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伽。”
“嗯?”
“还没有看到城镇吗?”
“没有。”
“可是那天的那个侍者明明说以机车的速度只要两天就可以到达的啊。”
“是么……”
“你也听到了呀,那伽!”
“……”
…………
五日前。
“我吃完了。”
“多谢惠顾,客人,接下来您要去哪儿呢?”热情的侍者在送上账单的同时问道。
“嗯……”
“如果还没有目标的话,不妨去时间消逝之国看看如何?”
(“时间消逝之国?”)
“时间消逝之国?”
“没错,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客人,骑机车的话两天就可以到达了。”
(“那伽,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所谓时间消逝之国……”那伽将头侧向侍者的方向问道。
“哦,客人您还不知道吧,就在驿道的另一端的那个国家,从十多年前开始,每隔三年左右,就会有十天的时间消失呢。”
“十天……消失?”
“嗯,就只有位于那个国家的人会失去三天的时间,而且身体方面也不会有什么异常,是件很奇怪的事吧?”
“唔……”
“马上就要临近‘消失之三天’的周期了呢,客人,如果您没有事的话,不如亲身去看看?”
(“去吧,去吧,那伽~~”)
“多谢款待,那么,我告辞了。”那伽没有作答,起身离开。
“欢迎再来。”
“那伽。”
“嗯?”
“其实……”
“其实?”
“其实……你又迷路了吧?”
“也许……吧。”
…………
机车第三次在同一个记号前停了下来,看着树荫内自己留下的石阵,那伽迷惑地偏过了头。
“那伽。”
“嗯?”
“怎么不走了?再拖拉下去,天就要黑了哦。”
“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我们已经第三次经过这里了。”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路盲耶……”
“不对……”
“不要狡辩了,哪里不对?”
“我是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开车的,你感觉不到么?”
“好像是……”
“所以,决不可能会退回到经过之处。”
“……你说得有点可怕诶,那伽。”
“究竟是为什么呢……”
雾色弥漫的山间,寂静得有些异常,仿如一切生物的鸣响,都被断绝在了视野之外。
因此,当一个苍老的女声蓦然响起时,那伽恍然竟有隔世之感。
“你好啊,吟游诗人。”落日余晖在来人身上投下深红的光晕,衬着她唇畔的笑意,看起来正当少女,和入耳的声音截然不同。
(“她……她叫你什么,那伽?”)
“你好。”那伽点头示意道。
“这几天来的人似乎特别多呢。”女子的眼中,透露着饶有兴趣的讯息。
那伽却并不想回应对方的兴趣,淡淡地说道:“请问,要怎样才能走出这片山谷,去到‘时间消逝之国’呢?”
“这里就是时间消逝之国,“女子的笑意愈发扩大了,“也许可以说的更确切一些,这里是时间消逝之国的国界,离边境的城镇只有四索柯里。”
(“那伽,你刚才开了近十索柯里居然都没有看见城镇哦……”)
“可是我却一直只能在原地绕圈子。”那伽据实以告。
“我知道。”女子了然地说道。
(“哦?”)
“哦?”那伽挑眉。
“如果不是这样,你不可能看得见我。”女子若有所指地道,“反正天色已暗,今天你是无法离开这山间了,不如来舍下小坐如何,吟游诗人?”
(“无业游民,那伽是无业游民啦!”)
“你怎么会知道?”那伽直截了当地问道。
而女子也立刻明白了少年所指何事,以手拂过被风吹落在额前的散发,她浅笑着:“因为,我是个占卜师呀。”
***
占卜师的小屋,似乎是在半山之腰。
山并不高,却被奇怪的薄雾笼罩着,到了夜间,更是湿气逼人。
接过女子递来的山泉水,点头致了谢,那伽这才问道:“你说,你是占卜师?”
“你似乎不太相信,吟游诗人?”女子笑吟吟地反问道,脸上粲然的表情衬着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留下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并非全然不信,”那伽摇头,“只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今天就是要让你亲眼见一见的。”女子一面说,一面将双手举到了桌前。
手中不知何时,捧住了一个耀眼的水晶球。
“你要为我占卜?”那伽问道。
“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么?”女子一偏头道。
(“还有你自己呀……”)
“但我并不想占卜。”少年婉拒着。
“你想出去么?”女子突然问道。
“想。”理所当然地点头。
“那么你只能接受我的占卜。”女子笑了,“我想,也许告诉你比较好。从山的这头到时间消逝之国最近的城镇,只有四索柯里,寻常人半天就可以到达。可是,一年中总会有几个人,无论怎样走、怎样绕,都出不了这片山中。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见我,也只有接受我的占卜,他们才可以离开。”
(“哪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
“是么?”
“不信的话,你可以再去试着离开。”伸出食指划过水晶球光滑的表面,女子头也不抬地道。
“……你要卜什么?”
“水晶球显示什么,我就卜什么。”女子耸了耸肩道。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女子注视着手中的水晶球,缓缓答道,“亦什么也不要想。”
水晶球转动了起来,折射出浅蓝色的光芒。
“你有一个劫。”很快,女子就将手压在水晶球上道。
(“结?什么结?”)
“劫?”
“不错……一个劫,”闭上眼,女子边回忆边若有所思地道,“你们的卜相何其相似……”
“我们?”
女子笑了,看起来很高兴:“是啊,前几天也有人迷路了,看见了我……短短几天内有两个人来到这间屋子,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你似乎很喜欢见人?”那伽奇道。
“不错,”女子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因为我很少见到人。”
“既然离最近的城镇只有四索柯里,你为什么不去那里?”
“去不了呀。”女子仍然笑着,只是颇有些无奈。
(“去不了?”)
“去不了?”
“我和你们一样,只能在这山中徘徊……而我想你也许听说过,占卜师是无法为自己占卜的。”
“唔……”
转过话题,女子以手托腮看着那伽,“还是说说你的卜相吧……你好像对此不太感兴趣,吟游诗人?”
“我并不想知道未来。”
“哈哈哈!”女子爽朗地笑起来,神色间一扫方才的苦涩,“很少有人当着占卜师的面这样说,你很坦白。不过,如果我坚持要告诉你呢?”
“这也是走出这座山所必需的条件么?”
女子摇了摇头,也将笑容敛了起来,“是为了救一个人。”
(“救人?”)
“谁?”
“前几日到我这里来的人。”
“我的卜相与他有关?”
女子点头,“不错,你有一个劫,他也是……你们的劫之间有些关系。”
“既然都是劫,我又怎么能救他?”
“虽然都是劫,仍是大有不同,”女子正色道,“你可以度过这个劫,他却不能。”
这次,是那伽的脸上浮起了笑意,“既然不能,要我怎么救他?占卜师会认为自己卜出的结果可以改变么?”
女子怔了一怔,垂下了眼睑,“我知道希望将他从这劫中拯救出来的想法也许很可笑……但是,我就是禁不住想要去拜托你,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因为,卜相出来的那一刻,水晶球中翻涌的悲伤,几乎要将我淹没。”
“……”沉默半晌,那伽这才道,“我要如何知道那人是谁,又身在何方?”
收起了恍惚的神情,女子道:“既然有同一个劫,你们迟早会遇见……关于那个人,如同我知你是吟游诗人般,我也只知道,他是个魔法使。”
“魔法……使……?”
***
山中的清晨来得很晚,尔或是由于大雾的缘故,迟迟不见阳光射入林间。因此,屋外仍是朦胧一片时,那伽就起身告辞了。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很快你就能看见城镇的。”女子伸出手指着西方道。
“谢谢。”那伽点头致意,发动了机车。
想了一想,女子又再笑道:“祝你平安,吟游诗人。”
领悟到对方的好意,那伽微微一笑。
而后,尘土飞扬起来,机车带着轰鸣声划破悠久的寂静,只在空气中留下空洞的回响。
***
时间消逝之国
“呼,终于、终于、终于到了呢,那伽!”
“你是否可以考虑修改一下这样感叹的语气呢,洛斯艾尔?”
“可是我真的以为就要这样跟你一辈子在树林和驿道上转来转去了呢。”
“如果我可以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的话……”
“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
“怎样?”
“……我一定会认错的!”
“……”
正午之前,那伽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城镇。
(“快找家旅店吧,那伽,我都累死了。”)
“骑车的又不是你……”
(“看你开车也很紧张啊,天晓得会不会又迷上个十天半个月!”)
“……”
…………
不理会洛斯艾尔的抱怨,那伽四顾张望着,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旅店。
店里就同外面的建筑一样,看起来老而陈旧,不过确实打扫得很干净。
甫推开店门,一名男子便笑着迎了上来道,见是那伽,霎那间泄了气。原本站在柜台后的女子连忙走上前来,有些勉强地笑着道:“您好,客人,请问是要住店吗?”
那伽点了点头,跟女子到柜台前办些小手续。
女子背后的架子上,挂着些餐点的名牌,一个黑色的相框搁在边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黑色的相框,连其中的相片亦是黑白的。相片中的青年约摸是二十五、六岁,却笑得一脸纯真。
“客人,请随我上楼。”从柜台下方拿起一把钥匙,女子轻轻唤着那伽。
点头,那伽又再看了照片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那么,这里就是您的房间了,客人,”女子为那伽打开房门,然后将钥匙交给他道,“有什么事的话,请您摇一下床边的铃,我马上就会过来的。”
“嗯。”那伽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客人。”
“劳烦。”
门关上以后,洛斯艾尔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那伽。”
“嗯?”
“刚才那张照片,会不会是他们死去的孩子?”
“……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凭什么猜?”
“当然是凭直觉!”
“你什么时候知道‘直觉’这回事了?”
“喂,不要藐视我!我的直觉可是告诉我,那个就是他们的孩子哦!”
“那你就继续这么以为吧。”那伽翻身上床,侧卧了下来。
“喂,那伽,别睡!先别睡啊!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个状况嘛~~”
“这和我有关吗?”
“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
“那么,继续凭你的直觉猜测其中的联系吧。”
“我们讨论一下嘛,那伽~~”
“……”
虽然整个晚上洛斯艾尔不知为何都围着这个话题絮絮叨叨,但那伽还是睡了个久违的好觉,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洛斯艾尔难得的安静。
“那伽。”
“嗯?”
“……你睡得倒是好,我可是整整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哦!”
“想这个做什么?”
“那个占卜师不是说你有个劫嘛,劫啊什么的,一般不都和死人有关吗?”
“……”
“我这么替你担心,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那伽?”
“教你一个新的词语怎样?”
“什么?”
“自作自受。”
“这个词我原来就会的哦。”
“哦?”
“你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啊,那伽!”
……
“您起来了啊,客人,那么请下来用早餐吧。”在走廊上相遇的女子朝那伽露出微笑道。
“嗯。”那伽点一点头,缓步走下楼梯。
“走了走了,快点哦!”门口有个孩童刚用完早餐,用餐巾抹了抹嘴,正朝大厅内的同伴挥手喊道。
“请用早餐,客人,”一个老妇从厨房出来,一边送上三明治与牛奶、一边对那伽道,“今天大家都去参加封山祭了,您要不要也去参观一下呢?”
(“封山祭?”)
“封山祭?”
点点头,老妇笑着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吧,新来此地的客人。这个国家原来叫作封山之国,只是由于最近十数年来每隔三年就会有十天的时间消失,所以大家才管这里叫‘时间消逝之国’,原来的名字反而很少用了哦。”
“嗯。”正将一块火腿三明治送入口中的那伽含糊地应允道。
“封山祭,是我国一年一度的盛典,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齐聚在此,那种热闹的气氛,平日可是很难看见的哦。”
(“有热闹诶,去看看,去看看嘛,那伽。”)
“我知道了。”点点头,那伽礼节性地询问了封山祭举行的广场所在。
***
封山祭的盛况,几乎有些超出那伽的预料了。
因为经常一个人上路,反而不太习惯人声鼎沸的场面,在阶梯上远远看了一会广场人头攒动的景象,那伽转过身,朝另一侧的山谷走去。
起伏的群山如掀尾蛇般环成了一圈,无始无终。
“那伽?”
“嗯。”
“难得这么热闹,你竟然不去看?”
“热闹有什么好看?”
“一路上少有这样的盛况,那伽都不去玩,好无聊哦~~”
“呃……”
……
“那伽。”
“嗯?”
“你要去哪里?”
“山里。”
“去山里做什么?前天刚才在另一座山中迷了路……”
“直觉。”
“直直直……直觉?你直觉到了什么,那伽?我怎么什么直觉都没有?”
“……”
…………
像是要甩开什么思绪般,那伽轻轻摇了摇头,脚下的坡度渐渐伸高,树林间的缝隙也越来越小,凛冽的寒风吹过脸颊,略有了些刺痛。
“那伽。”
“嗯?”
“你在找什么?”
“……没有。”
自己看起来像在寻找什么么?
似乎确实如此,但究竟想要找到什么,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晓,仿如只是身体内吟游诗人的本性,驱使着他来到这片无垠的山地。
日光,被枝蔓交错的古木们严拒在外,那伽眯着眼,有些费力地辨认着脚下的土地,无奈光线实在太过暗淡,兼且山中不知为何多裂缝——
只见他一脚踩空,笔直地坠了下去。
“那伽!”
洛斯艾尔的惊呼震痛了那伽的耳膜;身体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觉得背部一阵剧痛,咸涩的水铺天盖地地漫入了眼耳口鼻。
用残存的力气蹬着脚让身体上浮,那伽好不容易将头探出了水面。
幸好,掉落的只是个小湖泊,游不出十多米便重新触到了山地,爬上岸去,有些无奈地拧了拧身上湿透的衣物,那伽环视起四周来。
却不料,有两个人直落进他的眼帘。
***
忘却术的魔法使
两个人的说法,也许并不正确。
因为真正看着那伽从湖中走出的,只有一个男子,另一个则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如同熟睡一般。
那伽思忖了片刻,便向坐在石块上的男子走去。
男子穿一袭红衣。
说是红衣,然而早已被山间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色彩,只能依稀分辨出这曾是一件十分华丽的外套。
“奇怪……”待那伽在男子面前站定,他才喃喃地道。
(“奇怪什么?”)
一偏头,那伽露出质疑的眼神。
“真奇怪……你也是魔法使么?”
魔法使三个字,让那伽微微变换了眨眼的频率。
(“什么魔法使,那伽才不是……”)
见那伽不回答,男子的眼中希望和隐忍的光芒交缠起来:“是不是?你是不是魔法使?会吗……你会忘却术吗?”
(“忘却术?那是什么?”)
“忘却术?”皱着眉,那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是魔法使吧,会用忘却术吧?”男子只是一再地重复。
“很遗憾,我不是魔法使。”
“不可能……从这样的高度掉下来却毫发无伤,普通人怎么可能有那种体质?”红衣的男子不死心地吼着。
(“那伽可不是普通人,他的运气好得没法想象~~”)
“我有必要骗你么?”那伽反问道,“不过,如果你是魔法使,我倒有一事相告。”
想不出那伽有什么理由说谎的男子,有些赌气地背过了身去,没有接话。
“关于一个劫。”那伽轻声补上一句。
“一个……劫?”男子有些不解地低语,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搭在那伽肩上摇着,一张脸因瞬间的兴奋而泛起了红潮,“你也遇到了那个占卜师对不对?她给你占卜了?不……不,是她让我来救我的吧?她告诉你怎样才可以解开这个劫了?对不对,对不对?”
退开一步摆脱了男子过于用力的摇晃,那伽道:“我确实遇见了那个占卜师,她也确实让我来救你,不过很遗憾……她没有任何办法助你解开那个劫。”
“那她为何要你来救我?你是忘却术吧,不然……你一定知道什么关于忘却术的线索吧?”
“很遗憾。”
“不可能,那你怎么救我?”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救你。”
“不会的……占卜师说你能救我,你就一定有办法的!”男子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道。
“很遗憾,”那伽淡淡地道,“让我来救你并不是占卜的结果,而是她的个人意愿。”
男子抬起脸,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伽一眼,而后才失望地垂下了头。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会忘却术……?”
点头。
“那你无法救我……不,你无法救他……”
(“他?”)
“他?”那伽一面问,一面将手指向男子身边的青年。距离如此近,那伽才发现,男子身边的青年,一直没有呼吸过。
“嗯……他独自醒不过来,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唤醒他。”
(“他死了?!”)
“他……?”
“他病了,”像是怕从那伽口中流泻出什么不愿耳闻的词汇来,男子急急地说道,“他只是病了,我知道怎样医治他的,只不过……”
“忘却术?”
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那伽,男子苦笑:“是啊,只不过,我是个不会施忘却术的魔法使。”
“忘却术可以令他……令他的病痊愈么?”那伽压抑着怀疑的声音问道。
“忘却术可以治愈一切。”男子只是这样回答。
忘却术可以治愈一切。
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后,男子便不再言语,那伽看着他,亦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与男子坐开了些距离,兀自陷入了沉思。
“那伽。”
“嗯?”
“你在想什么?”
“忘却术。”
“你不是不会施忘却术吗?”
“嗯……只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一些与此有关的事……”
“不可能啦,不然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让我想一想……”
闭上眼,少年微蹙起了眉。
男子一天没有再与那伽说过话,那伽亦然。只是在吃着湖水洗净的野果时,男子的一句低喃引来了那伽恍悟的神情。
“Pleaseopenyoureyes…“
“你刚才说什么?”提高了音量,那伽问男子。
“我不是对你说的。”男子看着身边的青年,头也不回地道。
“我知道,可是你说了什么?”那伽仍然坚持问道。
男子苦笑,“你不必追问,这是魔法使才懂得的语言,你听见了也无用。”
“但我却听过,另一句相似的话。”那伽正色道,“说不定,会和忘却术有关。”
“是什么……?”男子有些敷衍地问道。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那伽用不熟练的口型发着奇怪的音调,“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消去并非从未存在。”男子喃喃地说着。
“原来如此……”那伽低语。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男子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突然又再追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句话的?”
“这一句与你之前所发的音调很像,我才记起来的。”那伽如实答道。
“是谁告诉你的?”
“那个人,似乎自称是……JRD。”那伽偏着头回忆道。
“JRD?”男子似乎吃了一惊,“真的是JRD么?”
那伽点头。
“他是我的老师!”男子脸上充满了狂喜,虔诚地看着那伽道,“老师……老师现在何处?”
“这个我并不知。”
“那,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关于忘却术……他知道什么,又告诉了你对不对?!老师还说了什么?或者……他往什么地方去了?”仿佛又找到了什么新的希望,男子热切地看着那伽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急性子的人,他不能一样一样问吗?”)
“他只是和我谈起过魔法使都会为此修行的一种法术,”那伽的声调却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究竟是不是忘却术,我却并不清楚。”
“是忘却术,一定是的!”男子喜极而泣,“忘却术是魔法使们几百年来一直无法施行自如的法术,因此,成年的魔法使一定会踏上修行之途,希冀可以破解其中的奥秘。”
“你说是,也许就是吧。”那伽点了点头,“因为他的话语中,确实多次提起过‘忘却’这个词。”
“老师……老师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很多……”那伽侧头看着地上的石砾与灰尘道,“隔了很多年,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好好想想,求求你好好想想!”男子一脸的焦急与渴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看了男子身后的青年一眼,那伽缓缓点了点头,“让我好好想想……”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也是走在这样的山中,迷了路,又遇见滂沱大雨,因此寻了附近的一个山洞躲避,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自称JRD的人。
他向我报上了姓名,接着就问起我是什么人。我说,自己是个吟游诗人。那时候,他笑得很高兴,他说,吟游诗人是不是代替很多人、用诗将许多事记忆下来?
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于是他说,那你能不能也替我记下些什么?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我就会将这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他是为一种法术而踏上了旅途,一旦寻找到施行这种法术的方法,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还能剩下多少。
于是我问他,究竟要让我记忆些什么。我本以为他会讲些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些不能忘的、想要烙印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然而没有,他只说了些很零星、很奇怪的片断。
他说,魔法使,是没有爱的人。
并非生来没有,而只是不能去爱。
他说,他们用魔法逆转了太多因果,因此不能爱,被他们爱上的,就必要毁灭。
所以,如果再遇见魔法使,他想请我帮忙转告那个人:
‘放弃吧。
‘别再寻找了。今后所有的魔法使,都不要再出来修行了,那种法术,就让它失传吧。
‘如果说人类都有爱的话,我们是战胜不了这种亘古之力的,因此,除了使我们的灵魂碎裂之外,这种修行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我们永远都无法在保有记忆的情况下修得这种秘术,寻找它的旅程,只会让我们失去自我的一部分,此外剩下的便如同一无所获。
‘不要再修行。不要爱,也不要忘却。
‘不要将自己的灵魂分割成碎片,那样不会让我们忘记疼痛;那种遗忘,并非真正的消除。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
“清晨雨停之前,他已经离开了山洞。那之后,我从未再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不止他,其他的魔法使,也没有遇见过一人。
“所以,这样的线索对你有没有用,我是一无所知,你觉得呢?”
那伽长久的叙述,没有换来男子的只言片语,他只是紧抿着唇、苍白着脸,痛苦地以手抵着额头,通宵达旦。
(“那伽。”)
“嗯?”
吃着湖水洗净的野果,那伽低声应道。
(“不管那个魔法使没关系吗?”)
抬眼朝二十米开外地地方望了一眼,男子仍然维持着十数个小时前的姿势,睁着眼,一脸苦思的表情,还不时用手杖击着自己的头,让全身笼罩在一片红光中。
完全没想过要管的,那伽继续咬着野果。
(“那伽,你真的认为那些话和忘却术有关吗?”)
“……”一贯的沉默,是那伽不想解释的证明。
(“你昨天对他说的话中,真的、真的有线索吗?”)洛斯艾尔仍然不依不饶地问着。
似乎失去了吃东西的兴致,那伽在湖水中洗净了双手,站起身来,径直看着男子的身边。
躺着的少年,仍未醒来。
(“明明是死去的人了……他再怎么想破头也没用吧,那伽?”)
“也许……”
话音未落,却被主人强自收声。
因为,不远处的男子突然也抬起头看向了那伽,让动作太急太猛,让那伽一时连眼神都来不及转开。
对视半晌。
男子突然笑了,带着疲惫,却也隐含喜悦,“聊一会儿好吗?”
点点头,那伽走到男子身边坐下。
“你……现在仍是吟游诗人?”男子望着波澜微荡的湖面问道。
“嗯。”那伽点头道。
“吟游诗人,”男子脸上有欣慰的表情一闪而逝,“听说,吟游诗人会把别人的故事一直传唱下去,是吗?”
“……嗯。”
“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请说。”
“代替我,记忆一段时光。”
(“笨蛋,记忆要怎么代替啊?”)
“怎样的时光?”那伽只是问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停留的时光,“红衣男子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即使我再不能保留那段记忆,也不希望它就此从世上消失的时光。”
那伽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已经明白怎样施行忘却术了。”手抚过身旁青年有些散乱的发丝,男子平静地说道。
(“呃……这个人说话是不是有点不着边际,那伽?”)
“嘘。”那伽几不可闻地制止了洛斯艾尔在自己耳边制造的声响。
“老师说,我们不能爱,我明白。
“魔法使是不可爱人的,一开始,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爱人之心,只是我们逆转过太多因果、会给所爱之人带来灾祸,因此才会有这样训示。
“几百年流传下来,这条早已成了魔法使中不言自明的规则,然而……我知道,很多人都守不住这样的规则——
“我曾一百次对老师说他们真傻,可是第一百零一次,傻的却是自己。
“也许你会觉得这段感情很荒诞,因为我无法说出为什么,始于何时、缘于何故,我全都无法作答。数天前我刚来到这个国家时,在山上迷了路,因为不知方向和几天滴水不沾,连将自己转移到城镇的法术也施不出,这时候我看见他一脸笑容地走来,脑子里只是一片轰鸣——
“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渴,只剩下一片轰鸣。
“糟糕透顶——当时我简直无法完整地说出这四个字来。我想,偏偏在最不济的时刻,产生了最不济的感情,我真是个大傻瓜。
“现在想来,那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时间消逝之国……这名字和你们有关吧……?”那伽突然不着边际地问道。
男子颇吃惊地看他一眼,而后苦笑:“你真是聪明得过分,吟游诗人。我施了上百个记忆回复术才想起来些许零星碎片,却被你一眼看破。”
“当局者迷。”那伽只是这样回答。
“当局者迷……是啊,当局者迷……怎么会这样,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那一年他也许才十二、三岁吧,我只记得,自己踏上忘却术的修行之旅,来到了这个国家……旅店,是了,还有一家旅店,店里就同外面的建筑一样,看起来老而陈旧,不过确实打扫得很干净。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他,还是少年的他……可是,后来呢?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忆仿佛被抽离了一块,只剩下胸口的漏洞,像要把我吞噬一般,隐隐作痛。”
(“那一年?哪一年啊,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呢,那伽?”)
“吟游诗人,你说,这是否就是我的劫?”男子哀伤地问道。
想了一想,那伽方才点头。
“跨不过……呵呵,果然是跨不过……”男子苦笑道,将双眼转向青年,瞳孔中溢满了温柔,“我始终……没有办法不爱他呢……”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复?”那伽毫不掩饰地问道。
“哪怕死亡一直在重复——
“因为,我们早就失去了理智。
“对于魔法使来说,如果爱算得上是不幸的话,那相爱可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正因如此,我连抽身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明知会给对方带来灾祸,却从未想过要退避,总是安慰自己的,我们是不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唯有对这样浑噩的自己,我感到有些怒不可遏。
“然而事实证明我一次次地错了……我们不是不一样的。什么办法都没有。灾祸绝对会降临。
“这世上只剩下唯一一个方法,可以将他唤醒。”
(“忘却术!”)
“忘却术……”那伽在洛斯艾尔的喊声中重复道。
男子点了点头,“不错,是忘却术,又称为复生之术的忘却术。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忘却术究竟是怎样施行的。”
“……献祭。”那伽突然低语。
“原来你知道?”男子吃惊地抬起了头,“那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猜测,”那伽耸了耸肩,“而我不会以自己的猜测去推动别人的步伐。”
“和传言中一样呢,”男子没有追究下去,“听说吟游诗人只是吟唱,对凡事都想要置身事外。”
(“不错不错!还经常无视我的好奇心,有热闹也不愿意看!”)
那伽偏了偏头,不予置评。
男子见那伽没有辩驳,便又再继续之前的话语,“我想了很久,怎料不是魔法使的你却这样了然……不错,我想施行忘却术,是需要记忆献祭的。”
(“什么叫记忆献祭,那伽?”)
“是……小范围的时间扭曲么?”
男子再次露出吃惊的眼神,夹杂着赞叹,“传言说吟游诗人无所不知,似乎也是真的呢……早知道你分析得这样透彻,我也不用苦思冥想了。”
“我没有修行过法术,终究只是猜测。”
“却难得和我的结论丝毫不差。”男子有些严肃地收起了钦佩的表情,“老师的意思,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施行忘却术,要献上我……也许是相关所有人的记忆。忘却术是复生之术,大约也是一种时间退回之术,将这段时间拨回,其中的一切生死变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其实简单得很……我要做的,大概就是亲手消去自己最不愿忘记的回忆……罢了。”
“不同的。”
“嗯?”
“你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那伽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沙石上比划着:
Eliminateisnotinexistence.
“消去并非从未存在。”男子喃喃地念道。
那伽眨了眨眼,以一如既往的平淡声音道:“存在后抹煞痕迹的‘无’,与从未存在的‘无’,是绝不可能相同的。”
绝不相同。
“你确定要这么做?”边看男子将咒文刻在地上一遍遍默诵,那伽一边问道。
男子慎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断没有欺骗我的话,那么,凭我的法力,只能在小范围内施行忘却术。因此,只要将你尽可能远的移动走后再施术,你的记忆应该就不会受到影响。”
“这对你施行忘却术会有影响么?”那伽看了一眼男子身后仍以两日前的姿势躺着的青年问道。
“不会的……万一有影响,我还可以等待自己复原,”男子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都有人记得,我们两人之间不是从未交集过。”
“我知道了。”顿了一顿,那伽又再问道,“那么,施行忘却术以后呢?”
“我会忘记这十天的事,也忘记他……”看着躺在魔法阵中心的青年,魔法使的眼神悲喜难辨。
“然后呢?”
“然后……?然后,也许会再继续旅行吧,至少要走过整个世界,才算是魔法使的修行……”
“……走过整个世界需要多久?”
“三年吧。”
“还会再回到这里么……?”
“……”男子像是要说什么,挣扎了半天,却还是选择避开了问题,“谢谢你答应帮我,吟游诗人。”
沾着灰尘的红色外套在火光中落下焦黑的灰烬,那并不灼热的火焰将那伽包裹其中数秒,随后就失去了踪影。
***
找到最近的旅店,晨昏不分地睡了两天,那伽这才头一次推开了窗户。
天色湛蓝地有些过于刺眼,直到无法计算距离的远方,才露出了灰色的山脉。
“那伽。”
“嗯?”
“你说,那个魔法使施行忘却术成功了吗?”
“嗯。”
“为什么?那伽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卜相说……他度不过那个劫。”
“诶?可我还是不明白……”
“忘却,复又轮回。”那伽叹了口气。
“那伽,你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懂~~不过,你的劫算是解开了吗?”
“……嗯。”应该算吧,那伽微一颔首。
“那就好~~”
“……”
“说起来,那伽,你的机车呢?”
“在十天前的……”皱着眉,那伽确实不记得十天前自己在哪里迷路了。
“那以后我们要怎么走?”
“一路吟游。”
没有行囊,少年孑然一身走出旅店落了漆的正门。
身后封山的国度,仍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
吟游诗篇:名为忘却的记忆
你还记得吗?
或是早已忘却。
在记忆深处涌动的,
可是真正的空白?
你欢喜么?
抑或莫名伤悲。
可知这是因一无所悉,
还是思念的残片作祟?
时间裂开了一个断层,
被遗落在那里的,
是名为心之物。
无论重复多少次,
你总不能再将它拾回。
爱上一个人仅需一秒,
失去他只要十天。
环球世界不过是千个日夜,
而忘记一个人,
却要用一世的轮回。
“那伽。”
“嗯?”
“你在唱什么?”
“答应了的故事。”
“魔法使的吗?”
“嗯。”
“可我怎么听不懂?你只字未提他的事呢。”
“哦……?那我该怎么提到他?”
“这个……总之,这样唱别人很难听懂呢~~~”
“不需要懂。”
“为什么?”
“因为故事中的人早已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