径自练着拳。

    “苏兄弟!”赵淮济自屋内走出,边走向宝岩边交换着他。

    收了势,宝岩才回过身向赵淮济笑道:“赵大哥。”

    “哎,叫什么赵大哥,不是早跟你说过叫我老赵便成了”边不是很认真的抱怨嘀咕着,边伸手搭向宝岩肩膀。“你来到京城也好一阵子了,过得还习惯吗?”

    “嗯。”点头微笑,“镖局里的大家人都很好,过得很习惯。”撇去不时会想念起留在故乡的那个人之外,对京城的一切都适应良好。

    “习惯就好。哎……”拍拍宝岩的肩膀,略作思索后开口说道:“有没有意思在咱们这儿待下来?总镖头昨儿说起,差我来问问你。”

    “我?”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迟疑地说道:“这……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哪儿的话。”用力一拍宝岩的背,“觉得麻烦的话就不会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了,咱们总镖头精明得很,可从来不是那种会自找麻烦的人。”

    “啊……”给这么一拍,笑开来。“那我就先说谢谢罗,来日还有劳赵大哥多照顾。”

    “我去你的混小子,跟你说过几次还改不过来。”闻言,眉一皱,敲敲宝岩的脑袋嘀咕:“真不好意思跟着头儿叫我老赵的话,叫我赵三也成啊。”

    宝岩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瞧着那副带点傻气的老实模样,本就只是纯嘀咕的赵淮济也发不起脾气。却,还是有些想捉弄人。“记性不好的孩子,该罚、该罚。哪……就罚你今天一天跟着我走,晚上一道去春风楼?”绕过背部在肩上的手腕回扣,形成锁宝岩颈部的姿态。笑,仍盈弥面。

    “春风楼?”宝岩一脸茫然,“那是什么地方?”

    “跟我去就知道啦。”赵淮济拖着宝岩往外走,“保证你大开眼界。”

    ***

    楼名春风,进出此楼的人,也多半是满面春风

    春风楼,在京城里与千红庄齐名,位于西街中段,最繁华的区域。

    千红庄出名的是织物、绣工,春风楼出名的是什么呢?春风楼,凭的就是这“春风”二字——楼中美人一笑,总教人如沐春风。

    华灯初上,春风楼前比白天要热闹许多。

    赵淮济与苏宝岩一踏进春风楼,便觉香风扑面,一位身着紫纱袍的丽人立时莲步轻移、迎上前来招呼。

    “赵爷——你可终于来了。莲儿盼着你出现,可盼到几乎要望穿秋水哪。”声音虽甜不伲,香气虽浓郁却不呛人。

    “有事儿忙去了嘛,我也没办法啊。”

    赵淮济已司空见惯,毫不在意的摊手耸肩,“再说,我这不就来了吗?说想我,莲儿这会儿人在哪儿呢?”

    丽人抬袖掩口轻笑,“莲儿一听说您来了,便立刻回房补妆去了呢。瞧她对赵爷多痴心啊,可受不得在你面前有一丝不体面哪。”

    “我对她也不差啊,手边的事儿闲下来就赶紧过来找她,对她还不好吗?”赵淮济摆出一脸无辜的神情。

    “好不好都是你在说的,我这局外人能插口什么?”半真半假的略带嗔怪,以指减拈着纱巾轻拂赵淮济的手臂,“不说这些了。莲儿要补妆,得一会儿才出来,赵爷先到厅里坐坐吧。来得可真凑巧,姑娘们正要开始唱曲儿呢。”眼波流转,似乎这才注意到宝岩的存在。“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头一次来吧?眼生得紧。”

    “我这兄弟姓苏。年纪还轻、阅历浅,就有劳你多照顾了。但,可请千万手下留情、给我个面子,别吓坏他了。”边说着,边向丽人拱手。“苏兄弟,这位是檀梓,春风楼艳名远播的美人。

    檀梓柳眉一挑,甩着纱斤笑骂道:“什么时候赵爷学会这种说话方式?教奴家不禁要为莲儿的将来担心啊。乍听之下像是在赞奴家,仔细想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能进得春风楼哪个不是美人?艳名远的是春风楼的美人,可不是我檀梓。“转而向宝岩道:“苏公子,千万别学这种坏榜样啊。“

    “冤枉啊,我可是真心意的称赞你呢。”赵淮济再次耸肩摊手,“你太多心了,要注意喔,想太多会老得快。”

    “去。”挥舞纱巾,红唇微噘嗔道:“就会咒人。”骤然话锋一转,“不多扯了,姑娘方才已经进去准备,算算时间约莫要开始唱了;想听曲儿就快进去吧。”

    赵淮济爽朗一笑,“那我就先进去听曲了,待会儿见。”拖着犹自怔愣尚未反应过来的宝岩径自往内间走去,不曾看见,檀梓在背过身后,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的深沉光彩。

    一同听曲的人相当多,多到赵淮济与宝岩进厅后,只能挨着角落坐着,没法儿挑拣多好的位置。才刚坐定,一声象征起始的琴鸣然响起,肃静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也引起自进厅以来一直好奇地动张西望的宝岩注意,将视线移至众人前方的一帘纱幕。

    纱幕很薄,隐约可见纱幕后纤影晃动。随着似水波摇荡的飘渺琴音,一名少女缓缓掀起纱帘,飘然步出。似被贬下凡间的仙子,清灵出尘的歌声里,淡淡哀愁。

    跟从琴音高低起伏,时而似春雪初融细流涓涓,时而慷慨激昂似惊涛拍岸,时而又如霜倒雨剑凛冽逼人,又或者温泉水般温暖柔和。

    宝岩没去细听少女的歌在唱些什么,只是听着旋律突然想起那个以雨为名的人。

    离家好久了,不知道他过得好吗?还不能回去、还不能回去,还有好多好多的事不懂,还只不过离家几个月而已,才不过几个月没见到他而已……还撑得下去、还撑得下去,虽很想见他,但如果现在回去就前功尽弃了,还不能回去!

    ***

    同样的夜,在蜀中这无名的小村落里,带着几分萧瑟。

    窗外微雨飘零,自窗缝透进的风来都含着几许凉意。施平雨躺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是,太冷了吗?

    翻身坐起,棉被团团卷起,将略嫌细瘦的病骨包裹得密密实实,却没有办法多添几许暖意。棉被不过是隔绝了温度、阻止热力流失,无法让一个缺乏热度的身体得到温暖。

    雨势渐大。

    夹杂着电闪雷鸣,很像数月前那个夜晚。满室漆黑,呆呆圆睁着双眼也不知焦点该落在何方。淅沥沥的雨声,说不出的寂寥。

    “我不生气了,你赶快回来好不好?”声音低低的,箱对自己说话,理所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渐趋密集的雨声和闷沉雷鸣。

    “人一时间回不来的话,至少、至少也捎封信给我啊……”语声越来越低,就不知道是想不到能再说些什么?或者是,千言万语都要说,却苦无对象倾诉。

    水滴打在被上,闷然一响;平雨困惑地自被窝伸出手,思索着:漏雨了吗?

    伸着手等了半天,没接到半滴水,倒是一低头,便又听见一声闷响。有所了然,缩手摸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果然是漏雨了……可这不像屋顶可以补啊……”这样的缺口,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补得起来的。

    跟着窗外雨滴降下,水珠的滚落频率也高了:不似窗外的雨声是渐渐,只是湿了一片……

    ***

    “苏兄弟?”赵淮济说着,边伸手推推宝岩的肩膀,“你怎么了苏兄弟?”

    “啊……”恍然回过神,琴与歌都已经停歇,那位不太像凡间人的少女早已消失踪影,人群也开始四散。“曲儿唱完啦?”

    “唱完好一会儿了,就你在发呆没发觉。怎么?在想些什么?”

    搔搔头,“……想起一个故乡里的人……”

    “故乡人?”赵淮济笑得有点贼,手臂勒向宝岩颈脖。“儿时玩伴、心上人?”

    “唔……算是儿时玩伴吧……”垂首,若有所思,想着平雨和自己的关系,不该只是单纯说成儿时玩伴而已呵?但要多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看着宝岩的神情,似有了然。眉一挑,调笑道:“不单只是儿时玩伴吧!瞧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心上人。走走走,去喝个小酒解闷儿,莲儿不知道准备好没有……”

    “咦?”宝岩茫然抬头,“我们听曲儿也听了好一段时间吧?姑娘家补妆需要补那么久啊?”一脸呆滞,看得赵淮济直笑。

    “一般来说是不需要啦。”笑了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勉强止住,“不过檀梓说莲儿要补妆,意思是她屋里有别的客人,不方便出来见我。直说嘛,怕惹得我心里不愉快,所以就说要补妆罗。”

    “咦……?这样啊……”偏着头喃喃自语,“好复杂。”

    “你啊?刚从蜀中出来,还很多事没见识过。”头靠着宝岩的头,亲亲热热地一副好哥俩的模样。”江湖上很多时候,简单几句话,话里玄机可多得很,“

    “嗯……“越来越能理解,当初平雨反对的理由。

    依旧无悔,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路。选择了不想再总是只能依赖,总是被当个孩子,就必须承受大人要承受的东西。

    “啐……别这种表情嘛,开心点,嗯?”看不下去宝岩有点忧郁的表情,拖着他就往厅外走。“檀梓是出了名的风趣,今儿就请她为你解解闷好了。”

    ***

    次日。

    睁开眼,满目朦胧似幻似真的紫。紫纱幕帘、紫色窗纱,垂下的流苏也是紫色的。

    镜台前,身着紫纱衣,端坐梳妆的女子,有点陌生、有点眼熟。苏宝岩坐起身,抚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混沌不清的脑袋仍无法理清现下的状况。“唔……”

    “醒了?”女子回过头,细致精巧的五官是昨夜初识,叫什么名儿来着……檀梓?但见她优雅的站起身,端过搁在桌上的白瓷碗,“刚好趁热喝下吧,头就不会那么疼了。”

    “啊,谢谢。”连忙接过碗,就口饮下。

    檀梓笑吟吟地望着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平雨是谁?”

    “唔!咳咳……”正专心喝醒酒茶,冷不防因为这一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岔气呛着。

    檀梓伸手轻抚他的背脊,“小心小心,喝慢点儿,没人跟你抢。”故作无辜的调笑,粉饰纯属蓄意的恶作剧。纤纤素手、柔嫩的触感毫无隔阂的贴上裸背,让宝岩这才发现自己竟没穿衣服。

    好容易顺过气,“你……你怎么会知道平雨?”他可记得他连对赵大哥都没提过呢?

    “昨儿个……苏公子喝醉了酒,在奴家耳边嘟嘟囔囔的就是低声嚷着这个名字,不知道也很难啊。”毫不在意的笑着,让宝岩涨红了脸。

    “哦、我……我还说了些什么吗?”不敢再看檀梓,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昨夜温软的触感似乎仍有些许残留。

    甜甜的脂粉浸透嗅觉,和记忆中的气味其实是大不同的,却不知怎的会搞混?该说是醉酒后模糊了辨别的能耐、还是太想他?最清楚的记忆还是顿在那一张哭泣的脸,是舍不得、是心痛,是明知道不应该还持续。

    “惹得心上人哭,不太好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抛出这么一句。

    “我、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答不出半句话。

    说平雨算是心上人?好象可以这么说又好象不太对。但无论如何弄哭平雨都是他的不对、都是他的不好,所以也没什么可以辩解,只能涨红一张脸,好半天说不出话。

    睨视宝岩片刻,檀梓突然“哧”一声笑了出来。“哪,不闹你了,你这人还真是老实得可以,再玩下去真像我在欺负你。”

    看宝岩的摸样依旧呆楞,檀梓抬袖掩口轻笑、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就当奴家败给你。哎,我说呢,哭没有关系,因为哭的理由有时候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是太高兴了,不必太在意。”

    “可是……”忏悔似的低下头,“他不像是太高兴了所以哭啊……一直叫痛……”声音渐低,末了像突然发到自己讲得太多、举手捂嘴,却已经来不及。

    偷眼瞄向檀梓,只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眉目神情尽是促狭。“一般说来……第一次会哭是正常的,不过会一直叫痛嘛……”顿住不语,放线钓语。

    鱼儿很快的上钩,忍不住顺口问了下去:“怎么样?”

    檀梓故作无奈、两手一摊,“就是你太粗鲁罗。”

    宝被戳中致命伤,立时缩成一团,苦着一张脸,什么辩解都说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很粗鲁啊,只不过就是、就是……就是那个时候,没有心思想到这些嘛……“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当然,很清楚这不是一句“不是故意”就可以带过的问题,可是他现在自觉还没有那个能耐去承担平雨可能会有的怒气。

    胡乱讨论着奇怪的话题。也许并不是很适合的,但就是不自觉的说下去。和平雨之间的一切,思思念念、欲诉无人闻。想他、想他,不能回去,也还不应该回去。

    和赵淮济并肩出了春风楼,不经意一抬眼便瞥见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自春风楼对面的店前走过。“平雨?”惊呼出声,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春风楼位于西街最热闹的区段,人来人往、如潮汹涌自是难免。

    很努力想要靠近那名少年的宝岩,被人群拖慢了速度。自身后望去、感觉好相似,无法确认方才匆匆一瞥望见的侧影究竟只是看错眼?还是……

    少年移动得很快、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人群如潮,怎么也无法追得近些,连追过好几条街,单薄身影犹在遥遥彼方。直到远离了市集,宝岩才能够以较快的速度移动靠近,却在转过街角后、失去了少年的踪影。

    茫然若失。呆立原地,像所有气力突然被抽空。

    理智上知道、那应该不是平雨,平雨不太可能追着出来;就算追着来了、以平雨的脚程,没可能那么快到得了京城。再者,就算一切因素都不考虑好了,平雨的身体不是很好,通常不会走那么快。

    还是抱着万一的想法。如果、如果那是平雨……?

    现在,想这些也都没用了,人影已不见。或许,只是一时闪神看错了吧?只不过是一个,同样骨架单薄的人。

    “苏兄弟,怎么了?”赵淮济好不容易钻过重重人墙,晃到宝岩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是看见什么人了吗?”

    “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摇摇头笑答:“没什么,大概是看错了。”

    “嗯?”赵淮济微挑眉,似乎对这回答不太满意。

    宝岩只是笑,不再作任何回答。

    待宝岩与赵淮济并肩走远之后,一名少年自僻巷里走出——正是方才宝岩追丢的那名少年。若有所思的望了宝岩的背影一眼,转身往反方向行去。

    ***

    “被人跟踪?”蓝穹婧微扬眉,凝神沉思。

    “嗯,眼力不错,在西街人那么多的地方,居然甩不脱。不过,隐藏自己行迹的功夫倒差得很,或者,他根本不怕我发现。”少年的声音很温柔,柔似水。

    “……在哪儿发现被跟上?”

    “春风楼附近。”

    “嗯……”沉吟片刻,“先去忙你的吧。我再问问看檀梓,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是。”少年轻轻点个头,慢步走了出去。在出房门时,一名少女擦肩而过。安静无声,淡淡一笑为礼。少女亦应以一笑,笑容却略嫌太僵硬了点。

    蓝穹婧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问道:“庭秀,什么事吗?”

    “她们回来了,虽然受点轻伤、任务圆满达成。檀梓姐托了口信回来。”望向蓝穹婧的眼神中,倾慕之情难以自抑。

    “我知道了。”敛下眼帘,似在盘算什么思索了一会儿,睁眼望向庭秀,“辛苦你了,谢谢。我待会儿过去看看她们。”

    “哪里……”略略暗淡的眼,因为穹婧的生疏有礼。

    总是这样的,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隔天涯海角之遥,总是待在、身旁的人所无法捉摸的地方……

    ***

    年关将至。自有记忆以来,最寂寞的一个年。

    施平雨七早八早将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要准备做年菜时却坐桌前愣愣发呆。思念是寂寞根源、回忆是让人心痛的东西。那是,谁说过的话?

    沉溺,浸在忧伤里,直到灭顶。

    做饭不知道要做给谁吃、一个人吃的饭菜量好难控制,这样的年,真难过。呆愣愣望向遥远彼方,想着那个笨石头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吃得饱吗、穿得暖吗?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常会觉得好寂寞?

    扣门声轻响。唤回远游的心神,让平雨险些跳起来。门声未停,伴随着唐娃的声音持续传入。“平雨?平雨你在家吗?”

    “来了来了!”边应着边匆匆站起身前去开门,开门第一件事是对唐娃抱怨,“叫那么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吗?”

    “哎、我怕你已经开始生火了嘛……”

    “怎么?到底是什么事?”

    “我是想说……过年嘛,总是要热热闹闹才象样;可是我家老头那个闷葫芦,跟他说个十句话都不见得有一句回答,有点气氛都没有。想问看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跟咱们一起过年?好歹添点人气。”

    “嗯?”愣了愣,反射性问出口:“可是你们往年不都这么过吗?”比起唐娃,唐老爹是沉默寡言了点。可也没到那么夸张的地步吧?

    “……那个、那个今年,我家老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比往年要安静好多,闷得我快受不了了。就当我拜托你,今年过来我家一道过年好不好?”

    “啊?”眨眨眼,突然想明白唐娃这么做的理由,看唐娃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也有些感动。“快别这么说,我去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愧疚,唐娃自从宝岩离开后便常来找他。唐娃很活泼,有点迷糊而常闹消化,认真说起来当初拿错药给他其实也可以算是个笑话,不过后果惨痛了点而已。

    多亏有唐娃,让他的生活添加不少趣味。否则,一个人的日子,会更加难捱吧?

    天空,悄悄飘下了雪。

    ***

    相同的雪,亦飘落在遥远的京城。

    酒酐耳热后的寂静,份外有种净空感受;像繁华落尽后,残存某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听得见,雪飘落的声音,以及似自远方传来、家家户户的吵嚷热闹。

    一时兴起,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晶人掌很快就被体温融化成水。静静看着雪花飘落于掌心,然后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渐渐聚得多了、雪水自掌缘悄悄溢出。

    雪和雨,原是相同的东西。

    想起,那个以雨为名的人相当怕冷。或许就因为雨怕冷,所以不是雪吧?偏着头想了半晌,忽尔失笑——为自己无稽的想法。

    水,哪知冷热呢?

    缩回手掌,抱膝而坐,静细雪飘零。想象着,他现在就在身旁。

    “我管你是不是因为练武而身体比较健壮,好汉也怕病来磨,你就给我乖乖多穿几件衣裳,别冷着了!万一病了那才多麻烦呢。”

    平雨不过大自己三岁,论年纪应该算是哥哥。

    可是平日的相处情形,他不但如父、有时甚至如母,一般的啰嗦、细心呵护。有时候不免会想,那么单薄的肩膀哪来的气力扛起生活的重担?

    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乡愁倒不如说是想他。

    不知道他过得还好吗?相隔遥远,漫长的距离、漫长的思念,像一片片飘落的雪花,慢慢堆积出厚的苍白。

    冬夜,犹望不见尽头。

    ***

    衣煌不太喜欢苍白的颜色,所以也不太喜欢下雪。

    早早就关上窗户,如墨窗纱让外头光亮透不进半分,没点灯、任房里一片漆黑,像是这么做可以让心情平静一点。

    “白,”总给他一种哀伤的印象。

    记得年幼时父亲总是被满目的雪白拥抱,冰冷淡漠的苍白禁止他靠近自己的父亲;到最后,父亲过世时他都无法守在身旁、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看着那白掠夺、吞没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然后接着吞没他的所有。

    然而虽然说是不喜欢,却也还没到讨厌的地步。他的感情一向不够浓烈,那种东西,不值得他浪费自己为数已不多的情感。

    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跟踪过自己的人。坊主不知道怎么探来的消息,得知那个人的名字叫苏宝岩,会跟踪他的原因是:他长得很像苏宝岩家乡里的一个人。

    相似会是巧合吗?很小、很小的时候听父亲偶然提过,父亲有个双生哥哥。如果伯父有子女,会相貌肖似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吧?

    哑然失笑。

    想这做什么呢?是或不是,都没有意义。蜀中是个很安静的区域,苏宝岩的家乡是个很朴实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离现在的他很遥远。

    不只是路上的遥远而已,那里的生活和名义上的绣庄里工作,实则为染坊杀手的他,八竿子不着关系。

    血缘应是斩不断的牵系,但时光与际遇的分隔是比什么都要锋锐的利器。纵然百川汇水而成汪洋,海咸河淡却是不变的定理,流着相同的血又代表什么?

    窗外雪花仍旧飘飞,春暖花开像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影。

    当然也有人对雪没有什么特殊感觉,一身淡蓝儒衫,伫立绝崖之上,居高眺望远方灯光通明。

    从数年前开始,每一次年关将至时,蓝穹婧总会换下一身紧复衫裙、暂停手边所有事物,抽空到这绝崖之上远望。虽然外罩一件斗篷、穿著仍嫌太单薄,却不畏风雪。

    此时如有他人看见,也许会误以为是妖魔精怪、或者仙人降凡,又或者是一缕飘渺无依的孤魂。不似红尘中人,美貌绝然、气质超然,唯眼底那一丝丝的迷惘带了点味。

    然而会迷惘的不只是人。

    就算出了那份迷惘,也无法证明这具有人形的存在必然是人。

    风雪漫天。敏锐听觉却仍察知呼啸的风声中,远远传来衣裙飘动的音息。回身注视,半晌后眼界中出现一个纤弱身影。

    待吴庭秀走近,淡淡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千言万语欲诉,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蓝穹婧以动作打断。

    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动作温柔、音色温柔、语调也是温柔的,却没候她响应,径自朝下山方向行去。或许是天气太冷,导致沾染在斗篷上的味道嗅起来也是冰冷,缺乏活人应有的温暖。

    泪水滚落凝并,恰似珠链断线。

    天寒地冻夜露重,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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