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嚎啕大哭,惨烈地嚎哭。
“瀞远?瀞远?!”程少华抱紧她、摇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无助地发抖,缩着身,崩溃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着胸口哭号,感觉心脏碎裂。她的嚎叫引来邻居开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开灯注视。她都没感觉,她只是一直哭号。
程少华只能把她搂得紧紧,大手将她的头,揉在胸前,一直哄。
“嘘,没事,没事……”
“是我——是我没接到电话,我害死你,姐对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华吓坏了,背脊布满冷汗。
他感到好无助,明明已经抱她抱得好紧,可是她还一直哭,一直发抖,浑身紧绷,像快断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他好无助,不管怎样柔声安抚,抱得再紧,竟都无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华这才明白到,在徐瀞远淡漠的外表下,藏着巨大的恐惧跟内疚。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她讨厌接电话,讨厌电话声,原来她这么怕。
那通曾经错失的电话,是徐瀞远永远的痛。
那个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拨的求救电话,她错过了,遗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弥补。她怕电话响,她怕看见血。那个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赶到事故现场,家里淌了满地的血,红而稠腻。
事后,她跪在地板,痛嚎着,徒手抹净。她的泪,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运碾碎。
那时妈妈被噩耗击溃,躺进医院。爸爸受到打击,几乎不能言语,他无能应付接踵而来的琐事。做笔录,办后事,爸妈都没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问妹妹有无意外险……
徐瀞远是最镇定的,她听警察报告,她面对凶手。
她看起来最平静,然而当一切琐事办理完毕。
当大家都慢慢恢复正常,走出创伤。她却是那个始终好不起来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没办法结婚,她没办法工作,她没办法继续前进,她内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坏掉了,她坏掉了啊。爱人的关怀会烫伤她,温情的言语会激怒她。她一心一意报仇,她放弃人生,她就是没办法恢复过来。
徐瀞远在程少华的拥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没有力气,终于止住哭泣。她离开他怀抱,站起来,看着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说:“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华赶紧将烘衣机打开,取出烘干的床单,装入袋子里,才回过身,她已走远。他看见前头,那抹消瘦的背影,几乎被过亮的路灯吞灭。而细细的雨丝,怎么好像利刃在伤她?
他心疼,拿了伞,跑上前,跟上她。
把伞撑开,撑在她上头。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她凛着脸。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快回去!”
“我不放心。”
“拜托别烦我!”
她跑回停车场,拉开房门,甩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他敲门,她不理。
她没开灯,背靠着门,近乎哀求地说:“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开门,不要他。
她只想关住自己,一个人在悲伤里沉没。
她不要他关心的脸色,那会让她自尊受损。她不觉得自己值得被关心,她害死妹妹,她没资格被同情。
而这时,她好像看见甄宜。
在她泪眼迷蒙之际,看见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对她微笑。
她穿着高中生制服,像过去那样,笑着喊她。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会,你会陪我去排队吧?他们的票好难买喔,你会帮我出钱吗?嘿,你如果陪我去听,我会更爱你喔。”
然后甄宜习惯性地装萌,比个Ya的手势,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这个俏皮的动作,就会被她骂恶心。
飘宜……
甄宜……
徐瀞远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见的,只是幻觉。
甄宜走了……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女生,为什么死得那样惨?!
程少华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她没开门。
午夜停车场,黑墨墨地,停着几辆汽车。
面包树,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华踏在湿漉漉的地面,闻着空气中湿凉的雨的气味。风吹来,有点冷。他叹息,感觉满腔情意,被冻伤。
他曾因为女友过度依赖,提分手。也曾因为女友占有欲强,提分手。更曾因为女友过分取悦他,使他感到烦而分手。也好几次,被过去的女朋友们控诉对她们不关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这是报应吗?
如今当他穷尽心力,想对某个女人付出关怀,这女人不领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关在门外。
世事讽刺。
他苦笑,这种女人,不要也罢,他何苦来哉?这时候就想起那老调——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朵花。
你以为你很美吗?
“再见!”程少华对着门吼一声,走了。
第13章(2)
清晨,徐瀞远起床,准备上班。
她身体沉重,头疼,眼涩,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来,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脸盆,推开门去厕所。凉风扑面,她打个哆嗦。跨出脚步,撞到某物。她低头,惊呼——
“程少华?!”
徐瀞远惊讶,程少华没走,他坐在地,背靠门边墙壁,屈膝睡着。
徐瀞远蹲下。“喂!”她摇他。
程少华睁眼,眼色恍惚。
“早。”他迷蒙着双眼,对她笑。
她看着他睡眼惺忪,孩子气的憨样。“干嘛睡这里?不是叫你回去了?”
看徐瀞远平安现身眼前,他安心了,伸手,暖暖的手掌,抚在她脸侧。“昨天看你那么伤心,怕你出事……你又不让我陪。”
“所以你就睡这里?”
“是啊,晚上下雨,会冷欸。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流浪汉一定要带着纸箱做垫子,原来晚上坐地上很冷的。”
“我会出什么事,我又不会跑去死。”
“谁知道,你个性那么怪。”
“你才奇怪,是在固执什么?”
“喔,很有朝气喔,可以跟我吵架了,我放心了。”他起身,唉呦唉呦地揉着腰。“坐着睡,腰很酸的啊,你知道腰对男人有多重要吗?”
不好笑,徐瀞远瞪他。
他举手投降。“好好好,你上班,我回家。”他指着搁地上的洗衣袋。“干净的床单枕套帮你带回来了,我走喽。”
徐瀞远看他挥挥手,走了。他边走边揉腰,又一边打呵欠,一副骨头快散架的可怜相,精神很萎靡喔。
“喂——”她喊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你那么累,开车要是出事怎么办?到时又变成我害的,你过来。”
是,马上回来,她关心他的嘛。程少华笑呵呵地,看徐瀞远指着身后房间。
“你进去睡,睡饱再走。”
“好主意,早这样不就好了,昨天一个人睡很寂寞呴?”
“什么?”他很爱被瞪喔。
程少华怕她反悔,赶紧拎了洗衣袋,跑进房里。“你看你,没铺床单就睡,所以应该开门让我进来啊!”
他将干净的床单被单都拿出来,刷地换好床单,弄妥被套。然后窝进这一团香喷喷里,几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滚来了,他翻来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瀞远看着他,这真是那个高谈“小狗成交法”的酷作家吗?怎么像个赖皮小朋友?她看程少华孩子气地团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黄,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里,幸福满足地蹭着她的小床。看着这一幕,她心里暖暖地,竟然不自觉地,嘴边浮起笑意,他总是能逗她笑。因为仇恨,她不认为自己还有爱的能力。但爱的本能,冲破记忆黑墙,不经她许可,翩然降临了。